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节
前一场雪还没化,又盖上一场雪,数九天,刮来的西北风往骨头里钻。小石头顶着风往家走,脸和耳朵都冻得僵硬。
小南河里,孟慧英在冰上徘徊,留下串串脚印。
小石头迎着风喊:“妈……”风呛进嗓子,喊出的声音发涩。
孟慧英想儿子,每天都来这,日日想,夜夜盼,望眼欲穿。儿子的出现,又让她不知所措,呆呆地站着,直到儿子扑进怀,她才流出泪。
小石头拉着孟慧英,感到母亲走路很吃力,他弯下身,要把母亲背回去,孟慧英不同意,让小石头扶着她。
在村口,李淑芝迎上来,显得很激动,拉过小石头左看右看,对他说:“回来就好,快把你妈想疯了,再晚几天,恐怕见不到你妈。”
李淑芝对孟慧英说:“小石头平安回来,你也该吃几口热乎饭,我脱不开身,让秀华帮你烧把火。”
孟慧英勉强笑笑,连说“不用不用”,见李淑芝急三火四的样子,她又问:“婶儿,什么事让你脱不开身?”
李淑芝说:“唉!刘三嫂过世了。”
“朱世文他妈吧?”
李淑芝点头说是。
孟慧英小声说:“刘辉人品不好,不知远近,你和刘强别那么实在。”
李淑芝露出为难色:“不实在咋办?刘辉就我们一家近枝儿,总得对得住他故去的爹妈吧!也不能让人看笑话。”
刘三嫂临终前嘱托李淑芝两件事,一个是让李淑芝帮刘辉成个家,另一个是把她和刘辉的父亲葬在一起。
对第一件事,李淑芝无能为力,刘强也帮不了。刘辉红得发紫,因付老师的事正在刁难刘强,刘强一家除了当他的垫脚石,刘辉根本没把这个近族放在眼里。
刘辉想掘付老师的坟,也是顺应时代潮流。有的地方把死人按阶级排了队,把四类和无产阶级分开。以前的淹死鬼身份不明,无法确定他的家庭成份,可以暂住乱坟岗子,而付老师是明显的阶级敌人,没资格呆在那。刘辉想在付老师这打开切入口,然后对刘屯的坟地做统一调整。
刘辉被胡永泉调到公社的文攻武卫大队后,曾经高兴得合不拢嘴,经过一段时间后,他的兴奋慢慢地消逝掉。刘辉看到,他在文攻武卫队里只是一名骨干打手,根本没有实权,政治地位上,还不如年轻的退伍军人刘占伍。胡永泉向他透漏,各派联合后,文攻武卫工作队要更名为群众专政队,专政队的成员也要调动。刘辉又看到希望,他要在刘屯做出成绩,以便在调动中捞个一官半职。
万万没有想到,他在吊死鬼身上碰了大钉子,不但马向前威胁他,刘奇也站出来和他作对。付老师的坟没掘成,他又打起祖坟的主意,要把刘强先人的尸骨掘走,还想把刘军的棺材起出去。刘辉想:“敢拿自己家的祖坟开刀,更显大公无私,更能证明革命立场的坚定性。”
他把这个主意说给马向东,马向东举双手赞成。马向勇知道后,用话刺激他:“把坏人的坟墓从无产阶级的祖坟中起出去,和清理阶级队伍一样,是忠于党、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行动,绝对正确,保证得到领导的重视。就怕你没这个胆量,不说别人,刘强你就搪不住。”
刘辉不忿马向勇,瞪起眼问:“怎么地,我朱世文还怕刘强不成?”
马向勇在刘辉面前晃了几晃,露出奸笑,大声说:“我知道朱领导在重大问题上是个坚强的革命者,为了保卫伟大领袖**,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为了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你一直冲在斗争最前面,不惧艰险,没怕过任何人,但在个人问题上,你可妥协过。”
“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八道。就拿吴小兰来说,如果没有刘强搅合,早就是你的老婆了,现在可好,你还是一条光棍儿。”
马向勇有意激起刘辉的怒火,让他把掘坟的想法变成行动。刘辉也不是软蛋,他对马向勇说:“你别把女人搅合在里面,我朱世文以党的利益为重,不是官报私仇那种人。不就是一个吴小兰吗?白给我也不要。公社里好看的姑娘多得很,我没心思考虑太多,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干好革命工作,个人问题应该放在脑后。你不是说我搪不住刘强吗,把他爷爷的尸骨掘出来,你马向勇怎么办?”
马向勇一脸阴笑,连声说:“好样的,好样的,我佩服朱领导的革命精神。我马向勇也不能落后,一定配合造反兵团的革命行动。”
就在刘辉准备领人在祖坟里动镐时,他妈咽了气。
刘辉从小失去父亲,刘三嫂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母亲的养育之恩,刘辉非但不报,却对母亲产生怨恨。他埋怨母亲改嫁,却不想母亲改嫁也是为了他。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母亲不迈出这一步,他很可能去了乱坟岗子。后来刘三嫂生了病,刘辉便把他看成累赘,直到母亲咽气,他也没在母亲身边呆一天。
刘三嫂咽气时,刘辉在公社批斗新戴帽的反革命分子,回到家时,刘三嫂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凉炕上。李淑芝、刘氏、于杏花等人见他回来,都急忙让开,房里留下“老连长”等一些年长的男人,共同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刘辉不怕长辈们说他不孝,却也想在村里树起形象,他用“革命”来搪塞:“反革命分子太嚣张,现在工作太忙,我没见到我妈咽气,这叫忠孝不能两全。有啥法啊!”刘辉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琢磨把去世的母亲利用起来。
他要把母亲送到朱家湾,因为那里已经实行殡葬改革,贫农和富农分得清,刘三嫂理所当然地排进无产阶级的行列。
李淑芝转回来对刘辉说:“大侄子,婶儿知道你对伟大领袖最忠诚,一心一意为革命,但送死人的事还得参照老风俗,把你妈埋在刘屯吧!”
