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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秋天即将过去,刘屯又要进入漫长的寒冬。今年粮食打得多,公购粮和超产粮都超额完成任务,在全大队拿了头彩,在公社也榜上有名。由于去年“老连长”分粮的教训,今年分粮格外认真,兰正派人来监视,还让会计亲自过秤。吴有金和刘奇都忙着往粮库送粮,故意脱开此事。分粮前两位队长曾暗示刘仁手头高点儿,终归有限,每人得到的口粮不超过四百斤。
    有了自留地和小开荒,社员们额外收了一些粮食,像孬老爷这样的人家,吃到明年大秋没问题。孬老爷还有打算,想让小囤子去当兵。他觉得刘占伍当兵是凑巧,因为蒋介石要反攻大陆,随时都可能打仗,没人爱去,让中农子弟钻了空子。仗没打起来,当兵风险小,不但有出息,还给家里省吃的。再想当兵,必须成份好,那还得挑挑拣拣。
    刘占伍当兵挺划算,刘占山照样领他的口粮,别人家青黄不接,刘占山家粮食吃不了,而且还显得阳棒,不但敢说大鼻子祸害中国女人,还敢和吴有金顶撞。
    大多数人家仍然担心粮食不够吃。饿怕了的人们把地里捡得干干净净后,又把目光投向田鼠洞。丰收了,田鼠也跟着借光,吃得溜圆,又在地下打洞,修筑粮仓,把玉米、大豆储藏起来,以备冬天享用。这种鼠体短,个肥,刘屯人叫它豆储子。困难时期,饥民曾把它抓来烧着吃。因味道不鲜,不好下咽,又因大多数村民对鼠类的厌恶心理,豆储子才没有绝根。现在没有人再吃它,而是挖它洞里的粮食,如果找个较大的豆储子洞,能挖到三、四斤黄豆角。
    羊羔子到赵家壕挖鼠洞,挖了几锹就觉得心烦,他认为和豆储子争几斤带土的粮食不划算,不如秋天到队里去偷。虽然羊羔子认为“刘永烈”偷队里的东西叫“拿”,但是,随着政治觉悟的不断提高,他也认识到这种“拿”法不地道,而且存在很大的风险。今年他“拿”了一次,背回一口袋玉米棒子,路上差一点儿被马荣逮住,到家里还心惊胆战。
    他也说不清为啥怕马荣,为啥见到马荣心里就发毛。羊羔子常给自己壮胆儿:“马荣算个屁?狗仗人势,他是贫农,我也不是地主,我还是烈属,他比我差一截。”羊羔子骂过马荣是“老狗”,骂完后晚上做噩梦。
    那次偷玉米,羊羔子又做了噩梦。他觉得被马荣看见了,晚上一定领人来搜,还要把他带走,吓得羊羔子忘了搬出“烈属”的牌位。
    其实,马荣真的看见了羊羔子偷粮,当时马荣也从地里往家背玉米,没顾得管他,让羊羔子捡个便宜。
    羊羔子顺着鼠洞挖了一段,和一个坍塌的洞连上,洞里的粮食被人挖走。他觉得丧气,向四周望望,看见孙广斌也在挖鼠洞,离他很近,兜子已经装满。羊羔子想:“准是这老光棍子先我一步,挖走鼠洞里的粮食,让我白费力气。”他气愤地冲孙广斌吐了一口,暗自骂:“这个老不死的臊脬,有饭吃你就瞎整,多饿你几顿,你就不想娘们儿了!”
    羊羔子骂孙广斌臊脬不是没道理。
    孙广斌被羊羔子从家里赶走后,一直没死心,虽然有段时间没去看瞎爬子,但是,贼溜溜的眼睛总往瞎爬子家里瞄。羊羔子自称刘永烈,便在心里提升了娘俩的政治地位,他认为,做为光棍儿、又是普通社员的孙广斌,根本没资格往烈属家里跑。
    初秋时,羊羔子家断了粮,他在甸子上和社员们一起烧青玉米,把烧得半生不熟的青玉米带给母亲吃。瞎爬子吃后喝了凉水,拉起肚子,没几天就病倒在炕上。
    知道瞎爬子生病,孙广斌又往她家跑,给她送去刚出锅的大饼子,不巧让羊羔子碰上,拽着孙广斌的脖领子往出轰。瞎爬子央求儿子:“别这样对待你孙大叔,他是好人,没少接济咱娘俩。”羊羔子看一眼放在炕桌上的大饼子,气愤地说:“他接济咱俩,是有利可图!”说完,把大饼子从窗户扔出去,对着窗外喊叫:“这不是大饼子,是糖衣裹着的炮弹,是别有用心的人想占我们无产阶级的便宜。我们是革命烈属,决不能让坏人得逞。”
    闻讯赶来的刘奇从院子里捡回大饼子,看到羊羔子撕扯孙广斌,大声喝斥他:“放开孙广斌!”羊羔子不松手,瞪着眼对刘奇说:“这老小子没安好心,趁我不在家,偷着往我家钻。”
    刘奇质问羊羔子:“咋地?到你家串个门儿就犯法了!你妈有病,孙广斌来看看有啥不对?告诉你,上你家串门儿是看得起你妈,要是看你,他不见得来!”
