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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十六
    目不识丁的吴长善从外面一回到家里,走进吴大嘴的屋门口,向里一瞧,愁眉苦脸的儿子正斜躺在床上想心事,便里把从村里捎来的一封信朝他身上扔了过去。吴大嘴满腹狐疑地拆开信看了起来。听说是韩家栋寄来的,吴长善不由得怒火攻心,没等吴大嘴看完两行,便抢上去一把夺过来,跑到院子里,连信封加信瓤一股脑儿投到了正在烧水的柴火炉里。把信烧了还觉得不够解气,他接着脏话连篇地破口大骂:“奶奶的熊,他老韩家祸国殃民,个个狗屁不通。我×他奶奶,啥狗东西,自己的亲妹子死了,也不回来看看,还好意思写信问问!”
    吴大嘴早就知道韩家与韩家栋断了联系,不用细看信的内容,他也知道时至今日他依然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可他万万没想到吴长善竟然气急败坏把信投进了炉子里,而他这样粗暴而荒唐的做法,很可能把跟韩家栋联系的唯一线索给烧掉了。
    “你这个老东西,好事都毁在你的手里。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废物,不知道好好过日子,把家里折腾得成这个烂样,让人瞧不起。要是国法允许,我早就把你给灭了。”吴大嘴怒不可遏地走出屋来,指着他从小就对其缺乏好感的父亲厉声骂道。
    吴大嘴对父亲的一顿臭骂,说起来也是有感而发。毕竟用自己的姐姐换媳妇,让他自觉低人一等,尤其是他从未体验过婚后的幸福快乐,而韩翠玲对他的厌恶,也再次极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从小就因为长得丑和家里穷而遭到不少外人的白眼,也受了许多同学的无故欺负。他从前层出不穷的恶作剧,不过是他反抗世间冷漠的一种方式而已。他处处装腔作势的样子,其实恰恰是他自惭形秽的扭曲反映。在他的眼里,他所有痛苦的根源,就是他这位自私、丑陋、懒惰、龌龊、愚蠢的老爹吴长善。
    吴长善从小就偷鸡摸狗,不务正业,人到三十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直到赵兰香的前夫在煤矿遇难后,年轻的陈默合前来给他说亲,他的面前才闪现出了一片光明和希望。当年的赵兰香虽然不是初婚,并且还带着一个“拖油瓶”,但她能说会道,长相标致,何况年仅两岁的小吴有爱更是聪明伶俐、乖巧可人。那时候,初次见到赵兰香母女俩,他便喜不自禁,一拍即合,高兴得比捡了个黄花大姑娘还要心花怒放,恨不得给年龄相仿的陈默合跪下磕上三个响头,再发自肺腑地叫上人家一声亲爹。和赵兰香成婚以后,他本该借此天赐良机,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谁知他恶习不改,依旧游手好闲,把家里的好多粮食都换成“猫尿”喝了,闹得全家人都跟着他饱一顿饥一顿。他最初虽然吊儿郎当,不好好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但那时毕竟吃的是“大锅饭”;“人七劳三”的分配政策,既勉强保住了他吴家人的性命,还为吴家添丁提供了基本保障。近几年虽然“大锅饭”吃不成了,可吴大嘴已长大成人,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才让吴家得以继续维持日常生活。总之,吴家在他的把持下,二十多年过去了,从来就没有真正过上一天像样的日子。
    若细说起来,吴长善这个老头从前可笑和可气的故事,那是俯首即拾。有一年,他家的一只半大不小的山羊挣断拴绳跑了出去,他满大街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他逮住羊的两只角,先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然后抱起来就往家走。走几步,他就恶狠狠地骂上一句“×恁娘,你这个畜生”,还往羊身上狠狠地打上一巴掌。羊被打急了,在他怀里四蹄乱蹬,把他那腰口肥大的单裤蹬得一下子脱落在脚上;由于还没有混上可以遮羞的内裤,结果肥胖的屁股和屁股前边那套黑家伙儿,一下子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羞得几个正在街上凉快的大姑娘小媳妇起身就近跑进了一户人家。他自己也羞愤难当,慌忙把羊扔到地上,提起裤子扎好腰,又把跑到一边闯了大祸的羊逮住,见附近正好有口水井,就势把它投了进去,然后气急败坏地跑回了家。赵兰香知道后,急忙找来几个人帮忙,把大难不死的羊打捞了上来。由于好几条街的人都吃这口井里的水,赵兰香又央求那几个人帮忙帮到底,又费了一下午一晚上的工夫,才把被污染的井水彻底清除干净。
    自从吴大嘴懂事以后,父子俩的关系便一步一步变得愈加紧张起来,有时到了剑拔弩张甚至互相对打的地步。有一年秋天,全家人在地里收地瓜,吴大嘴因为抱怨吴长善太懒惰,结果爷俩先是发生口角,继而扭打成一团,不是赵兰香跪地哀求和吴有干拼死相救,发了疯似的吴大嘴拽着吴长善的一条腿非要把他拖进附近的水库里淹死算了。时至今日,由于韩翠玲意外自杀,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这个时候,坐着板凳正在照看烧水炉子的赵兰香,一看这对冤家父子又吵闹起来,便哭着劝道:“恁爷俩就消停消停吧。从他嫂子一走,恁爷俩让我耳朵根子清净过一天吗?才儿啊,恁爹是愚班儿,可他也是为了你好啊。你动不动就‘老东西,老废物’地骂,就不怕老天爷打雷劈了你?”