刘辉翻了脸:“你是什么人?少跟我套近乎!我早就说过,不许叫我大侄子!跟我说话,也不看看你的身份?”
要是以往,李淑芝不会和这个没尾巴的活驴对奏,可刘三嫂有嘱托,李淑芝必须和刘辉讲清楚:“你妈临终时对我讲,要把她和你爹葬在一起。”
“谁是我爹?你少来这一套!我不是你们刘家人,我叫朱世文!”
帮助处理丧事的“老连长”再也看不下去,指着刘辉的鼻子说:“朱世文你听着,别整天把革命挂在嘴上,今天斗这个,明天整那个,你就不行干点儿人事?你妈有病时,你这个婶儿没少给她喂饭,你这样对待你婶儿,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老连长”在刘氏家族中说话有份量,刘辉不在乎,他比“老连长”的声音更高:“咋地,让我讲良心?讲良心是封资修那一套!你刘宏祥少在这喊叫,也别倚老卖老,上次破迷信时你就当绊脚石,现在又和地主婆站在一起。告诉你,你的事没完,私分口粮的事还要调查!”
刘辉知道“地主婆”三个字是说走了嘴,四下看,见刘强的脸变得铁青,他的腿不由得一阵哆嗦。刘强气愤地离开,刘辉嘴又硬起来:“把我妈埋在祖坟也可以,首先把反革命分子刘军清出去,还有刘宏达的爹娘和他的爷爷奶奶。”
“刘宏达的爷爷奶奶是你什么人?”王显富质问刘辉。这个老实本份的庄稼汉实在看不惯刘辉这副德性,指着门板上的刘三嫂说:“这是你妈,生了你,把你养大,你就这样对她?连死了都不安宁。你一口一个刘宏达,那是你叫的?他的爷爷是你亲太爷,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管什么太爷不太爷,朱世文是无产阶级,要和一切阶级敌人划清界限!”
刘辉话音刚落,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扭转身,一双喷火的眼睛对着他,
抓他的人两只黑眼仁往一起靠,射出的光犹如利剑,刘辉招架不住,拼命往后缩。刘志提着他,他想瘫下去都不可能。
突然,刘喜窜上来,用铁丝套住刘辉,要不是刘志搪一下,细铁丝准会勒进刘辉的脖子里。
在刘喜心目中,刘辉比马向勇还要坏,他家的一切灾难,都是这个本家哥哥一手造成的。刘喜手中的铁丝套,是在甸子上套狐狸的工具,他把它套在刘辉的身上,把套子拉紧。
刘喜勒的不是正地方,对刘辉没有伤害。在刘奇等人的劝说下,刘志领走刘喜。
刘辉得以脱身,他用眼把屋里扫一遍,满是父老乡亲,竟没有一位是他的造反团成员。刘辉想出门,被刘奇叫住:“刘辉,你知道我们这些人为啥守在这里吗?是看你妈是咱刘家的婶子。你革命这么多年,也该知道好赖。”
在刘辉眼中,刘奇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想搬开,也明知搬不动,便采取忍让和躲避的方法,今天也不例外。刘辉翻一眼刘奇,不客气地推开门,又被周云挡住。周云说:“朱世文同志,我想和你说几句。啊,你把你妈埋到哪我无权过问,但是你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更不该这样对待刘强一家,你如果还有点人性和良心,先想想人家对你的好处。刘强家祖辈没有一个四类,你凭啥说他是阶级敌人?他家是升过成份,早就甄别了。你也该反思反思,他家升成份是咋回事?对了,我刚才碰到刘强,他的脸色很不好。那是个非常刚烈,嫉恶如仇的人,他没和你一般见识,会做出多大的忍耐?啊,你好好想想吧!”
刘辉在众人谴责下,做出妥协,同意按遗嘱把刘三嫂埋进祖坟,并且不掘刘强家坟墓,也让反革命分子刘军的坟墓暂时保全。
下葬那天,刘辉又做出一个惊人的事情。
刘屯的风俗,埋葬死人的方式是头朝西,略偏北。这种做法传承几百年,追其科学原因,至今不明。刘屯几位搬神弄鬼者也说法不一。问贾半仙,她这样回答:“准是第一个死人的家属去请教老仙儿,老仙儿就这么指点,和老仙们不能问为什么,泄露天机,神仙也要杀头。”二姑娘的解释和她不一样:“西北有钱有粮,头朝那,能够得着。”二姑娘还打比方:“看见小学生赛跑没?脑袋冲着的地方就是目标,谁先到达,准能得到铅笔。”老黑说:“头朝西北,死不后悔,儿孙满堂,英名永垂。”也有人这样认为,西北可能是人类的发祥地,头朝西,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感觉。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因为刘家的祖先来至山东,黄河水养育着他们。黄河来自西北,很多传统的文化来自西北。还有一种说法可以采信,那是地理地貌说,刘屯边上的小河沟,几乎都是从西北向东南流,刘屯人又惧怕洪水,头朝西北,可以顶水而上,相反就是大头朝下,凡是落水之人,头朝下都不容易生还。
而刘辉却反其道而行之,下葬时,他让人调转棺材头,让刘三嫂头朝东南。
棺材放到坑里后,还没填土,“老连长”带着所有的刘家长辈赶到这里,一致要求刘辉把刘三嫂的棺材调过来,说顶脚的做法会惹怒祖先,不但死者本人会断子绝孙,整个家族都别想好。
有公社的战友在旁边,刘辉显得格外硬气,革命热情也很高涨,他对刘家的长辈们说:“你们这些老家伙不必抱着封建老观念不放,谁再一意孤行,别说我不客气,把你抓到公社去专政!”
