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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节

    头年春,温暖仿佛来得早些,正月里,冰雪就出现了融化的迹象。 东大泡子上布满重新封冻的冰窟窿,小石头在冰上用铁锹铲大人们丢弃的小鱼虾。铲小虾的还有几个孩子,他们都或多或少地捡到一些。刘喜没长性,把一捧裹着冰的小虾丢到小石头的小筐里,拉着四胖子去弹玻璃球。
    三胖子没上学,刘文胜说他可以当个半拉子。刘喜失去伙伴,又把四胖子拉过来。
    刘喜也不爱上学,还偷偷到队里干了一天活,虽然和老弱病残一起干,他觉得还不如上学好受。这件事被刘强发现,踢了他两个腚根脚,又把他饿了一天。一踢一饿还真见成效,刘喜期末考试得了个第一。这第一给他带来两项好处,母亲奖励他一双新鞋。虽然是单鞋,在冬天穿着,心里也高兴,站在那些露着脚尖的孩子跟前,刘喜很自豪。再一个好处是调到后排,不再受陆老师的榆木教棍之苦,还可以在后面给马金玲捣乱。不过他欺负不到马成林,因为马成林蹲了级,回刘屯小学念书。
    发了大水,刘屯的孩子到黄岭上学不方便,上级决定让二年级的孩子也回来上课,暂时由付老师一个人教,以后再派老师。
    学校缺老师,又给吴小兰一次机会,然而,这最后一次机会又失去了。这次不怪吴有金,而是吴小兰本人不愿回来,她从父亲和姨父那里得知,刘强已经把感情转向杨秀华。吴小兰极度伤心后,便把对刘强的爱封闭在心灵深处,她躲避刘强,甚至躲避村里所有人。
    学校想启用刘昭义,而刘昭义说,当个民办小学老师是屈才,没看上这个差事。
    刘昭义是八先生的二儿子,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大学,回了乡。他是东大岗子乃至黄岭地区的真正才子,比他才干高的只有兰正的大儿子和刘昭义的大哥。这两人的翅膀都比他硬,已经远走高飞。刘昭义也想飞出去,被高考这道“龙门”挡了下来。刘昭义不认可,觉得凭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跃过去。
    八先生通过关系到县教育局查了高考分数,刘昭义的分数远远超过录取分数线。八先生以为“高招办”在操作上出了误差,又托人活动,想把刘昭义补进大学。被托的同事告诉他:“别费劲了,教育局没搞错,刘昭义这样的学生没有上大学的资格。”
    八先生一头雾水:“难道刘昭义在学校犯了错误?或者说了不该说的话?这老二说话结巴,把进步的言语表达成落后了?”
    同事说:“不是因为你儿子做错了什么,是因为你,还有你的家庭成份。招生办综合起来考虑,便取消了他的升学资格。”
    八先生的成份是上中农,在旧社会有过一般性的历史问题,哪一项也够不上四类。但是一综合,问题就变得严重和复杂,刘昭义便不情愿地回到家乡。
    刘昭义不服气,他问父亲:“我哥、哥哥和我一样出、出身,他上了大、大学,我咋、咋不能上?”
    八先生的心情很沉重,他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只好安慰儿子:“不上大学就不上吧,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只要听伟大领袖**的话,就有光明的前途。”
    刘昭义这样反驳父亲:“你老、老是叫、叫我听伟大领袖的话,他、他老人家怎、怎么不一样、样对待,在农村摆、摆弄地球,有啥、啥出息?”
