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节
北贺村的哥俩偷木头并不是给集体用,而是准备给哥哥盖房子娶媳妇。他俩抬着木头过河,以为刘奇不会再往前追,刚刚喘口气,刘奇就到达河对岸,二人扔下木头,绕到河的最宽处。冰还没完全冻实,都以为刘奇不会追过河,就是刘奇真的过了河,他们也会迅速跑掉。
哥俩中的弟弟喊话让刘奇过河,一方面是吓唬他,一方面是故意让刘奇生气,他不会忘记亲哥俩互相打嘴巴子那一幕。
虽然批斗会上没有老家伙,但老家伙不和他俩纠缠,他俩就不会被抓,也不会受那么大的羞辱。小哥俩盼老家伙淹死,这样既可以报仇雪恨,偷木头的事也无人追查。
在刘奇掉进冰水中的瞬间,小哥俩有说不出的痛快。当看到刘奇即将被冰水吞没时,两个人的心也在往下沉,人的原始善良和逐渐形成的邪恶做激烈的斗争。刘奇奋力挣扎,露出半截身子,小哥俩内心的善良占到上峰,哥哥向刘奇伸出手,把他拖上岸,弟弟向刘屯方向飞跑而去。
饲养员王显富听说刘奇掉进小南河,立刻套车,并把自己的棉被扔到车上。
把刘奇拉回来时,刘奇已经下不了车,连说话都非常困难。王显富和老逛把他抱上热炕头儿,又急忙把赤脚医生请到生产队。
方梅看后,偷着对王显富说:“他病得很重,又冻得够戗,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赶快告诉刘满丰,马上送他去县医院。”
刘奇还清醒,坚持不去医院,并让刘满丰把他背回土房。刘满丰和方梅都劝他,劝不动,方梅说出病情的严重性。刘奇说:“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挺一挺,过几天就会好了,到医院瞎折腾,死的更快。”方梅说:“医院条件好,能够确诊,对症下药。”
刘奇对着方梅耳朵小声说:“我的病有好长时间了,也去过大医院,听他们的话,我早就完了。我一想,还是老办法,有病硬挺,不请老耿。我这是掉到冰水里受点儿冻,再一挺,还会过去,还能看护青年林。”刘奇对他挺病的方法充满信心,脸上还露出微笑。
方梅没有笑,着急地说:“现在的医院是公家办的,不像以前的游医老耿,以前的耿医生骗病人的钱财,现在的医院是为人民服务,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不图钱财。”
刘奇笑笑说:“不管怎样说,我觉得医院太恐怖,不是用针抽血就是用刀放血,整够一溜十三招,该死的还得命归黄泉,还不如用挺的方法,啥也不耽误,还能帮家里队里干点儿事。”
没人能犟过刘奇,只好把他送回家。两天后,刘满堂被弟弟叫回来,哥俩强把刘奇送到省城最大的医院,经检查,刘奇患的是肝癌,已经是晚期。医生告诉刘满堂:“你父亲的病是由肝炎恶化而至,从症状看,他十几年前就应该知道自己患了缠手的病,如果早治疗,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最起码可以减轻一些痛苦。”
刘满堂兄弟俩不愿面对父亲是肝癌晚期的现实,刘满丰说:“大夫,我爸是追偷树人掉到冰河里冻成这样的,这以前他一直在队里劳动,谁也没见他痛苦过,对家里人也没说过疼。”
医生用鄙薄的目光看着刘满堂,他说:“乡下人没钱看病,可以理解,看你像个有工作的城里人,为了省几个钱不给老人看病,让老人在病痛中度过十几年,太不应该啊!”
刘满丰解释:“我们不是不给我爸看病,而是不知道他有病。”
“你不用说这些,这样重的病人没有不表现出痛苦的,都是钱闹的鬼,为了省几个钱,误了老人的病。”
刘满堂诚恳地说:“大夫,我们不是不舍得钱,真是不知道我爸爸有病,我爸爸以前有工作,是他主动申请回乡的。”
医生也感到蹊跷,好象自言自语:“按他的病情看,他在十年前就该知道得了慢性肝病,在当时,是无法治愈的,他享受公费医疗啊!看病是不花钱的,他还可以休病假,工厂是给开资的,在这种情况下申请回乡,政治上有问题吧?”
刘满堂争辩:“我爸爸历史清白,他是**员。”
医生说:“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啊!”