刘辉为了让战友和刘屯的乡亲们理解和支持他的革命行为,又大声解释:“我妈头朝东,是代表向东方。东方红,太阳升,我妈对伟大领袖最忠诚。她的脚朝西,是和封建传统决裂。我妈生是革命人,死是革命魂,做一个千秋万代的革命者。”
刘强听到这,拎起铁锹往村里走,他身后跟了很多前来送葬的刘屯人。
刘强家,杨秀华见刘强脸色不好,急着打听出了什么事。刘强不吭声,坐在长条凳上摆弄锯。
杨秀华说:“歇一会吧,我给你做碗热面汤,暖暖身子。”
刘强没抬头,好象没听见杨秀华说话。
杨秀华往灶坑里加柴,点着火,嘴里嘟囔:“看似挺好,整天连句话也不说,还不如一个哑巴。”
刘强仍然不说话,杨秀华提高声音,故意刺激他:“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吴小兰,早知这个结果,何苦跟着你?”
刘强扫一眼杨秀华。
杨秀华讲的是真话,她和刘强结婚后,本来就不爱多说话的刘强,变得话语更少,即使说上一两句,也是支配她干活。但是,杨秀华不后悔,她觉得刘强不忘吴小兰,是一种对善良的执着。也许刘强不爱她,却能很好地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只要刘强不出事,她就能感到安全,仅仅这一点,就让杨秀华满足一生,杨秀华爱着刘强,拿出全部关心刘强。儿子毛头的出生,多少能分出一些心思,但她仍然热汤热水地伺候刘强。今天,她还向汤里加了两个鸡蛋。
刘强狼吞虎咽,把面汤一扫而光,杨秀华边捡碗边数落:“见到吃的眼都发亮,听你说句话比啥都难。”她觉得话重了些,又说:“有啥事在家说出来,说错了我也不会检举你,何苦憋在心里。”刘强扔下碗,又想去干活,被杨秀华推到炕上。杨秀华说:“你不说话,我替你说,你知道村里人怎样议论你?说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吴小兰,还勾着付亚辉。”
“你!”刘强愤怒,瞪着杨秀华。查觉出杨秀华是故意气他,他才向妻子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刘强像一头负重的牛,只有拼命喘气才能前行,累得他连对家人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背负严重历史问题的父亲,身处阶级斗争的漩涡中,老丈人又是地主分子,双方老人留下的沉重枷锁,套在刘强的脖子上,让他艰难地承受着。刘强也想过,低下头颅在人们的歧视中默默生存,但现实不容他这样做,良知也不容他这样消沉。付老师是他的恩师,死在刘屯,他不能不管。刘辉要掘坟鞭尸,他必须站出来。刘辉说这事没完,和马向东一起喊着算总账,刘强没害怕,还积极地去处理刘辉老娘的丧事,尽管刘辉说出丧天害理的话,他还是原谅刘辉。刘强不给刘三嫂坟上填土,因为他太累了!是心累。他觉得这个本家哥哥不是糊涂,是把聪明都用在所谓的革命事业上,为了能在权势角斗中舔得一些残渣剩饭,不惜出卖亲情,把肮脏的灵魂泡在红缸中染色。
刘强栽在炕稍,眼没闭,却精神恍惚,杨秀华的身影消失,被他锯倒的大柳树出现在面前。大柳树往他身上倒,刘强想躲开,他的四肢被淹死鬼和二倔子紧紧抓住,死死地压在身下。刘强挣扎,用不上力,才知道被魇住。
如果刘强翻个身,他会脱离梦境,刘强没有这样做。
大柳树横压在他的胸上,刘强觉得呼吸很困难,他鼓足劲,硬挺着。
眼前出现了付老师,付老师和范校长争辩:“刘强是个好学生,培养他,他可以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栋梁。”范校长大声说:“满脑子旧思想,永远跟不上潮流。是不是栋梁不取决于个人,这个基本常识你该懂!明确告诉你,无产阶级的权把子高于一切,说他是栋梁,他就是栋梁,说他是毒草,就得铲掉!”
付老师申辩:“在我这个班中,刘强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也就他一个考上中学,这个名额来之不易,我们学校不能浪费。”
“你说他品学兼优,打架又怎么解释?”
付老师哀求:“小孩子一时失错手,我们当大人的应该原谅,给他一次机会吧!”
“付家兴啊付家兴,我该怎样说你呢,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刘强见付老师往墙上撞,满头是血。刘强喊他回头,回过身的付老师把裤带挂在歪脖树上。刘强看出付老师想上吊,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前面落下一道黑幕。刘强用拳砸,砸不动,用脚踢,踢不开,刘强喊:“付老师,你可千万别寻短见,黎明前的黑暗不会太长,你要坚持住!”
黑幕前出现淹死鬼,哭丧脸,对刘强说:“你两走天堂,没办成我所求之事,你是失信之人,不许在我的领地大喊大叫!”
刘强忽然感到,天堂、地狱似有印象,又不十分清晰。他对淹死鬼瞪起眼:“我是凡人,地狱、天堂和我无关,你少啰嗦,快把黑幕打开,我要救付老师。”
淹死鬼问:“你知道黑幕是什么吗?”
刘强着急,说出的话很强硬:“我不管是什么,你必须给我打开,我要救人。在人世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淹死鬼笑两声,笑得很凄惨,刘强听得出,和甸子上的狼嚎差不多。淹死鬼笑后说:“这不是什么黑幕,是鬼打墙。”
又是一个鬼打墙,刘强好象什么时候遇到过,他问淹死鬼:“你求我干什么?”
“曾有天使助你去天堂见上帝,我托你代言,问我何时脱离苦海?至今,也没得到丝毫指点。”
刘强说:“你占地为王,自封领地,设鬼打墙阻挡行人。这种行为不改,很难逃离苦海。”
淹死鬼哭两声,比刚才的笑动听:“有家难回,情怨不解,还要遭二倔子谩骂,我也好苦啊!”淹死鬼说:“你所见到的付老师,那是前些天的幻影,施救晚矣。其魂在此做短暂停留后,以于昨夜升天,所去何方,无从知晓,你要有缘,可速追。”淹死鬼话落,黑幕顿开,前面一片光明。一淑女呈飞天壮,刘强急追赶,近前看似相识,忽然想起,她是指引天使。天使笑问:“你乃凡人,追我何干?”