    刘昭义从小结巴,给望子成龙的八先生心里投上一片不小的阴影。但刘昭义朗诵课文挺流畅,看不出语言障碍,给了八先生一些欣慰。中学后,刘昭义数理化学得最出色,这正随了八先生的心愿。满以为这个二儿子能和兰正的儿子一样有出息,当一名国营企业的工程师,可现实击破他的希望,也击碎刘昭义的梦想。
    刘昭义个头不矮,体格也不错,就是不爱干农活。让他铲地,草比苗剩得还要多,队长马向春没少剋他,不见一点儿成效。马向春只好安排他放牛,让他挣大半拉子的工分儿。
    刘昭义早晨把二十多头牛赶到甸子上,晚上早早地赶回来,与不会说话的牲口为伴,省下语言,不用在人前结巴,换得悠闲自在。他常常把牛赶进刘屯的地界,吴有金往回撵,他还振振有辞:“什、什么你队我队,都是中、中华人民共和国领、领土,牛吃、吃哪的草都、都一样长、长膘,杀、杀了都是给无、无产阶级解馋。”吴有金知道他强辞夺理,但大道理又摆不过他,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刘屯的荒甸成了他放牛的草场。
    发大水时,刘屯的草甸被淹,三十多头牛转移到东大岗子,放牛的乔瞎子被暂时撤换,派四名壮劳力昼夜看护。刘昭义把他的牛混入刘屯的牛群,理由是东大岗子出地,刘屯出人帮他看牛,谁也不吃亏。
    大水撤走后,狼又回到刘屯的荒甸子上,它们三两成伴,常在夜间进村偷袭猪崽。刘昭义的牛群里有四头小牛,马向春怕被狼叼走,再三督促他看好牛群,最起码在夜间把牛赶回圈。刘昭义我行我素,把队长的话当做耳旁风。有人建议把他换掉,但马向春碍于八先生的面子,不好把“换”字说出口。
    八先生是黄岭一带资格最老的小学教师,几乎每个上过学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他为人憨厚,教课认真,对学生也很和善,很受学生及家长们的敬重。让刘昭义放牛就是他向队里提出的,马向春当场拍板。
    马向春心里早有数,这个书呆子分不清苗和草,除去放牛,他也干不了什么。其实刘昭义并不像队长看得那样呆笨,他在农村长大,咋分不开苗和草?他是故意装。刘昭义心里明白,社员们也知道咋回事。
    刘昭义不是不怕队里的牛被狼祸害,而是有把握。他还要让社员们看一看,我刘昭义吊儿郎当地也能把牛放好,智慧比你们高。
    他学过生物,知道动物种群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他的牛群有六头强壮公牛,狼来侵袭时,牛群会自动聚在一起,把牛犊围在中间,公牛头朝外,拼死保护母牛和小牛,而且把保护的重心放在没有抵抗能力的幼崽身上。为此,刘昭义还发出感叹:“社会的进步让人类的本质开始退化,人们互相争斗,互相残杀,用华丽的外表伪装肮脏的灵魂。说得天花乱转,干得是龌龊之事。遇到外侵时,他们不是保护同类,保护弱者,保护未来,而是曲膝以保自身。更有甚者,在危难之时还要咬同伴一口。和人类相比,牛是伟大的,它们不主张弱肉强食,它们和谐相处,它们知道保护弱者!”刘昭义发完感慨后,给了牛更多的自由,任它们在东大岗子和刘屯两个村里乱窜。
    到冬天,刘昭义更清闲,他把牛放出去,几天也不往回赶,晚上在家睡安稳觉,白天找个墙根儿晒太阳,拉着胡琴,奏着哀怨的乐曲。
    半个冬天过去了,饿急了的狼经常进村,半大的肥猪成了它们的晚餐,而刘昭义的牛群里四头小牛安然无恙。这更让刘昭义找到说项:“古代诸葛亮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我刘昭义坐在墙根下拉琴也能把二十几头牛放养好。”后来,刘昭义觉得拉胡琴不过瘾,又买了一把能弹的琴,这种琴和琵琶相似,称为琵琶琴。反正村里人不懂乐器,他起什么就叫什么。刘昭义还喜欢跟在牛的屁股后面弹,惊得一些牛连草都吃不好。
