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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二)

    中学生必须住校。 每当周六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学生们就蜂拥而出,相同方向沿途各村的学生就相互呼唤结伴而行;一身轻松、一脸喜悦地踏上回家的路。每到一个村口,再见的告别声就此起彼伏。家在远处的同学充当护卫队,而走向西南方向离学校最远的就是马跑泉的学生。
    农村的土路凹凸不平、弯弯曲曲,路两边的秋庄稼郁郁葱葱、永无尽头。马碎牛觉得在这样的路上行走就像是穿过一条无始无终的绿色管道,心情因视野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而格外烦闷。这让他常常联想到未出茧的蚕蛹和西游记里记载过的捆仙绳;环境让他发狂,不由得就产生一种要撕裂束缚的念头。
    中学的课程太繁重了,尽管住校失去了许多玩耍机会,尽管身边有一个非常愿意帮助他的赵俊良,但那突如其来增加的多门功课却让他难以应付。生活变得与小学时完全不同,变化之大仿佛是一步跨入了成人世界。无忧无虑、信马由缰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代之而来的是每天大约七个小时的文化课——这还不包括那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晚自习。
    生活太苦闷了。
    然而最大的问题却来自柳净瓶。这个比马碎牛小一岁的女生无论从那方面看更像是他的大姐姐。她更正马碎牛俄语发音的错误、她指出马碎牛数学计算上的疏漏、她提醒马碎牛遵守课堂纪律------她声音柔和、语气委婉,她面带微笑,不让马碎牛觉得难堪;她做的是那样完美,以至于让说话从不考虑的马碎牛无法傲气地拒绝她的每一个帮助和规劝,更不要说发泄郁结在内心的不满了。
    在马碎牛看来,造成自己学习上的那些错误全都怪她。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干扰。她磁铁一样坐在身边、她身上淡雅的气味、她上课听讲时的专注、偶然展露的对于课文理解后会心的微笑——甚至她毫无声息地静静坐在那儿都让马碎牛分心。
    最糟糕的是他对谁也不能说,只有把苦闷憋在心里。
    周六下午回家的路上他才能喘口气。然而烦闷总是要宣泄的,于是憋闷了一周的不快就成了做恶的借口。他手里握着一把宽大锋利的刀子,那是用一把折断了的镰刀改制的铅笔刀。一路上见啥削啥,见啥砍啥。把心中的压抑通过刀锋宣泄出去。他手里平端着刀,削掉了谷穗,腰斩了包谷,劈开了蓖麻,凌迟了小豆。姜旅曾据此写过一篇做文,题目叫“马碎牛为害乡里”。虽然里边有一句“国人皆曰可杀”的话受到了语文老师赵希恒的质疑,但文章总体还是受到了表扬。赵老师说他写的有理有据,层次分明,结构完善、形象生动。还把这篇作文作为新生范文在各班传阅。为此,害得马碎牛好长时间不敢握刀。
    每到星期天下午,五个人又得背着沉甸甸的馍袋返回学校。此时马碎牛是又急又怕。他急于到校,却绝不承认是为了尽快见到柳净瓶;他又怕到校,只是不愿重复那繁重的捆绑式的学校生活。
    在走向学校的两个钟头里,心情郁闷的马碎牛总是抢过赵俊良的馍袋,连同自己的馍袋绑在一起,往肩上一抡,一前一后地背着。赵俊良要和他换肩,马碎牛说:“再不要作假了!你要还想长个子就少说客气话。发挥你的特长:讲个故事。”
    又开始上课、又坐在了柳净瓶的旁边;马碎牛再一次感觉到自己成了一架完全被动的学习机器。俄语?这简直就是天书。他坚信此生不会有幸站在莫斯科的红场上,学习这种绕口的语言纯粹是浪费时间。而生物课让他感觉就是在研究一大堆形状怪异、大小不一的虫子以及谁也看不见的细菌、细胞。他觉得与其把精力放在研究这些低等生命上,倒不如多生产些农药:漫天一撒、干脆利索、一了百了。四十五分钟里耳朵灌进的全是这些无聊的东西,经常是一堂课下来,他浑身都痒。马碎牛有些奇怪,这些味同嚼蜡的课程,为什么赵俊良——还有身边这个时时刻刻都在干扰自己听课的柳班长,却对每一门课程都学得那么投入、那么认真?赵俊良是本百科全书,他爱学习并不奇怪——谁让他的肚子装的全是知识呢?但聪明美丽的柳净瓶为什么对生物课上讲的那些虫子也非要搞的一清二楚呢?他不理解,他觉得她有些怪,不像个女生。而他自己却只爱上两门课:体育和历史,对于政治和语文课他也只喜欢里面带有故事色彩的部分。除此之外的课程他全无兴趣,经常是听着课就睡着了。