刘强说:“我的老师姓付,属冤死。听他坟旁淹死鬼说,魂已升天,急追来,望天使指引,我师今往何处?”
天使说:“付老师之事,我也略知。他属自杀,违背上帝意愿,虽无大罪,也有其过,天堂地狱,任他选择,多条道路可走,我不必告知去向。”
刘强说:“付老师治学严谨,鞠躬尽瘁,又性格耿直,不畏邪恶。他不会错入地狱,必走天堂。”
天使表情沉重,把话题岔开:“天堂好,天堂美呀!便在人间出现这样的说法,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孰不知天堂之美苏杭不可比。
天堂里的每一个人,都爱护自己的家园,他们视劳动为荣,视互助为荣,视劳动为乐,视互助为乐。世间一些人,口头上喊劳动光荣,实际上蔑视劳动,歧视劳动者。不劳而获者占据大量财富,肆无忌惮地挥霍劳动者用汗水换来的劳动果实。人与人之间不是强者助弱,健者助残,而是弱肉强食。掠夺者高高在上,喊着热爱自然,保护环境,却把生存空间弄得千疮百孔。过惯了剥削生活的人,喜欢打着反剥削的大旗,欺骗道德,玩弄法理。他们视权和魂,视钱如命,抢权买官,贿上欺下,此种人不会选择天堂之路,只能下地狱寻找所需。至于付老师该去哪,决定于他的追求。”
刘强说:“我仿佛见过地狱,那里血腥残酷,却装修得富丽堂皇,劫难重重,却诱惑万千。”
天使回眸一笑,声如铃脆:“似有领悟,但是只觉其一,不解其二。”
远处出现美景,可见大河奔流,可闻滔声宏壮,近处有女声独唱,曲调悠扬:
“你说天堂好,
我说天堂美,
天堂花儿香,
天堂草儿肥,
天堂河水清,
天堂山巍巍,
大路两旁垂繁柳,
芦絮伴歌飞。
你说天堂好,
我说天堂美,
天堂鱼儿欢,
天堂鸟声脆,
天堂女儿娇,
天堂男儿魁,
勤奋劳动建家园,
群唱众人随。”
刘强听后,不觉说出:“此女嗓音清亮,只是歌词浅白。只听过夫唱妇随,或一人唱万人随的说法,群唱众人随不成章程。”刘强言毕,顿觉头重脚轻,跌了下去,还没落地,被罡风推入地狱。刘强心中疑惑:“都说天堂自由、民主,我只对歌词稍加评论,便被打入地狱,如果天堂有假,善在何处?”
一个宏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可亵渎天堂,必须坚定信念!”刘强感到天使又在身边,倾听天使指教:“天堂宏大,无边无际,真善者可见天堂于眼前,伪善者距之甚远,半路坠入地狱,实属必然,和你的评论无关。你是三入地狱,其行不必我嘱,勇敢前进吧!走出地狱,就是天堂。”
刘强不为酒肉、金山、美女所诱,越过碑林牌阵,抛开为争乌纱而打斗的人群,在种类繁多的支架前停下,细一想:“既然天使告之,天机不可泄露,我也没必要在此探究,不如打翻支架,扫出一条通路。”又行了一段路,觉得平静,也见到一丝光明,刘强嘀咕:“光明之处必是地狱之门,听说地狱之路难走,都是震唬世人。”走到近前,原来发光体是一盏特大的油灯,四周围着哭泣的鬼魂,状似送灵。看到别人哭,刘强心中也难过,想到奶奶的死,连一口面汤都没吃到。想到刘军的死,连正寝的地方都没有。想到付老师的死,挂在冰天雪地的歪脖树上。他不禁发出感叹:“有了这么多的孝子贤孙,此人也算活得值。”
话音落,前面立起一个牌子,上书:
孝孝孝,
笑笑笑,
世人已相知,
地狱也知道。
牌子大,有立柱支撑,在刘强面前晃动,挡住去路。刘强用手推,牌子倒。刘强过,牌子又立。刘强说:“地狱之路本来不平,还要设这些障碍,这是筑路者的过失。”此时,牌子前后出现众人,是一个庞大的出殡队伍,出殡方式和世间大同小异,只是规模惊人,人山人海,大小车辆不计其数。
戴重孝者都有乌纱,一人纱帽较大。他身后是辆集钱车,金钱源源不断地送到集钱车里。戴小纱帽者把零币抛向路边,看到穷人捡,还故意扔得远些。一群互不相干的人迎在路旁,有人为他们送上孝带,他们把孝带中零币揣进怀里,加入浩荡人流,痛哭流涕,喊爹叫娘,比孝子们更甚。此种事,一路上不断,送殡队伍不断壮大。刘强心有不平,顺口说出:“在我的家乡,死人装进棺材尚难,曾有活不起死不起的说法。戴乌纱之人,虽有孝心,也不必这样排场。况且人死如灯灭,再折腾也不可复活。不如接济贫苦,用善举慰藉亡灵。”话一出口,惹怒戴孝随从,纷纷向大乌纱报告。大乌纱转回身问刘强:“你是谁的手下,竟敢议论于我,我要找你的上司算账!”
虽然大乌纱势大,刘强没把他看得太重。他不卑不亢,看着大乌纱说:“我是农民,不在谁的手下。我言中无错,不怕你算账。”
大乌纱一脸狞笑,话音尖刻:“你要有权或有钱,和你说话也算值得,想不到一介草民来捣乱,快滚!”