    刘昭义的牛经常到刘强的院子里找草吃,把苇捆拽散,还把牛屎拉到苇草上。这倒乐坏了刘喜,他在家门口就可以捡到牛粪。
    为了弥补老师的口粮不足,黄岭小学向大队要了一块校田地,打下的粮食分给老师。校田地由学生耕种,粪由学生捡,每个学生都有积粪肥的任务。
    还有让刘喜高兴的是能够骑到牛。
    牛背宽,皮又活,大多数孩子骑不了。刘喜在这方面有绝技,还驯服了一头小黄牛。骑着它,还用它从甸子上往回拽草。刘喜不但自己拽,还和四胖子、小石头一些孩子合伙。他们同木头做成四框,码上草捆,小黄牛在草茬上拉着,几个孩子坐在草上打闹。这种事吴有金和刘奇都管不了,因为用的是外队的牛。
    冬季来临前,刘强和大胖子帮孟慧英抹外墙,由于人手不够,刘强让刘喜帮着端泥。刘喜不愿干,又怕哥哥踢,只好硬着头皮去。他笑嘻嘻地满院溜达,磨蹭着看别人把活干完。小石头则不然,和大人一起干,手跄破了也不吭声。刘喜看到后,他在心里说:“活该,敢情是你自家的活,给别人干你也会藏奸。”
    抹完墙,孟慧英留他们吃饭,刘强和大胖子都不肯,喝碗凉水匆匆离开。刘喜也要走,被小石头拉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净面大饼子,捧着递给刘喜。刘喜瞅着大饼子笑,慢慢地,他的笑消失。小石头瞪着眼站在刘喜对面,怒气随着刘喜的笑样消失而散尽。两个孩子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主动离开。小石头第一次看到刘喜严肃的脸,刘喜也第一次看到小石头的眼里闪过泪花。
    突然,刘喜用全力推向小石头,小石头仰倒后,还向刘喜举着大饼子。刘喜没理他,趾高气扬地回了家。
    从那以后,刘喜把小石头从坏人堆里清了出来,再不对他怪笑。小石头也不在刘喜面前绷着脸,还放松了对他的戒备,如果没有别的孩子在场,他们也在一起玩儿。到甸子上割柴草,他们还共同用东大岗子的牛往回拽,但是,他俩仍然不说话。
    小石头也敢骑牛,驯服的牛比刘喜驯的牛还要多。
    刘喜用小黄牛只拽了三趟草,小黄牛就被杀掉,原因是,它被何大壮砍伤了腿。
    那一天,刘占山把马文的房门砸开后,肖艳华被马向东堵个正着。马向东要打肖艳华,马文给搪着,肖艳华在马文身后溜走。马向东肚里窝着火,指着父亲大骂,惹怒了马文,给了他一个脖溜,打得马向东两眼冒金花,还没等他清醒过来,被马文一脚踹出房门。马向东已经撕破脸皮,要和父亲动手,被吴殿发拉开。
    见不到刘占山的踪影,吴殿发察觉到马向东中了刘“大白话”的奸计,便把准备到何荣普家去闹的马向东拉了回来。
    稍稍冷静的马向东也觉得不对劲儿,刘占山说马文搂着杨秀华,而杨秀华根本不会来他家,这是刘大白话故意给他们拴对儿。要知道来他家偷情的是肖艳华,说什么也不会回来堵。
    马向东对着刘占山的家门大声叫骂:“不是人揍的刘大白话,你他妈等着,我马向东和你没完。”
    马文也把刘占山恨得咬牙切齿,但在此时,他只有认吃亏。
    刘占山笑着回了家,但他还是不解恨,他认为马家把他害得太苦了,这种仇恨,不是一件两件事就能摆平的。他也知道会伤害到何家人,但是顾不了太多,既然肖艳华愿意让马文摆弄,让她丢丢丑也不算过分。
    肖艳华出事的第二天,马向东在村头碰到何大壮,劈头就问:“你妈在外面搞破鞋,你知道不知道?”何大壮也听到马家闹事的风声,也揣测到这件不光彩的事和自己的母亲有关,但他想不到马向东会来找茬。
    何大壮从记事那天起,就在屈辱中挣扎,他痛恨母亲做了不光彩的事,又享受着温暖的母爱。父母忍饥挨饿,省下嘴里的粮食给他吃,把上学的机会给了他。姐姐英子一天学也没上,也没一点儿怨言。姐姐认为弟弟是家里的顶梁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何大壮没考上中学,确切说是他没有心思去考。父母遭人欺辱,让他失去了求学的信心,他要到队里挣工分儿,给家庭添一些收入,也让父亲感到有了帮手。
