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节
一场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在庞妃中学轰轰烈烈地燃起,从校内烧向烈女碑。红卫兵小将把烈女碑搬倒并踏上千万只脚后,革命烈火又在庞妃庙烧了三天,然后烧回校内。
学校成立了红卫兵团,总司令叫段名辉,他和贾孝忠一个班,面临毕业和中考。
段名辉个头高,身体壮,是学校体育队成员,在学校住宿,和贾孝忠同一寝室。由于上学晚,他比同班学生大两三岁,而学习成绩则倒数第一。不过段名辉也有他的特点,不光跳得高,跑得快,更擅长向上巴结,曾受到学校领导和班主任老师的重视,当过两年班长。
到了初三,段名辉的班主任换了于占江,这个大眼儿灯似的瘦麻杆儿忘了过去的教训,又搞起了分数第一,只注重升学率,忽视了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撤了积极分子段名辉的班长职务,也给自己留下了罗乱。段名辉当上兵团司令后,第一个遭报复的就是他。
于老师喜欢贾孝忠,对这个在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学生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贾孝忠为人忠厚诚实,学习成绩是班上的前三名,他体格结实矫健,百米赛跑是全县中学生运动会的冠军。让人惊喜的是,这个普通的农村青年,被人民空军的征兵干部看中,简单政审后,贾孝忠被带到县城体检。
体检非常严格,身上所有地方都要检查,包括生殖器。飞行员要操纵飞机在天上飞,哪一个零件也不能出问题。但农村人则背后议论:“这飞行员可了不得,比社长、县长还提气,将来要被高干选做女婿,检查不细还能行?”
贾孝忠顺利通过体检关,再次政审极为细致,要查直系亲属,旁系亲属,主要社会关系,次要社会关系,三亲六故,血亲姻亲,上查五代,下查童婴。但从他的太爷贾明存查起,都是本份的农民,没有一个人干过事,更不用说干过坏事。虽然有人说他的太奶胡丽花是个狐狸精,可狐狸不分穷富,也无阶级之说,又终归是传言,无凭无证。新社会强调破除迷信,审查人员没有在这个事情上纠缠。后来查到他的一个姑奶嫁给了有钱人,生下的孩子下落不明。审查人员说,那门亲戚当绝户看待,对他的影响不会很大。同时也查到了孟慧英,孟慧英和贾孝忠的亲戚关系,比哪位姑奶要远一些,但她却实实在在地活在人世,而且还嫁给过一个在押的反革命分子。
孟慧英到刘屯后,贾铁石认出她是自己的表妹,但由于从小分离,都显得非常生疏。孟慧英的背景又很复杂,和贾家又不是一个阶级阵营,贾铁石也就没把这层亲戚关系告诉孩子们,村里也很少有人知道。
政审人员完成所有的审核手续后,兴致勃勃地来到刘屯小队,让吴有金把贾铁石请到小队部,当着众人说:“你们刘屯吉星高照,出了个空军飞行员。你们知道飞行员是干什么的吗?驾驶飞机在天上跑。你们知道跑多快吗?比他跑百米还要快,嗖嗖地,火车跟不上它。当飞行员也是当兵,和大头兵不一样,选上就是干部。咱不说这个干部是大是小,反正和县长换,他都不喜得干。”
刘屯出了县太爷一样的人物,人们对贾铁石另眼相看,贾铁石也知道感恩,赊粮换口肥猪,请两位政审人员吃了酸菜炖肥肉血肠,同时请了整个村子里的当家人,让他们也分享快乐。