    “换亲,换亲,你看他出的啥馊主意?不光毁了我,也害了俺姐!俺姐这次来给翠玲奔丧,他就拦着不想让她回去。哪有这样的道理?真是瞎胡来!”吴大嘴继续揭发吴长善的“恶行”。
    “不是看她怀着身子,我说啥也不会放她走。奶奶的熊,我想把恁姐留下,还不是打算再给你换一个。奶奶的熊,你真狗屁不通。”吴长善振振有辞,极力为自己辩护。不是他想当然地自认为亲儿子能理解他这当爹的一番苦心,应该对他感恩,他也不敢对凶巴巴的吴大嘴如此骂骂咧咧。
    “快给我闭上你的臭嘴。俺姐的事儿,那得让她自己做主,你不能再横插一杠子。‘强扭的瓜不甜’,换来的媳妇有啥好?我看还不如打光棍痛快!”吴大嘴决心跟近乎无赖的吴长善斗争到底。
    “奶奶的熊,不是我硬着逼恁姐给你换了个媳妇,你能捞着××,没良心。你不想再要媳妇了,那是你的事儿,可有干还没定亲呢,你也得为他想想——家里有个光棍子哥,这名声好听呀?”吴长善虽然满嘴脏话,但利害关系却始终是门里清。
    “你这个老废物,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狗牙一个不剩地敲下来——别说骂人,让你连狗屎橛子也吃不成。”吴大嘴说完,气呼呼地躲进了屋里。
    吴家这里战火不断,而远在省城的韩家栋即使做一千个梦也不会想到,早在他的信到达吴家之前,他善良了一辈子的母亲已经嗑然长逝,而他花朵一样的妹妹韩翠玲也已香消玉陨。
    满怀着对妻子的怨恨回到省城的韩家栋,既然明知已经戴上了绿帽子,当然更不甘心继续给那个可恶的二舅子当出气筒。他见王大吹生活已经可以自理,便放心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马大牙他们和蓝天银打完招呼,就直接去了早已联系好的大鲁班建筑队,开始在那里混饭吃。他在赌气离开家的时候,韩母在他背后撕心裂肺的呼唤,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当时之所以心硬如铁,连头也没回,是因为他认定她们婆媳俩串通一气,合起伙来欺骗他,遂对母亲产生了强烈不满。等后来冷静下来之后,他便开始对年迈体弱的母亲牵挂起来。考虑再三,他便以作为兄长对一直不开心的妹妹关心为借口,给韩家唯一的才女韩翠玲去了信,想从侧面告诉她,他已另谋高就。按他的一厢情愿,韩翠玲收到信后,不仅会立即给他回信替韩家报个平安,而且一旦有事情需要跟他联系,她自然可以及时帮上大忙。
    就在韩家栋给韩翠玲的信发走后不久,王大吹终于找到大鲁班建筑工地,谎称韩母正身患重病,让他不要耽搁,立即回家探望。
    原来,蓝天银接到韩母不幸去世的电话后,便派人四处打听韩家栋的下落。但是,由于唯一知道他准确去向的王大吹恰巧搭顺风车回老家看望他的老爹去了,所以尽管大家费尽周折,可到底没有任何结果。几天后,王大吹一回到工地,听说韩家的变故后,便不顾自己的腿脚还未彻底痊愈,就在附近租了一辆自行车,一个工地接着一个工地地打听,这才好不容易找到他。
    一听老母亲已大病了好长时间,韩家栋顿时心急如焚,马上请完假准备回家。他知道给母亲看病肯定需要钱,又去银行把他的存款全部取出来带在身上,接着马不停蹄地去赶火车。
    韩家栋一路上恨不得插翅飞到慈母身边。在金沟站下了火车后,他好话说了一大箩,才在火车站外面勉强搭上了一辆往陈村送煤的拖拉机。当他拖着困惫不堪的身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自家的大门前,看到崭新的大门上贴着表意十分明确的白纸条,知道他这不孝的儿子回来晚了,顿感万箭穿心。
    强忍悲痛走进家里,随后从蓝天秀嘴里得到的全部消息,何止是青天霹雳。韩家栋一时欲哭无泪。他不顾疲惫和饥饿,先挨家挨户去同门同宗的韩姓人家磕头致谢,接着和蓝天秀一块去了韩氏墓地。他在父母合葬的崭新的坟头前长跪不起,哭得天昏地暗。最后在蓝天秀的一再劝说下,他才怀着悲怆的心情默默地离开了。
