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节
“老连长”的院儿里有碾子,半条后街的人家都在那里碾米压面,修碾子的石匠工钱由小队出,谁都可以用。碾子占了半个院儿,耽误种园子,可“老连长”能在碾子下面扫出些土面土糠,这是可观的进项。他用长秫秸把碾子周围夹起来,给碾子搭上草蓬,刮风下雨都能使,既方便乡亲,又防止土面土糠被风刮走。
傍后晌,轮到李淑芝使碾子磨秫米。她让刘喜帮她在碾盘上翻扫,自己抱碾杆推动碾砣。磨秫米的过程是先把高粱泡了,然后放在碾盘上用碾砣挤压。碾盘上的高粱放少了容易压成面,放多了推起来非常吃力。村里像马文、马荣这样的人家,用队里的毛驴拉碾子,大多数人家都是人力。
李淑芝抱着碾杆只顾推,忽视了刘喜,小家伙不知啥时候溜走。她只好停下来,用笤帚把碾盘边上的高粱往里扫,就这样推推扫扫,进度很慢。李淑芝连累带急,脸上全是汗,气得骂刘喜:“这个败家子儿,整天穷疯,又不知跑到哪惹事去了。”
刘氏端着小簸箕过来,对李淑芝说:“我看见刘喜了,他和三胖子拿着推网走的,说不定到哪去玩儿水。”
李淑芝说:“我这三小子可不像他两个哥,太叫人操心,家里有吃的他比谁看得都准,一干活就抓不着他。”
刘氏把装着高粱和稗草籽的簸箕放在一边,帮李淑芝扫碾子,腾出身还帮李淑芝推两圈儿。刘氏说:“你也该知足了,刘喜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总是哭闹,干干巴巴,都说活不长。现在不但不哭,长得也壮实。”
李淑芝说:“可不是壮实,家里有一点儿差样的,他准偷吃掉。”
刘氏笑笑:“小孩子吗,饿了他就想吃,体格好比啥都强。你说我家刘军,成年痿在炕上,整天摆弄那个戏匣子,别的事啥也干不了,还不少吃,真不知哪天熬出头。”提到儿子刘军,刘氏的脸变得哭丧,开口就骂:“我操你奶奶小双子,你光知道自己享清福,也不说不回来管管这个家,要不你让儿子病快好,要不你把我娘俩都带走!”
李淑芝解劝她:“大嫂,骂也没用,条件好了,你还得找大夫给刘军看病,一个大小伙子,不能这样耽误掉。”
“啥时条件能好啊?刚看着有个丰收,又是一场大水,这一年供上嘴就不错了。”刘氏停下手,既气愤又委屈地说:“我不是怨恨谁,你刘辉本是一家兄弟,不该这样害他,把小军糟蹋成这样,给个奖状有啥用,也顶不了治病。”
提到刘辉,李淑芝也一肚子愤恨:“你说刘辉他爹挺根本,他娘刘三嫂也不错,这小子怎么这样不仁义呢?按理说,我家和他家比你还近一辈儿,小时候也没少照顾他,你看涨成份时把他凶的,都不如另旁人。”
刘氏问:“前些天刘三嫂来了,你还供她饭?”
“咳,叔伯妯娌,吃口饭,喝口水还不应该?”
“你这副心肠啊,活该遭罪!都说好人有好报,我咋没看见呢?”
“图啥好报赖报的,就这么回事吧!大面儿上也得过得去。刘三嫂想把刘辉领回来。现在户口好落,她也动了心。”
刘氏帮李淑芝推碾,边推边说:“刘辉回来,刘屯又多一个祸害。二倔子是他抓走的,含冤而死。涨成份那阵子让他搅得天翻地覆,以后又不定谁倒霉!”