可是,两位政审人员走后,贾孝忠当空军的事如同石沉大海,等了个把月,一点儿消息也听不到。贾铁石着了急,舍着老脸去公社打听,公社领导说:“当空军和当陆军不一样,公社无权过问,想打听你到县里。”
刘屯距县城二十公里,贾铁石送公粮去过那,但他没去过县政府,更不知县政府大门朝哪边开。虽然他觉得,儿子将来也会坐进县太爷的大堂,但目前还是一个平头百姓,想进县政府打听事情,必须格外小心。贾铁石又一想:“为人做事不能缩手缩脚,也不能怕这怕那。如今,县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挂的牌子写着为人民服务。不是旧社会的县衙门,也不是收刮民财的强盗山寨。人民政府人民爱,人民政府爱人民。领导干部都是公仆,我向公仆打听我儿子什么时候能当上和县长平级的飞行员,不会有什么不妥。”然而,他不知县政府的部门儿太多,转了一天也没找到管这事的地方。第二天他又去打听,再看到政府门前严肃的卫兵时,终于望而却步,极不情愿地回了家。
后来贾孝忠听说,他没当上空军,是受了他姑奶的牵连,还和一个挺远的亲戚有关。按政策是可以通过的,但是,出现了一位竞争者。
目前国际上的阶级斗争异常激烈,帝国主义随时就可以挑起战争,本来和贾孝忠竞争的学生家长不想让儿子当兵,怕派到前线出什么差错,他的一位很有地位的亲戚作通了他的思想工作,使他提高了对飞行员的正确认识,明白了飞行员和步兵差别。飞行员的地位很高,国家很重视这方面的人才,轻易不会浪费掉。况且革命者应该舍小家、顾大家,保卫祖国领空,是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位学生的父母也是革命干部,尽管官儿不大,也比贾铁石思想进步。又有那位亲戚的正确引导,对这份光荣的责任,当仁不让的去承担。本地区征收飞行员的名额只有一个,那位竞争者的亲戚又积极活动,贾孝忠被淘汰。不过贾孝忠没有因此而萎靡不振,立刻投入中考的复习中。于老师鼓励他,没当上飞行员不要紧,只要你努力,以后咱干比飞行员还气派的大事业,当科学家,想上天,咱学加加林。
还没到初中毕业,运动在学校展开。成立红卫兵团,段名辉让贾孝忠当助手。贾孝忠犹豫不想干,段名辉做他的思想工作:“在当前的形势下,学习再好也没用,体育更不用说,德智体全面发展,哪个打头?是德育,是政治,是阶级斗争,是枪杆子。你学习再好,如果为资产阶级服务,高中也不会要你,遇到运动还要把你打倒。你体育好,跑得快,和无产阶级的枪子儿赛一赛?枪子儿打入你的脑壳,你一步也跑不了。跟我干吧,没有错,只要掌握权利,以后你愿意上高中就上高中,想上大学就上大学,用不着考试,没有人敢管你。”贾孝忠知道这个在考试中常拿鸭蛋的同学说话玄乎,但看到当前的大好形势,政治斗争风起云涌,他只得站到潮头,当了庞妃中学红卫兵团的副司令。
红卫兵的首要任务是破四旧,立四新,砸碎一个旧世界,还要建立一个新世界,砸碎旧世界先从砸学校图书馆开始。图书馆里收藏很多封资修的腐朽东西,不能再让它们占领无产阶级的文化阵地。图书馆被砸开后,所有的图书被扔到操场上,光天化日之下,才能让邪恶现出原形。革命小将们从书堆里小心翼翼地挑出伟大领袖**的光辉著作,视如珍宝地捧回家,然后,把他们认为“四旧”的所有书籍都付之一炬。焚书过程中,很多老师唯恐躲之不及,而于老师却直勾勾地望着火堆,火堆变成凉灰时,他用木棍在灰里扒拉,灰色的眼里掉下两棵浊泪,像一个孝顺的子孙,面对给先人烧过的纸钱,露出一脸悲哀。凉灰被风吹散,他又拿起箫,伴着升起的月牙,吹起忧伤的曲调。于老师的举动被红卫兵看在眼里,把这个重大发现报告给段名辉,段名辉露出冷笑,立刻安排制做高帽。