    他恨马文、恨马荣、恨吴有金,是他们给了他太多的灾难,太多的耻辱。他要杀掉他们,但他现在还不能,他还小,不是他们的对手。他选择了忍耐,这样的忍耐是仇恨的集聚,比发泄还要可怕。
    马向东骂他,何大壮装做没听见,低着头往家走。马向东追上去,拽住他的脖领,恶狠狠地喝斥:“小王八崽子,你妈在外面偷男人,你回去管管那个骚妖精。”马向东骂完想离开,何大壮给他一个大耳光。何大壮还想打,被赶过来的马向伟抱住身子。马向东返回身,把何大壮一顿胖揍。打完对他说:“小王八崽子,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再不老实,连你家的老王八一起打。”
    何大壮回家取镰刀,想去找马向东拼命,看见小黄牛拱他家的柴禾垛,何大壮举刀砍在小黄牛的后胯上。
    小黄牛伤的并不重,将养几天就能痊愈,但是,马向春觉得养个伤牛不划算,便产生杀掉分肉的想法,和社员一说,全体同意。但杀牛要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还必须有充分理由。
    马向春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刘昭义,明确交待:“一定选好词儿,字也要好看,如果大队同意,畜牧组批准,就不追究你的失职,如果不批,扣你半年工分儿。”
    刘昭义没把扣工分儿的事放在心上,少弹几下琵琶琴,草草写上几句:“东大岗子小队的牛被人误伤,且伤势极重,已经失去为广大革命群众服务的价值,经全体社员讨论,贫下中农核准,队长同意,申请把它杀掉,让它为革命再做一次贡献。”
    这个申请交到大队,兰正又把它送到公社畜牧组,畜牧组侧重“伤势极重”,批准了申请。小黄牛被杀,社员们都分到了牛肉,刘昭义也没扣工分儿。少了一头牛,还少操一份心,刘昭义觉得挺不错。
    当东大岗子的社员高高兴兴地把牛肉消化掉,把本不起眼儿的小黄牛忘掉后,小黄牛事件却在刘屯引起轩然大波,
    马荣和马向东坚决要把砍牛的事件查清楚。他们的理由是:小黄牛是集体财产,集体财产也是国家财产,国家财产就不分你队我队,爱护国家财产人人有责。有人明目张胆地破坏国家财产,我们无产阶级就不能看着不管。马荣找到吴有金,请求他带领全村贫下中农对何荣普进行讨伐。吴有金为闺女的事发愁,没心思管这些没用的乱事,并且告诉吴殿发:“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再捅乱子就滚出这个家!”
    没有吴有金支持,马荣没有底气,但他不甘心这样不了了之。和马向东去了东大岗子小队。
    马荣骂马向春:“你这个鳖犊子,光想到吃牛肉,忘了你二叔的仇!何荣普指使儿子砍了你队的牛,你一个屁都没挤出来,妈啦巴,你这个队长白当了,叫失他妈的职!”
    马向春在队里整理牲口套,忙向叔叔解释:“一个草牛,还是牤子,养着就是为了吃肉,砍了就砍了吧,也让社员解解馋。今年涝得重,过大年都没吃上荤腥。”
    “妈啦巴!”马荣气得直跺脚:“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一点儿他妈的什么也没有,这是政治的事,不能讲究吃,里外你都分不清!叫刘强砍了脑门子,这么大的仇你也忘掉,还跟人家混得挺不错,你说说你,还是人揍的吗?”
    马向春一脸苦笑,他说:“老叔,这个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也没把谁怎么样,他一家子服了软,认了错,我不想没完没了。”
    “你!”马荣大声吼:“和你这个鳖犊子真没辙,你头上的疤瘌就算白落了,妈啦巴,你就看着你二叔白叫人整死吧!”