刘满丰说:“我爸爸就是这样一个怪人,村里有人管他叫老邪门子。”
“是邪门儿,是个邪门子,这人怪,这人怪怪的。”
刘满堂哀求他:“您再给我爸爸检查检查,我想他不会得这样重的病。”
“你不想,我想啊?我是医生,我相信的是科学,是医学数据,光听你们说行啊?不行的。”
医生想了想,又晃了几下头,他又说:“是怪,怪怪的。”他走到刘奇的病床前,伏下身,轻摁着刘奇的胸部问:“疼不疼?”
刘奇笑了笑:“有些疼。”
“挺得住吗?”
“挺得住,再挺两天,我的病就会好。”
医生叫刘满堂跟他去办公室,边走边嘀咕:“听说有人缺少痛觉神经的,只是听说,没遇到。我从医二十几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他在办公室对刘满堂说:“我给你爸诊断癌症晚期,是不会错的,我看你爸那么乐观,那么坚强,很不像癌症晚期病人的样子,要知道,病人会痛得受不了的,是需要杜冷丁麻醉的。”医生说:“这么着,我给你破个例,你们做家属的同意不同意。”
听到破例,刘满堂立刻想到甩红包,为了给父亲治病,他满口答应:“同意,同意。我手头上还有一个月的工资,我老家在农村,我妈养了不少鸡。”
医生盯住刘满堂,严肃地说:“想歪了,想歪了,这种事是有的,习以为常,习以为常啊!不过,不过嘛,我决不是这个意思,决不是,听明白了吗?我是想把我的老师请出来,你们家属,还有病人都要积极配合。”
刘满堂非常感动,连连点头:“是是,我们积极配合,保证积极配合。”
医生对刘满堂的态度很满意,他说:“我的老师是三开分子,还在审查,但是,决没问题的。他来瞧病,你们必须尊重他,不能把他看成阶级异己,不能以你们是工人阶级自居的,也不能以贫下中农在他面前自高自大的。”
刘满堂点头应诺。
医生说:“在我老师面前,不能提钱,更不能表示红包,红包是中国特色,中国特色的。”医生又说:“对我老师要诚实。讲病情,不能说瞎话、谎话的,不能说带政治色彩的空谈阔论。”医生觉得刘满堂是个诚实人,便把他的老师做个简单介绍:“我的老师在文革前是院里的学术权威,不咋地的人,当不上他的学生。他是肿瘤界的专家,尤其治疗皮癌最拿手,诊治肝癌也不简单的。我老师没架子,挺和气的。你知道吗?他出过国的,不是里通外国,而是出去学习、深造的。学来本领,还学会不怕官,你懂得啥叫不怕官吗?有骨气的。不像一些大夫,见了官就嬉皮笑脸,见老百姓就像讨债的。我老师一视同仁,不分高低的。穷人也不要紧,你尊重他,他会把你当亲人的。”
看来医生非常敬重他的老师,在把老师请出来之前,他唠叨不止。刘满堂心里急,也得认真听下去:“都已经文革了,一些老专家不打自倒,我的老师还坚持给患者治病,有位农村老太太,穷得连挂号费都拿不起,他给出了二百元钱。二百元啥数字?你是应该懂的,是你大半年的工资嗷!”
刘满堂能听懂,但他希望医生少讲一些和治病无关的话,早些把老大夫请出来。
医生仿佛明白刘满堂的心情,他说:“还是让我把话讲完嘛,不差三五分钟的,你父亲的病已经确诊了,不会出现奇迹的。你要相信我,我也行医二十几年了,和我的老师不能比,在医院也是响当当的嗷。
刘满堂的心往下沉。
医生说:“我老师在医疗界可是创造奇迹的人,那个老太太得的是上皮癌,挺深的,到了骨头,被很多医生判了死刑的,被我的老师治好了。今年秋天,还不是很冷的,老太太和老伴儿来看我老师,拿了一小筐鸡蛋,还要还我老师二百块钱呢,你说我老师咋办的?”