刘强想争辩,被一种力量推走,离开人群后,一位老妇人用低哀的声音诉说:“这个戴大乌纱帽的人官高位重,谁也惹不起他。他这样发丧老人,并不是尽孝心,而是搞排场揽钱。”
刘强觉得这样的事情在世间不算稀奇。
老妇人说:“这个亡者是我的病友,心地善良,为人随和,可老太太的四个儿子都是牲畜。他们不念养育之恩,只顾分刮老人钱财,让老母亲在晚年居无定所。四个儿子都不缺钱,老人有病却得不到治疗。
老人临终前住在小儿子家里,其他三子一毛不拔,也不来探望。特别是大儿子,有权有势,钱多屋大,家内养妻,外面养妾,却容不得一老母。怕世人谴责,便用忠孝不能两全做借口。小儿子夫妻急盼老人早死,百般虐待,拳脚相加,老人终前,竟得不到一口水。
老人故,长子领人大搞排场,吹打弹唱,惊扰四邻,收聚大量钱财。本来,老人灵魂可入天堂,让四子一闹,被裹挟进地狱。我和老人同日亡,念生前之好,想跟她同走,也随入地狱。狱中长官判我二人无罪,留去自由。但进得容易出去难,等到老太太的四子都入地狱,我俩本该解脱,还要等他们做完丧事,再寻走出地狱之路。”
刘强听了叙诉,心里愤愤不平,大声说:“养育之恩不报,还要披麻戴孝,这种伪善,害世不浅!”
送殡队伍乱,集钱车翻,四子撕打,争夺钱财,互相抱怨对老人不孝,其他人摇幡呐喊,张牙舞爪地向刘强围过来。刘强想:“自古以来,和两种人不可争道,一是接婚,二是送殡,是喜是悲,一生只有一次。”
刘强绕道离开。
前面是一道高墙,刘强以为到了地狱边缘,便在墙下寻找狱门,不见蛛丝马迹。他说:“地狱之门也怪,进时大开,出时紧闭,难道出得地狱还要向守门鬼行贿不成?”
墙下响起一阵“吱吱”声,立起一座房屋,房屋有门,门上有横幅:
《收礼处》
门两边是条幅,右边是:
《想过此墙必交礼、分礼轻礼重》
左边是:
《给你阶梯往上攀、分攀难攀易》
送礼人在门前排长队,所交礼品五花八门。有鸡蛋、炕席等农产品,钢筋、水泥工业品,烟酒、罐头,儿童玩具,体育娱乐器具,夫妻保健用品,有被宰杀的动物尸体,也有活生生的人类女性。小到油盐酱醋,大到房屋地盘儿,世上所兴,这里尽有。收礼处根据所收礼品不同,给出的梯子也不同。送重礼者得梯宽大,而且自动运行,登上去不费力,过墙极易。礼轻者梯小,根本够不着墙头,梯又软,攀登者摔得头破血流。
刘强也想过墙,到收礼处索要梯子,被一大嘴人拒之门外。此人嘴奇大,满嘴大金牙,金牙咬着金砖,口水从金牙缝里流出来,话音含糊不清:“不拿礼品还要梯子,真是痴心妄想,你白白活了二十几年,连等价交换的道理都不明白。”刘强大声责问:“这叫什么等价交换,明明是索贿受贿,收刮民财。设坎儿让人们排队行贿,你们是贪赃枉法!”大嘴金牙人用金砖磕打门框,门里冲出一群打手,要抓刘强。刘强怒,抡拳击过去,打手消失,收礼处不见踪影,高墙后退,刘强面前一道鸿沟,宽三十丈,深不可测。沟下金碧辉煌,却冒着团团腥气。鸿沟上露出独木桥,腐朽,极窄。一挑夫上桥,东摇西晃,为消除恐惧,他在桥上唱:
“生在世上好艰难,
没有势力没有权,
强人设障把道挡,
我用血汗换路线。”
刘强提醒挑夫:“此路走不得!”
挑夫本来胆颤,更怕受惊,人落深沟,桥随之断。
刘强怨自己害挑夫坠崖,心存不忍,在沟边寻找可攀处,急着下去救人,被天使喝住:“坠沟之人本是必然,凡人不可造次!”刘强站直身,向前看,沟宽且不用说,沟对面黑墙矗立,比刚才更高,目不可及。墙上四行大字,各个鲜明:
看似高墙不是墙,
艰险胜过鬼打墙,
可惜无人不过墙,
聚得财富筑此墙。
刘强没心思研究什么墙不墙,只愁怎样才能过得去。正在为难之际,宏亮声音又响起:“前边无路的时候,你往两边看,在你觉得前进也是死,后退也是死的时候,你已经有了选择,勇敢面对吧!”