    马向春放下手里的活,找个长条凳让马荣坐下,他说:“老叔,我也想劝劝你,这么些年,你在刘屯没少树敌,依我看有点犯不上。”
    “啥叫犯不上?”马荣站起身:“我知道我得罪不少人,能咋地?这是为了革命事业,为了红色江山不他妈地变色,得罪再多的人也值得。妈啦巴,怕得罪人你就得干累活,也得和那些人一样挨饿。你问问你老婶儿饿着没?饿着她,她就不会养活这么多孩子。”
    “老叔,说那些干啥?咱就说何荣普吧,这些年,也让你和我三叔整落胯了。再者说,害我二叔的是胡永泉和刘辉,何荣普起不到什么作用,往死里整他,我看不值得。”
    “你懂啥?”马荣踹翻板凳,粗声说:“我连何荣普都治不服,在村里还能管谁?你没见刘强和刘占山都还阳了?妈啦巴,你这队长也不知咋当的,一点儿他妈觉悟的政治也没有,连杀鸡给猴看都不懂。”
    “砍牛的又不是何荣普,而是他儿子何大壮,他还是个孩子,你能把他怎么样?”
    “啥怎么样?我就是冲何大壮来的,这小子从小就不老实,咱家向伟让他凶屁了!不把他的反动气焰打下去,无产阶级的威风就显不出来,妈啦巴,我们的红色政权还怎样保?”
    马向春说不动叔叔,只好这样问:“老叔,你就说让我干什么吧?”
    “把你队的贫下中农、先进分子、革命骨干都召集来,让何荣普父子给小黄牛陪命,把他家抄了,再把何大壮绑起来游街,斗争完把他送到公社去专政。”
    马向春显得很为难,他说:“牛肉都吃下肚了,让我领人到你们队去闹,我看不对劲儿。”他又劝叔叔:“这么大的队,损失一头牛也不算啥,何况还不是你队的,闹起来,人们会说咱做得过份。你消消气,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
    “你少给我说这些!”马荣的火气更盛:“瞅你这个队长当的,看着阶级敌人破坏国家财产,你装看不见,说你落后,一点儿不过份!”马荣骂骂咧咧往回走:“妈啦巴,马家出了这样一个孬种,自己的仇不想报,连他妈国家的仇也不想报。你不革命我革命,谁破坏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我坚决不答应!我去找何家爷俩算账去!”马荣虽然这样说,也不敢贸然到何家抓人。他不怕何荣普,却怕何大壮,这个冒失鬼,惹急了给他一镰刀,也可以要他的命。
    马荣决定找足智多谋的马向勇研究对策。
    马向勇向马荣献出他做梦都想不到的计谋,让马荣把胡永泉搬来。
    马向勇说:“当初是胡永泉抓走我二叔,我二叔死到他的手里。今天让他抓何荣普父子,只要被抓走,会和我二叔一个下场。”
    马荣瞪圆眼看着马向勇,觉得这个瘸侄突然变得很陌生。
    马向勇看出是叔叔误会了自己,他解释:“现在的阶级斗争这样激烈,光凭自己的一出一猛办不成什么事,得讲究策略。”
    马荣打断他的话:“什么破策略,再策略也不能和仇敌穿一条裤子!马向前他爹不是你亲叔叔,妈啦巴!要是亲叔,你就想不到这个法。”
    马向勇不爱听马荣说这样的话,心里说:“不是亲叔叔咋地,我少给你们出道了?马向春是你亲侄,你在那碰了一鼻子灰。”马向勇是个有谋有略的人,心里想的不会轻易表露出来,他对马荣说:“老叔,我一直都把你们当亲叔叔看,你们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样,我也想给二叔报仇,可这个仇怎样报,和谁报就有说项了。按理说最主要的仇人是胡永泉,咱们敢去找人家报仇吗?别说你我不能去,连马向前也不能去,我们这口气只能先咽着。找何荣普报仇,那倒挺容易,打他一顿又能解决啥?打轻了,他还能缓过来,打重了,还有人管,都没用。想整人就得往死里整,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要做到这些,就要借用形势,借用政治,借用政权,借用无产阶级的革命手段。咱们杀人要偿命,你听说哪个工作组整死人偿命了?不但不偿命,还会得到好处。因为工作组是执行上级的使命,是捍卫无产阶级革命政权,就是杀错人也在情理之中。如今胡永泉是公社治保组的组长,抓个人就和抓个小鸡一样,我们利用他整治何荣普父子,省得王八头的血弄脏了咱的手。”
