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节
一个金色的秋天,地里黄灿灿,场院里黄灿灿,到处是丰收的硕果,刘军家的大喇叭也播放着丰收的喜讯。
只从有了电,刘军对收音机的研制,有了长足进展。他求刘强从县里买来电子管,把音量调得很大,喇叭挂在门口的柳树上,能听遍全村。社员们把这个痿在炕上的病人看做能人,觉得他能把千里之外的声音传到家家户户,是了不起的事情。也有人拿刘志和他比,说刘志白念了九年书,一点儿正用的也没学到。
大喇叭主要播社论,也播一些革命歌曲和新闻。刘屯人开阔了眼界,知道世界上还有亚非拉,那里的人民还在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下,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我们要解放亚非拉,要把殖民者赶走。还要给与物质上的支援,让那里的人民过上和我们一样的幸福生活。因为我们都是无产阶级,我们吃得饱,穿得暖,就不能让我们的阶级兄弟挨冻受饿。
对这样的新闻和评论,刘昭义有异议,他说:“要说那、那里的人们挨、挨饿,我相、相信,非洲和拉、拉丁美洲的人不受、受冻,因为他、他们处于亚热、热带和、和热、热带气、气候。”刘昭义的话让马向春听见,马向春吓唬他:“再这样说我把你抓起来!”马向春见刘昭义害了怕,他又说:“你这话也就跟我说,让进步的人听到,汇报上去,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大喇叭还讲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虽然是纸做的,我们也不可掉以轻心。他们残酷剥削压迫本国人民,扩大贫富差距,还对外扩张侵略,杀害无辜群众,掠夺民脂民膏。修正主义又变成了社会帝国主义,和美帝国主义穿一条裤子。
社员们对两个帝国主义穿一条裤子不理解,但对台湾穷得两个人穿一条裤子还是理解的。解释很简单,一个人穿裤子,没裤子的人呆在家里不就结了,轮换穿,提高裤子的利用率。
有时大喇叭也跑台,甚至跑到万里之外的莫斯科去,那里有个和平与进步广播站,播出的东西都是反动言论。刘军发现跑台,立刻关掉喇叭,但是,还有人说他偷听敌台。
丰收年,社员们都喜笑颜开,而何守道却很烦心,不是因为他的工分儿少怕分不出口粮,也不是因为没有“马子”陪着他,而是因为他的皮鞋和毛料裤子经常被人借走。
年景好,刘屯的小青年儿都往家娶媳妇,相亲时总要穿得利整一些,特别是举行婚礼这一天,更不能穿得破破烂烂。人们把目光集中在何守道身上,因为全村里只有他有光亮的皮鞋和带裤线的毛料裤。
羊羔子的媳妇长相平常,身体却格外粗壮,村里都说这个姑娘好,可以挣男劳力的工分儿。结婚前五天,羊羔子从何守道那里借来皮鞋。
他脚大,皮鞋穿不上,用鞋拔子勉强把脚送进鞋里。脚疼得厉害,但他心里很美,走到人前时,还故意迈着方步。
媳妇娶到家,他还不舍得送还,气得何守道来他家催要。拿回皮鞋后,发现皮鞋被撑得走了形,这让他心疼了好几天,并声明借鞋前先要量脚,还要收报酬。报酬是何守道亲自制定:每借一次皮鞋收二斤高粱米,借一次裤子收五斤玉米面,而且只限穿三天。何守道这样说:“乡里乡亲的,我不是稀罕那点口粮,而是借此控制一下借穿的人们。我的衣服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借你们娶媳妇穿,你们就应该经心点儿。”