于占江老师的父母不在人世,家里的两间土房破烂不堪,他忙于教学,无心顾及那个四壁空空的破家,卷了行李在学校挤了一间宿舍,既能安身,又便于批改作业。于老师搬进学校后,一些好事的人更是把他和罗老师连在一起,说他和罗老师鬼混更方便。甚至有人看见罗老师去过他的宿舍,还有人说,他常往罗老师的家里跑。于老师也知道有人说他的闲话,时间一长,他变得不在乎这些,还让罗老师帮他拆洗了那件几乎掉光棉花的旧棉袄。
于老师平常起得早,没想到红卫兵小将起得比他更早,天没亮,十几位戴着红袖标的学生闯进他的房间,把他从炕上拉下地。于老师没睡醒,也没问清咋回事,就被架到门外,由他的学生段名辉亲自给他戴上一顶三尺长的高帽。在他被架出的同时,红卫兵小将们对他在学校的宿舍和泡子沿老家的土房同时进行了搜查。于老师没家当,搜起来很方便,所有的罪证除一些封资修的书籍外,就是那根箫。贾孝忠知道于老师最喜欢吹箫,想偷着把它藏起来,被两名心细的女革命战友察觉,把箫要过去。这两个女同学虽心细,性格则粗狂,喊着踏上千万只脚,而她俩一人只踩一下,这根满身地主资产阶级情调的竹箫就粉身碎骨了。
从于占江的两个住处搜出很多书,一些还是线装的,纸都变黄了,表面已经腐损,这样的书,内容还能好?难怪这个瘦麻杆满脑子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旧思想。还有一些是外国的,什么托尔斯泰,什么契轲夫,这些人都跟赫鲁晓夫的名字差不多,他们不是帝国主义的代表人物就是修正主义的代表人物,于占江崇拜他们,就是崇拜封建奴隶制度。
也从于占江的家里搜出高尔基的书,这些小将知道高尔基的大名,学过他的著作,《母亲》和《海燕》都上过教科书,清楚他是一位无产阶级的作家。但现在,他们的心里有些模糊,原来的社会主义老大哥变成了修正主义,又蜕变成社会帝国主义,谁知高尔基能不能蜕变?这是个非常敏感的政治问题,弄不好会跌跟头。对于他的作品,还是放在一起,最妥当的方式,是交给总司令部封存。
红卫兵小将把于老师的书籍洗劫一空,一些被扔进火堆,一些不知去向。
庞妃中学,每一位老师都是批判对象,对于老师的批判最甚。和于老师一起被批斗的还有十几名老师,这其中数罗老师的高帽最花哨。到晚上,一些老师被放回家,只剩下包括于老师在内的六个人,四男两女圈在一个教室里。为了防止逃跑,教室的窗户用柈子钉严,没有床,四个男教师挤在一个墙角,留出较大的空间给两位女教师。最难堪的是没有便所,这几位都是为人师表的文化人,都不愿在同事、特别是异性同事面前露出丑态,各个咬牙切齿,强忍大小便,瞪着眼盼天明,盼他们能够自由释放大小便的那一刻。这一刻对这六位老师来说,应该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第二天,于老师的高帽换了新样式,还是三尺长,但白纸上画了很多小动物。本来蛇和老鼠是天敌,小将们非让它们和谐地呆在于老师的头上。红卫兵给罗老师理了发,样式新颖,古今中外未曾见过,发型很简单,名字也通俗,叫西瓜头。把半个头剃得精光,留下半面长发披散着,扣上那顶艳丽的高帽,让所有人看了都想笑,而理智的人们在笑的同时,内心里都在滴血!