    羊羔子用眼翻愣刘奇,觉得这老家伙说话有些“歪门儿”,但他知道马文那些人都不敢和刘奇耍横,他也不想顶撞,只是说:“我知道你这老家伙向着孙广斌,但是,向情向不了理。孙广斌来我家,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家是烈属,决不能让这样的人进入!”
    听到羊羔子称自己是烈属,刘奇先是一愣,随后想到羊羔子的封号,很严肃地说:“羊羔子,你叫刘永烈谁也说不出啥,不能自封烈属。我不是吓唬你,自封烈属是很严重的错误行为,弄不好要挨整。”
    羊羔子不服气,心想:“说他邪门儿,他真是邪门儿,听说过四类家属挨整,没听过烈属挨整。”他对刘奇说:“少整那些邪门子事,没人听你的,你把孙广斌给我弄走。这是我的家,孙光棍子不许来!”
    刘奇见羊羔子越说越胜脸,没再搭理他。孙广斌灰突突地离开,刘奇转身回家。
    从那以后,羊羔子称刘奇为“老邪门儿。”
    这个“老邪门儿”也真怪,让村里的老娘们儿帮孙广斌拆洗破被,羊羔子的瞎娘还摸着帮孙广斌做了一件对襟棉袄。
    羊羔子坚信父亲是烈士,不想让孙广斌把母亲拉下水。他也知道,母亲坚守着对父亲的那份情义,不会做出过格的事情。每年春天,母亲都认为父亲会回来,羊羔子总是不相信。为了坚守“烈属”的信念,他也不希望父亲活在世上。
    现在,他站在鼠洞旁看着惦记他娘的“老臊脬”,忽然产生奇怪的想法:“父亲回来也不错,省得孙广斌钻空子。”
    想到父亲能活着回来,羊羔子后背凉丝丝的,联想到有人在解放前离家出走,回来时带个小老婆,他在心里说:“我倒不要紧,白让老娘苦等了!”但羊羔子总喜欢往好的方面想:“领回小老婆又能咋地?只要父亲风光,我也跟着借光。老娘要觉得吃亏,就跟孙广斌去搭伙,能忍耐,就这么往前凑合。”想到这,羊羔子挺挺腰,暗自念叨:“最好是带着伤回来,少条腿也可以。那样的话,我羊羔子今非昔比,不再叫刘永烈,起个更响的名字。”
    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羊羔子对父亲参加革命的信条发生动摇,父亲带着光环回来的想法,被他立即否定。心里嘀咕:“老娘总怕我老爹掉到窝子里,现在是越怕的事越容易发生。”他小声骂:“如果老爹掉到窝子里淹死,那可坏了!淹死鬼那个王八犊子,给村里带来不少灾难,也把他的家人坑得不轻。”
    羊羔子骂淹死鬼坑人,又大声骂“老臊脬”不是好东西,还故意让孙广斌听见。孙广斌不愿惹是非,提着锹去了别处。羊羔子到孙广斌挖鼠洞的地方看了看,不见土粮食,扛起锹想回家。走了几步,他改变主意,转身奔向青年林。到了大柳树下,羊羔子心慌脚步乱,一溜小跑上了小南河大堤。往回看了看,他又骂:“也不知哪来的野种,死到窝子里,喂王八也就算了,偏偏埋在甸子上,不定哪天发大水把它冲了,省得吓唬人。”骂着淹死鬼,羊羔子产生疑惑:“淹死鬼的坟怎么和新埋时一个样呢?莫非有人给它填土?不会吧?这个吓唬人的王八蛋不会有后代!”
