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一)
春天来了。
墨绿的迎春花繁茂的枝蔓上仿佛一夜之间就缀满了娇嫩的黄花。与它索条满地的饱满形象迥然不同的是柳树那悬垂轻扬的枝条。青翠欲滴的嫩芽一层层绽开,一芽三叶,像无数展翅欲飞的微型仙鹤。这嫩绿和娇黄、这同样密集的枝条、这一天一地、这一横一竖两种不同生长状态的植物,以先人一步的热情,覆盖了马跑泉的街道旁和原野上纵横交错的塄塄坎坎;生命的蓬勃迎来了万物复苏的春天。草绿了,树绿了,大地绿了,世界绿了;生机勃勃的春天又一次脚步匆匆地掠过了富饶的关中平原。
奶奶有些惆怅,她低声埋怨:“你叔叔越来越难见面了。以前是一周回来一次,后来是两周回来一次。现在倒好,两个月了也见不着一面。”
爷爷只是静静地听着。
赵俊良说:“要不然,我星期天去看看叔叔?”
奶奶犹豫地看着爷爷。爷爷说:“让他去吧。”
奶奶心动了,说:“十五里路呢,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让你爷爷到药王洞给吴道长打个招呼,要是有别人去市里,你就和人家结伴去。”
赵俊良说:“不用。我自己去。”
那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一大早赵俊良就做好了进城的准备。他拿出背篓,在背篓的底部放上了奶奶递过来的面粉袋子,里面大约有十斤左右的包谷面。面袋子的上面是两个铝饭盒。一个里面装满了干蝎子,另一个里面装的是奶奶腌制的咸萝卜条。再往上就是一些红薯干和各种各样的干野菜。奶奶说:“万一路上有人拦你,放下背篓赶快脱身。东西丢了不要紧,人一定要回来!”
“放心吧奶奶,现在是六三年了,年景好多了;路上已经没有人抢吃的了。我一定平安地把东西交到叔叔手上,再平平安安地回来。”
奶奶忽然落了泪,她嘱咐说:“给你叔叔说,我不怪他。钱,我不需要,只要人能回来看看就行。还有我那孙子、孙女,也都让他们到农村来看看------”赵俊良忙不迭地点头,说:“我记下了。”
路途没有奶奶担心的那么凶险。当赵俊良平安地进了城、远远地看见了渭城市第四中学时,他已经累得实在走不动了。
这是叔叔任教的学校。赵俊良走进家属院敲响了叔叔家的门,开门的是婶婶。她头发散乱,黑着眼圈,满是疲惫的样子。赵俊良吃了一惊,赶忙叫婶婶。婶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把赵俊良让进了屋里。
弟弟妹妹都不在家,叔叔躺在床上。
赵俊良放下背篓连忙扑到床前。他看到靠在床头的叔叔已经完全变样了。白净的面庞有些发黄、发黑,瞳孔周围的白眼仁已经成了姜黄色,两只手更是又黄又瘦,僵硬无力地放在被子上,整个人呈现出强烈的病态。
“黄疸性肝炎!”一个流传已久的可怕的名词闪进了赵俊良的脑海。他只叫了一声叔叔,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叔叔微微一笑,指了一下对面的椅子示意赵俊良坐下。然后有气无力地问:“爷爷奶奶好吗?你怎么样?”
赵俊良哽咽着说:“都好。爷爷奶奶很挂念你,让我来看看你。春节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病来如山倒啊。也就是春节前才查出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叔叔沉吟良久,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俊良,叔叔求你一件事------”赵俊良忙打断他说:“叔叔,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我是晚辈,不管你说啥,我都听你吩咐。”
赵俊良已经猜到了叔叔要说的话。
叔叔说道:“我生病的事暂时不要告诉爷爷奶奶。他们年事高了,担不起这个心。让他们急出个好歹,我这个做儿子的更加不安。即使他们知道了,对我这个病也无能为力。现在政府有政策,黄疸性肝炎病人每月可以凭医生证明供应二两白糖——不会有大碍的。你弟弟妹妹已经住到他们姥姥家去了,你婶子就没有办法了,只好陪着我。”他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关心疼爱地看着赵俊良,认真地说:“你以后也少来这里。我病好了以后会去看你和爷爷奶奶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爷爷奶奶我就托付给你了。”
赵俊良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叔叔,您不要悲观,这个病也是能治好的。你安心养病,我不会告诉爷爷奶奶的。”叔叔叫进来婶子,说:“去拿五块钱,让俊良给爹娘带回去。”婶子转身去了别的房间。
叔叔想活跃气氛,笑着问道:“怎么样,最近又有什么疑问需要请教叔叔的?”赵俊良笑了,他擦干了眼泪说:“有好多疑问,但看你这病-----”
“问吧。”叔叔高兴地说。
“牛郎织女的传说是四大爱情故事里唯一没有人间遗迹的,为什么?”