这天,圈押于老师的教室里少了两个人,剩下两男两女。在关进去之前,他们都经过了拳头和棍棒的考验,罗老师被打得最重,眼皮肿得包住了眼球。
这些老师都是在旧社会接受的教育,脑子里不是“学而优则仕”就是“三从四德”,没少向学生灌输“仁义礼智信”等一些封建社会的腐朽思想。红卫兵小将要想在短时间内用无产阶级先进思想把他们改造过来,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得以用一些拳脚和棍棒,迫使他们脱胎换骨。如果再深入,就采取铁丝勒、皮鞭抽、钢钎扎的专政手段。这一招初见成效,这四名老师仿佛都忘记了他们那种“男女授受不亲”的信条,来不及考虑性别,全部倒在一起呻吟。连大小便也不知躲避异性,糊里糊涂地排泄在自己的裤裆里。
第三天,于老师胸前多了一个牌子,上面简要列举了这个漏划右派分子的各种罪行。罗老师虽然是女性,负重比男性还要多,胸前不单有牌子,还挂了一双大号破鞋,破鞋里装满土,坠得脖子上的细绳勒进黄瘦的皮肉里。
红卫兵小将带着他们游街,从校园出来,向庞妃庙进发。四人站成横队,还特意让罗老师挨着于占江。后面跟着上百名红卫兵,口号声此起彼伏:“忠于**!忠于**思想!忠于**的革命路线!**万岁!万岁!万万岁!……”
凡是提到伟大领袖,都是忠于和万岁。喊了一通万岁之后,紧接着喊打倒:“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一切反动派!打倒地主!打倒富农!打倒一切四类分子!打倒黑帮!打倒右派!打倒三家村!打倒牛鬼蛇神!打倒于占江!打倒罗破鞋!打倒一切封建观念……”
凡是不在无产阶级之列,都难逃被红卫兵打倒的命运。
令段名辉没有想到的是,于老师这个瘦麻杆似的牛鬼蛇神太不禁折腾,只游了半天街,刚刚打几下,喊了几声打倒,他就真的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失去了知觉。
小将们以为他用装死的方式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立刻采取相应措施,由两个力气大的战友往他两边脸上踢,又上来两个女小将踹他的肚子。于老师仍然一动不动,一个胆小的红卫兵跑回总部报告了这件事。
于老师被拖到庞妃庙旁的百年古松下,被凉风一吹,他苏醒过来,觉得头痛,往脸上摸,手上全是血,他四下看看,只有贾孝忠一个人守在他的身边。
贾孝忠一身草绿色仿制军服,腰扎皮带,臂带红袖标,英姿飒爽。刚睁开眼睛的于老师望而生畏,想躲藏,身上松软无力。
贾孝忠从斜挎的背包里取出一条干净毛巾,替于老师擦脸上的血,又把他扶靠在树干上。于老师惊讶地看到,他昔日最器重的学生,今日红卫兵的带头人,一张稚嫩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澈的泪水。
于老师像孩子一样抱住他的学生贾孝忠,把所有的委屈和哀怨都融进浑浊的眼泪里。
贾孝忠对于老师说:“你经不起这样的批斗了,唯一的活路是逃走。”
于老师晃着头,半晌才说:“凭天由命吧,能活一天算一天,我不想逃,你把我送回学校。”
“送你回去,他们会把你打死!我不能把你送回去,你必须逃,我帮你逃。”
于老师靠着树动了动身子,他拉过贾孝忠的手,感动地说:“孩子,你做到这些,我于占江这辈子都知足了,但是你救不了我,你回去搞革命吧!不要管我,我爬回学校自首去。”
贾孝忠说:“我能救你,你跟我走,我把你藏起来。”
于老师松开贾孝忠,流着泪说:“孝忠啊!我领了你的好意,可我们都要面对当前的形势,到处是红卫兵,到处是革命群众,逃到哪也得被他们抓回来,还要罪上加罪。我这条命不值钱,已经豁出去了,随他们摆弄吧!你还年轻,头脑聪明,刻苦好学,身体好,成份好,前途会无限美好。这次没当上飞行员,以后还有别的机会,不能因为我这样一个牛鬼蛇神就毁了你的前途,不值得啊!”