刘满堂不关心老大夫怎样处理一筐鸡蛋和二百块钱,只盼老大夫能出面诊治老父亲的病。
医生说:“我老师这样讲的,你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我就收你二百元钱,说给就是给,不兴反逛的。那一筐鸡蛋被我老师收下了,临走给了老两口五十元路费,鸡蛋七毛钱一斤,五十元买多少鸡蛋?我老师是划不来的。”
刘满堂觉得这个医生太啰嗦,但他不知道,老大夫正在给病人做手术,医生是故意拖延时间。
老大夫给刘奇做了细致的检查,然后把刘满堂兄弟叫到一起,问他俩:“你父亲都吃些什么止痛药?”
兄弟俩面面相觑,谁也没见过父亲吃止痛药。
老大夫说:“给你父亲准备后事吧!我敢判断,你父亲说没痛,一是他坚强地挺着,二是他服用止痛药,而且不是一般的止痛药。”
刘满丰说:“我父亲还乡时,从城里带去一堆破钟烂表,自己藏着,有时自己拿出来摆弄找乐,我们谁也没拿那些东西当回事,听我妈说,他从里面拿出过东西吃。”
老大夫发出感叹:“已经病了十几年,没给社会添麻烦,没给儿女添负担,可敬可佩!”老大夫说:“他这次掉到水里受冻,又引起重感冒,我给他用的是退烧和消炎药,回去让他吃,高烧能退下去,他还能维持几个月,要想再挺下去,除非有奇迹。”老大夫摇摇头:“但愿有奇迹出现吧!”
就在刘满堂兄弟俩给父亲治病之时,刘屯人也抓紧调查偷木头的人。马荣对刘占山说:“大白话,你不是认得北贺村的人吗,我派你到那里走一趟,妈啦巴,把小偷给我找出来!”
刘占山不忿马荣,顶撞他:“整人的事我不会,我还是做我的豆腐。”
“这不叫整人,这叫革命工作,妈啦巴,我看你思想有问题。”
刘占山反击马荣:“说我有问题,我再有问题也没广播大鼻子小娘们儿的声音。”
“老连长”见马荣和刘占山只顾拌嘴,而且越扯越离题,他从中调解:“青年林是咱刘屯的集体财富,起着阻挡风沙的作用,叫人毁坏掉,咱们十几年的心血都白费了。刘奇为了集体利益,如今生死未卜,不把偷树人抓出来,对不住刘奇,我们也咽不下这口气,以后也没人为集体做事了。你刘大白话认识北贺村人,马队长派你去,是看中你的才干,就像姜子牙排兵布阵一样,有啥能耐就用啥能耐。”
提到“姜”字,“老连长”意识到说走了嘴,他四下看看,没有人注意他。
刘占山搡斥他:“少给我来这套,我就不去!”
马荣来了脾气:“撤销你做豆腐的职务,你毁坏篮球架,按破坏罪论处!”
刘占山也急着把偷树的人找出来给刘奇报仇,他在场院里围着剩下的篮球架转了一圈儿,回来对马荣说:“我今天去北贺村,就不信找不到偷木头的人?”
“老连长”臊皮他:“我看你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得得得。”刘占山瞪着“老连长”:“有能耐你去北贺村,没那份能耐就别说话,跟大胖子一样,就会数贫嘴。”
大胖子在一边听着,觉得没必要搭这个茬。
刘占山对马荣说:“调查偷树人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在战争年代,那叫深入敌后。在大鼻子那里,那叫特务,一般都派好看的女人上阵,钱多得花不了。”
大胖子找到反击的机会,大声说:“我看让杏花嫂子去北贺村,准能把坏人抓来。”
刘占山没搭理大胖子,问马荣:“你咋给工分儿?”
马荣说:“和平常一样。”
刘占山的眼珠转一转,又说:“你得给我派一个助手。”
“让刘永烈跟你去。”
刘占山不喜欢羊羔子,他说:“什么刘永烈,就是一个羊羔子,让他在家看住孙光棍子吧,我嫌他碍事。”他的话触动了羊羔子的神经,羊羔子大声喊:“刘占山,你放狗屁,回家和于杏花扑拉毛斯去,别在这白话我。我刘永烈就是刘永烈,我妈早晚是烈属!”