刘强后退几步,憋足劲,助力跑,从沟边上跳起来。让他惊喜的是,竟能跃过三十丈宽的深沟。刘强一鼓作气,撞向高墙,墙倒,刘强过。前面地势开阔,他暂时松了一口气。
再往前走,不见风险,气氛祥和,所见之人都很忙。一批人正在制作帽子,帽子五颜六色,种类繁多,有大乌纱,小乌纱,武士帽,秀才帽,举人帽,还有状元帽。随制随卖,可讨价还价。一拨人蹲在石桌旁制写报刊,这些人懒于用腿,下肢肌肉萎缩,但是,他们上肢发达,书写速度极快。制报人戴高度近视眼镜,不离石桌。都能写成地狱、天堂及人间的新闻报道和评论文章。刘强看一眼石桌面,报刊上的文章千篇一律,多是谩骂和吹捧,偶有新鲜词句,也是大同小异。他不禁发出感叹:“秀才不出门,但闻天下事,在这里有了应验。”
制报人听到生人说话,挥报纸往刘强身上打,刘强忙于赶路,急躲开。
前面一座酒厂,看见酒装瓶,闻不到酒芳香。刘强突感身上冷,心想:“此时喝上一口烧酒,身上心里都会暖合。”他见一壮汉拉着一车酒,因为累,歇下休息,拿出一瓶酒想喝,又摇摇头,最后咬咬牙,打开瓶盖喝了两口,喝后便睡,睡中抽搐。
刘强和路人把壮汉送到医院,穿秀才服的医生很蛮横,用针管儿把黄色液体推进壮汉喉咙,病情加剧。医生让刘强去药店买药,刘强说:“病人入院,该用医院药。”秀才扶着眼镜说:“本院用药,**健康病人,此患酒精中毒,不属健康,无药可医。”刘强听不懂秀才医生的话,跟别人去药店。药店老板穿举人服,他收钱付药,动作缓慢。刘强刚出药店门,老板追出来,让刘强加钱,说他给出的是耗子药,价贵。刘强问:“耗子药能治酒精中毒吗?”老板说:“治得、治得,我是一药治百病,都有奇效。”刘强买回药,医院里换了秀才小姐,她用同一个针管儿,把药送入病人喉咙。病人已入膏肓,吞不进。秀才小姐让刘强帮忙,刘强不肯,她喊出秀才医生,二人共用力,把药推进患者胃。
约半个时辰,患者蹬腿,秀才医生做出诊断:“深度中毒,不治身亡。”
刘强心不服,大声说:“制假造假,草菅人命!”刚说完,所有秀才都向他围过来,肌肉萎缩者也不甘落后,他们伸不开腿脚,嘴上“嗞嗞”乱叫。刘强推开纠缠者,疾步前行。
一座高山耸在刘强面前。山青,旁有秀水。刘强到近前,见一坡上有字,左面是:
真不真,
看你怎样分,
良言可济世,
相信有几人?
右面是:
假不假,
看你怎样耍,
精明就赚钱,
吃亏算你傻。
下面还有四行小诗:
真是假来假是真,
指草为木也成林,
只要大权握在手,
谎言也能育众人。
刘强看后说:“真是地狱,还把谬论刻在山上,我要记在心里,把所见所闻告诉刘屯人,大家引以为戒。”
宏亮声音又响起:“地狱之事,只能神领,不必熟记。”
刘强攀山石,又听天使问:“此山险峻,路漫长,你何时能过?”
刘强说:“哲人讲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山路再险,我也能过。”
天使说:“你说的哲理在世间可用,这里是地狱,很多事有悖常理。”
刘强说:“我是误入地狱,判官不理我,我也不能在此久留。家人离不开我,我还要为村里做些事,淹死鬼托我带话的事也要办成。再求天使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快出地狱。”
天使问:“你看山上都是什么?”
“有些文字,写一些真不真假不假的。”
“认真想。”
刘强问:“莫非这青山也是假的?”
天使说:“看来这趟地狱没白走,受益匪浅。拿出你的勇敢吧,穿过假山,就是出路。”
刘强松开山石,用后背向山体撞去。山体薄如纸,刘强用力猛,撞开后摔个后仰。天使用手扶,刘强看到,眼前是一位美丽仙女。
天使用银铃般的声音说:“看你太累,本想带你到天堂散心,你入地狱,并不是我的初衷。好在你不畏强暴,不被物欲所缚,又有两走地狱之经验,此行有惊无险。你先休息一下,我再助你从后门出去。”
刘强说:“我既到此,不如一直走到地狱出口,以后再来也能路熟。”天使笑,极美。她说:“想走到地狱出口,不是一件容易事,你必须回头。”
刘强确实累,半卧在地,天使坐在他身边,纤手托着他的头。刘强不但感到温暖,也激发出强大的力量,站起身说:“我没时间休息,求天使带我走出地狱。”
天使不见踪影,宏亮声音在耳边响起:“天使陪伴你,遇到问题可以提,此乃地狱,我也不必细讲,举一反三,你细细琢磨。”
刘强说:“天使曾提过因与果的关系,埋在我心中。世间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世造孽,下世来报之说,我觉得和地狱的严惩制度不相称。”
天使说:“报应之说,这是世人的认识误区,为了教育人们少做坏事,便以报应来恐吓恶人,但恶贯满盈者,根本不在乎这些。初始,上帝也试过这个办法,结果是伤及善良。不说其他,对伤残人来说就不公平。
上帝让所有生命都健康成长,送到人间的都是小天使。但母亲在孕育过程中,会受到各方面的影响,有自然造成,也有人类自己,使本该健康的生命造成先天缺陷。也有的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伤害,造成残疾。还有意外事故,不可抵御的疾病,给本来健康的生命带来不幸,这都是上帝所不愿看到的。残疾并不是残疾人的过错,更不是前世报应,残疾人的灵魂是健康的,应该振作精神。每一个健康人都要反省自己,多给他们一些关爱。有人讲现世报,反映出人间的正义,如果作恶多端的人受不到惩罚,这个社会就邪恶深重。
有人在现实中抓住机会,夺得权力或聚得大量财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们会讲前世做了善事,那是自欺欺人。既然有来世报应,他们应该勤俭,施舍钱财,再求来世荣华,有几人这样做?”
刘强走到被他击出大洞的假山前,天使问:“是否想看真面目?”
