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五)
马碎牛和吴顺打架的事在学生中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件事传出了年级、传遍了全校。不是因为他在打架中占了便宜,而是因为他和赵俊良两人居然敢于顶撞米教导主任。人们在他背后指指戳戳和碰面后打招呼时丰富的表情都对马碎牛给予了极大的肯定,这也使得马碎牛顾盼间多了几分豪气。一些熟悉的同学见了他后还故意模仿米教导主任的腔调:“新同学,椅子把你砸坏了咋办?你想过后果没有?”但赵俊良面对米教导主任所说的那一席话经过同老师的转述后却在教师中间引发了一场讨论。讨论的内容基本上是围绕着‘伟人中的历史描述,能否作为史料举证’这个话题展开的。对于赵俊良的学习方法,虽然有几个老师批评他离经叛道,但更多的却是对他能**思考、活学活用的肯定。马碎牛知道后很是羡慕,心想:“我拼全力搏斗、打得天昏地暗才被学生认可;赵俊良就张了张嘴、说了几句话就能让老师刮目相看;这差距也太大了!”当时就立下了誓言:“今后遇到任何事情都要**思考,也让老师刮目相看一回。”
事有凑巧,星期二上午的后两节课是语文。赵希恒老师讲解王之涣著名的绝句:“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讲完课文以后,他以无限敬仰的口气说:“自古以来赋不过汉、诗不达唐、词不越宋。中国的文学,在各个历史阶段都有自己的顶峰。后人很难达到那个高度。所以元治杂剧而明清则著章回,后人敬仰之余都回避了前人的辉煌,力图开创自己独特的文学形式。正因如此,文学才能发展,我国的文学宝库才得以更加丰富多彩。有人问:为什么不踏着古人的脚步继续前进呢?为什么呢?简单地说,唐把诗做完了,宋也把词写尽了。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不要去碰古人的东西。你达不到那个高度、达不到!永远也达不到!与其拾人牙慧自取其辱,不若另辟蹊径再创辉煌------”
马碎牛听到这里激动万分:“可叫我逮住一个**思考和发表**见解的机会了!这一回我也要在老师中间引起反响。”想到这儿就把手举的高高的要求发言。
赵老师不紧不慢地问:“马碎牛,你有什么高论要发表?”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马碎牛站起来激动地说,“唐家天下三百年,能读上口的诗歌也就三百首而已。平均下来也就一年一首。咱现在也学唐朝,全国人民啥都不弄,只写唐诗,我就不信一年写不出一首好诗来!我就不信现在的人不胜唐朝那时候的人!”
赵希恒老师依然是不紧不慢,不喜也不怒,平淡的像是置身事外的人。他侧身对着学生,两眼茫然地望着教室门上的亮子,心平气和地说:“也对。但现在全国共有人口六、七亿,大约是唐朝的十二倍。你认为我们拿出十二分之一的人口就一定能写出唐朝那么优秀的诗歌吗?”
“不能!”马碎牛斩钉截铁地说,“唐朝的时候,经济发达、百姓富裕,最优秀的人都跑去写诗歌了。现在你两手一豁,给我十二分之一的人口,你都不看看这都是些啥人吗?一个个睁着狼眼,饿的恨不得咬自己的脚指头!一群群靠着土墙,只知道懒洋洋地晒暖暖。这号人一搓一木锨,一扫一簸箕,全是些歪瓜裂枣!充其量只知道屎臭饭香,睁开眼就认得蒸馍稀饭!十个里有一个能把名字认全就不错了,写什么诗歌!你把最优秀的人给我,那怕只占全国二十分之一,说不定一年半载我就能弄出它十首八首的——都是绝句。”
同学们的笑声早已响成一片。有人小声嘀咕:“你也是歪瓜裂枣、你也只知道屎臭饭香,就怕你睁开眼连蒸馍稀饭都认不得。”
赵老师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神情依然是那么平和,他面无表情地说:“也算一家之言。”
马碎牛还要发言,下课铃响了,赵老师陡然来了精神,说了一声:“下课。”看也不看马碎牛,捧着教材大踏步地出去了。
马碎牛愣住了,他伤心极了。他发现自己极为热心的话题在语文老师的眼里居然一文不值!不但没有像赵俊良那样被老师赏识,而且还强烈感受到了赵老师的冷落与轻视;这使他十分气愤。
“狗眼看人低!狗眼看人低!”他一边骂着一拳就砸在了桌子上。
柳净瓶轻轻碰了碰他,用眼睛示意他坐下,不要引起大家注意。马碎牛感激地看她一眼,立刻绕过了她,坐到了赵俊良的对面。
他酸溜溜地还有些怪腔怪调地问赵俊良:“咋你一**思考,老师就尖着嗓子说‘好哇,好得很呀!’我一**思考,老师就瓮声瓮气地说‘好臭,臭死人啦!’?得是老师看你留着小分头,脸也白白的就偏向你?”