    他把铁锹插在堤顶上,目光从大柳树转向小南河,淹死鬼的事情提醒他,他琢磨:“秋天那场大水准能冲出窝子,我还是到河边看看,万一碰上需要背河的,又能赚上几个零花钱。”
    汛期过后,这一带没下雨,河水明显减少,常过河的人都能分辨出哪里有窝子。要想遇上需要背河的,除非碰到外地人。
    羊羔子怀着撞运气的心态来到河边上。
    今年洪水大,河滩地颗粒无收,冲倒的柳树栽在地上,顽强地抬起头。滩地上的蒿草被泥沙覆盖,通往河南的路是过水后人们新踩出来的,很泥泞。河水退到河槽里,无声无息地流淌,几条快鱼在水面上穿梭,引逗着水鸟从天空中扎下来。天边的云彩像山峰,不时地把块块白云投向天空,太阳向南低下身子,躲着北方吹过来的寒冷。
    羊羔子躲在一棵半躺着的柳树下向南张望,不一会儿,感觉冷得不行。起身捡了些干树枝,刚想点火,看见从河南走来一群人,走得慢,像一家子。
    走来的人到了河边,停在一起,一个男人从后边女人手里要过木棍,向水里试几下,然后退回,把随身携带的包裹放在地上,一家人坐下来,好像商量什么。一会儿,两个年轻的姑娘站起身,在河边徘徊。虽然隔着河,羊羔子看得真切,他想:“这一家子不是本地人,而且要过河,该我运气好,今天我得狠狠地宰他们一把。那两个姑娘挺不错,背河时要手下留情,别惹她们不高兴。”羊羔子又一想:“常言说得好,无毒不丈夫,我刘永烈不能栽在女人手里,该怎么要钱就怎么要,必须吸取背孟慧英时的教训,把钱拿到手再背。”
    羊羔子清点对岸人数:“两个姑娘,还有一个不足十岁的半大小子,那两个岁数大的是他们的父母,一共五口人。唉,他们怎么不张罗过河呢?莫非他们害怕河水,想改变主意返回去?”羊羔子站到河边上,连比划带喊:“你们过河吗?专门有人背河!”一家人都往这边看,不知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是没心搭理他,对方没有回应。羊羔子着了急,心里叨咕:“到手的生意,千万别跑了!”他来不及多想,迅速脱掉棉袄棉裤,“扑通”跳进河里。
    晚秋的水特别凉,羊羔子感到两条腿像针扎一样疼,他顾不了这些,一直趟到对岸。
    上岸后,羊羔子上牙磕着下牙,哆嗦着说:“我是背河的,把你们都背过去,用不了多少钱。”
    两个姑娘背过脸去,中年男人操着外地口音说:“我们是逃荒的。”
    “啥?”羊羔子仔细打量这些人,各个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都是土。心里抱怨:“遇上一帮叫花子,真他妈倒霉透顶,白挨冻了。”羊羔子不甘心,瞅着两个姑娘对中年男人说:“这水拔凉拔凉的,两个妹妹受不了,让我背过去吧,给点钱就行。”中年男人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包里露出半个窝头,他说:“这有半个馍,孩子们没舍得吃,看你冻得够戗,吃了它防防寒。”
    羊羔子白了中年男人一眼,又用眼扫了扫两个留长辫的姑娘,突然扭转身跳进河里。回到岸上,急忙套上裤子穿上棉袄,把先前捡来的干柴点着,蹲在地上看着对岸的一家子过河。
    虽然附近没窝子,但河床凸凹不平,被水冲成的条形沟也有一人深。羊羔子有过河经验,他走的路线河水浅,也很平坦。
    河对面的那家人还在犹豫,轮番到河边用木棍试探。稍大的姑娘坐回包裹上,慢慢地脱掉家做的夹鞋,站起身,径直走向水里。河水把姑娘的裤子泡湿,她全然不顾。溅起的水打在脸上,她用手抹掉。河水没过姑娘的膝部,她不退缩。好像河对面有种神奇的力量吸引她,让她忘了过河的危险。
    中年男人看到闺女趟过去了,背起小男孩,领着一家人搀扶着过了河。
    羊羔子往火中加柴,火苗旺起来,过河的一家人围向火堆。
    在火堆旁,羊羔子特别注意领头过河的姑娘。
    姑娘看上去十七、八岁,薄嘴唇冻得发青,上下牙直抖。羊羔子仔细端详,他的心翻腾起来:这姑娘太漂亮了!瓜子脸,白白净净,特别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露着天真和执拗。
    姑娘看一眼羊羔子,羊羔子觉得心发痒。
    中年男人问:“你们这有个人叫刘奇,认识他吗?”