    马荣让马向勇的一套大理论弄得蒙头转向,他说:“别左一个弯子右一个弯子来回绕,弄点真格的,妈啦巴,那个胡永泉又精又怪,你让他抓何荣普他就会来抓?治保组也不是咱家开的。”
    “这就用着策略了。”马向勇开始在地上晃悠,边晃边说:“现在队里最值钱的是啥?是骡马和耕牛,快要春耕,上级对耕牛看得很重。咱们到治保组去检举,就说何大壮砍了耕牛,说他对社会不满,故意破坏。”
    马荣的圆脑袋随着马向勇的身子晃,他说:“这个不太对劲儿,小黄牛是散放的,没耕过地,他妈啦巴子,也不好算耕牛。”
    “哪个牛身上贴签儿了?说它是耕牛就是耕牛,在春耕前砍杀集体的耕牛,如果上纲上线,就可以定为现行反革命。”
    “你这个道道不孬。”马荣想了想,突然反卦:“不行不行,妈啦巴,绝对不行!”
    马向勇停止晃动,想听一听“不行”的理由。
    马荣说:“这个招还真不行,小黄牛是向春主张杀的,说它是耕牛,恐怕把向春连进去,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弟弟我的侄儿,可别让他戴上反革命的帽子。”
    马向勇脸上露出笑,他说:“老叔你真是多虑,这和向春没关系。他是贫农,又是队长,有权申请杀牛,何况是一头伤牛。咱们说小黄牛伤得多重都可以,说它只剩下一口气,不杀也得死。而且上级也审批下来,不会连上向春。
    马荣不怕把事情搞大,却怕见上级领导,他说:“谁愿检举谁就去,我不见胡永泉那个王八蛋。”
    马向勇提出让马向东去检举,马向东也打怵,被马荣骂了几句,他才硬着头皮去了公社,到治保组向胡永泉检举了何大壮砍杀耕牛的事件。
    别看马向东认不了几个字,瞎编话不外行,把何大壮砍耕牛的过程描述得有声有色。
    经过十几年的风风雨雨,胡永泉总认为自己在兢兢业业地工作,人没少得罪,却得不到提拔,到头来还是个治保组长。后来,老搭档“墨水瓶”没逃过四清,胡永泉费了很大周折才摆脱与他的干系。但胡永泉对治保工作仍然有着极高的热情,听完马向东的检举后,立刻让刘辉到畜牧组调取了杀牛的申请。
    刘辉给刘屯一些人升完成份后,被胡永泉打发回朱家湾老家,又改成朱家的姓氏。他在上边游荡惯了,不愿在队里干活,挣的工分儿连母子俩的口粮钱都不够,便产生搬回刘屯的想法。他母亲还特意回去一趟,没人搭理这个茬,刘辉的家没搬成。四清时,刘辉又被胡永泉借调到治保组,由于有后续工作要做,把他留到至今。
    刘辉拿给胡永泉的申请就是刘昭义写的那张纸条,字不多,非常潦草。但胡永泉审查的很细致,最后把目光落在“伤势极重”上,并且在四个字上画了圈儿。他指示刘辉:“你去办这个案子,从我画的这个圆圈儿做为切入点,一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记住我们的原则,对坏人绝不能手软。”刘辉领命要走,被胡永泉叫住,告诉他:“现在的人不象以前那样好摆弄,你一个人做这项工作有困难,得找个同志配合你。”
    刘辉当即表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克服困难,完成任务!保证把何大壮父子都抓来!”胡永泉笑着摇头:“这样吧,你先到黄岭大队,让兰正协助你。他们大队的人,还是他们自己抓,这样会好一些。”
    刘辉找到兰正,说明两个意图,一个是调查伤牛事件,抓走何大壮父子。另一个是他附加上去的,让兰正给他在刘屯落上户口。兰正想了想说:“落户的事好说,只要刘屯超过半数的人同意,我就能给你办。至于抓何大壮,咱们应该慎重。我是书记,做事要讲究政策,政策和策略是我们的生命嘛!”