何守道没有给刘辉找来女人,连他自己的“马子”也溜得无影无踪。从那以后,他也没出远门儿,在队里挺出力,挣壮劳力的工分儿。今年分值高,他扣掉口粮款后还能分得几十元钱。何守道放出风,要找一个本份的女人过日子。三里五村的姑娘没人敢嫁他,连个提媒的也没有。晚上睡不着,他仍然独自望房檩,烦心时嘴里也哼哼,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哼哼的是啥内容。何守道仍然琢磨来钱道,但他想改变以前的做法,打算试一试用力气换钱。
他找到一个挖电线杆坑挣现钱的好差事。
原来给水口排灌站送的电,只够建设施工用,无法满足八台大型水泵的用电量。在排灌站土建施工的同时,电力部门也在架设四万四千伏的高压线。挖电线坑是累活,全部包给附近的农民。挖一个电杆坑是一元五毛七,要求上口宽一米,长一米五,深一米六,下口要求不严格,能放进电线杆就行。何守道揽下挖五十个电杆坑的活,一个没挖成,就打了退堂鼓。他找到刘志,把五十个坑免费转手,并且强调:“这可是挣现钱的活,别人闹不着。我是看你哥哥挺不错,才把活交给你,你最好和你哥哥挖,别让肥水流入外人田。你和别人共同挖我也不管,反正我不喜得干这种累活,等哪天我再出去跑一趟,轻轻巧巧地就把钱拿回来。”
刘志参加中考,分数拿了第一,但仍然被拒在上一级学校的门外,而辛新则轻松地考上了高中。在母校看榜时,刘志遇到同样前来看榜的辛新,刘志没敢抬头看她,抹着泪往家走。辛新在后面跟,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刘志甚至不知道辛新陪他在小道上走。
身后脚步声突然消失提醒了刘志,他回头往后看,辛新转身往回走,走得很慢。刘志继续往家走,也走得很慢,还不时地回头。
刘志在家里抹了一天泪,又独自吹了一天笛子,第三天就到队里出工。他的情绪非常消极,抱着混工分儿的态度干活。
炎炎夏日,太阳把荒甸烤得蒸气腾腾。树丛里,刘志和刘喜撸白条,刘喜用木棍夹住,刘志往后拽。
刘喜替乔红霞放了五天牛,惹了祸。乔瞎子从城里回来,刘昭义让他替刘喜承担责任。李淑芝从刘昭义嘴里得知,刘喜把牛赶进了马荣的玉米地,气得她不让刘喜吃饭。刘喜表面认错,偷着拿走两个热乎乎的大饼子,跑到甸子上,骑着老牛,一口气全部吃掉。
刘喜并不是有意让牛群进马荣的小开荒地,惹祸的根源是乔红霞送给他的咸鸡蛋。
把牛赶出村子前,刘喜在怀里揣上一个大饼子,和刘昭义的牛合在一起后,他骑在老牛背上。牛在安稳地吃草,刘喜把咸鸡蛋拿在手里玩儿,咸鸡蛋勾起他肚子里的馋虫,他拿出大饼子吃。但是,他舍不得吃咸鸡蛋,大饼子啃光了,咸鸡蛋还剩大半,虽然已经吃饱,刘喜还想回家取大饼子,因为就着咸鸡蛋吃大饼子,真是太顺口了!
刘喜跳下牛背,回家从饭筐里拿出一个大饼子,边走边吃,他把大饼子都咽下去后,牛群也把马荣家小开荒的玉米啃个精光。
李淑芝怕刘喜再惹祸,让他帮刘志割柳条,割柳条要在树丛里钻,露水从头顶湿到脚,被太阳一晒,潮热难耐,挨羊刺子蜇是家常便饭,还时常碰到蜂子窝,最可怕是惹怒马蜂,群起攻击,人会有生命危险。李淑芝让刘喜和二哥在一起,不但能帮刘志撸白条,也给他做个伴儿。让刚走出校门的儿子独自在村行子里钻,李淑芝有点儿不放心。
刘志割的条子里一半是槐条,刘喜奇怪,问二哥:“槐条没有用,你割它干什么?”