“怎么没有?就在陕西、就在长安县的斗门镇。一九五六年西安市人民政府还在那儿立了一个石碑呢,它属于第一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叔叔歇了一口气后接着说:“当年汉武帝为了训练水兵,在长安城外开凿了昆明池——就在现在斗门镇的地方——他命令工匠把从秦岭里采到的两块大青石分别雕刻成牛郎和织女的形象。完工后,他又命令把牛郎和织女的石像按当地传说的那样,分别放置在昆明池的东西两侧,从此以后,这两座石人就隔水相望。这就是牛郎织女故事的生根处。至于汉武帝当年为什么要在训练水兵的地方放置两个隔水相望的石人就成了一桩悬案。后人的猜测虽多,但皆不足道。没有人会真正知道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在昆明池两侧树立这对哀怨夫妻雕像的真实意图。”
叔叔很喜欢这个求知欲很强的侄子,尤其是当他提出一些涉及文学或历史性的疑问时。每当这个时候,叔叔就显得格外高兴也格外精神。
“会不会是以他们二人所处的位置来暗喻中间的昆明池是天河、受训的水兵是天兵天将、他的国家是天朝、而他汉武帝就是天子?”
叔叔呵呵笑了,说:“你几句话就道出了汉武帝好大喜功的毛病——有好多人也是这个观点——也许你说的对,他只用一对石人就巧妙地摆出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天下无敌、至高无上的帝国形象,仅就这一点来看,他确实不愧是一代明君。可惜他训练出来的水兵却不争气,始终是默默无闻。”
“那也许是因为南方无战事,水兵无用武之地;而北方连年征战,这才造就了卫青和霍去病这样的陆战大英雄。”
“也许是吧,”叔叔说,“不过靠挖一个水池来训练水兵毕竟有些儿戏。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不会看不见身边那条汹涌澎湃的渭河的;他在斗门摆这个局也许有更深层次的寓意,可惜现在的人已经无从知晓了。”
赵俊良认真想着叔叔的话。沉默过后他又问:“我有一个伙伴叫马碎牛,他特别崇拜古代的英雄豪杰。他说过一句话:‘霍去病撵靼子、撵得倒看北斗星!’——这是他从‘哑柏红’的戏里听来的——我觉得这话有毛病但又解释不了。”
叔叔笑着说:“这是个地理常识——当然也和天文有关。地球只有一个北极,而北斗星就在北方的天空;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在北方。你只要问问他‘霍去病倒看北斗星时是面朝南还是面朝北?’他就会自相矛盾、无法自圆其说了。”
叔叔兴致很好,他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始终都没想明白马跑泉的水是从哪儿来的。”
“地质比天文更复杂。我上大学时就常听到一句话:‘讲地质就是满嘴放屁。’因为谁也没本事把地皮翻过来证明给你看。迄今为止,人们对地质的认识始终还停留在经验和间接证据的水平上——甚至连一些计算公式就叫做‘经验公式’。人类对地质认识的每一步提高,都带有一定的偶然性或建立在无数的、盲目的无效劳动上。至于马跑泉的水——它只能是秦岭造山运动的结果。”
赵俊良看得出,叔叔虽然兴致不错,但他毕竟有病——而且是可怕的传染病——他看上去有些累了。
“没啥了。如果以后有问题我再来。”
叔叔不让赵俊良过久逗留,婶子就一路把赵俊良送到学校门口。她边走边说:“你叔叔说的对,无论如何都不要告诉两位老人。你就给爷爷奶奶说,你叔叔最近很忙,走不开;等忙过这一阵子就回家去看他二老。”赵俊良心想:“你连撒谎都不会。”嘴上却说:“放心吧婶子,我不会告诉爷爷奶奶的。”婶子放了心。她心情沉重地说:“你叔叔这一病,家里也有些困难。他病假工资只有百分之七十。我上班也分心,三天两头请假------”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要是这样——干脆这五块钱也不要给了。”赵俊良建议说。
“这可不行!孝敬老人是儿孙的义务。你叔叔人不回去还能说个忙字,钱要也不回去了,你爷爷奶奶不怀疑才怪呢!”这次她倒聪明。
“我找个借口给他二老搪塞过去。”
“更不行!老人是一定要孝敬的。”她斩钉截铁地说。