    兰正没把杀牛的事放在心上,认为一头草牛,早杀晚杀都是杀,让畜牧组审批也就是走个过程,胡永泉没必要小题大做。但他也想到:“没有人越级向上举报,胡永泉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一定是刘屯有人想借机整出点乱子来,他们从中捞到好处。”兰正思考后对刘辉说:“马上就要春耕,我得下到基层去,同时还要大搞农田水利建设,挖沟渠,把黄岭水库的水顺出去。还要在刘屯搞试点,把电办过来,涉及到砍树立电线杆子,等等等等,唉!这些事都赶到一块儿了,忙得脚打后脑勺。但不管怎样,你的事是政治大事,别的事都可以往后搁。我抽不开身,给你派个政治觉悟高的助手,他是新提拔的大队长孔家顺,这个干部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
    刘辉会面了孔家顺
    别看孔家顺年轻,做事却非常老练。他说话慢,行动果断迅速,当兰正把他介绍给刘辉时,刘辉偷着吸了一口凉气:“面前这个人高大英俊,表情深沉莫测,和他在一起,根本显不出我。”
    孔家顺问刘辉:“治保组是什么方针?”
    刘辉说:“两种做法,一是先调查,后抓人。二是先抓人,后调查。”
    “你主张哪种做法?”
    “先抓人!”
    孔家顺两手拄着桌子,由于个头高,身子前倾。他的目光没离刘辉,看得刘辉直想躲。
    孔家顺说:“这个嘛,就按你说的去做。”说完,就要和刘辉去刘屯。刘辉急忙说:“你等一等,我得拿着绳子,没有小绳,拿什么捆人?”
    刘辉和孔家顺在何家扑了空,何大壮不知去向。
    刘辉把何荣普押到小队部,让吴有金把刘仁算账的小屋让出来,做为临时审讯室。
    何荣普有过挨斗的经验,对弯腰低头习以为常,刘辉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把砍牛的过错全部揽到自己头上。只是问到他儿子去了哪时,他只有三个字:
    “不知道。”
    刘辉闹腾一天,没问出一点儿有用的东西,便恼羞成怒,想把何荣普带到公社去专政,被孔家顺制止。
    孔家顺慢吞吞地说:“这个何荣普不是主犯,抓走他,就会打草惊蛇,是不是?让砍牛的何大壮逍遥法外。不如先把他放回去,我们一边蹲守,一边搞调查,把砍牛的来龙去脉弄清楚,避免工作失误,对不对?”
    放回了何荣普,第二天早晨传唤了刘昭义。刘昭义不在乎传唤还是邀请,背着琵琶琴来到刘屯的小队部。
    杀了小黄牛后,马向春对刘昭义的要求也比以前严格,让他天天跟着牛群,想弹琴也得跟在牛的屁股后面。都说对牛弹琴白费劲,而刘昭义的牛群却经不住这样的噪声,他在后面弹,牛在前面走,牛和他谁也不闲着。牛还有一个特点,走得越急,越吃不饱。越吃不饱牛越走,遛得刘昭义腿发麻。刘昭义是高中的头等生,把x和y学得滚瓜烂熟,没学到牛吃饱了才喜欢休息。
    刘辉传唤他,刘昭义没看做是好事,同时也没当做坏事,最起码一整天不用跟着牛屁股。
    他抱着琴坐在长条凳上,斜靠着土墙,眼皮似抬非抬,等待刘辉问话。
    刘辉问:“你叫刘昭义吗?”