    “认得,认得。那是个倔巴头,外号老邪门儿,从城里整回来的,现在当队长了。”
    “我们是投奔他来的。”
    “投奔他?”羊羔子问:“听你的口音是关里人,怎么认识他?”
    “咳!家里遭水灾,没有收成,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中年男人说:“我有个表哥,以前和刘奇在一个厂里做工,他说这个地方好,人少地多,能吃上饱饭。如果家里有姑娘,还可以落户口,我们就来了。”
    羊羔子因为揪孙广斌的衣领遭到刘奇批评后,对刘奇有了成见,今天有外人,他更要发泄对刘奇的不满:“刘奇有啥能耐?就能整邪门子事,他没权办户口。以前他在城里还混个人样,现在拉家带口回来了,在村里没地位,啥也不是。”
    中年男人问:“这说的是嘛?刚才还说刘奇当队长,怎么又啥也不是呢?”
    “狗屁队长,那是临时的,真正的队长是吴有金,被一个叫刘强的混小子踹了。当时要涨水,没人爱管事,大队书记用了老邪门儿,不想让他干长,现在掌权的还是吴有金。”
    中年男人听出这个年轻人对刘奇有看法,便不提刘奇,他问:“刘屯离这远吗?”
    羊羔子憋了一肚子火,心里叨咕:“白白趟过河,冻得腿抽筋,一分钱没挣着,还得让他们跟着烤火,真是不划算。”他想支个错道给他们,又可怜面前的两个姑娘,特别是稍大的那一个,羊羔子不忍心把她支走。
    羊羔子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不情愿地说:“走吧,我带你们去刘屯。”
    外地人求羊羔子把他们带到刘奇家,羊羔子想到刘奇的小儿子刘满丰还是光棍儿,怕“老邪门儿”先占上。羊羔子也想娶媳妇,便多了个心眼,把他们带到吴有金家。
    刘屯地势低洼,十年九涝,刚刚过去的三年饥荒,使得刘屯更加贫穷。本村的姑娘往外走,外村的姑娘不愿往这里嫁,老光棍子望着女人叹气,很多小伙子娶不上媳妇。这两年没遭水灾,刘屯的日子明显变好,又有一批青年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村里的一些长辈都很着急。刘奇出了一个点子,让外地有姑娘的人家到刘屯落户。他把这个想法说给兰正,两人一拍即合。
    兰正早有这个想法,但他没有明确表示,因为他的观点连他自己都认为站不住脚,打出的比方也很特别:“哪里水好,哪里鱼多,姑娘也是这样,都愿意往好的地方去。伪满时期,满洲国的姑娘能嫁到大日本国,这家人就要烧高香。现在中国人站起来了,小日本的姑娘争着往中国跑,要不是解放军守得严,国门都得撞破。中国小伙就不用说了,老光棍儿也能娶洋媳妇。”他又说:“如果外地的姑娘都往刘屯嫁,刘屯就取消了光棍子,这说明我兰正又做了一件大事,算不算政绩不重要,娶上媳妇的刘屯人不会忘记我。”但是,兰正不能把不成熟的观念全部暴露出来,他对刘奇这样说:“别看刘屯穷,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还要想办法。想办法就是算计,老百姓算计不到就受穷。我们是干部,算计不到就会给社员群众造成巨大损失。虽说光棍子也能干好革命,但他们会影响下一代成长。刘屯就像一张白纸,要在这张白纸上做文章,还要在这张白纸上画图画。刘屯这张纸很大,让大家都来画,外地人也可以,不过得有条件,到刘屯落户必须把姑娘嫁到刘屯。干啥都要有个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兰正已经决定好,又问刘奇:“你看这样行不行?一个姑娘带一户。”
    兰正经过深思熟虑,又讲了一大堆话,总结起来是一个政策,想到刘屯落户,必须带来姑娘。投奔刘奇来的这户人家有两个姑娘,落户不成问题。
    这户人家姓杨,中年男人叫杨敬祖,自称是忠良后代,谁也弄不清他的哪辈先人是哪个朝代的忠良。杨敬祖四十五岁,体格挺好,是一个好劳力。这家人中最显眼的是那个稍大一点儿的姑娘,她叫杨秀华,虚岁刚满十八,身姿轻盈,苗条消瘦,大眼睛显得特别机灵,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是一个天真倔犟又很有心计的女子。刚进吴家,她把目光落在吴小兰身上。
    吴小兰心情稍稍平静些,仍然在苦闷中度日,家里来了陌生人,她连眼皮都没抬。
    杨秀华看到一个姑娘半躺在炕稍的柜子旁,觉得很奇怪,好奇心促使她不停地往炕里看。
    吴小兰有好些天没出门儿,除去到房山头解手外,都是呆在家里。开始时,吴有金看着她,现在不用看着,她也不出门儿。王淑芬替闺女担心:“这孩子千万别留下什么毛病啊!”