刘占山斜一眼羊羔子,他说:“你的烈属和马向勇的荣军一样,都是冒牌货,皮鞭子一上来,就啥也不是了。”
马向勇没在场,不然又是一场风波。
刘占山只身去了北贺村,没有对刘奇的亲家说刘奇出事,而是秘密走访,在一家的院子里发现了新砍来的榆木,并调查出这家是小兄弟俩,他们还有一个老母亲。
刘占山把调查的结果报告给马荣,马荣汇报给大队治保主任马向东,马向东请示孔家顺,要把北贺村的兄弟俩抓到刘屯批斗,然后送到公社去专政。
北贺村不属新曙光公社管辖,想去抓人,必须向县里请示,再由贺家窝棚公社配合,是件很麻烦的事。也有例外,除非涉及政治的反革命事件。
孔家顺忙于社教,还要做部分知青的思想工作,抽不出时间和精力。便找来刘辉,把这件事交给工作组处理。
刘辉收了马荣的礼物和一百个工的工分儿,既沾沾自喜,也怕有人把这事捅到上面去,影响政治前途不合算。然而,刘辉逐渐感受到,他在公社和村里的威望明显提高,马荣和马文主动和他打招呼,马向勇也对他表现出几分敬重,孔家顺以前认为刘辉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现在也看到他有息事宁人的本领,胡永泉不但让他在工作组长的位置上呆下去,还答应有机会提拔他。刘辉心里明白,被提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恐怕付不起那么高的成本。
不过,刘辉也明白一个道理:“社会在进步,光靠整人捞取政治资本的路走不通了,必须重新思考。金钱可以买通仕途,这个理儿连小孩子都懂,又没有摇钱树,钱从何来?只有利用现有的职权收集钱财。这需要高超的手段,包括会说谎话,会说大话,会说空话,会说套话等等。”初尝甜头的刘辉还比较清醒,自认没有政治家的本领,他只想先保住工作组长的职务,混些好处后再做打算。孔家顺把偷树的案件转给他,刘辉先是激动不已,平静下来骂自己:“真是条傻狗,见人就想叫唤,再不吸取教训,恐怕连他妈狗食都吃不上!”刘辉经过权衡,觉得去北贺村抓人对自己有害无利,况且刘奇是他的绊脚石,替老邪门子出气太不值。他找到马向东,以回公社接受新任务为借口,把这件缠手的事推出去。
最近一个时期,整个黄岭大队的治安状况都比较稳定,孔家顺看到马向东无事可做,督促他回刘屯小队出工劳动。
为了打胜农业翻身仗,大冬天,社员仍然不轻闲。马向前领人平树,寒风刺骨,点燃树枝烤火,怕烟呛,都蹲在上风口,切身体验“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感觉。一部分社员跟着钱世臣在东大泡子里刨冰,用坑底的黑泥积粪,能从冰底下捞些小鱼小虾,也都弄得满身泥水。这些活,马向东早就干够了,希望出些乱子,他这个治保主任好有事干。
听到刘奇掉到冰河里,马向东第一句话是“活该”。他对治安员说:“这个老邪门子总是显大眼儿,黑更半夜地抓偷树人,这是咱们的事,他都干了,咱们还得回队里干活。这回好,显大眼儿显出事儿了,他拉屎还得让咱们揩屁股。”
马向东决定抽调十名基干民兵和治安员去北贺村抓人,只等刘奇的指证。凭刘奇的政治身份,如果他说北贺村人推他下水,那兄弟俩就是阶级报复,犯的是现行反革命罪,完全可以先斩后奏。
刘奇被何荣普从火车站拉到家,他的土屋里挤满了人,不光是本队的社员,吃公粮的周云和退休教师八先生也来看望。方梅用毛驴驮来老父亲,想用土办法给刘奇治病。方大夫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药,说是祖传秘方,让刘奇疼痛时冲服一小勺,可以缓解病痛,周云问他能否治愈,他摇了头。
马向东随后赶过来,进门就嚷:“北贺村的两个王八犊子,叫我们调查出来了!”他递给刘奇一张纸,又说:“你在上面摁个手印,我就领头去抓人,给你报仇雪恨!”
刘奇把纸递给八先生,小声问:“上面写的都是啥?”
八先生说:“纸上说你忠于伟大领袖**,为革命护林看树,都是赞美词。还说两个偷木头的坏分子是北贺村人,因被批斗产生报复心理,蓄意破坏青年林,把你拖到小南河,扔到冰水里。替你写好了名字,就差你摁手印。”
刘奇把纸还给马向东,轻声说:“我不能摁这个手印。”
马向东有些急:“你不摁手印,我们就无法抓人。”
刘奇看了看马向东,没说话。
马向东说:“我是为你报仇,你别不知好赖!”