李淑芝看刘氏推得吃力,她说:“大嫂,不用你推,帮我扫扫碾盘就行。刘喜这个小冤家光知道玩儿,今晚上我饿他一顿。”
刘氏劝李淑芝:“刘喜这孩子从小就受苦,没少让人欺负,贪玩就贪玩吧,你可别再饿他。”
“我还能饿着他?”李淑芝露出苦笑:“他一天就认吃,没现成的就偷家里的高粱,拿到黄岭换煎饼。为了吃,他都不嫌道远。”
“管怎地,他不像以前那样咧咧了。你说他成天咿咿呀呀地哭,瞅着多揪心。现在多好,总是笑嘻嘻的。”
李淑芝停下来,和刘氏一同翻捣碾盘上的米,她不想磨得太净。
队里还没分粮,估计要比往年分得少,家里的自留地全部被淹,从小开荒地里收回一些高粱,磨得太净了,米饭虽然好吃,但糟损太大。而且越好吃,孩子们就吃得多,更是费粮。
又推了几圈儿,李淑芝把米和糠都收进一个大簸箕里。她没走,帮刘氏推碾子。刘氏不是磨米,而是压面,高粱里混有水稗草籽,压碎后贴混合面饼子,刘氏经常这样做。
刘军的病情不见好转,小便完全失禁,被褥几乎天天拿到院子里晾晒。村里都承认刘氏是强人,可也经不起这没完没了的折磨。她不但要照顾儿子,还要到队里出工,虽然吴有金、刘奇照顾她,也许诺给她口粮,但是,工分儿少就结算不出一分钱。她和刘军不仅要糊口,还要用钱把布票换成棉衣御寒。妇女劳力中,她是最老的一个。为了不让儿子挨饿,她吃的饭食常常是糠菜团子。负担太重,她两条腿向外弓着,勉强支撑住干黄的身子。
把高粱和草籽在碾子上铺好后,刘氏趴在碾杆上向前推,两只脚蹬地,腿不停地颤,每走一步,都显得勉强。李淑芝拽开她,把笤帚塞到她的手里,对她说:“大嫂,你只管扫碾子,我来推,这点面一会儿就压完。”
看李淑芝累得满身是汗,刘氏不忍,她说:“还是我自己来吧,推不动,我可以慢点儿,你还得回去挑水做饭,几张嘴等着呢。”
“不差这一会儿,做饭赶趟儿。就是小刘喜嘴急,他今天没干活,不敢早回来。”
碾盘上粮食少,推起来比刚才轻,李淑芝加快了脚步,碾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刘氏扫碾子,抽出空也搭把手,并且故意找话说:“他婶儿,今年遭了水灾,粮食肯定多不了,你说还用扒榆树皮不?”
刘氏无意中的话,却刺痛了李淑芝的心,她用手揉着深陷的眼睛,把眼泪抹在脸上,痛苦地说:“大嫂,别提扒榆树皮了!一想到那段往事,我就心酸。”
“唉!都是从那时过来的,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和你们还不一样,我家升了成份,又没个顶事的男人,老的老,小的小,吃不上饭,还要受人欺负,连扒榆树皮的权利都没有。”李淑芝说:“不知你细看没有,刘志眼睛有点儿斜,就是从那时落下的。”
刘氏说:“我倒没注意,这孩子长得挺不错啊!”
“他平常看人并不斜,如果他生气,眼睛斜得只剩半个黑眼仁儿,叫人看了心疼。”
“饿的吧?”
“要是饿的还算好,是叫人打的。”
“谁这样手黑,那时刘志还是个孩子。”
李淑芝说:“谁这样手黑?马荣那帮人还不算手黑吗?可他也没有这两个人手黑。就为了几张榆树皮,两个成年人把刘志眼睛打斜,把刘喜打得再也不会哭了,那时刘喜刚几岁,话还说不全呢。”
“你当时找他们没有?”
“找啥呀!刚升了成份,谁替咱说话?只好忍吧!”
“真是作孽,他们不怕报应?就是老天不报应他,这两个孩子也会记住这个仇!”
李淑芝说:“我担心的就是这。要说像我们这样的命运,挨顿打,皮肉受点苦也不算什么,可孩子们的心灵被伤害了,刘志做梦都在喊报仇,说不定哪天捅乱子。更操心的是刘喜,你看他笑嘻嘻的,肚子里光长坏心眼子,这几年没少惹事。”
“我也看出来了,小刘喜的笑和别人不一样,就拿那天和小石头打架,互相咬着肩膀,血都咬出来了,谁也没掉眼泪,小刘喜还嘿嘿笑。”
李淑芝说:“涨水前我领他去合作社买盐,遇上一个陌生人,小刘喜站在人家面前笑,把那人笑得直发愣。我觉得不对劲儿,想把他领走,这个小冤家不知哪来的犟劲,我没拉动他。那个人走了,刘喜还瞅着人家背影笑。回家的路上我问他笑什么,他说那个人叫开裆裤。我打他一巴掌,埋怨他多事,喝问他:“看人家开不开裆干什么?”后来一琢磨,不是那码事,咱刘喜不是专看别人细节的那种孩子,这里准有勾当,到现在,我的心里还悬着呢。”
两个女人说着话,把刘氏的高粱压成面,端着自己的簸箕一同往回走。
在街上,看到刘喜扛着推网向村里跑来,李淑芝没给他好脸色,对他说:“让你推碾子你偷着跑,晚上别吃饭了!”刘喜跑得累,喘着气说:“妈,我找到一个鱼窝,都是小鲫鱼。”看到刘喜光着脚,新做的棉袄溅满泥水,小北风一吹,冷得直磕牙。李淑芝既心疼又生气,瞪着刘喜说:“你到鱼窝吃鱼吧,今天的秫米饭不带你的份儿。”
刘喜张着嘴看母亲,伸手抓簸箕,李淑芝怕他弄撒,没给他。刘喜只好拽着推网跟在母亲后头,边走边晃悠。
晚饭时,刘喜出去玩儿,刘强问母亲,刘喜为啥不回来吃饭?李淑芝说别管他,他爱哪去就哪去,吃完咱就收拾桌。
其实刘喜比家人吃得早,趁母亲到井台挑水的功夫,他盛了满满两大碗稀粥,吃到米粒足到脖,他才故意离开。他这点小伎俩,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刘喜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回家第一个钻进被窝。他最小,只给铺个小袄垫,怕破炕席扎腿,他蜷着身子。刘志挨着刘喜睡,小声问他:“晚上不吃饭,你能睡得着?”