刘强说:“血雨腥风,残酷肮脏,不值看。”
天使说:“不看也可以,听我对你解释。你刚才看到的造酒和治病,都是由假而生。那个造假社会,即使不是现实,也不久远。东邻也好,西邦也罢,都要引以为戒。刚才看到的造假只是冰山一角,在那里真的被假的压倒,真话被谎言掩盖,制假明目张胆,广告铺天盖地。拿秀才的文凭来说,已成泛滥之势。无学历真文凭,有学历假文凭,真真假假极难辨清。生活用品假,官帽官服假,连老婆也有假,老婆假连带父亲假。有些人宁可认贼作父,也不承认没有价值的老爹。
做假猖獗,是社会**的一种现象,往往被掌权人利用。官亲属可以利用假文凭谋得公职,高薪养闲。而百姓即使获得真文凭,也只能靠打工维持生计。合理的竞争机制被打乱,人不能尽其才,害国殃民。”
天使讲得认真,刘强听进去的并不多,因为在刘屯,没有这样的事情。天使明辨刘强心理,让造假酒者现出原型。酒厂里摆满强酸,造假者都是甲壳虫,它们把头探进酸池里,壳甲被烧掉。甲壳虫退回来,露出鲜肉,再长甲,再烧掉。酸池里漂着甲壳,散发着浊气。天使说“这些甲壳虫必须把酸池中的酸水蘸净方能解脱。世上作恶,要在地狱加无数倍惩罚,所谓来世报应无法相比,世人应警惕。”
深沟旁,刘强自言自语:“说来奇怪,三十丈宽的沟壑竟能一跃而过,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天使说:“你再试试?”
刘强跳,后面有什么力量拉着他,身子起不来。
天使说:“不是神力,也不是魔力,是你灵魂中迸发的力量,此力不可阻拦。常言说狗急能跳墙,人急时,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刘强想到掉进深沟里的挑夫,求天使:“挑夫由我惊吓掉了下去,天使施法力救他。”
天使说:“地狱中的任何事都是必然,法力无济于事。你看,沟对面是谁?”
挑夫坐在沟对面,他的前面仍然是朽木独桥。天使告诉刘强:“挑夫为了儿子有个好前程,用一生的积蓄给官员送礼,多次在门槛前被拒,原因是钱少。老挑夫继续挣钱,继续送礼,终于有一天,他被压倒在扁担下。老挑夫一生辛苦,无大恶,本该去天堂,可他不甘心送礼而办不成事,挑着担子跟进地狱。狱官理解他所处的社会环境,没有难为他,免去行贿应受的惩罚,容他走过多个地块儿,还在此为他设一独木朽桥,挑夫在桥上走过无数次,均未成功。”
天使刚说完,沟壑中发出恐怖声,一大嘴怪兽吼叫:
“没有信仰不怕神,
老子只认金和银,
有权不用是浪费,/>
钱多小鬼来看门。”
刘强往沟下看,怪兽骷髅状,所叼石块儿外露,身骨奇小,被砖石挤压。
刘强没理会,继续前行,被深沟所阻。天使让刘强回头,仍然按左转九十度的方法指引他。拐过深沟后,听天使讲诉:“这是一个小社会,距你乡遥远,离制假之邦极近,两地相互借鉴,造成贿中有假,假中有贿,设障敲诈,送礼风行。婴儿出生向接生婆送礼,进幼儿园向园长和保姆送礼,上学给校长、老师送礼,当兵需送礼,找工作送礼,治病给医生送礼,死亡给火葬场送礼,贿中有贿,礼中有礼,人的一生,在没完没了的送礼中渡过。有了这样的流行说法:有权人过节过年,小百姓过劫过蔫。
究其送礼原因,都是少数掌权者所至。他们口喊劳动光荣,却看不起劳动者。口喊反对剥削,却压榨百姓血汗。为了更多地聚集财富,他们想方设法地扩大贫富差距。占据好工作岗位的人,其收入是普通劳动者的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造成不劳而获者朱门酒肉臭,而广大劳动者则一生拮据,一无所有。
在一处偏远的小地方,人数不多,穿官服极盛。暴露出一个见怪不怪的现象,干同样的工作却得不到同样的报酬,往往是报酬低者工作,而高薪者闲。
官服下是政府编,事业编,事企合编,由公粮侍奉。根据门路和地位不同,待遇也不同。企业又分国企,私企,三资企,五花八门。根据性质和关系,对各企的管理也不同。就国企而言,又生出垄断企。同一企业同一岗位的职工也不一样,分在职职工,劳务派遣工,大小私人老板,大集体工,小集体工及农民工。农民工收入最低,没有任何保障,同时受在职职工和私人老板双重支配,干最苦最累的活。
刘强说:“在我的家乡,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只有把家乡建设好,才能过上共同富裕的生活。”
天使说:“历史潮流不可阻挡,你乡顺应,前途光明。而那个小地方,权利得不到约束,政治上就没有平等,政治上的不平等导致经济上的不平等,便有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之说,劳动者地位低下,想糊口还要忍受刁难。”
刘强说:“在我们刘屯,掏大粪又脏又累,记十一分儿,比普通社员高一分儿。拔麦子给十五分儿,还供大馒头。妇女挑豆种累不着,只记八分儿。听说城里人一杯茶水一张报纸混一天,给他记五分儿就不少。有多大贡献挣多少钱,才能最广泛地调动劳动者的积极性。”
天使说:“其实,所有掌权人都能认识这一点。一些人欺骗和伤害劳动者,都是为了他们的个人利益。我讲的那个小地方,以美金做货币,劳动者的年平均工资不足千元,而找一个清闲的工作,少则上万,多则几万,可见成本之高,没有回报,谁去干这种傻事?
掌权者把握着工作岗位,金钱不断地流入腰包,堆起高大的金字塔,支撑金字塔的是广大贫苦百姓。由于个别官员作祟,又兴戴胳膊箍之风,去掉戴黑胳膊者,凡是戴胳膊的人都向百姓要钱,刮起十个小纱帽欺负一个大草帽之风。
由权力贿赂派生出各种各样的贿赂,做生意要回扣,搞建筑讲提成以是不成文的规矩。成年人都做过两件事,一是斗私批修,另一个是行贿。”
刘强说:“靠权利聚敛钱财,已经过分!利用权利败坏国家,侵害人民利益而获取个人利益者不能原谅!”