    杨秀华想:“外面的阳光该多好!这个姑娘怎么不出屋呢?一定是感情上出了问题。”
    自从吴有金被刘强推倒在泥水里,吴小兰觉得一座山峰倒了,坍塌的碎石向她劈头盖脸地压下来,她不想躲,希望永远地藏在下面。她在坍倒的山石下寻找刘强,想和刘强共同擎受。刘强奋力挣脱,推开压在身上的巨石,拽着她一起往外拱。吴小兰看见受伤的父亲坐在山石上呻咽,她退却了!
    杨秀华觉得倚在炕梢的姑娘很美,虽然没睁眼,但从她周正的脸颊上也能辨出她的眼睛很好看。姑娘身上盖一件旧棉袄,没能遮住她婀娜柔弱的身段儿。
    吴小兰常常白日做梦,在梦中,刘强陪伴他。好梦极短,刘强在瞬间消失。她在梦中寻找,找不到,只有哭!
    杨秀华看见炕上的姑娘合着眼流泪,断定她一定想到伤心事,不忍心再看。回转身,不小心碰到炕沿上。吴小兰睁开眼,打量这位陌生姑娘:姑娘衣着破旧,仍显露天生的丽质。
    吴小兰坐起身,杨秀华也转过头,四目相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本来是陌生,感觉似相识,天生两丽人,相知莫相逢。
    太阳西斜,月亮早早挂在天上,云块儿向东南飘去,秋末的风带来凄凉。吴有金院里的白菜还没来得及砍,上面落下一层被风吹落的残叶。刘奇推开他家的院门,被迎出的吴殿发让进屋里。
    吴有金答应收留杨家,住处成了问题。
    住生产队吧!不方便,队部里住着饲养员,还有几个老光棍儿经常到队里找宿,他们不是没地方住,而是图队里的炕热乎。
    吴有金打算让杨家人住马向前家。
    马向前家和吴有金家的房子一样,一头开门,是通炕。他家两条光棍儿,和杨家无法睡在一起。羊羔子愿意收留这一家人,可他家只有一铺土炕,光瞎爬子就占了半截,也无法住。孙二牛家宽绰一些,贾半仙又不肯收留。吴有金把村里的人家几乎数遍,也没找到合适的住处。刘奇提议:“依我看,让杨家住到刘强家。李淑芝为人随和,刘强又很直率,他家是东西三间屋,可以腾出一间。”
    刘奇打算让杨家住到刘强家,吴有金的目光落在杨秀华身上。他慢慢地摇着头,心里有种非常难受的滋味儿。
    他第一眼看到杨秀华,就相中了这个秀气的姑娘,不由得想到马向东,觉得让马向东娶上这样一个媳妇,王召弟在九泉之下也算有了安慰。马文有了儿媳妇,他还会收敛一些,安下心过日子,省得让村民们说闲话。想到杨家住到李淑芝家,吴有金在脑子里画着问号:“杨秀华看上刘强怎么办?这刘强也不知有啥绝招,一些女孩子总觉得他好。看表面,刘强不是那种下三烂的人,也不主动巴结女孩子,他哪来那么大的魅力?”吴有金看了看愁眉苦脸的吴小兰,他的心又一阵酸痛:“这小兰整天打不起精神,都是让刘强祸害的,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了这样!如果让杨秀华住他家,又得让那小子看中,两人勾搭上,这一户就白落了!”
    要说在以前,吴有金对刘强有成见是因为家庭成份,觉得吴小兰嫁给他要遭罪,而且还要连累家人。他是为女儿,为整个家庭的安宁和幸福着想。而现在,吴有金从心里痛恨刘强。这种恨和马向勇的恨不一样,不是出于所谓的两个阶级矛盾,也不是利用仇恨争取自己的最大利益。吴有金的恨更是出于私人感情,他认为吴小兰到现在嫁不出去是刘强造成的,因此,他希望刘强找不到媳妇,让这个给他家带来不幸的人打一辈子光棍儿!