“咱妈不让吃。”
刘志不相信刘喜的话,知道他不吃饭不会这样老实,故意说:“锅里还有剩饭,你自己去盛,妈不会说你。”
刘喜装得挺委屈:“妈不让吃,咱就不敢吃,谁让咱最小。”
刘志把手放在刘喜的肚子上,他的肚子被撑得滚圆。刘志提高声音:“哈,我说你晚上不吃饭呢,准是偷……”刘志的话没说完,被刘喜用双手捂住嘴,他把嘴凑到哥哥耳边,小声说:“二哥,你别喊,我告诉你一个大事。”
“啥大事?”
“我发现一个鱼窝。”
刘志挺好奇:“鱼窝多大?”
“不是鱼窝,是黄岭水库开了口子,口子里往外淌小鱼。”
刘志明白,准是被大水冲开的黄岭水库往外淌水,水里有小鱼游动。秋天这种现象很普遍,人们把水溜吊起来,用筛子或密实的柳条筐可以接到小鱼。刘志说:“淌小鱼就淌小鱼,你乐意玩儿就接点儿,弄多了也没用,咱家一点儿油水也没有,整回一些腥里蚝气的鲫鱼崽子,没法吃。”
刘喜说:“有串丁麦穗,还有小沙葫芦鱼。”
“有啥鱼我也不去。”
“明天是星期天,你呆着干啥?”
“呆着,你看我呆过吗?我有的是事儿。”
刘喜见二哥不想和他一起去截鱼,便说出他认为最重要的事:“二哥,我看到了开裆裤。”
“真的是开裆裤?”
“哪还会假?绝对是他。他也相中了淌鱼的那个口子,叨咕着明天去截鱼。”
虽然屋里没亮灯,刘喜仍然察觉到二哥的眼睛开始斜。刘喜不吭声,等待二哥说话。
刘志从咬紧的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明天我啥也不干,咱哥俩去截鱼。”
一场寒霜,抹去了秋后的残绿,本是金色的秋天,却看不出丰收的景象。还未成熟的玉米,倒伏在田间,被淤泥包裹,早已没了生命的气息,只有退水后新长出的稗草,顽强地和秋霜做最后一搏。黄岭水库被冲毁,下方的农田全部被淹,但北面的土岗子安然无恙,庄稼长得很好。谷子已经收割,玉米也等着开镰。
黄岭水库在刘屯的西北,它的水源是从西北方下来的一条小水沟,北面有道土岗,南面和东面是用土坝围成,面积不大。
建水库时,刘屯人出了不少力,发水时,它没有照顾刘屯,而是配合小南河把刘屯搞得一片汪洋。
黄岭水库是兰正主持修建的,连选址都是他的主张,耗费了他不少心血,也耗费了大量人力。水库还没建成,他就受到上级的表扬,县里还派人来学习,兰正也一时名声大噪,吨产田、炼钢铁、修水库是他的三大功绩。
修建黄岭水库是为了保证下方的农田灌溉,把旱田变成水田,兰正想让吃秫米饭长大的社员们都尝尝大米的味道。只可惜那条小河的水量太小,到库区几乎都渗入地下,平整成水田的土地又重新用犁杖豁开垄沟,种上高粱和玉米。
今年的雨水偏大,而且集中在夏末,上游的水涌进小水沟,把黄岭水库灌满,水漫土堤,顷刻间垮塌。到秋后,库里水撤到堤下,只有靠东南的两个决口还在向外流水,水不大,像清静的小溪。
太阳升到一杆子高,刘志哥俩来到决口旁,他们带来一把铁锹,一块薄铁片,一块破席头,一个筛子和一个柳条筐。刘志把两个决口的水吊起来,把铁片和席头铺在水底,支上筛子和筐。水从铁片或席子上落到筛、筐里渗走,小鱼被拦下。刘喜在旁边玩儿,眼睛往四下看,他在寻找“开裆裤”的踪影。
截鱼不是刘志的真正目的,他是想会会“开裆裤”。刘志认为自己已经长大,到报仇的时候了!