刘奇的话仍然很轻:“我和任何人都没有仇恨。”
马向东好象很为难,他说:“我把人员都布置好了,就差你这一关。”他把纸递向刘奇:“你就摁个手印吧!不然,我们的工作会前功尽弃。”
刘奇摇摇头,摇得很痛苦,他用双手捂着胸。
马向东做刘奇的思想工作:“刘奇同志,你是**员,要站在阶级斗争的高度看待问题。北贺村的兄弟俩把你弄到小南河里,这不是你个人的仇怨,而是那两个小子仇视社会主义,仇视**,仇视我们伟大领袖**!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你虽然有病,也应该站在斗争的最前线。”
刘奇吃力的抬起手,对两个儿子说:“你俩先把马向东送出去,让我清静一会儿。”
马向东走后,周云问刘奇:“你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孔吗?”
刘奇点点头说:“我认识那两个人。”
八先生说:“我分析,那两个人因为认识你,他们把你拖进河,有可能为了杀人灭口。”
刘奇声音高了些:“不是他们把我拖进河里,是我追他们,自己掉进河里。”
一直没说话的刘占山拉开大嗓门儿:“马向东说他调查到偷树的人,纯属胡说八道,都是跟大鼻子学的,吹牛皮一个顶俩。我去了北贺村,发现被偷走的木头。偷树人是小哥俩,上次也是刘大哥抓到他们,这俩小子怀恨在心,进行报复,不管马向东怎么整,刘大哥也不该包庇他们。”
周云说:“我想起上次那件事,批斗得是有点儿过了火,对了,怎么说也不该让亲哥俩互相打嘴巴子。”
刘奇躺在炕上,让刘满丰把后背垫起来,他看了看满屋子来看望他的人,噙着泪说:“大家看我,是对我的认可,我感谢大家。问我偷木头的人是谁,我知道也不能说,不会说的,就算我对党不忠的一次表现吧!但是,我必须澄清这样一个事实,一个往岸上拖我,另一个来刘屯报信,他们想杀人灭口,会很容易地把我踹进窝子里。”
刘占山也好像悟出什么,大声说:“也是的,他俩要杀人灭口,就不会来刘屯报信。在外面冻一宿,什么人也得冻硬,大鼻子最不怕冷,他也熬不过来。现在的事太复杂,我是搞不明白了。”他又说:“我的调查算作废,别让马向东拿着瞎捅咕。”
刘奇动动身子,对众人说:“不管世界多复杂,善良是主流,我不相信报应的说法,但是我认为,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刘奇坚决不认证偷树人,刘占山又推翻他在北贺村的调查结果,北贺村的兄弟俩逃过劫难。
两天后,刘奇退掉高烧,让老伴儿把破钟烂表都放在他的床边,把这些东西弄得叮当乱响。他每天吃着方大夫的中药,还从破钟烂表里往外取东西,精神很好,让人们看不到痛苦的感觉。但他很虚弱,脸蜡黄,出房门很困难,再也不能看护青年林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刘奇出事以后,刘屯没丢一棵树。是刘奇的精神感动了社员?还是人们怕偷树遭严办?没有人解释清楚。
春末,又一个野花开遍荒草甸子的日子,所有的生命都在复苏,而刘奇的生命即将终结,这点,只有刘奇自己知道,家人还以为他能看到秋天。
甸子上的柳树都长出柳树狗子,村里人用它喂猪,在撸柳树狗子的同时往往连新发的树叶和树芽一起撸掉,不但影响树的生长,有些树还会枯萎死掉。刘奇的两个儿媳都是非常能干又极会过日子的人,她们起得早,各自撸了一麻袋柳树狗子背回家,然后都到土房去看望病重的老公公。
刘奇呼吸很微弱,说话更显艰难,小声问:“甸子上的树长得好吗?”小儿媳抢先回答:“没人敢偷木头,各种树都长得茂盛,这不,我和大嫂不到两个钟头,都撸了一麻袋柳树狗子。”
刘奇想欠身,没动了,两个儿媳妇伏到他头前,刘奇的话断断续续:“把柳树狗子,送到小队,认个错,以后改正。”
俩儿媳呆愣在公公头前,不知刘奇为啥要她俩这样做。刘奇说:“去吧,听爸爸的话,爸爸当护林员,管不住别人,我要管住家里人。”
大儿媳来了犟劲儿:“爸,全村人都撸柳树狗子,队长都不管,我俩好不容易撸来的,不想送到队里。”
刘奇在枕头上动脑袋,样子变得怒,他想吼,已经没了力气。小儿媳赶忙说:“爸,您别生气,我俩立刻把柳树狗子送到小队。”
刘满丰在队里,见嫂子和媳妇都把柳树狗子送到小队,问是咋回事。他媳妇说:“是咱爸让送回来,我俩敢不送?会把他气死!”刘满丰问:“爸现在咋样?”