    据秃子最新统计,六七级甲班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有过上课睡觉的经历,而且所采用的睡觉方式也如出一辙。马碎牛无师自通地延续了前任学生梦见周公的典型姿势,他打开书本让它立在课桌上,然后躲在书后两臂一盘,侧着头一枕,很快就入睡了。尤其是当生龙活虎的体育课后接着的那堂课如果不是历史或语文的话,他不但能很快入睡而且鼾声顿起!每当这种时候,坐在身旁的柳净瓶总是不被注意地提醒他——但也只是用胳膊肘轻轻撞他一下——只求他不打呼噜、不被老师发现后受到惩罚。每当这时,马碎牛就会睁开睡眼惺忪的两个空洞的大眼睛,很不满意地看她一眼,把头换一个方向接着进入梦乡。时间长了,两人居然形成了默契。只要柳净瓶轻轻碰他一下,他在睡梦不间断的情况下很快停止打呼噜并自若地换一个姿势——再也不用睁开眼睛了。惹得柳净瓶常常抿着嘴乐,却也为他担心。
    班长的袒护并不能保证每次奏效。与其说是眼尖不如说是身为过来人的老师是深谙学生这种逃课方式的。几乎每个老师都有一手捉拿学生上课睡觉的绝活。他们只消快速地把教室扫上一眼,就会准确地判断出谁在听课、谁在睡觉。有时候是一边讲课、一边若无其事地折一截粉笔,看似不经意却能准确地打翻马碎牛作为遮面盾牌的书本,把他从深不可测的睡梦中拉回课堂。一旦马碎牛发出了鼾声,那铁壳的粉笔擦将先于柳净瓶的胳膊肘凌空降落在马碎牛的头上或者面前的课桌上。马碎牛不介意,即使不幸被击中,惊了好梦,在他看来也只觉得是挠痒痒。睁开眼后也只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就精神抖擞地坐着听课了。倒是柳净瓶常常被那飞驰而来的板擦惊得面容失色。惊吓过后,她还得抓起黑板擦送到讲台、给老师鞠躬后再回来,皱着眉头清理那落满课桌的粉末。马碎牛嫌她动作慢,也不管坐在前边的同学是否在意,憋一口气,“噗”地一声吹向桌面,周围顿时弥漫起白色的烟雾。
    对于马碎牛来说,老师频繁使用的上述各类“惊梦”手段皆是治标不治本。唯一有效的是罚站——此方不但是马碎牛也是几乎每个教师都深信不疑的对付上课睡觉的治本妙法。作为佐证,马碎牛曾多次在罚站时清醒地听完了一节课。
    马碎牛急了,他采取了积极的对抗性措施。但凡不是自己喜欢的课程,就提前端端正正站到教室后头。老师问起时他说:“反正我要睡觉,反正你要罚站。我提前站到这儿,咱两相安——但愿我不要练成站着睡觉的本事。”
    到了历史课上马碎牛却是另一番表现。他精神抖擞,神情专注,也积极举手要求发言。他认真学习的态度和匪夷所思的提问角度深得历史课同老师赏识。
    可谁能想到问题就偏偏出在了马碎牛喜爱的历史课上呢?
    那天同老师信口讲起了三皇五帝的传说,他讲的津津有味,开口就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他讲着禅让的话题就魂归上古,满脸洋溢着崇敬和追思,不胜神往于古人的高风亮节。正当他沉浸在对于上古时代不以个人功利和私念为国选贤和积极禅让的以天下为公的高尚情操之中时,一声巨大的声响打断了他授课的乐趣。他低头探看,两只眼睛在镜片上方专注地在学生中搜寻着,很快就找到了目标:马碎牛正四蹄朝天地从地下往起挣扎。
    原来马碎牛觉得今天同老师讲的课毫无趣味可言。他听着气闷,又不想在历史课上睡觉,怕漏掉有趣的内容,就换了个姿势,只让椅子后边的两条腿着地,脚在桌子底下勾着课桌,大字形仰面躺着,一边前后晃荡着椅子防止打瞌睡,一边数着教室屋顶上的椽子。不想就这么晃着,浑身就有些发软发困;屋顶的椽子也越来越模糊、数也数不清了,椅子后背很快靠在了后面的课桌上,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柳净瓶见他睡的不隐蔽,极易被老师发现,想提醒他;但看到他那极为不雅的睡姿后却红了脸。又见他没打呼噜,婴儿般安静,同老师也两眼空洞,口沫横飞,就不再叫醒他。
    马碎牛后边坐着吴顺。他的椅子就靠在吴顺的课桌上。这是个留级生,身体结实地像个牛犊子;是班上唯一看起来比马碎牛还要强壮的男生。对于在新的学年里没能当上他垂涎已久的体育委员就对马碎牛怀恨在心。看到马碎牛居然仰面朝天毫不设防地呼呼大睡,心中暗喜。心想“十年等个闰腊月!叫你狗日张狂!叫你狗日抢我的体育委员!”歹念一生就有了报复的念头。但他不会仅仅满足于向老师告发,因为任何老师的口头批评马碎牛都不在乎;告发同学,还会被班上其他同学鄙视。他有更加险恶的手段,他要让马碎牛成为自己愚弄的对象和全班的笑料,他还要让马碎牛的错误成为点燃老师愤怒的引线。他回过头去向后边的同学示意,让那个细麻杆一样的瘦高同学把课桌连同座椅轻轻向后挪。细麻杆顿时领悟,惊喜万分、积极配合。吴顺也顺势把自己的椅子挪到后边,他坐稳后,估摸着马碎牛睡实在了,双手抓着课桌的两条腿猛然向怀里一拉,马碎牛连人带椅子“咕咚”一声就四脚朝天翻倒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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