时近中午,刘志既没接到一条小鱼,也没等到“开裆裤”。他怀疑刘喜撒谎,找刘喜,又不知刘喜跑到哪里。
日头偏西,刘志感到饿,刮起小北风,他又觉得冷。这时,刘喜从土岗子的玉米地里钻出来,拿着两棒青玉米让刘志生吃。刘喜脸上沾着青玉米的浆渣,证明他已经吃过。刘志啃完一棒青玉米,打算起走筛子回家,把筛子端起来一看,里面有白漂儿鱼。再看水溜里,小鲫鱼、串丁、麦穗儿顺流而下,转眼间落了半筛子,另一个水溜里的柳条筐也接到了小鱼。看到有收获,哥俩都很兴奋,忘了饿,感觉不到冷。小水桶装满后,刘志在决口旁挖个小水坑,培上土埝,把截到得鱼往坑里倒。
突然,刘喜站在旁边“格格”笑,刘志抬头一看,口子旁站着一个人。他停下截鱼,从泥里拔出脚,站在干地儿上仔细打量这个人。来人穿的是新做的棉袄棉裤,胖墩墩的,像一个黑色的棉花包。
他就是当年的“开裆裤”,只是现在的棉裤还没有开线。
“开裆裤”见刘志截到很多鱼,非常眼气,便产生霸占截鱼口子的想法。他问刘志:“你是哪个村的?”
刘志心里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当年你和趿拉鞋把我哥俩打得不轻,今天我哥俩就是来报这个仇!”
刘志故意往起挤火:“你算老几?有什么资格问我?”
“嘿!你这个干巴小子挺横啊!谁让你到这截鱼的?”
“我愿意,你管不着!”
“今天我就要管,这个水库是我们的。”
已经准备打架的刘志,握着拳站在“开裆裤”的对面,截鱼的筛子被冲到一边,小鱼随水流游走。
刘志没管这些,目光盯紧“开裆裤”。
看到“开裆裤”有镰刀,刘志想:“要想打败他,首先要夺下镰刀,然后用镰刀砍。”
刘志准备夺刀。
刘喜转到“开裆裤”的背后,一脸嘻笑地接近他。刘志明白刘喜要干什么,他的心紧张起来,心里说:“小弟要动手,可他还是个孩子,万一开裆裤失手砍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事不宜迟,我必须赶在刘喜之前。”
刘志接近“开裆裤”,“开裆裤”没察觉到刘志向他进攻,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用两手握住刀把,并且换了位置。刘志从“开裆裤”身边擦过,把刘喜推向一边,并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掐一把。
刘志瞪着“开裆裤”说:“哪写着水库是你家的?它归黄岭大队,也有我一份!”
“你是哪村的野小子,敢这样混横?”
“我是刘屯的,你想怎么样?‘
“呵,一看你就是那个涝洼塘的,你们那没几个好人。瞅你们村的瘸狗马向勇,哪干过一点儿人事?到我们队里偷瓜还不算,把瓜秧都给祸害了。就是有个叫刘强的还干点好事,没人喜见他,你们村的人不知香臭,从背后给他使绊儿。”
听了“开裆裤”这些话,刘志觉得他还通点儿人气,可这并没有削弱对他的仇恨。刘志想:“瘸狗不是人,你也不是好鸟!收拾瘸狗那是以后的事,今天先不放过你!”
刘志慢慢地把手伸向镰刀,“开裆裤”似有察觉,他用镰刀在面前划一个弧线,刀光一闪,显出锋利。刘志没躲,大声说:“瘸狗和你一样,都不是好人!”
“你骂人?”
“骂你了,有法你就想。”
“我看你找打!”