贾孝忠被于老师的真情感动,他执拗要把于老师弄走,坚定地说:“您不要讲值得不值得,啥重要也没有生命重要,你要能走我就搀着你,就是背,你也要离开这。一会儿红卫兵就要找回来,时间紧迫,我先把你藏到附近的草丛里。”于老师坚持不走,被贾孝忠拉起,于老师半趴在贾孝忠背上,两人离开庞妃庙。
走了一程,于老师改变主意,他拉着贾孝忠坐下,气喘吁吁地说:“丢下我吧,我自己能爬,你得赶快回去,别让段名辉怀疑你,如果这个事被揭露,你的罪名可就大了!”
贾孝忠示意于老师不要说话。
两人向庞妃庙望去,有两名红卫兵去了那里,看样子是寻找于老师。没找到人,急忙回去向上级报告。
贾孝忠“忽”地站起身,对于老师说:“你还得坚持一下,自己往前爬,藏在前面的深草里,千万别去别处,挨到天黑,我想办法把你弄到我们村。现在我必须回学校,阻止他们到这里搜查。”
于老师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贾孝忠,贾孝忠嘱咐于老师:“你放心吧,我是红卫兵副司令,有权调动他们,你可千万听我的话,别让我没处找你。”
批斗于老师,不仅是段名辉的主意,更主要的是革命形势的必然,做为红卫兵副司令的贾孝忠,根本没权力也没能力把于老师从被斗的教师中解救出来,只得顺其自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恩师受人凌辱。
于老师昏倒后,还被红卫兵乱踢,有位心软的红卫兵报告给贾孝忠。贾孝忠赶到时,两名女红卫兵正在踹于老师的肚子,被他喝住。他和几位红卫兵连拖带拉,把昏过去的于老师弄到庞妃庙的松树下,松树挡住烈日,对于老师的苏醒有利。贾孝忠为了救于老师,编造出他“还有更重要革命任务”的谎言,命令那两位女红卫兵看住于老师,其他红卫兵继续游斗罗老师等一些反动分子、阶级异己和牛鬼蛇神。
庞妃庙里的泥相被砸得缺胳膊少腿,头像滚落在地,在荒凉的神庙前显得非常狰狞。阵阵风吹,阵阵松涛怒吼,本来肃穆的庞妃庙, 此时变得阴森可怕。两位女红卫兵虽然破了“四旧”,但脑子里还残留着一些迷信思想,看到趴在草地上的于老师动了一下脚,都吓得毛骨悚然,顾不得革命工作的重要性,也顾不得失职的严重后果,两人也顾不得商量,惊慌失措地跑回了学校。
两位女红卫兵离开,给了贾孝忠机会,把于老师藏进草丛里。
后来有一些红卫兵觉得批斗仨人不如批斗四个人过瘾,派几名小将看于老师醒过来没有,这几位回去报告,于老师不见了踪影。段名辉要派人到庞妃庙四周搜查,赶回去的贾孝忠自报奋勇,领人去了庞妃庙,在庙前呼喊着革命口号,齐唱语录歌曲,连吵带闹,不了了事。
段名辉让部下把那两名看守于老师的女红卫兵押到司令部,追查她俩放掉阶级敌人的反革命罪行。好在这两人各个长得水灵,痛哭的样子也动人,段名辉赦免了她俩,并严正警告:以后一定听司令调遣,否则,新帐老账一齐清算。
夜深人静时,贾孝忠把于占江背到刘屯,在村口,他找来弟弟贾孝义,哥俩一合计,还真的犯了难。
要说把于老师放在自己家,住的地方倒是有,可贾孝忠是红卫兵,常有战友来家里研究革命工作,他又身负要职,又有下属前来汇报和请示,一旦发现家里藏着被批斗的右派分子,这个祸可就闯大了!不但于老师的性命不保,全家人也难逃厄运。
贾孝忠哥俩先把于老师拖扶到村口的草垛旁,正好草垛有洞,先让于老师钻到里面。
这个草垛是柳红伟家的,草里蒿子多,春天没卖出去,只能当作柴禾烧炕了。草垛下面的洞不是柳家掏的,很可能有人在这里藏过身,或者是牛叼走了草捆。贾孝忠把于老师藏到柳红伟的草垛里,便想到了柳少石。柳少石也是红卫兵,但他不积极,很少有战友来他家,把于老师放他家,相对安全一些。柳少石听过于老师的课,对于老师的印象不会错,他生性耿直,很重感情,不会把于老师拒之门外。但是,这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情,贾孝忠不愿把风险推给别人。