刘志说:“掺在里面压份量。”
刘喜说:“咱这样做,让大哥知道,你指定挨说。”
“他不会知道。”
刘喜耍起小脾气:“大哥从来不干弄虚作假的事,他也不让我做,你往柳条里掺槐条就是弄虚作假糊弄人,骗队里的工分儿,我不帮你撸。”
刘志装生气,他说:“你不撸,好,我也不撸了。我回家,你别跟我走,把你自己扔在这里,一会钻出个张牙舞爪的狐狸精,把你抓走。”
刘志钻的树棵子不如刘喜钻得多,吓不住刘喜,刘喜说:“我自己能回家,在这里怪难受的,又渴又饿。”您正/>
刘志只好哄弟弟:“谁也别走,撸够一百斤白条,咱们就收工。我知道大哥不弄虚作假,可马荣那伙人总是弄虚作假,占小队的便宜,他们还偷队里的粮食。兴他们这样干,就兴咱们这样干。我只是糊弄几个工分儿,给集体造成不了损失。
刘喜觉得,二哥的劳动态度和大哥不一样,不想帮二哥撸槐树条,二哥又不让走,他坐在地上耍赖:“我口渴,干不动了。”
刘志瞅着弟弟,眼睛开始斜。刘喜怕二哥揍他,屁股在草上往后挪,刘志看弟弟真正害了怕,他才说:“你帮我把这些条子撸完了,我领你到东大岗子的地里吃打瓜。”
打瓜是西瓜的一种,只是不甜,马向春拿出二十几亩地种它,是要取打瓜的籽。据说外国人爱吃打瓜籽,可以卖上好价钱。合作社组织收购,合乎种植政策,不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
打瓜成熟后,水分也很足,非常解渴。看瓜人李显亮把成熟的打瓜堆在地头,不管是本队还是外队的社员都可以随便吃。
打瓜地旁边是一片甜瓜地,有的已经成熟,瓜香飘到看瓜的窝棚里。刘喜嘴馋,眼睛往瓜地看,李显亮给他摘个小瓜佬,让刘喜揣在怀里,叮嘱他别让外人看见,到树行子里就把它吃掉。
刘志把槐条放在柳条里面,捆了三道,很结实,旁人看不出有假。扛回队里,大胖子给他过了秤,一百二十斤,刘仁给他记了十二个工分儿。刘志早早地挣了比整天还多的工分儿,心里挺高兴,回家吃过大饼子,又拿出笛子吹一首《南泥湾》,然后美美地睡了午觉。
刘志做梦还在学校上课,一道数学题难住了他,而辛新没费劲就解开了。刘志想看看她用的解题方法,伸手去抓她的作业本,觉得胳膊被什么东西钳住,非常有力。刘志奋力挣扎,急醒后见哥哥站在炕边。
刘强拉起刘志,拿几根槐条让他看,大声问他:“是你把槐条掺进柳条捆里吧?”
刘志不敢和哥哥撒谎,点头承认。
刘强说:“你知道不?合作社要求非常严,如果发现柳条中掺了假,全部柳条都得退回来,这么大的损失你承担得起吗?”
刘志说:“也不光是我这样做,马向东和羊羔子也往里掺槐条。因为这,羊羔子挨了吴有金的踢,他还把马向东递出来,问吴有金为啥有偏向。”
刘强说:“做人要诚实,投机取巧总会被人识破。咱们不能和羊羔子比,也不能和马向东比,先把良心放正,做出的事要问心无愧!”
刘志不赞同哥哥的观点,他小声嘟囔:“你左一个良心,右一个良心,能咋地,谁跟咱讲良心?你用善良对待村里人,还有很多人挤对你。以后你愿意讲你的良心你就讲,我不跟你干那种傻事,马向东那些人兴风作浪,我就跟他们混水摸鱼。”
“你!”刘强想对弟弟发火,但看到刘志斜眼里往出流泪,他的态度温和一些:“我实实在在地为村做事,并不是傻。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多想一想,不就是多出点力吗?没看见哪个人能把力气攒住。咱们为村里做了好事,一则心里踏实,二则让人尊敬,出气也畅快。像你这样靠损坏集体利益骗取几个工分儿,被人们传开了,还想在村里站脚不?”