“说不定谁打谁,有能耐你先伸手。”
“开裆裤”的目的是为了弄到鱼,并不是来打架,他说:“小伙子说话挺硬气,就凭你这态度,我就不让你截。”但他看到刘志露出拼命的样子,主动后退几步。
没人照管截鱼的口子,小鱼从口子里往下流,“开裆裤”不想再磨蹭,打算回去拿截鱼工具。
刘志看到“开裆裤”急着要走,想拦他又提防他手里的镰刀。仇恨的烈火在心里燃烧,刘志把安危置之度外,但他怕刘喜受伤,没有贸然行事。刘志跳进水里,把筛子支在口子上,瞬间就接到半筛子小鱼。
他想引逗“开裆裤”也跳下水,那样他可以乘机扑上去。
可是,“开裆裤”见截到鱼,非常着急,更急着要走。刘志故意气他:“这鱼真多,你说不让截不好使,我就是截,有本事你下来把筛子起走。”
如果“开裆裤”弯腰起筛子,那就是最好的机会,刘志会把他扑倒在水溜里,抢下镰刀,敲打他的脑壳,让他满头都是包。可“开裆裤”不上当,他吓唬刘志:“我说不让你截鱼,你就快点走,你到黄岭打听打听姓尚的。我不是欺负你,也不是说大话,你现在走,这些鱼还能拿回去,等我回来,你再不把口子让出来,这些鱼全部没收!”
听到“没收”俩字,刘志的眼睛斜得吓人,他在心里说:“当年的榆树皮就是让他没收的,真是本性难改。现在不是当年,我刘志不是当时的小瘦孩,别说没收,不没收我也不会放过你!”刘志激“开裆裤”:“你吹牛,没收看看,你敢下水动一条小鱼,我就和你没完。”
“开裆裤”看着刘志,大声说:“呵,口气还不小,好象有多大能耐。看你的斜眼睛挺吓人,其实一肚子稀屎。你们刘屯人就是欠揍,不挨打就不知道八王爷几只眼。以前有两个地主崽子扒榆树皮,我要没收,他不服,咋地了,榆树皮一块儿没拿走,还差一点儿搭上小命。你不信就回去问问,看看有没有这回事!”
听了这些话,刘志气得心往外蹦:“为了几张榆树皮,两个大人把两个孩子打得半死,现在,他还当做光荣来显摆。今天狭路相逢,要你命我都不解恨!”
为了稳住“开裆裤”,刘志说:“你那时打了两个孩子,算不得本事,你不敢下来抢我的鱼。”
“开裆裤”不愿浪费时间和刘志纠缠,顺大堤往回走。刘喜从对面迎上来,笑嘻嘻地抓住“开裆裤”的镰刀,用两手往下抢。开裆裤用力一甩,把刘喜摔到堤坡下。他回过头对刘志说:“看住这个嬉皮笑脸的傻小子!敢摆弄镰刀玩儿?碰到刀刃上,脑袋搬家别怨我!”
“开裆裤”要离去,刘志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他说:“哎,姓尚的,咱俩商量一下,我给你一个口子。”
“开裆裤”没理刘志,刘志着了急,大声喊:“哎!你回来,我把这个鱼多的口子让给你,筛子也让给你使。”
“开裆裤”停下脚步,刘志心里一阵激动,他认为“开裆裤”能回来,而且会放松警惕。
刘志想:“他穿着棉袄棉裤,怕水浸,我穿的衣服薄,沾水也显得轻松。和他在水里打,最好往深水里带他,淹死这个王八蛋。”
可“开裆裤”的举动让刘志很失望,他说:“给一个口子不好使,等我回来,两个口子都得给我。”说完,带着小跑往家走。
刘志不甘心失去报仇的机会,他想追上去,跟了两步又停下。他权衡双方的实力,又考虑到对方有镰刀,何况“开裆裤”已经有准备,打起来要吃亏,吃点亏还好说,让这个坏蛋更嚣张了。
刘喜也发蔫,央求哥哥回家。刘志感到冷,肚子饿得难受,从怀里掏出青玉米啃了几口,觉得胃里好受一些,便想收拾截鱼的用具回家。但是,刘志又不甘心,因为“开裆裤”说他还要回来。
刘志看看太阳,觉得太阳一半会儿落不下去,时间还早,他还要等。
口子里的小鱼越来越多,刘志忙着照管两个口子。蓦地,一个很大的问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开裆裤找来哥们怎么办?”他放下手里的筛子,认真思考对策:“开裆裤说要两个截鱼口子,准不是一个人回来,如果再把趿拉鞋叫来,我一个人肯定不是他俩的对手。虽然刘喜能上一把,他太小,帮不了什么,还容易被他们伤害。如果乖乖地让出截鱼口子,我这口气咽不下,仇恨积了这么多年,今天在仇人面前溜走,我这辈子也不得安宁!”