    刘昭义知道对他问话的人叫刘辉,只是现在要称呼“朱工作”。这个人没少来刘屯整人,算得上“运动高手”。但刘昭义并没把他放在眼里,稍微抬抬眼皮,带搭不理地点点头。
    “工作组向你问话!”刘辉摆上架子,一脸严肃:“你不是哑巴,不需要点头。”
    “刘,刘昭义是,是我。”
    刘辉以为刘昭义被他镇住,大声说:“说话连贯点儿,这点事就把你吓裤子了?”
    刘昭义想:“你刘辉别拿自己当个人物,谁不知你的臭底细,整急了别说我骂你。”刘昭义也知道,虽然刘辉不咋着,但他占得位置重要,狗尿苔长在金銮殿上,身价成几何增长。
    刘昭义说:“我口吃,连、连不了贯。”
    “别整那些洋词儿,就说疴巴不就得了,费那些没用的劲。”
    刘昭义斜着眼翻弄刘辉,忍着满肚子怒气。
    刘辉问:“是谁砍得牛?砍得部位,伤势如何?你都说清楚。”
    “我,没、没……”刘昭义想说我没看见,还没把“没”字结巴完,就被刘辉打断:“真费劲,我没问你砍没砍牛,我问你看见何大壮怎样砍的牛。”
    刘昭义没结巴:“我没看见。”
    刘辉蹬他一眼,又问:“你们给畜牧组的材料上写着伤势极重,你说极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没救了?”
    “极、极就是极,啥、啥程度你、你问马向春,大家都、都想吃、吃牛肉,就、就得严重点儿写,反正也、也是散牛。”
    刘辉厉声更正:“不对!被砍的不是散牛,是耕牛!”
    “你、你怎、怎么知、知道?”
    “有人举报。”
    “谁?”
    “这是组织秘密,你别问。”
    “不、不让问,咱、咱不问。”
    刘辉说:“跟你这样的人对话太费劲,咱们捞干的,你就回答两个问题。一个是何大壮怎样砍的牛,受谁指使,动机是什么?另一个是被杀的牛是耕牛,它为社会主义耕了多少地?做了多少贡献?还能为无产阶级做多少工作?把这些说完,我就放你回去。”
    刘昭义不愿意立刻回去,觉得在屋子里背风比在甸子上晒太阳好受。如果现在回去,马向春还得让他跟牛屁股,他想把时间拖延到吃午饭。看来刘辉想收场,想不回去也不行。
    刘昭义看到孔家顺拿出笔要记录,他的话变得顺畅,带点唱腔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话要实事求是,我受伟大领袖**教育多年,一定按他老人家的要求去做。我没看见何大壮砍牛,就不能说看见,他也没跟我说为啥要砍牛,我也不知道他是啥动机。说小黄牛伤得极重,这个极字有多种解释,社员们都想吃它的肉,就得说它活不成了。如果不想吃它,小黄牛还能活,这个解释权掌握在贫下中农和马向春手里。小黄牛不是耕牛,更谈不上耕了多少地,它只是为刘喜服过务,让他没少骑,还帮他拉柴禾。杀了小黄牛,让刘喜难受好几天。”
    刘昭义的话跟没说一样,刘辉从他身上啥也没搞到,只得让他回去放牛。
    刘辉和孔家顺在刘屯蹲守三天,没等到何大壮。刘辉产生疑问:“何大壮提前跑了,准是有人通风报信,抓何大壮是组织秘密,下面的人得不到信息,这个泄密的人不同寻常,看来刘屯的阶级斗争越来越复杂了!”
    刘昭义刚刚回到东大岗子,就被马向春撵着去放牛,他觉得窝囊,无精打采地跟着牛群走,懒洋洋地拨弄琴弦,唱着随走随编的歌曲:
    “云开雾散又晴天,
    微风轻拂荒草原,
    牛儿忙走不吃草,
    随者褴褛心也烦。
    只叹十年寒窗苦,
    换得三尺放牧鞭,
    闲时也恨光阴快,
    冬去春来年复年。”
    刘昭义听到笛子的声音为他伴奏,回头看是刘志。他扔下牛群,和刘志坐在土岗子上。琴声和笛声合奏,追逐着还没完全破灭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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