“看样子挺危重,妈都不敢离左右。”
刘满丰刚刚接到“小精灵”的信,“小精灵”说她处了对象,因感情不投又分了手。她抱怨刘满丰害了她,戏弄她的感情。埋怨刘满丰不该走回乡的路,骂他是个离不开黑土地的老倒子。刘满丰心里难受,又听媳妇说父亲病情危重,他先跑到父亲的土房,见媳妇跟进来,伸手要打,被他大嫂制止。他大嫂把弟媳拉到身后,瞪着刘满丰说:“爸都病成这样,你还耍什么疯?小精灵一来信,你就难为你媳妇,我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也就是小弟妹容着你,要是你哥哥这样做,我就和他打罢刀!”
刘奇眼角淌出泪,他老伴儿示意儿媳不要再说话。
刘满丰靠近父亲的脸,听刘奇说:“让你媳妇把柳树狗子送回队里,是我尽了最后一次职责。”
刘满丰说:“爸,她俩都听您的话,都把柳树狗子送到队里,还都认了错。”
刘奇大睁着眼睛,很明亮。他老伴儿拉了儿子一把,对着刘满丰的耳朵说:“不好,是回光返照,贴近你爸爸,听他有啥话要说。”
刘奇的话很清楚:“孩子们,路是靠双脚走的,只要有目标,就勇敢走下去,也会摔倒的,也要爬起来,千万别往回走。我这一生,很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孙悟空,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却用双脚走成正果。人生短暂,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伏在别人身上和骑在别人头上走过人生的人是可恶的,驮人的人是可悲的,他们来到世间,带来的都是罪恶。
我还佩服焦裕禄,他当了那么大的官,用脚量遍全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啊!焦裕禄是**员,我也是,我也想把咱村的风沙治一治,成效不大,成效不大啊!”
话说得多,累得刘奇放直了腿,眼睛大睁,仿佛要装进整个小屋,也想把整个村子收进去。他的话音微弱,向儿子做了最后的嘱托:“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什么鬼怪,但我敬重我的祖宗。把我埋在南岗子吧,树大分枝,他们的儿孙总要分开。其实,在哪埋身都不重要,善良的人都会在天堂里相聚,天堂,那是个美丽的地方。”
刘奇永远闭上了眼睛,到了他向往的地方。
他的遗物只有破钟烂表,刘满丰在钟壳里发现十几年前生产的止痛药,还有大烟土。刘满丰没敢对外人说,偷着扔进东大泡子。
在刘奇的枕头下,有一张焦裕禄的像,是刘奇从报刊上剪下来的。后面有五个字,极认真却歪歪扭扭,像刚上学孩子的笔记,写的是:清官焦裕禄。
刘奇打算让两个儿子把他悄悄埋掉,不要惊扰四邻。乡亲们不同意,他们要让这个耿直的邪门子体面地走开。年轻人打算给刘奇立个碑,请来德高望重的八先生写碑文,八先生想了想,挥毫写下:
社员刘奇,一世平淡,生卒不计。身微如草,则精神张显,忠诚信仰,不懈追求。无建树,也无谎骗缠身,执正气,灭邪言,非大公无私,能公私分明。无恶习,无权钱拖累,轻来轻去,回归天堂。
八先生写的碑文有争议,不写永垂不朽而写回归天堂,不合时代潮流。又因石料短缺,刻工难找,被搁置。
二木匠献出积攒的木料,要给刘奇做个像样的棺材,他老得举不动斧子,工作由刘强和几个年轻人完成。
老黑献上十个花圈,二姑娘提出收钱,被老黑打了一个大嘴巴子。这是老黑首次打老婆,二姑娘也首次尝到老黑的厉害。
兰正来吊唁,他说刘奇一生刚直,刘奇的两个儿子也差不了,特别是城里的刘满堂,是个响当当的工人阶级。还说他儿子虽然是工程师,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将来一定有出息。兰正挺乐观,一点儿没显老。
刘奇被埋在南岗子,挨着青年林,离大柳树不远。
下葬那天,孬老爷也跟了去,他是长辈,不填土,而是低着头站在人群后。人们散去后,孬老爷来到大柳树下,坐在柳树根上,痴呆地看淹死鬼的孤坟。
孤坟有被人培过土的痕迹。
羊羔子和大胖子路过这里,羊羔子打招呼:“孬老爷,你在这想什么魂?”