天使说:“严如发在地狱中设此地块儿,就是警告世人,洗清罪恶。但是,人人见钱眼开,省悟也难。这里的灵魂被‘贿’字金锈污浸,想净化更是难上加难。大嘴怪兽的骨架被他所追求的金块儿挤压,他还咬着金块儿不放,可见其贪婪,这样的灵魂必须经过长久的痛苦煎熬。”
刘强在写着“孝孝孝”的牌子旁停下来。天使问:“可曾见过送葬的队伍?”
刘强说:“见过,人员之多,排场之大,世间少见。”
“可愿见其真相?”
刘强摇头。
天使说:“既然不看真相,我也不必细讲其情,说些简单道理,愿听吗?”
“愿听。”
“孝得说法,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当年严如发建地狱时,最早留出这个地块儿。造成不孝的原因很多,有子女的恶意,也有老人的不洁和宠惯,早有子不教父之过的说法。严如发为判得公正,他去请教世人,可世间连个和孝字对应的反义词都没有,严如发暂且把不孝之人定为逆罪。此罪对社会危害不大,只造一层,如有他罪,待此罪服满后再去相应地块儿服刑。
每个人所处的情况不同,尽孝的程度也不同,但一点应该知道,不能让老人在临终时产生对子女的恨。如果父母含恨离开人世,不但亡者的灵魂得不到安宁,生者的灵魂更不得安宁,无论搞多大的排场,也祈求不到神灵的保佑。
有人讲,忠孝不能两全,目前有争议。能够真正为社会尽忠的人,都有着感情丰富的灵魂,这种灵魂不但坚忍不拔,而且诚实善良,他不可能嫌弃母亲,不报养育之恩。为民做事,本是孝心的升华,即使不在身边守护,父母也感宽慰。
而一些人爬上高位后,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瞧不起自己父母,不问群众疾苦,不管老人死活。受到谴责时,便搬出忠孝不能两全,被世人戏谑为忠于老婆,孝于小蜜,这种人走向地狱,本是必然。
世上之恩,养育最重,几乎耗尽父母的全部心血,给出的不仅仅是金钱,更主要的是呵护和教育。人们常以生育艰难让儿女回报,这种看法不妥。
男人和女人间,或爱或不爱,孕育生命是快事,不及举手之劳。只有当生命“呱呱”坠地,托起小太阳者才是伟大。且不说为人之母,就父亲而言,有在儿女孕育过程中离走,有在生命降生后弃之,不养不教,此人怎为父?何求孝心?
世间出现怪事,有人出生时遭遗弃,被养父母抚育,长大成人,却想到找亲生父母,又有闲人为一些蝇头小利而推波助澜,曲解孝义,言:血浓于水。孰不知水清透明,恩情似海。伤害养育之恩,又让生育者不得安宁,造成后果者,也要走向地狱。”
刘强走过写有“孝”字的牌子,天使说:“前面的路你曾走过,记否?”
刘强说:“记得。”
“既然路熟,速过。”
刘强来到地狱后门,天使又给狗头鬼两块金砖,狗头鬼放刘强过。刘强说:“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你俩再贪,也不能无厌!”
狗头鬼似笑非笑,如吼如叫:“什么再一再三,我们这里不惯毛病!”
天使叫刘强不必和鬼计较,然后现出女身,携刘强飞起,进入天堂。
刘强见天使眼有泪,便说:“天堂宽亮公平,天使心静如水,为何还有忧愁?”
天使说:“有了七情六欲,才有多彩人生,莺歌燕舞下也有悲伤。不过天堂不用掩饰,没有耻笑,只有理解和互助。”
刘强耳边响起歌声:
“大河当中一条小船,
有你划桨扬帆,
你心中的小船,
是谁坐在船舷?
波滔滚滚,
;你能乘风破浪,
你心中的小船,
时浮时翻。
大河当中一条小船,
我来划桨扬帆,
你心中的小船,
让我抓住船舷。
波滔滚滚,
我们共闯风浪,
你心中的小船,
驶向岸边。”
刘强喜欢听激昂歌曲,对委婉不感兴趣,他对天使说:“淹死鬼让我带话,要听上帝教诲,我能见到上帝吗?”
“我说过,上帝无处不在。”天使指向一条宽广的大路说:“打造天路,上帝就在其中。”
面前是一幅蓝图,上帝挥笔描绘。天使说:“上帝正集中精力,暂且不能分心,你也累,我来陪你休息。”
天使把刘强推进小屋,屋里凉,她脱掉外衣,给刘强盖。天使把手放在刘强脸上,很细滑,又把身子靠近刘强,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刘强看到,天使衣薄,风情显露,急忙跳起,大声说:“我妻贤惠,视我为心中小船,不可颠覆。”
天使说:“既要忠诚妻子,又要装着初恋,痛哉,哀哉!”
刘强僵立,想走而不好告辞。
天使重把刘强放在炕上,悄声说:“这是天堂,没有龌龊,你很累,不必想得太多。”
听天使这样说,刘强安稳地闭上眼,天使发出一串笑,轻声说:“不思温柔之乡,速回吧!”
刘强感到身子往下沉,他以为又要沉入地狱,拼命挣扎,无济于事。也不知沉了多久,刘强才感到自己的力量有限,大声呼叫:“天使快来救我!”
杨秀华把刘强的头托起,刘强睁开眼,才知道做了一梦。
此时,刘喜蹦蹦跳跳地跑进屋,连比划再咋乎:“好消息,好消息!吴有金被贴了大字报,说他是胡子头儿,专和八路军作对,双手沾满革命烈士的鲜血,必须严惩!”
刘强急忙跨出家门,去了生产队。生产队的门洞墙上,贴着揭发吴有金历史的大字报,署名是:我写的。
大字报前聚集着好多人,有的念,有的听,有的抽蛤蟆烟,有的跺冻疼的脚,有的叹息,有的沉默,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怒不可遏。
刘强回过头,吴小兰站在不远处,直直地看着他,吴小兰满脸悲伤,满脸泪水。
第三部完
2010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