    吴有金极不情愿地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杨家住到李淑芝家里。叫马荣通知她,立刻把她家东屋收拾出来,就说小队借用。还要告诉她,别忘了过去的成份,一定要安分守己,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不许她家大人、小孩去东屋。”
    刘奇笑了笑:“你这当队长的管得太宽了,两家处得好,互相串门儿谁还管得了?先这样安排吧,别的心咱别操。”
    吴有金板着脸说:“该管的我还要管。咱先把丑话说在前,这杨家只是暂时住下,我得看看他家大丫头嫁给谁?嫁给贫下中农我没说的,如果嫁给其他人,到迁户口时,我这个当队长的可不给摁手印儿。”
    刘奇听明白吴有金说这话的用意,心里嘀咕:“你吴有金既然不乐意把闺女嫁给刘强,别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关你什么事?”刘奇说:“兰书记制定落户政策,可没规定这些。”
    吴有金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兰书记忙大队的事,根本没把咱村放在心上。出风头时找咱们,挨他批评也是咱们。对这种事,他虽然没有明确规定,我们可以明确执行。外来人落户是个大问题,也像兰正说得那样,上升到政治高度。好姑娘必须让咱贫下中农挑,剩下没人要的,再考虑中农以上那些人。”
    刘奇没想到,这个耿直的山东汉子这些年长了这么多花花心眼儿,他笑着问吴有金:“啥样是好的?啥样是不好的?你用什么标准挑?”
    吴有金被问得没了词儿,把目光落到杨秀华身上,示意刘奇:“这样的姑娘是好的。”
    刘奇说:“长相是一个方面,好看不等于就是好媳妇。要是我娶儿媳妇,不要这种细腰条的,找个敦实的姑娘,以后好过日子。”
    马荣通知李淑芝接纳杨家人,李淑芝不敢怠慢,赶紧把东屋收拾出来,又在常年不烧的东灶坑里点上火,把炕烧热,还送给杨家一盆高粱米。
    杨家住下后,杨敬祖立刻到队里出工,他家没口粮,吴有金从马料中拨出一些,然后让杨家的女人去要饭。杨敬祖的老婆显得娇气,要饭张不开口,出门儿总要带上杨秀华。李淑芝觉得大姑娘伸手要饭不好看,暗示她不要和她母亲一起去,并尽最大努力接济杨家。
    有一天,李淑芝看见杨秀华拆她家的草垛,把草捆中的芦苇投出来,用自己做的小木镩儿把芦苇劈开。李淑芝问她想干啥,这一问让杨秀华脸上发红,她觉得不该动用别人的东西。李淑芝向她解释:“孩子,不要羞,大娘没别的意思,这些草也是用来烧火,没有多大用处,你觉得有用尽管拿。”
    杨秀华悄声说:“我想试着编席子。”
    李淑芝非常支持她,帮她从草里往外投芦苇,还借来石滚子帮她压扁苇杆儿。几天以后,杨秀华编成一领苇席。苇席细密匀称,非常平整,四周还编出斜形花纹,连手巧的刘氏都赞不绝口。
    杨秀华把苇席送给刘强家,李淑芝用它为杨家换了粮食。
    杨敬祖用苇席换粮食,一家人吃的问题基本解决。李淑芝家草垛里的芦苇投净后,她又指点杨敬祖到南沿泡里去割。那地方芦苇被队里割了一遍,水深处都甩了。现在积水渗到地下,地面结了冰茬,芦苇好割,编席的材料非常充足。
    李淑芝帮杨家割芦苇,刘志也在星期天割过几次,刘强在病中,没有帮上忙。
    杨秀华的手艺在村里出了名,好多年轻人都喜欢到她家来玩儿,名义是看她编席子,实则看美女。杨秀华吃上饱饭,脸蛋也丰润起来,白中透着粉红,很招人喜见。特别是那双撩人的眼睛,经常流露出活泼和欢乐,年轻人都想多看上几眼。但是,杨秀华性格泼辣,气质高贵,村里的小青年儿只说她好,献不上殷勤,也没人敢和她开过火的玩笑。
    马文和马向勇找到吴有金家里,马文先埋怨:“当初就不该让姓杨的住到刘强家,这屁事儿整的,两家混得挺热乎,等着吧,杨秀华这朵鲜花,早晚要插在牛粪上。”马文心里不痛快,拍着炕沿看着吴有金,又说:“你也不想想,刘屯小伙子多,娶个媳妇不容易,咱向东也不小了,马向前成是大小伙子,哪个不着急?送上门儿一个,你转手给了刘强,好多贫雇农都捞不到,养活孩子喂了狼,让他白捡了!”