孬老爷转过身看羊羔子,看得羊羔子直发愣。羊羔子说:“你看啥?不认识咋地?我是刘永烈,烈属的烈,知道不?老邪门子死了,我看你也该差不多了。”
孬老爷嘴唇动了动,只说出“现时下来说”,又立刻闭上嘴,抬起身低着头往村里走。
大胖子在后面逗拨孬老爷:“明年是谁说吃咱就吃?”
孬老爷小声嘟囔:“现时下来说,马荣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离开大柳树,大胖子对羊羔子说:“哎,我说刘永烈,这孬老爷一来到淹死鬼坟前就像有话说,是不是他知道底细?”
羊羔子最喜欢有人称他刘永烈,便对大胖子笑了笑,又一本正经地说:“老家伙神神癫癫的,知道的事他也不会说。这个被淹死的王八犊子挺神秘,别的咱不说,快他妈二十年了,他的坟头竟然没冲平?”
大胖子说:“自古以来,乱坟岗子都是是非之地,刘奇也真怪,愿意把自己葬在这里。
羊羔子向大胖子显示见识广,大声说:“我看你大胖子听古书听傻了,常把朝代弄混,乱坟岗子以前不这样。听我妈说,这里的东边是个大涝洼塘,出过狐仙,在涝洼塘堆起个东南岗子,东南岗子住上了人家,这里才成了扔死孩子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不好。”
“谁说好了?你看埋的那几个人,哪有一个好东西。”
大胖子说:“也许刘奇埋在这,会压压这里的邪气,让刘屯多一些安宁。”
羊羔子不认同,他说:“我看老邪门子没那个能耐。”
两人路过吴有金的坟地,看见吴小兰在烧纸,大胖子问:“这不年不节的,吴小兰烧纸干什么?”
羊羔子说:“你没注意吗,家姑佬的精神有些不正常,眼睛直勾勾的,瞅着挺吓人。白瞎了,白瞎了!都是让刘强迷惑的,当初跟了我,决不会这个样子。”
大胖子不愿听刘强的坏话,他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这熊样,人家吴小兰能看上你?”
“你大胖子少放屁,我刘永烈咋地?比你强!”
“我知道你比我强,但我知道自己是半斤八两,古人叫自知之明。西施看上关云长,那是关公大刀耍得好,一表人才。”
羊羔子觉得大胖子又整错朝代,但是叫不准,他说:“我看不在那个,马向勇德行差不差?还有刘辉,他们都往吴家跑。图个啥,还不是想闻臊?依我看,这女人哪,不定是啥命。”
“你嘴上干净点儿行不行?也许那两个损货有点儿邪想法,人家吴小兰可不是那种人,我断定吴小兰是躲着他们。也真是,吴有金当队长时,一些人对他毕恭毕敬,人一死,癞蛤蟆都往家里爬。”
吴小兰烧完纸,跪在坟前抹眼泪。大胖子又发感慨:“都说女儿不如男,我看还是养闺女好,闺女知道上坟烧张纸,给故去的老人送几个钱花。刘奇养了两个儿子,整了一大堆花圈,有啥用?下过雨,一刮风都没了,哪有这些纸钱来得实在。”
天空布上云,让人们感到闷。云层越来越厚,下起绵绵细雨。天晴后,刘奇坟地的花圈全部褪色,被风一吹,散了架。
刘满丰来圆坟,发现坟前有一个精致的柳条筐,筐里装满野花,时间不太久,还没凋谢。
刘奇去世三十五天,刘满丰按当地习俗来给父亲烧“五七”,发现有人在坟前立了碑,木制的,是坚硬的榆木,上面刻了四行小字:
生在乱世中,
贫苦度一生,
名微不显赫,
正气贯长虹。
碑旁栽一棵小榆树,长势良好。
有人怀疑木碑是北贺村小兄弟俩立的,怀疑归怀疑,没有人往深纠,因为从碑文中找不到有悖政治导向的反动言辞。
一场大雨过后,催得禾苗根深叶茂,也催得小南河注满了水。奇怪的是,刘奇的碑文没有逊色,它旁边的小树郁郁葱葱。
刘志路过坟前,伫读碑文。