赵俊良不再坚持了,他背着背篓带着那沉甸甸的五元钱踏上了返乡的道路。
进家门后,赵俊良一边把钱交给奶奶一边高兴地说:“我没见到我叔叔。他太忙了。他们学校和长武县一所中学搞了个‘语文教学研讨班’,叔叔是四中语文教研组的组长,婶子说,他亲自挂帅呢!那里交通不便,他最近一直呆在长武山里回不来,大概还得三、四个月。你老人家要想见儿子,只有再耐心等等。弟弟妹妹也好着呢,但我没见着。听婶子说他们去植树了。”
奶奶并没有因为赵俊良几句宽心话就舒展眉头,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五元钱放进了里间的一个小箱子里,接着就去干家务了。
爷爷只是看了赵俊良两眼,始终都没有问一句。
糊弄过了爷爷奶奶,赵俊良赶忙出了门。
才半下午。赵俊良抬头看了看天,西边的太阳压着原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这正是享受星期天最好的时刻。赵俊良脚步匆匆地下了原,他拦住一个小孩,问清了马碎牛的行踪就直奔南场。还没到跟前,就听到了马碎牛雄壮的笑声。拐了一个弯,远远地看到了南场上威风凛凛的马碎牛。他掂着一个三尺多长的棒子在一块空地上和怀庆比赛打尜,旁边站着几乎全村的男孩。
这是一种力量加技巧的游戏。那个木制的尜像一个织布的梭子,三四寸长,中间粗、两头尖。游戏规则相当简单,把尜平放在地上,由持棍人巧妙地敲在尜的尖端,那尜就向前跳了起来。持棍人跨前一步追上,双手抡着棒子横扫出去,将那尚未落地的木尜击向远方,乍一看有点类似垒球的玩法,但却是比垒球更具威力、更能体现力量的运动。所不同的是垒球打一棒子就要跑动或换一个位置;而打尜却是一棒定输赢,大有武林高手决斗时一招定生死的豪气。判断胜负也简单的多:谁击的最远、而且没有偏出事先划定的扇型范围,谁就获胜。
但这也是一种极具冒险的运动。以前就曾发生过意外。轻者尜打在人身上,造成严重伤害,重的就一棒抡出去失手打死了看热闹的人。
马碎牛双手握棒,威风凛凛的像个大将军。正踌躇满志地要击尜,一抬眼看见了心事重重的赵俊良,豪气万丈地把手中的棍子舞动的像架风车,兴高采烈地叫道:“来来来,是男人就下场,我让你连打两棒!”
赵俊良抓住机会说:“碎牛,我有急事要你帮忙。”
“急事?” 马碎牛不容置疑地回答:“皇上他二舅来了也得等!来来来,你先下场子,先打两棒再说。”
“不打。”赵俊良态度异常坚决。
也许是看到赵俊良焦急万分的表情,马碎牛犹豫了一下就很不情愿地将棍子交给了怀庆。走到旁边,没好气地问:“啥事?”
赵俊良开门见山地说:“我叔叔得了黄疸性肝炎,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马碎牛吃惊极了:“黄疸性肝炎?得是肝花坏了?”
赵俊良更正说:“是肝脏发炎了。”
马碎牛说:“城里人才叫肝脏呢。在农村都叫肝花。你没见年前杀猪的时候,那酱色的肝花一把被屠夫扯了出来——”马碎牛口无遮拦正说的热闹,瞧见赵俊良脸色越来越难看,抱歉地一笑,忙改口说:“俊良,治疗黄疸性肝炎目前还不是我的长项。药王洞里有个神仙呢,你该去找吴道长------”
赵俊良登时急了:“你今天怪话就多的很!我都快急死了你还打岔!我来寻你,是要你帮忙的。”
马碎牛笑问:“你说,你想让我干啥?”
赵俊良说:“‘二月茵陈三月蒿’。茵陈是养肝的,我想让你多叫些人,在进入三月以前帮我采集茵陈。”
马碎牛非常失望:“这是个球事吗,你就耽搁我打尜?没问题。把五虎将叫齐,再把各队的碎娃集中起来,明天就开始。——你把麻袋准备好。”
“还有,以后逢季节帮我采集野芥菜、胡萝卜缨子、白萝卜叶子、黄花菜根、葡萄根、猪苦胆、鲜桑葚这些东西。当然,眼前最重要的还是采茵陈。”
马碎牛笑道:“你把我当了神仙了。再不然你就是把我当了长工了。你看你安排的这计划,从大年初一到腊月三十我得闲不?”说完,转身就要走,赵俊良连忙叫住了他,说:“还有一个事。”马碎牛回头问:“说话不利索!还有啥?”赵俊良沉吟一声,说:“嗯,白糖。肝炎病人需要吃白糖,但我不知道从哪儿弄。”马碎牛嘴里立刻唏流唏流地响了起来,他露出贪婪的神色,继而目光空洞、不胜神往地说:“白糖?好爷呢,我也需要!我又不会把白糖,又不会变白糖,到那儿给你弄去?看来你真把我当了神仙了!”