    随后,韩家栋来到了吴家。他进门就以带孝身份给吴长善赵兰香跪下磕头,被赵兰香和吴大嘴慌忙拉了起来。他深知是他把自己的妹妹生生逼到了绝路上,自责和悔恨就像饥饿的蚂蚁咬噬他本就痛苦的心。面对吴家人,他心里更是充满了深深的愧疚。他刚在椅子上坐下,便诚恳地说道:“玲儿走了这一步,我咋也想不到。”
    “恁老韩家忒坑人了,俺这亏可吃大发了。恁和老蓝家咋扯落,我不管,反正我拼上老命也要把俺妮给要回来。”吴长善木呆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不失时机地来了一段发自肺腑的宣言。
    可是,对平时嘴上就没有把门的吴长善此时的一派胡言乱语,韩家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一直低着头坐在板凳上的吴大嘴倒是十分通情达理,反过头来劝韩家栋节哀顺便,照顾好蓝天秀,好好过日子。韩家栋对已成鳏夫的妹夫顿生感激,心想他吴大嘴除了长得不咋样,还真是挑不出多少毛病来,而妹妹活着的时候对他愣是喜欢不起来,也只能怪老天爷不长眼。吴大嘴起身到自己的屋里去了一趟,把韩翠玲的遗书拿过来递给了韩家栋。韩家栋虽然早就听说了遗书的内容,但此时此刻把它捧在手里,却是见字如面,立时难过得泣不成声。不是怕自己的亲娘会伤心,自己的妹妹恐怕早就自寻绝路了。赵兰香和吴大嘴都陪着韩家栋不停地落泪,一个劲地劝他不要太难过。
    见天色已晚,韩家栋准备告辞,便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来,对坐在旁边的吴大嘴说:“妹夫,我回来的时候也没来得及买啥子东西,你给表叔和表婶买点吃头补补身子。”而吴大嘴执意不要。
    吴长善见吴大嘴愣儿吧唧的,还怕钱扎手,一边在心里骂他是死心眼,一边起身离开椅子,一步窜过来,伸手把钱抢了过去,使劲攥在手里。吴大嘴让他把钱还给韩家栋;赵兰香也说在外挣分钱不容易,而韩家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哩,劝丈夫不要把钱留下。然而,吴长善拿着妻儿的话全当耳旁风,嘿嘿一笑,转脸对着吴大嘴开了腔:“这是恁哥的心意,咱不能驳了恁哥的面子,我说对不?恁爹不憨!”
    吴大嘴听了吴长善的一番歪理邪说,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照他那不想要的老脸上重重地来上一记耳光,可当着亲戚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强忍心头怒火。
    韩家栋担心若不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怕是有热闹看啦,遂立马告辞。果然,刚走出吴家大门不远,他便听到吴大嘴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满眼里只有钱,老吴家的脸面可全让你丢尽了。”
    吴长善尽管挨了一顿臭骂,但由于生怕被夺走而死死攥在手里的人民币一直安然无恙,便把混账儿子的斥骂权当是小狗的一声屁响,不为所恼,不为所怒,依然心花怒放。这就是吴长善这个老头难能可贵的过人之处,能让所有冲他而来的骂声从一只耳朵里进去而从另一只耳朵里出来,并且会像水珠流过光滑的荷叶一样不会在大脑里留下丝毫痕迹,不管这谩骂有多么刺耳和恶毒,也不管是来自身边的亲人还是素昧平生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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