看到贾孝忠犯了难,于老师和他提起刘强。于老师说:“你们村的刘强为人正直,吃的苦多,办法也多,你把他找来,听听他说怎么办。”
贾孝忠想到:“刘志也是于老师的学生,于老师对他评价很高,常常提到他,说他是一个好苗子,因为家庭成份被耽误了。因此,刘强和刘志都能收留于老师”
他让弟弟在草垛边守着,并嘱咐他:“千万别弄出声响,发现来人立刻转移。”
刘强听了贾孝忠的讲述,立刻赶到草垛旁,于老师从草垛里爬出来,刘强把他紧紧抱住,两人谁也不吭声,谁也没落泪,而两人都感到对方的心跳得很剧烈。
刘强吩咐贾孝忠:“于老师交给我,保证出不了差错,你哥俩要绝对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到这个事。”他又说:“为了避免目标太大,你俩立刻回家。”
贾孝忠和贾孝义刚离开,刘志赶到,和哥哥一同把于老师扶回家。
刘屯人喜好串门子,让于老师呆在家里不是办法,刘强决定把下屋收拾出来给于老师住。收拾下屋的活不能连夜干,因为随处都是阶级斗争,到处都是擦亮的眼睛,深更半夜收拾房子,最起码也有特务嫌疑,马荣带人来搜查,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刘强哥俩利用白天的工余时间,争分夺秒地把下屋收拾出来。又用柳木简单地支了个铺,上面铺着软草,人躺上去很舒服。下屋挂个锁,谁也想不到这个阴湿的土屋子还能住人。
刘强出工时,把于老师锁在里面,刘强一到家,先是去下屋,告诉于老师一些新鲜事。有时两人也对形势交流一些看法,对一些人和事进行批评。于老师在刘强乐观精神的感染下,逐渐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心。
于老师最关心的仍然是罗老师,担心这个柔弱的女子能否逃过这次劫难。红卫兵给罗老师罗列的罪名太多了,这些罪名都和她接触的两个男人有关。
如果她的丈夫当初不是挂着革命的招牌,年轻美貌的罗老师不会嫁给他,也落不到今天这个下场。罗老师精心建立了一个革命家庭,可他却没享受到革命家属的待遇,肃反时,她的丈夫被镇压,一夜之间她由天上掉到地下,革命者不会饶恕她,理所当然地踏上千万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于老师恨自己害了罗老师,如果没有他,罗老师会老老实实地教她的语文课,重复她教书、吃饭、照顾孩子的作息时间,同事们也不会气不平。罗老师也许有时睡不着觉,但有儿子的拖累,她也会在繁忙和苦闷中往前打发时间,孩子长大了,她也渡过一生。可于老师偏偏勾搭罗老师,而罗老师又偏偏看上他这个大眼儿灯似的瘦麻杆儿,并且发展到关系暧昧。
有人说罗老师这个反属满身都散发着地主资产阶级的臭气,水性杨花,见了男人迈不开步,不然她怎么能喜欢上瘦麻杆儿呢?其实罗老师躲避着所有男人,让一些想占便宜的男人对她产生怨恨。罗老师看上于老师,主要是于老师不欺负她,让她觉得有了一种依靠。可是,于老师没有能力帮助她,还给她带来很多麻烦,很多苦难。
于老师心里明白,罗老师被剃成的“西瓜头”,完全和他有关,脖子上挂的破鞋,就是因为他才被挂上的。于老师越想越觉得对不住罗老师,自己又没办法解救她。除了深深的自责外,就是让刘强、刘志多打听一些罗老师的消息。
贾孝忠向段名辉报告了于老师失踪的事情,段名辉听后很生气,他没对贾孝忠发火,却训斥下属:“你们这些人,让一个半死不活的阶级敌人在我们眼皮底下逃走了,给革命事业造成巨大损失,这个政治责任谁负?我负不了,你们也负不了!”他见属下的所有小将都低头认错,又产生了革命的同情心:“算了,算了,于占江的失踪,我也有一定的责任,谁让我是领导了,也不便过于责怪你们。你们要认真学习伟大领袖**的光辉著作,用**思想武装头脑,高举革命红旗,时刻提高革命警惕,见到于占江立刻捉拿回来,决不让一个牛鬼蛇神逃脱我们无产阶级的天罗地网!”