刘志在哥哥面前显得很委屈,流着泪说:“啥叫站脚不站脚,咱想堂堂正正做人,社会不允许。我在学校时,干啥都小心谨慎,错话不说,错事不做,学习最用功,就是让老师、同学看看,我刘志虽然是上中农出身,别的都不比他们差。这次中考,被公认第一,能咋地,还不是回家种地?连一些品质不好的学生都上了高中,不就是他爹给他一个好成份吗?社会怎样对待我,我就怎样对待社会。”
刘志的话,勾起了刘强的辛酸往事,当初,他不就是因为父亲被整而失去学业吗?如果范校长不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父亲头上,整个家庭就不会遭受那么多的灾难,而他很有可能大学毕业,和兰州的儿子一样,当一名受人尊敬的工程师。而现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每个人都想好,好事只能落到极少数人的头上,大多数人只能在磨难中生存。消沉也好,积极面对也好,路都要走下去,与其沉沦,不如勇往直前。挺胸走路比弯腰走路虽然费劲,但能走出力量,走出尊严。刘强和麻凡、马向春、吴有金有过直接冲突,也恨过他们,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变得成熟,这种恨在他的心里逐渐消失,他觉得他的磨难不是他们造成的,而是自己的命运。他有时会感激他们,因为他们才有了今天的坚强。刘强想批评弟弟,但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刘志的经历和他的经历不同,把他对社会的态度强加给刘志,弟弟接受不了。刘强只好说:“槐树条都让大胖子挑出来了,足有五十斤,你自己找刘仁,让他少记五十斤的工分儿。”
“我不去。”刘志来了倔脾气:“谁也没看见我掺槐条,凭什么扣我的工分儿?”
“你刚才还承认。”
“我只是掺了几根。”刘志和哥哥耍起了蛮横:“那几根也是没注意混进去的,五十多斤槐树条,准是马向东干的事,不信你问刘喜。”
刘喜在外面跑累了,回家取大饼子,看见大哥和二哥打嘴架,他想转身跑,被刘强拽住,大声问他:“你二哥说的是真话吗?”刘喜知道二哥跟大哥狡赖,想实话实说,又怕二哥报复。他把厉害关系在小脑瓜里权衡一下,然后非常肯定地对大哥说:“我跟我二哥一起撸的条子,一根槐条也没有。”他怕大哥识破他的谎言,又会换来两个腚根脚,急忙从二哥后面溜到门口,拿着大饼子向街上跑去。
秋收中,刘志故意吧粮食丢在秸棵上,“老连长”看不下去,对刘志说:“孩子啊!这一粒粮食就是一粒汗,可不能糟踏。你也经过困难时期,挨饿的滋味儿你也尝过,几粒粮食就可以救一条命。今天你家能吃上大饼子,那点粮食是你哥哥从荒地上用镐刨出来的。青黄不接时,你妈天天挖野菜,你也没少吃菜团子。”刘志知道哥哥和母亲辛苦,对“老连长”的话却不以为然,他说:“后面还有捡秋的,糟踏不了。”“老连长”有些生气,大声说:“捡秋的大多是外队人,有一些来自城里,刘屯人用汗水换来的粮食不能填补他们。”
见“老连长”生气,刘志瞪着眼睛解劝:“大爷,您听我解释,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粮食都是公家的,不要你队我队分得太清。丢下的粮食让谁捡走都是吃,吃饱了都是搞革命,都是搞阶级斗争,都是忠于伟大领袖。现在讲斗私批修,你可不能私心太重。”
刘志用歪理把“老连长”噎得哑口无言,也把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气得直打哆嗦,憋了半天儿,他才骂出口:“小兔崽子,念了几天书长本事了!干活不中用,气人一个顶俩。你看姜子牙那时的学生,讲得是仁义道德,勤俭节约。现在的老师净教这些歪道道。东大岗子出个刘昭义,咱村又出了你这个败家子,你咋不学学你哥哥,为村里干点正事!”
