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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节

    吴家庄吴家院子外面的一棵挺拔高大的杨树上,一大早两只灰喜鹊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此情此景,让刚刚起炕的吴长善喜上眉梢,情绪顿时高涨起来。他老吴家莫非真要喜从天降?而赵兰香却不停地讥讽他,说他净在这里大白天说梦话,自从她进了他吴家门,如今黄土埋到脖子了,也从没遇见过啥子意外惊喜。
    过了中午,许多吃完午饭的人们已经又开始去下地干活。这时候,一辆红色出租车慢慢停在了吴家的大门口。波浪式乌黑发亮的长发披在肩头、身着枣红色皮夹克和黑色紧身裤、脚蹬枣红色深筒皮靴的吴有爱,先打开后边的车门走了出来;随后,她两个三四岁的龙凤胎儿女也一先一后从车子里面蹦了出来。她不顾丈夫黄锦魁正在忙着和司机结算车费,便急不可待地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走进了吴家。
    “爹,娘——我回来了!”吴有爱刚走进堂屋门口,就对着里面的吴长善和赵兰香异常激动地喊道。她又把两个孩子往前一拉。“阿龙阿凤,快叫姥爷姥娘!”
    乖巧的阿龙阿凤仰起胖乎乎红扑扑的小脸蛋,对着陌生的吴长善赵兰香忙不迭地异口同声喊道:“姥爷,姥娘!”
    赵兰香一开始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才回过神来,她一边和吴长善“嗳,嗳”地答应着,一边两眼泪汪汪地把吴有爱娘仨一把揽在了怀里,接着失声哭了起来。阿龙阿凤毕竟年龄还小,从没有经历过亲人相见喜极而泣的吓人场面,见赵兰香和吴有爱抱着他俩哭成了一团儿,大惑不解。阿龙到底是男孩儿,胆子自然大些,硬从赵兰香的怀里使劲挣脱出来,喘着粗气吆喝道:“我们来了,姥娘为什么不高兴?”
    “高兴,高兴,恁姥娘高兴才哭的。”吴长善站在旁边,替赵兰香解释道,并接着安慰赵兰香和吴有爱母子俩:“恁娘俩就不要哭了,吓着孩子啦。”
    吴长善见吴有爱披金挂银,衣着时尚,猜到她现在的生活肯定无愁无忧,说不定还发了大财呢,早已心花怒放。当他听吴有爱跟赵兰香说她丈夫正在外面卸车,便喜不自胜地从屋里跑了出去。
    吴长善把肥胖的身子刚挪出屋子,就看见头顶油光发亮的黄锦魁提着两个旅行箱和手里提着两个提包的年轻司机一前一后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他急忙迎上前去,并从黄锦魁手里接过了一只箱子,同时充满感激地说道:“麻烦你大兄弟了,快屋里喝水歇歇。”
    黄锦魁一脸茫然,无法判断和他称兄道弟的这位老兄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哼哈两声搪塞了过去。
    吴长善又接着对年轻的司机说道:“他姐夫,别愣着,快陪客人屋里坐。”
    “大伯,错了!”司机师傅哪能想得到,他一来到这穷乡僻壤,竟然就给人家做起了乘龙快婿,赶忙解释。
    “你当然错了,该叫爹!”吴长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俩让进了屋里。
    进了屋,等吴有爱把黄锦魁介绍完,吴长善才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张冠李戴,闹了天大的笑话。他把西装革履、手指上戴着大金镏子的黄锦魁仔细一端详,这才发现他其实并非年纪大得可怕,如果他能戴上一套他自己生产的假发,或者把头顶那块光秃秃的地盘适当武装一下,看上去应该相当少相,远没有可以和他老吴称兄道弟的资格。
    面对从天而降的女婿黄锦魁,吴长善心情十分复杂,就像两脚踩在柔软的棉花上,心里踏实不起来。等把司机送走后,回到屋里刚一落座,他便对女婿推心置腹地解释道:“他姐夫,古语说得好,‘有晚爹,没有晚丈人’;别看我不是妮子的亲爹,可是你的亲丈人,你说是不?”
    “那当然喽,您就是我标准的岳父大人喽。这个道理我懂。我会像孝敬我父亲一样孝敬您老人家的啦。”黄锦魁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嘴巴甜得像抹了蜜,连声说道。
    “姥爷,您也是我们标准的姥爷喽。”活泼可爱的阿龙也跑到吴长善的跟前嗲声嗲气地吆喝道。
    “对,对,对!姥爷更没有晚的。”吴长善的脸上笑开了花,他还把墙上的相框摘下来,眯缝着昏花的老眼,看着吴有爱怀里抱着整整一百天的阿龙阿凤的彩色照片,连声说道:“像,像,还都像!”
    吴长善的两个侄子吴老大和吴老二,对一直缺盐少油的老叔家一向唯恐避之不及,平时很少往来,这个时候正要准备下地干活,听说堂妹一家先坐着飞机到的省城,然后又雇了一辆高级轿车回来了,遂硬着头皮趁热打铁主动前来打了招呼,并且手脚麻利地帮着赵兰香冲茶倒水。他俩随后又自告奋勇做了分工:吴老大留下准备帮着赵兰香张罗晚饭,而吴老二去送信,让吴有才和刚去地里干活的吴有干小两口立马回家。
    吴有爱早在五年前就从广东给吴家来了信,说她已经和当地的一个做假发的小老板生活在一块儿,至于啥时候回来探家,等有机会再说。可是,她后来不能回家的理由,就像长江里的浪头,一浪接着一浪——先是怀孕了,后来是生了孩子,再后来是孩子还太小,春节前又来信说生意太忙离不开——直把赵兰香盼得没有了一点信心,好像自己的女儿在成心哄她高兴一样。她这中间也曾给吴家寄过几次钱,但都少得可怜(可在吴长善赵兰香眼里,那无疑都是一笔笔巨款),原因一是他们不断扩大生产规模,一直入不敷出;二是前几年受外国对中国经济制裁的影响,生意举步维艰。好在从去年春天开始,中国低迷了好几年的经济仿佛喝了还魂汤,一夜之间变得鲜蹦活跳,他们也水涨船高,跟着打了个翻身仗——出口订单像雪片一样纷纷飘来,赚了个盆满钵满。如今孩子也长大了,她便趁着春暖花开,动员丈夫陪着她终于衣锦还乡。
    黄锦魁从他的行李箱里拿出两条名贵的“中华”牌香烟,放到了桌子上,说是孝敬吴长善的。接着又从行李箱里摸出一盒来,撕开后递给吴长善一根,并用时髦的镀金防风打火机恭恭敬敬地给他点上。
    “除了劲头儿小点,味道不孬。”吴长善哺咂了两口,由衷地赞赏道。“看样子不会便宜,这得好几毛吧?”
    “不贵,也就几十块钱。”黄锦魁随口答道。
    “这么说,那得几块钱一盒喽!忒浪费!”吴长善想想手里的这颗烟,若换成地瓜干子酒满够他喝上两天,而换成馒头也够他吃几顿,甚至可以买上一只很不错的毡帽头子,不由得心疼起来,不忍心再继续消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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