刘志看着小鱼顺着水流往下淌,知道这是截鱼的最好时间,他自言自语:“我不截鱼,也不能让开裆裤截到鱼。”
刘志拿过铁锹,想把口子豁大,让小鱼顺水跑掉。挖了两下,觉得徒劳,便改变主意,把刘喜叫到跟前,对他说:“你马上回家,把大哥叫来。”刘喜晃头:“我不敢,大哥听说我要打架,他不但不来,还会踢我。”
; 刘志冲弟弟发火:“你傻怎地,不会撒谎?就说截到的鱼太多,让他挑副水桶来。”
刘喜虽然怵大哥,但他还是照刘志的安排去做。他怕二哥一个人吃亏,跑了两步回头嘱咐:“在我没回来之前你先拖着开裆裤,千万别一个人动手,等我回来收拾他。”听了小弟的话,刘志心里一阵酸痛,想苦笑,却无法笑出,饥饿和仇恨已经把会笑的神经咬死。他告诉刘喜:“还有一件重要事,你必须给我带回两个大饼子。”刘志要大饼子是补充能量,他觉得只要肚子不饿,身上就有用不完的劲,对付“开裆裤”,没有一点儿问题。
跑到家时,刘喜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进屋先找大饼子。李淑芝给他哥俩留了三个,刘喜全部拿过来,两个用毛巾包好,他拿着另一个大口吃。李淑芝问他为啥这样着急,刘喜不说,转着身找大哥。
刘强刚收工,进屋就被刘喜拦住,把二哥教的话说了一遍,让他立刻去黄岭水库。
没等刘喜找来刘强,“开裆裤”就返回,还带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人很健壮,穿得也很厚实,看样子要在这里过夜。他们不但拿来截鱼用具,还提着一把锹。“开裆裤”让刘志让出一个口子,刘志把鱼少的口子给了他。“开裆裤”把刘志的柳条筐扔到一边,仍然用刘志铺的席头。又铺上一块薄铁片,和那人支上两把筛子,很快就截到小鱼。
刘志没心思截鱼,小鱼把筛子堆满他都不往池子里倒,装作闲逛溜到“开裆裤”背后,打算用铁锹拍他的脑壳。不知“开裆裤”有意还是无意,刘志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另一个男人也拿着锹,好象戒备他。刘志盼哥哥早点来,可他盼来的是“趿拉鞋”。
“趿拉鞋”的脚上换了一双新棉鞋,和身上的旧棉袄一样,都是黑色,黑棉袄是对襟,纽扣已经松损,无法扣在一起,他用黑布绳捆住腰。
“趿拉鞋”领着一个小男孩,年龄和刘喜差不多。
“开裆裤”指着刘志截鱼的口子对“趿拉鞋”说:“哥,这个口子也是咱们的,这小子再不让开,就把他截的鱼全部没收!”
刘志看到当年打他的哥俩都来了,心里一阵激动。暗下决心:“今天这个架说什么也要打,舍出小命,也不能放过他们,就是死,也要抓个垫背的!”但是,刘志非常清楚,自己再拼命,也打不过“开裆裤”哥俩,何况还有一个壮男人。只有拖延时间,等待刘喜把哥哥找来。刘志对“趿拉鞋”说:“你别着急,等我把鱼池装满了,就把口子让给你们。”
“现在就把筛子拿走!”“开裆裤”沉着脸,大声吆喝:“快点,快点!不然就把你装鱼的池子扒开,让你一天白忙活。”刘志压不住心中的怒火,眼睛斜得吓人。“开裆裤”仗着人多,根本没把要拼命的刘志放在眼里,站在水边用铁锹去杵刘志截鱼的筛子。就在这时,刘喜跑过来,喘着气告诉刘志:“大哥来了。”
刘强挑着空水桶来到口子边,看了看快要装满水池的小鱼,他对刘志说:“把截鱼口子让给别人,咱们收拾回家,明天你和刘喜还得上学。”
哥哥的到来,让刘志踏实了很多,有了依靠,更不能放过报仇的机会。刘志对哥哥说:“再等一会儿,说不定能截到大些的鲤鱼。”刘强在口子边瞅一会儿,小鱼像柳叶一样漂在水上,源源不断地往筛子里落,一种收获的情绪让他兴奋起来。他指着等在口子边上的“趿拉鞋”说:“你在他旁边堵个水溜,也会截到鱼。”说完拿过“开裆裤”带来的铁锹,往水库上方走,他在那里挑口子放水,想看看有没有大鱼。
“趿拉鞋”在刘志旁边支上筛子,截到了小鱼。
刘志没心截鱼,故意攉弄水,也让“趿拉鞋”受影响,可小鱼还是疯狂地往下挤。刘志无奈,坐在口子边吃刘喜带来的大饼子。
脚在水里泡了一天,刘志感到疲乏,在这种状态下,打起架对自己不利。吃完刘喜带来的两个大饼子,他立刻感到身上有了力量。而此时,“开裆裤”又来赶刘志走,他说:“这两个口子是我们哥仨挖的,让你截到这些鱼就是挺大的面子,你看看那个大个子,自己去挑口子,想截鱼,你也去学他。”
刘志站起身,目光从“开裆裤”移到“趿拉鞋”身上,仇恨的烈火越烧越旺,如果不发泄到“开裆裤”哥俩身上,就会把他自己烧死!他问“开裆裤”:“还记得扒树皮的事吗?”