段名辉是刮大风下小雨,并没把于老师失踪当回事。在当前的火热斗争中,少一个于占江做靶子,可以再抓一个老师替上。而且段名辉也知道于老师没啥大罪过,这个从来不敢多说话的数学老师,很难找到反革命言论的证据,把他第一个揪出来批斗,也是为了报一报私仇。段明辉在心里说:“瘦麻杆儿把我的班长职务拿掉,我让他不带好死!”
段名辉分析,于老师失踪的的原因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爬到哪个树林子里,暂时在那里躲避,等他吃不到食物,一定还会爬出来,然后自投罗网。二是他经不住折磨,失去生活的勇气,选择自杀。庞妃庙附近有河泡子,选择投河是痛快的方法。段名辉没想到于老师会被人救走,而且被藏起来。在当前一片大好形势下,到处红旗飘舞,有谁胆大包天,敢把一个被批斗的右派分子藏起来?
段名辉有很多工作要做,首先要扩大红卫兵队伍。
最初,对加入红卫兵的要求很严,必须贫下中农子女,还得思想进步,意志坚强,宣誓的声音要宏亮,家庭经济条件也要好一些,最起码能买得起一身仿军服。随着革命工作越来越多,任务越来越繁重,对红卫兵的政审条件也在放宽,表现好的中农子女也可以加入,只是宣誓时多加一句“坚决和无产阶级站在一起”的口号。四类子女和右派、牛鬼蛇神的子女不能加入,虽然说有一部分人可以教育好,那教育不好怎么办?红卫兵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组织,必须保持队伍的纯洁性。
段名辉打算把一些繁琐的工作让贾孝忠去做,比如订制红袖标,敬请领袖像章等等。敬请就是买,但说买是对领袖的不尊敬。柳少石性子随他爹,好抬杠,说了句买像章,差一点儿被段名辉清出红卫兵的队伍。
但是,段名辉发现贾孝忠这个副司令对革命工作越来越消极,对上级委派的任务总是往后拖,敷衍了事。想换掉他,又碍于在一个寝室住过,同吃过一个锅里的高粱米饭,不好下这个命令,只好委屈自己,多承担一些工作。
段名辉下一步工作是要组织文艺宣传队。
在当前的革命斗争中,四旧好破,打打砸砸,几乎都是粗活。写批判文章也简单,抓住要领,上纲上线,不用什么专业人才,有些敏感性语言,可以参照两报一刊。批斗四类和牛鬼蛇神也不费多大脑筋,只要高帽做得有特色就行。何况这些人被剥夺了人身权力,没有一个敢反抗,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自杀,那也是和革命组织做最后一次较量,自绝于人民,其结果是被人民抛进历史的垃圾堆。
段名辉觉得,立四新要难一些,比如唱革命歌曲,怎样唱,身体的姿态,唱歌时的表情,很多细节都有讲究,掌握不好,就可能犯严重的政治错误,还可能让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
为了步伐统一,行动一致,段名辉要求宣传队员都要佩戴领袖像章,最少两枚,多者不限。像章要戴在左胸上,排列要整齐,必须体现出对伟大领袖的赤胆忠心。想用林副主席的像章做陪衬,必须经过红卫兵团领导的批准。有一些女红卫兵提出佩戴江旗手的像章,段名辉先是摇头,他觉得民主的社会主义不是封建奴隶制,江旗手不能有皇后的待遇,何况江旗手不是正房,充其量是个偏妃,带她的像章,有以偏压正的感觉。转念一想,社会向前发展,观念也该改变,而历史上多是妃子大有作为。武则天先不说,近代就有垂帘听政的典范。对当今的革命旗手,更应该极尽效忠。他指示:“可以佩戴**同志的像章,但必须戴在伟大领袖像章的偏下些,而且**同志的像章不太好请,应该先由兵团干部佩戴。”