挂锄后不久,生产队又开始割柳条。连年垦荒,刘屯的荒甸子也在缩小,往年是一百斤白条十个工分儿,今年有了新规定,六十斤白条就可挣到满工。
割柳条是件极其艰苦的活,有男劳力的家庭都不让女社员钻树丛。像刘志这样强壮的小伙子,割到六十斤白条并不难。
刘志投机取巧,又把撸掉皮的槐树条惨在柳条里,被检斤员贝头发现,两人发生口角。贝头说刘志不改老毛病,总想不劳而获,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行为。刘志忌讳“地主”二字,扇了贝头一记耳光,打得贝头愣了半天儿,想还手,又觉得刘志个头大,打起来要吃亏。
贝头用手摸摸被打痛的半面脸,含着委屈的眼泪说:“你从河里救过我,我今天让着你,以后再打我,我和你没完,没你力气大,咱们到大队说道去。”
刘志不想和贝头说道,认可被扣掉二十斤白条的工分儿。
刘强家的自留地在小南河的河堤下边,为了多收几斤粮,李淑芝把地头地脑的荒地开垦,下过雨,地边的杂草长得旺,她到地里拔草,把小孙子毛头带在身边。刘志把撸好的白条放在地边的草丛中,帮母亲拔草。毛头被太阳晒得难受,跟奶奶哭闹要甜瓜,李淑芝让刘志领毛头去瓜地买几斤,还嘱咐刘志要看住孩子,她再拔一会儿就回家做饭。
刘志买了十斤瓜,觉得天早,把毛头领到河滩去玩儿。河水拍岸,在垂柳下可以观看穿梭的小鱼。毛头在草中捉蝈蝈,刘志坐在柳树下用蒿杆儿给毛头编蝈蝈笼,河风吹过,很惬意。
这里是刘志和辛新约会的地方,刘志对垂柳树有亲近感。
家里忙着给刘志找对象,李淑芝省下全家的布票给刘志准备铺盖,求了不少媒人,都因刘宏达的历史问题而推掉。刘屯传出刘宏达当过保长,具体在哪当过,什么时间当的,谁也说不清楚。既然说他当过,又有城里人来外调,刘宏达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是情理中的事,刘志必受牵连,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往火坑里跳。
刘喜也把经历过的那次外调说给二哥,刘志认定父亲的保长材料是吴有金、马文一伙编造的,吴马两家人截断了他的求学路,又使得他连媳妇都找不到。扭曲的灵魂告诉逆境中的青年:“找不到媳妇更好,我就用你家的媳妇!”
刘志果真这样做。
一个女人向这里走。
“是辛新!”刘志一阵激动,想起身相迎,细一看,走过来的是吴小兰。
刘志敌视吴小兰,即使是吴有金死后,他的态度也没变,碍于吴小兰和刘强的特殊关系,刘志不敢和吴小兰发作。
毛头见吴小兰走过来,喊了声“姑姑”,扔下蝈蝈迎上去。吴小兰喜欢毛头,把他抱起来,亲了亲又放下,然后慢慢地向河边走,毛头在后面跟着。
刘志钻进柳丛,想走开,又不放心,他在柳丛中坐下,编着蝈蝈笼,眼睛瞄着毛头。
吴小兰蹲在垂柳下,毛头靠在她的身边,吴小兰抓着毛头的小手,两人挺亲热。
过一会儿,吴小兰站起身,抱着毛头亲脸儿,放下后向四下看,目光僵直,两眼落泪。毛头喊她:“姑姑,你别哭,有啥难事,我来帮你。”吴小兰弯下身,亲吻了毛头,低声说:“好孩子,姑姑有难事,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毛头天真地说:“我爸爸能帮你,他力气大,什么事也难不倒他。”
吴小兰盯住毛头,看得毛头害了怕,大睁着吃惊的眼睛问:“姑姑,你这是咋地了?”吴小兰转向小南河,毛头拉她的手,吴小兰抱住毛头,栽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