赵俊良不满地责备道:“叫你帮忙采集茵陈你嫌容易,说是球大个事情。现在有个难事,你又说我把你当了神仙了。闹了半天你只能帮小忙。”
马碎牛说:“少激我,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我还不了解你了,你肯定都想好办法弄白糖了,只是想让我动手罢了,快说你那瞎瞎主意。”
马碎牛看穿了他的心思,赵俊良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是瞎瞎主意,只是有些麻烦罢了。我知道好多植物的根、茎都是甜的,那里面肯定有糖。”
马碎牛灵机一动,说:“我知道了,你想让秃子发挥特长,到吴道长那里去顺些甘草——他那木匣里只有仔蛋大一点,能够你叔用?”
“不是,不是。”赵俊良连忙否认,“你咋又想到了偷?我是让你帮我挖甜草。看啥根、啥杆,只要是甜的,就挖回来,我把它洗净晒干后给我叔叔送去。”
“原来又是个简单事。”马碎牛很失望,说:“我只知道水渠边密密麻麻的茅草根又长又甜,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还有啥是甜的,你就说。”
赵俊良边想边说:“水果是甜的——这季节没有。”
马碎牛斜他一眼,说:“废话!”
赵俊良又说:“包谷杆大多也是甜的——可惜家家都烧了炕。”
马碎牛干脆转过头去,聚精会神地看别人打“尜”,嘴里不满地嘟囔道:“又是废话。”
赵俊良不理他,继续说下去:“还有,蜂蜜也是甜的。”
“蜂蜜?”马碎牛猛然转回头来,瞪大了眼睛恐慌地看着赵俊良,说:“你不是在打马蜂窝的主意吧?自从那年‘水淹七军’走了麦城之后,如今只要一看见马蜂——那怕是在梦里看到它——立马吓得我仔蛋上楼!再不要提马蜂了,我说啥都不去,我也说啥都不去惹那碎虫虫了。”
赵俊良不愿放弃,鼓动说:“你从马蜂群里死里逃生,说不定在你身上有了蜂毒抗体,你要现在去,就不怕蛰了——蛰了也不疼。这就像打过预防针------”
“凭啥给你叔叔治病就得我挨蛰?我上辈子欠他的?你是他亲侄儿,你先到沟道寻个马蜂窝去把预防针打了,要是不死,也省得麻烦我。”
赵俊良笑出了声。他说:“好吧,不提马蜂了,咱就先挖茅草。以后发现啥是甜的就挖啥。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麻袋,而且挖来的茵陈和茅草都不能放在我家,这件事还不能让我爷爷奶奶知道,明白吗?”
“明白,我是孙子你是爷!”马碎牛极为不满地说:“看来我上辈子真的欠下你叔侄俩了,没见过你这样求人的!”
一周后,赵俊良说他要陪马碎牛去逛县城。爷爷奶奶一点也不怀疑。奶奶给他带足了中午吃的两搅面馍还给了他两角钱。赵俊良拿上后急忙赶到了马碎牛家,马碎牛和秃子正在固定架子车上装满茵陈的麻袋。马碎牛拿了一条大绳,在车上左一道右一道地捆扎结实后,又前后搂了一道。赵俊良数了一下一共是八个麻袋,上下摞了三层。三个麻袋“工”字型摆在下面,五个麻袋呈两层上下摞着。架子车装的又高又满,稍一摇动,就晃晃悠悠,悬而壮观。
秃子说:“你俩逛县,我也要去。”
马碎牛爽快地说:“行。搭个手,强过狗。”
赵俊良是不想让秃子一块去的,嫌他爱惹事。马碎牛已经答应了下来他也就默认了。他对马碎牛说:“分开走。咱俩先走。让秃子一个人拉着车子,过一会儿再出门,咱们在村东头汇合。万一让我爷爷碰见也不会怀疑。”秃子嘟囔说:“你俩轻松,我就是那牲口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