提到念书,刘志心里一阵苦酸。如果招生办不是把他看成另类,他不会这样消极。可是,“老连长”并不知道一个受歧视青年的苦闷。
刘志虽然挨了骂,他并不忌恨“老连长”。刘志恨马文兄弟和吴有金,是他们给家里涨的成份,是他们在外调人员面前污陷父亲。父亲的沉浮关系到全家人,他们整父亲,就是把全家人推进火炕。
人们,当你被某种势力推着的时候,你是不是趋炎附势?在你有意无意伤害他人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你亲手刺出的是滴血的利剑!也许你为了蝇头小利,也许你为了往高爬,也许你为得到一时的愉悦,或者取悦于某一个人,你也许糊里糊涂地起哄,或者糊里糊涂地任人摆布,然而,你却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在一定的环境气候下,这样的种子会长成魔鬼一样的怪胎。它吞噬善良,扭曲本该正直的人性,引起仇杀和暴乱。你埋下仇恨时,往往是看到别人的痛苦而沾沾自喜,或庆幸自己的高明,或得到一些利益,你也可能无动于衷。当魔鬼向你反扑的时候,或许你还不知当初的罪孽,你甚至不知道忏悔。当你倒地流血时,你首先想到,是社会的不公平,而你总不会或不愿思考,对你的不公平是谁造成的。也有人悔悟到埋下仇恨时的愚蠢,他们也有阻止仇恨种子发芽的能力,但他们不想这样做,他们怕失去眼前的利益。他们深知,只要不丢掉权力,灾祸殃及不到自己,但他们留下的隐患却是巨大的,很多扭曲的灵魂都和他们相关。
人生活在群体社会中,就应该热爱社会,热爱生活,热爱身边的一切。可是,人生的道路坎坎坷坷,一些人平白无故地遭受打击,受人欺辱,以及整个社会对他的歧视,让本来善良的人性,蒙上邪恶的污垢。他们由仇视某个人,发展到仇视社会,时刻准备对他所恨的人进行报复,刘志就是这样的人。当他生活顺利的时候,两眼也会焕发出春天般的灿烂,当他面对仇人时,两个黑眼球会往一起靠,严重时会钻进眼眶里。他看见的是仇人手里的刀剑,他会不顾一切地夺过来,然后刺入对手的心脏。当他走入逆境,他会把晴朗的天空看成黑暗。如果他消极地躲在角落里,也会毫无声息地走过人生,最可怕的是,他击打错看成黑暗的光明。击打过程中,他会碰得头破血流,如果他不省悟,就会应了一句格言:报复社会者,终究被社会淘汰。
但刘志终归微不足道,他故意把粮食丢在地里,给社会造成不了损失,何况粮食还会被人捡走,在一个革命的大家庭里,的确让谁吃了也不是浪费。吴有金和刘奇也看出刘志干活糊弄,两位队长谁也没有和他较真儿,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每块地收完后,先让社员捡一遍,而且捡回的粮食不计入口粮。
刘志从何守道手里接过挖电线杆的活,没告诉家人,起早就去了现场,到天黑才回家,一天挖了三个坑,计算一下,挣了四元七角一分钱。刘志忘了累,第二天又挖了三个。他想再卖卖力,这五十个电杆坑半个月能挖成,误不了工期。如果实在干不出来,就去找大哥。
第三天,刘志正在挖坑,看见马向东拎着铁锹走来。马向东装作没看见刘志,找到立电杆的位置便挖。刘志跳出坑,空手去阻止,问马向东:“谁让你来挖坑的?”马向东虽然怵刘强,但从来没把刘志放在眼里,带搭不理地说:“我愿意来挖就来挖,你管得着吗?”刘志大声吼:“这活是何守道揽下的,他转给了我!”
马向东不相让,他说:“何守道算个屁,你算个屁?我不把你撵走就是抬举你,你还敢来撵我?我看你和你哥哥一样,都快美出鼻涕泡了。”马向东弯腰挖土,还故意把土扔在刘志的脚面上。
仇恨在心里涌动,怒火在心中燃烧,刘志看到马向东弯下后背,真想一铁锹把他拍倒在他自己挖的坑里。
刘志后悔过来时忘了带锹,他把脚面上的土甩到马向东身上,瞪着眼吼:“这些活都让我包下了,你给我滚开!”
马向东拄着锹看刘志,刘志两只黑眼仁往一起靠,马向东的心也跟着缩紧,但他的嘴仍然强硬:“你让谁滚开?哈,你忘了你是谁了!你是小地主,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马向东的话让刘志联想到涨成份那段经历,他的嘴唇气得发青,说出的话已经颤抖:“你小子敢把这话再说一遍?”