“扒树皮咋的,那玩意儿谁都扒过。”
“记不记得有两个小孩去扒树皮?”
“有啥不记得,那是两个地主崽子,他俩到我们黄岭扒树皮,抢我们贫下中农的饭碗,被我打回了老家。”
说完这些话,“开裆裤”觉得不对劲:“这小子不提截鱼的事,提扒树皮干什么?莫非……”还没等“开裆裤”反过神儿来,刘志迎面撞了上去,把“开裆裤”撞倒在水溜里。与此同时,刘喜从后面拽住“趿拉鞋”的右脚,“趿拉鞋”一条腿站不稳,也滑倒在水中。刘喜松开“趿拉鞋”的脚,窜到他头前,笑嘻嘻地去抓他的眼睛。“趿拉鞋”用手一搪,抓住刘喜的胳膊,把刘喜甩到一边。
沾满泥水的“趿拉鞋”站起身,对着扑上来的刘喜,飞起一脚,把刘喜踢进水库里。
“开裆裤”穿着棉衣,在水里不好施展,和刘志撕打一阵后,被刘志骑在身下。刘志抡起拳头砸在他的脑袋上,边砸边告诉他:“当年被你打的两个小孩,今天专门找你们报仇,有能耐你就起来反抗,要不然你把我叫爹,如果我高兴,也会放过你。”
“开裆裤”用手护着头,挣扎着往前蠕动。刘志想:“越往前水越深,一会再让你尝尝喝凉水的滋味儿!”
“趿拉鞋”摆脱刘喜的纠缠,回过身帮助“开裆裤”。他把刘志从“开裆裤”身上拉下来,摁着刘志的脑袋往水里沁。刘志憋住气,顺势抱住“趿拉鞋”的脖子,把他带到深水里。
刘喜被踢进库区,他顾不得胸口疼痛,想试一下水的深浅。一试,没摸到底。但是刘喜没害怕,反而挺高兴。他准备再和“趿拉鞋”撕打,把“趿拉鞋”引到这里。刘喜想:“趿拉鞋穿得多,一定沉底,浮不起来,准会喂王八。”可刘喜也穿着秋衣,刚学会的侧身游本领用不上,自己先沉了底。其实水不是很深,翘着脚还能露出脑袋。
站在口子边上的孩子看父亲在水里打架,吓得大声哭叫,哭叫声招来在另一个口子截鱼的壮男人,也惊动了挖口子的刘强。刘强赶过来时,刘志哥俩和三个男人打在一起。他大声喝喊:“都住手!”打红了眼的人们根本没人理会他。
此时,刘志把“趿拉鞋”翻到身下,“开裆裤”拽刘志的胳膊,另一个男人推开刘喜后,抡开巴掌打刘志。刘强跳入水中,挥拳打在壮男人的左腮上,出手重,那人“唉”地一声,翻倒在水溜里。“开裆裤”见同伴吃了亏,松开刘志扑向刘强。刘强迎面一拳,把“开裆裤”打个乌眼青。被打的男人翻起身,和“开裆裤”共同迎战刘强,刘强把壮男人压在身下后,“开裆裤”又压在刘强身上。
看到大哥动了手,刘喜心里有了底,他认定这个架一定打赢。心里说:“该好好教训这两个王八蛋了,让他们知道做坏事的后果。”他见“开裆裤”在刘强身上腾出手,便扑了上去往下拽,没拽动,刘喜抓到大哥拎回来的铁锹,握着锹把挪到“开裆裤”的头前,笑嘻嘻地看着他。
“开裆裤”奇怪:“这小崽子缺心眼儿咋地?刚才还打生死架,现在笑着看热闹。”
“开裆裤”不敢轻视身下的大个子,放松了对这个笑嘻嘻孩子的警惕。刘喜看准“开裆裤”的脑门,挥锹劈去,“咔嚓”一声,锹把断裂,“开裆裤”从刘强身上栽下来。
刘强松开身下的男人,又把刘志从“趿拉鞋”身上拉起。刘志没解恨,还要打,被刘强推坐在口子边。
“趿拉鞋”从泥水里爬起来,看到弟弟斜躺在水溜中,露出水面的脑袋全是血,半大小子握着半截锹把站在一边,笑嘻嘻地还要打,便明白了咋回事。
“趿拉鞋”看准刘喜的脑袋,挥拳打过去。刘喜虽有准备,也没完全躲开。拳头打在他的肩上,把他掫到鱼池里。刘喜带着满身泥水,目光投在口子边吓呆的孩子身上。
这孩子他认识,叫尚百利,是他小一年级的同学,还经常在一起玩儿。
刘喜走到尚百利的对面,问他:“你来干啥?”