赵俊良笑道:“你又胡说了。老师啥时候像你那样怪腔怪调地说话?老师才不会偏向谁呢!只要你的见解正确,老师都会赞赏。我叔叔就是语文老师,他多次说过,任何一个老师都希望学生比自己强。”
马碎牛不服,说:“那他也不应该连正眼看我一下都不愿意呀?”
赵俊良说:“他不是说你‘也算一家之言’吗?这就是对你**思考的鼓励。”
“那他也应该分析一下我的观点啊?那怕批评两句也行,总比冷漠让人好受。”
“说的容易!要分析你那个观点起码的两节课。因为你的观点不但混乱而且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
“咋能是错的?”马碎牛的眼睛瞪了起来,“唐朝的人也是人,现在的人也是人,我就不信现在的人比唐朝的人笨!”
“不是笨不笨的问题。它是个语言环境、文学传承以及文学的社会地位的综合问题。先说语言环境。你想想,唐朝的老百姓和现在的人说话一样不?建立在当时语言基础上的诗歌水平是使用现代语言的人无法做到的,这也正常。这就好比你逮住一个唐朝人——比如说你逮住了李白——你让他用我们现在的大白话来写诗歌一样,不见得他还能称得上诗仙。文学在发展,人们使用的语言也在变。中国一个朝代几百年,语言变化是很大的。各个时期必然会在当时的语言基础上发展出属于那个时代的文学体裁。这也与人的不断进取有关,求新求变是永远也不会停止的。关于文学传承就更好解释了。中国古代不管它咋样改朝换代,文人的语言和写文章的语气都是以文言文为基础的。祖辈相传、世代沿袭,可以说融化到文人的血液里了。政权更替总的来说对它的影响不大,而它本身的变化也不是很大。五四运动以后,把个文言文基本上一刀切了,说话和写文章也都用白话文了。好是好,但现在绝大多数的人无疑都失去了文言文的基本素养,甚至许多人对于古人写的文章都看不懂了!你让人咋样写出高水平的‘唐诗’?还有,就是文学的社会地位问题。你也知道,在古代文学是官场的敲门砖。文章写得好你就能做官、你就能见到皇上、你就能锦衣玉食,你就能名垂青史。现在的社会呢,文学不再是国家选拔人才的唯一手段,甚至都不是主要手段。它与官场基本割裂了,变成了尚有文学志趣者的专利。即使你文章写得再好,上述的好处你可能一样也得不到。就算某个领导欣赏你的文采,最多也是把你弄去当个秘书,充其量也就是个幕僚、有一碗饭吃。所以现代人对文学——包括衍生于文学的其他门类的艺术——失去了古人那样执着的追求。聪明人用另外的方式去达到自己财官两旺的目的了,谁还去研究什么唐诗!久而久之,形成了风气,文学也就成了雕虫小技。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对文学的兴趣,还有那么一小撮人在埋头写作,用白话文写作。总之一句话,文学都成了陪衬,还能有多少人会去钻研古代诗歌呢?你想想,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现代人能写出具有唐朝水平的诗歌精品麽?”
马碎牛叹了一口气,说:“你的长处就是你的,我以后再也不学你了。‘东施效颦’,没有好下场。”
柳净瓶并不完全同意赵俊良的看法,她说:“文学在发展是不错,语言在变化也不假,但真的全国的知识份子都来写古体诗歌,谁又敢断言写不出像李白那样优秀的诗歌来呢?况且李白的诗歌并不是每一首都高不可攀呀!从这个意义上说,赵老师刚才断言的什么‘唐把诗作完了,宋也把词写尽了’就有些武断;这种观点怕是不正确的。” 赵俊良目光炯炯,极为赞赏地看着柳净瓶。马碎牛看了看他俩,心灰意懒地说:“不管咋说,我还是对赵老师有意见。”
他开始不满意这个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