马向东后退了两步,用锹指着刘志:“我还怕你怎地?一百遍我也敢说。虽然你不是地主了,你还是上中农,上中农不是无产阶级,没权力挖电杆坑,你要惹怒我们贫下中农,我让你那几个坑也白挖。”
“我看你这个狗崽子是想找打!”
“哎咳,硬棒起来了,你还敢动手?”马向东挥舞铁锹,显得非常凶狠:“别觉得成份落下来就阳棒,你还是地主资产阶级。你爹的历史也不清楚,他在矿里干了坏事,不然矿里不会三番五次地调查他。”
刘志想扑上去把马向东打趴下,但他在动手之前要申辩一下自己的清白,让马向东知道为啥挨打:“我告诉你狗崽子,上中农也是团结对象,和刘春江、刘笑言那些人不一样。外调人员调查我爸爸,那是四清运动必走的程序,如果你爹那几个王八蛋不是栽赃陷害,外调人员就拿不回够限的材料。”
“别念过几天书,就拿一些洋词儿唬人,又是什么程序,又是什么够限的,我们贫下中农不听这个。你自己想想,如果你家清白,高中为什么不要你?‘
刘志扑向马向东。
在刘志往上扑的同时,马向东举锹砍向刘志,刘志躲过身,铁锹走空。马向东见刘志要拼命,他先是拎着锹跑,在刘志就要揪到衣领时,他才觉得铁锹碍事。用锹往后扫了一下,扔下锹就往甸子上逃。刘志捡锹的功夫,马向东跑出十几米远,刘志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人在极度愤怒时,往往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气得哆嗦,浑身无力。而刘志是另一种,愤怒会给他增加力量,因为他对马文父子的仇恨是月积日累,一旦爆发,连他自己也阻止不了。
刘志距马向东越来越近,铁锹就要接触到马向东的头。
马向东以为刘志追不上他,回头看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吓出一身冷汗,感觉到铁锹就要把自己的脑袋砍开。要是以往,马向东会被吓瘫,或者趴在地上耍赖,而此时他明显地意识到,吓瘫和耍赖只会失去小命。人在极度恐惧时也会出现奇迹,马向东的脚步快了起来,刘志怎样追,他的锹头总是够不到马向东的脑袋。
马向东慌不择路,在甸子上疯跑,看见牛群,他仿佛见到了救星,哭着叫喊:“要杀人了!要杀人了!反革命报复!”
乔瞎子和刘昭义蹲在毛道上玩儿五道棋,马向东从他身边跑过后,刘志红着眼追了上来。乔瞎子没敢栏,躲靠在牛屁股上。刘昭义用鞭杆横在刘志面前,刘志把鞭杆拿开,脚步不得不放慢。
刘昭义的举动为马向东赢得了逃命的时间,和刘志拉开了距离,但刘志仍然穷追不舍。
刘昭义把乔瞎子从牛屁股旁拉过来,情急中,他说话反倒不结巴:“这刘志看来气疯了,咱不管,非出人命不可。你在这看牛,我去把刘强找来。”
他放开两条长腿,快速向刘强干活的地里跑去。
刘强制止了弟弟,夺下铁锹还给了马向东。
马向东耷拉脑袋回了家,刘志又继续挖电杆坑,刘强回队里干活,一场生死架中途流产,刘昭义诗兴大发:
“寒霜啊!你把秋天染成金色,但你看不到埋藏的嫩绿。冰雪啊!你用寒冷把大地抹平,你不知这是催促万物的再生。生命是脆弱的,可以被少数人玩戏在手掌之中,生命是顽强的,生生不息、延续着不屈的生灵……”
乔瞎子听着心烦,打断刘昭义的诗兴,抱怨说:“你哼哼这些东西,我和牛都听不懂,还不如把牛看好,省得再出差错。夏天我让你帮我看几天牛,你光顾着弹什么琴,刘喜把牛整进马荣的玉米地。可倒好,昨天刚分了粮,就让马荣扣去一百斤。”
刘昭义觉得马荣太过份,心想:“那点小开荒,一共也打不了多少粮,马向春从队里给他拔去二百斤玉米,足够赔他的损失。看在老爹的面儿上,没让我自己拿。这事应该完结了,他又要走乔瞎子的一百斤粮,真是贪心不足。”刘昭义说:“马荣把地毁种、种了,收了不少黑、黑豆,他那块地根、根本没有、有损失。”