“跟我爹来截鱼。”
“哪个是你爹?”
尚百利指指“趿拉鞋”。
刘喜的脸在嬉笑中变形,从鼻子挤压出“轰轰”的怪声。
这个嘻笑的少年,把对同学父辈的仇恨扩展到同学身上,他笑嘻嘻地抓住尚百利的两只手。
尚百利看到父亲三人和刘喜两人打架,心里挺快活。勇猛的大个子过来后,又为父亲捏了一把汗。他的眼睛没离父亲,没看见叔叔被刘喜打伤那一幕。看着父亲和大个子一同把“开裆裤”从水里扶出来,他埋怨叔叔是个屁蛋。
尚百利不知刘喜想干啥,也没有防备他。
刘喜动作快,把脚抵在尚百利得肚子上,两手用力,身子后仰,把尚百利从身上扔过去,尚百利大头朝下扎在鱼池里。这是刘喜最漂亮的一次“兔子蹬鹰”,耍得干净利落。但他并不满足,扑上去打了尚百利两个耳光,又趴下去咬他的脖子。刘强跑过去,把刘喜从尚百利身上拉下,不然,这个无辜的孩子会被刘喜咬伤。
“趿拉鞋”和“开裆裤”都不同程度受了伤,他们还想和刘志打,又惧怕凶猛的大个子,只得认吃亏。
刘志打得不过瘾,在心里埋怨大哥,如果不把他拉开,他会给“趿拉鞋”喝足凉水,然后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刘强把池子里的鱼装了两水桶,让刘志把剩下的送给“开裆裤”三人,截鱼的口子也交给他们。
刘强挑着鱼,刘志拿着筛子和铁片,席头和柳条筐扔在口子边。
刘喜扛锹,临走时跳进鱼池里,蹬开土埝,把鱼放掉。刘强制止他,已经来不及。
刘强哥仨走后,“开裆裤”四人也急忙回家。棉衣湿透,他们无法坚持。
浮满水面的小鱼顺流而下,不知它们能不能找到好的去处。
天空抹去最后一缕余晖,黑暗快速降临,蕴育黎明的黑夜也在蕴育仇恨。善良的人们应该认识到,当仇恨的一方倒下时,另一方也在流血!
刘喜第一个跑进家,把李淑芝吓一跳。这孩子像个泥猴,被寒风吹得直打牙鼓。
李淑芝气得要打他,看他冻得发紫的小脸,又不忍下手。刘志第二个进屋,浑身上下也是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角还往外渗血。
在李淑芝的心目中,刘喜是个惹祸精,而刘志不会无故招惹谁。这次受了伤,准是因为刘喜。
她拽到刘喜,大声喝问:“你大哥呢?”没等刘喜说话,刘强挑着两桶鱼进了屋子。
刘强的衣服也湿透,但他挑着水桶走得急,并没有感到冷。
李淑芝让刘喜换上头一天溅脏的棉袄,刘志捡哥哥穿破的秋衣,可刘强没有衣服可换,拆洗完的棉袄还没接袖子,刘强不能穿。
正在李淑芝为难之际,里屋门被推开一条缝,杨秀华粉红的小脸儿探进来,把一件新做的棉衣递给李淑芝,悄声说:“大娘,这个棉袄让刘强试试,看看合身儿不?”
这是一件活面蓝色棉袄,针角细密,纽扣排列整齐,还抠了两个暗兜,比刘屯家做的棉袄洋气很多。
李淑芝接过来让刘强试,刘强不肯,李淑芝笑着说:“试试有啥不妥,看合适,妈照这个样子给你做一件。”
刘强穿在身上,正合适,不论长短还是肥瘦,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穿起来温暖大方。
李淑芝夸奖杨秀华:“这棉袄做的真板实,咱刘屯没有这样手巧的姑娘,谁家有这样一个媳妇,以后的日子一定差不了。”杨秀华说:“大娘,刘强哥能穿,就送给他吧。”
李淑芝说:“这不行,做一件新棉袄要用棉花和布,这两样东西都挺精贵,我家不能接受。”
杨秀华真诚地说:“大娘,棉袄那么老大,除了刘强哥,别人穿不了。”
刘强脱下棉袄,瞪着眼看杨秀华。
羞红脸的杨秀华低下头。
刘强把棉袄扔过去,砸在杨秀华头上,砸得她不停地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