    吴有金也感觉让杨秀华住到刘家有些不妥,但事已如此,只能想补救的办法。他对马文说:“我和刘奇说好了,如果杨秀华不嫁给咱村的贫下中农,我就不给他家落户口,叫他们滚蛋!”
    马文不赞成吴有金的办法,气呼呼地说:“你这主意我不认同,咱刘屯的贫下中农又不是你我两家,光棍多得很,她嫁了别人,咱还是屁也捞不着。”
    吴有金让马文数落得没话说,便把目光投向马向勇。马向勇在地上晃着,脸上的赘肉开始放松,眼角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胸有成竹地说:“你们二位不用着急,要让杨秀华嫁到马家很容易,因为落户口的大权掌握在吴大叔手里。”马向勇又说:“可以明确地告诉杨家,他的闺女嫁了别人,别说落不上户口,就是落上了,以后也不能得好,在刘屯,我们马家说了算!现在要办的,就是找媒人给杨家过话。二姑娘和贾半仙都是说客,保媒拉纤都在行,只是二姑娘心太黑,不是伸手要钱就是开口要粮,不如贾半仙好说话。”
    马文把媒人的目标放在贾半仙身上,还准备给贾半仙送点儿礼。
    马向勇不停地摇晃,把屋里瞅个遍。吴小兰倚在炕稍装睡觉,马向勇没有放过她,大声说:“刘强这个地主崽子,好姑娘没人搭理他,就凭杨秀华这样的美丽女子,半个眼也不会夹他。不过,刘强是个下流货,倒是看上了人家,整天往东屋跑,围着杨秀华的屁股转。这个地主崽子,真不是好东西,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盆里。”
    吴小兰一阵颤抖,她没动身,心里的酸痛随着泪水流到枕头上。
    事情并不像马向勇说的那样。杨家住进来,刘强并没有太在意,或者说他根本顾不了这些。他生着病,勉强支持着到队里干活。
    刘强和吴小兰在雨里相抱,淋得不轻,抗洪时又两次跳进水里,已经感到体力不支。刘强没有对任何人说,硬挺着护住大堤。下堤后,坚持不住了,在家里躺了一天。从那以后,他的体质开始下降,胃痛越来越重,不长时间,变得骨瘦如柴,像一段干树杈。眼睛更显得大,露出挣扎的神色,羊羔子叫他“大眼儿灯”。
    李淑芝四处求医,三里五村的医生都看过了,谁也拿不出好办法。方梅告诉她:“刘强主要是心病,如果这样下去,恐怕要糟践。”
    为了给刘强治病,方梅把老父亲请到刘屯,为他诊了脉。
    方梅的父亲是这一带很有名的老中医,以接断骨最为拿手,他自己配制的七厘散,很有神效。由于年岁已高,他轻易不出诊,这次不是女儿强拉硬拽,他也不会来。
    老中医对李淑芝说:“这孩子的病不重,只是病灶太深,药力达不到,吃多少药也是白搭。我出一个偏方,你可试试:三两白醋泡三两姜片,加水一斤半,用铝盆在文火上熬成浆,分三次喝,喝时加热到温热不烫嘴最适宜。虽然难喝,能缓解病痛。但是,要解除病根,还是难上加难。根据这孩子的面色,脉象,我诊断他是情魔压心,又遇风寒,只是风寒可却,情魔难除,不除情魔,病不可愈。”
    李淑芝熬坏了三个铝盆,刘强的病不见好转。一场雨雪过后,刘强在队里抢运公粮,由于身体弱,被粮袋压倒在地,爬起后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落汗后又着了凉,一病不起。
    看到儿子病情严重,李淑芝以泪洗面,再没有办法,只好把发黄的家谱供出来,跪在地上求先人保佑儿子。她虔诚祈告婆母:“您老人家在世时,小强最孝敬您,您可不要把他带走啊!您喜欢他,我更离不开他啊!明天我还用鸡蛋给您换烧纸,保佑孩子吧!”