“唉,这我倒是知足了。没斗争我,就是我的福气。我家口头轻,少一百斤粮也能对付过,只是觉得冤,信了你的话,让我替刘喜但责任。”
刘昭义反驳他:“你一、一点儿也、也不冤,人家刘喜还、还是个孩子,替你放、放牛,你不能叫、叫他赔、赔粮。你如果嫌、嫌冤,你就找、找马荣,把粮要、要回来。他那、那块地总共也、也打不了二百斤、斤粮,马向春都给、给他了。”
“拿走就拿走吧,谁敢和他要?也就是刘志吧,还敢追打马向东,说不定怎样呢,马文不会善罢甘休。”
正如乔瞎子预料的那样,马向东向父亲说了被刘志追打的事,气得马文暴跳如雷,先把儿子大骂一顿:“养你这个没用的孬种,那些大饼子还不如喂狗,狗急了还会咬人呢!你他妈连手都不敢还,你那屁能耐呢?”马向东抹了一把眼泪,向父亲抱屈:“要是刘志一个人,我早把他打趴下了,一个电杆坑也不会让他挖,他和刘强两个人对付我,我一个人打不过。”
“反了天了!别看他刘强摘掉地主帽子,也不能和我们贫下中农抗衡!电杆坑只有我们有权挖,不许他们随便动!”马文拉起马向东,怒吼着:“你拿把锋利的尖锹,跟我到甸子上,把那两个王八犊子赶跑!”
马文领儿子走到街上,突然改变主意,对马向东说:“我们无产阶级做事,屁事儿都得合计合计,我先去你姨父家,你再把你老叔找来,用我们集体的革命力量,打败刘强的嚣张气焰!”
吴有金不爱管这个事,他说:“用力气挣钱,谁爱干谁干,没必要把事情搞大。”
“啥!你怎么也说屁话?”马文显得很愤怒:“我看你越来越缩头缩脑,刘强骑到你头上拉屎你都不敢反抗!”
吴有金把蛤蟆烟装到一半,马文的话激的他火冒三丈,刚要站起了发作,被王淑芳拦住。王淑芬斥责马文:“你姐夫被家里外头的事搅得睡不着觉,以后你少和他说这些烦心话。”
看到吴有金急了眼,马文的气消了一半,他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倒了出来:“姐夫你生个屁气,我也没说你不好,我是说刘强那小子太狂了,不是因为他,咱小兰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放过他,我这当姨父的可不能放过他!他还勾搭杨秀华,弄得向东到现在也娶不上媳妇,你说我能饶过他?现在又多个刘志,那小子更不是好东西,斜楞眼,我看他就犯相。这两个小子必须整住,不能让他阳棒起来!”
吴有金仍然不愿因挖几个土坑的事大动干戈,又禁不住马文、马荣的怂恿,正在左右为难,马向勇闻讯过来,晃着身子说:“该治治刘强,这小子快蹦上天了,连兰书记都宠着他。但整人要找到理由,我们才显得主动。刘强哥俩误工去挖电杆坑,这一条就犯了两个错误,一是不遵守队里的规定,逃避集体劳动,可以看做对社会主义不满。另一个更重要,挖坑挣现钱,是明目张胆地走资本主义道路。对待他这种不愿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我们要坚决打击,不能手软!”为了能让吴有金做马文的后盾,他瞅吴有金说:“我看这样,吴大叔做为队长点个头,让我老叔以民兵排长的名义去抓他哥俩。刘强和刘志都是又臭又硬的脑袋骨,肯定进行反抗,我们多去一些人,借机把他俩打趴在电杆坑里。我们是维护无产阶级的革命利益,是代表先进的无产阶级革命组织,打得重些也没人追究。”
吴有金抗不住马文一群人的撺掇,把没装满的烟袋扔在炕沿上,愤怒地说:“这两个王八犊子是他妈挺难弹弄,特别是那个斜眼子,整天阴着脸,好象谁欠他八百吊,也该教训教训他!你们想抓就抓,出了事我担着!”
一场冲突就要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