佩戴像章是件严肃的事情,要求非常严格。人民服上衣左上边有个兜,里面不得装钢笔和其他物品,这些东西没权利和伟大领袖**的头像搁在一起。如果谁敢这样做,无产阶级的铁拳会砸碎他的狗头。女红卫兵的身体特征和男人不一样,胸部高一些,上级也有规定,像章必须佩戴在凸起的上方,戴在凸起的下方按反革命论处。一名女宣传队员忽视了这条戒令,像章下滑到凸点部位,立刻被开除出红卫兵队伍。
宣传员的挑选非常严格,不但要有忠于领袖的精神,还要有忠于领袖的能力,特别是表现能力,长得好看最重要。他们的表演首先是让领导喜欢,才能打动观众,这样会收到良好的宣传效果。
被段名辉赦免的两名女红卫兵都被选中,不久都成了宣传队里的骨干。宣传队员主要是跳忠字舞,还要有数来宝、快板一类的节目。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宣传的样式不能单一。舞蹈节目都是精品,经过多级革命组织的严密审查,**旗手亲自批准。有《北京的金山上》、《阿瓦人民把歌唱》、《敬爱的领袖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等等。
经过短暂的排练后,文艺宣传队在段名辉和一些领导面前进行了试演,段名辉对一些动作做了更正,然后给了充分的肯定。
为了把革命烈火烧遍城乡每一个角落,文艺宣传队奉命到基层演出,第一站选择在刘屯。
选择刘屯是有客观原因的,因为刘屯有电,刘军又摆弄出响遍全村的大喇叭。宣传队从公社借来扩音机,有了这些硬件,宣传队的演唱更加有声有色。
宣传队晚上跳忠字舞,白天和广大红卫兵一起破四旧,他们跟着刘辉,从刘屯的村东头开始,挨家挨户去清缴。
这次清缴完全彻底,搜查的对象不分阶级。刘氏家有一尊泥像,是她自己捏的,样子说不上像谁,但刘氏把他奉为亡去的丈夫来供奉,烟火不断,泥像被熏得黑亮。刘氏遇到困难时就坐在对面骂他,那天还没骂完,就闯进一群红卫兵,把泥像扔到窗外。刘氏过去抢,泥像已经摔掉头。刘氏把头和身子往一起对,红卫兵用镐把把泥像砸碎。刘氏忘了骂自己的丈夫,在一群十几岁的孩子面前哭嚎起来。革命小将已经铁了心破四旧,他们把刘氏推倒在院子里,把她亡夫的灵牌投入火堆。
搜查李淑芝家时,搬出一对蓝花掸瓶,李淑芝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这对不知传了几代的宝贝顷刻间化做碎片。搜查完正房以后,那两位搞宣传的女红卫兵还要搜查下屋。下屋挂着锁,刘辉让李淑芝用钥匙打开,李淑芝慌了神,手和脚都哆嗦起来,红卫兵等不及,寻找家什要砸门。
下屋里躺着还未伤愈的于老师,于老师曾经被这两位女红卫兵踹过肚子,如让她俩看到,必然被抓走,刘强哥俩也一定受牵连。
李淑芝觉得天要塌下来。
就在万分紧急的时刻,小刘喜窜到门锁旁,他背着手,笑嘻嘻地盯住眼前的女红卫兵,两个姑娘觉得这个孩子笑得奇怪,渐渐地,她俩的手和腿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