    李淑芝哭着烧纸,贾半仙“哧哧”笑,见李淑芝满脸是泪,她赶忙说:“嫂子别见怪,我是笑你时来运转,刘强有救了。”李淑芝站起身,惊诧地盯住贾半仙。贾半仙说:“昨天有一位老仙儿告诉我,让我给你通个信儿,说刘强的病都是他自己闹腾的,并告知箴言。”贾半仙双手合在一起,瞑目念祷:“应求则求,不应求不求,该求不求,失去粮油,不求硬求,大难临头,大难小难,都在变换,如遇贵人,刘强孽满。”
    李淑芝听不懂贾半仙半阴半阳的话,急着说:“他孙婶儿,我是有病乱投医,你不来我还想找你,我这老婆子承受不住了!你别绕荡我,跟我说实话,这孩子的病是否能好?如果能好,你点点头,要是不能好,你啥也别说了!”
    贾半仙哈哈大笑:“看你说的,吓人巴拉。刘强从现在就开始好转,过不了一个月就身壮如初。”见李淑芝直发蒙,她大声说:“这样吧,我也不图你别的,如果刘强病好了,你承认我贾半仙不是装神弄鬼,有真本事就行了。”
    又连续吃了一个月方大夫的偏方,刘强的胃痛稍微见轻,仍然吃不下饭,更是睡不好觉,只要一挨枕头,满脑子都是扯不断的梦。他梦见儿时和吴小兰一起玩耍,梦见一起去平乱坟岗子,梦见青年林树木成材,梦见白叫天在空中飞旋,欢快地鸣唱。梦见饿狼向吴小兰扑来,他抓住狼的两条前腿,想把饿狼摔倒,身上没有力气,和狼相持,咬着牙,不松手。狼在退却中咬住了吴小兰,叼着跑,刘强追,两条腿用不上劲,大声喊,喊不出来,他用胳膊支撑着,猛地跃起,一觉惊醒,栽到炕下,又是一身凉汗。
    贾半仙被李淑芝请来,她在屋里转了三圈儿,又向东屋看了三眼,然后安慰刘强:“人的一生,不可和命争,得不到的,你就别想,该是你的,自然得到。遭灾闹病,命中注定。老仙儿告诉我,你家东面有灵。东方红,太阳升,东风压倒西风,你的病情见轻。”刘强虽然不相信贾半仙,也让贾半仙说得心里挺宽绰。他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和吴小兰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气候温暖,绿草如茵,低矮的山丘被森林覆盖,广袤的平原伸向大海。他俩在山前的平原上盖了房子,房子四周种着果菜,花香怡人,硕果累累。房前有小河,弯弯曲曲,河水清澈。刘强到河边挑水,听着吴小兰唱歌:
    “我家门前有条小河,
    风起波连波,
    莲花含着笑,
    菱角也诉说,
    轻擦小船河中荡啊,
    垂柳柔情多。
    我家门前有条小河,
    风起波连波,
    鱼虾水中跃,
    飞鸟唱渔歌,
    少年嘻水鲤鱼抱啊,
    苇中露仙娥。
    我家门前有条小河,
    风起波连波,
    昨日放鸭忙,
    今朝他乡落,
    惜别父老隔千里啊,
    泪水盈眼窝。”
    刘强挑起水往家走,觉得渴,感到饿。他招呼吴小兰,吴小兰把热汤端给他,刘强接过来就喝,再看,吴小兰不见踪影。刘强着了急,扔掉碗呼喊:“小兰,小兰……”
    />    失去吴小兰的刘强从梦中急醒,杨秀华站在他的头前。杨秀华把姜丝热面汤放在炕上,然后看着刘强。两人的目光接触时,都感到一阵温热。杨秀华嫣然一笑,扭身走开。
    刘强吃了几口面汤,觉得味道和以前不一样,断定不是母亲做的。他梳理梦中的故事,觉得唱歌人好像现实中的杨秀华,又恍惚觉得在以前的什么时候见过她。由于脑子非常乱,刘强弄不清见她时是梦中还是现实。他把杨秀华和吴小兰、付亚辉连系在一起,这三人相似又各有特性。
    刘强的病情开始好转,饭量也在增加,不到一个月,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李淑芝去掉一块压在头上的阴云,脸上露出笑容,还到处夸赞贾半仙,说她有真本事,能知道人的过去和未来。
    过了小雪,西北风更加强劲,吹得雪片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黄昏时,李淑芝一家准备吃饭,刚把秫米粥盆放到炕上,贾孝忠把刘志背进屋,喘着粗气说:“刘志晕倒在课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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