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二)
越往前走声音越大,越往前走声音越清晰。那是唢呐吹出的悲怆的声音,它哀痛的曲调宣告着一个生命的完结。
狗娃说:“这肯定是吹手吴垛。”几个人就侧耳听。
“听着像是他。但声音咋有些颤?得是感冒了?”怀庆说。
“不是,绝对不是吴垛。吴垛比这吹的好。”马碎牛坚决予以否认。
“到跟前看一下不就知道了?”明明笑着说。于是五个人自动排成了一行,人人都把两手一前一后放在嘴前,鼓着腮帮子,指头乱颤作出一付吹唢呐的姿势,边走边唱:“唧儿呜儿恰——,啊!吹手吴垛呀——”五个人反复以唢呐的曲调唱着这一句,乐此不疲。
路人侧目。
到了洋娃家才知道还没有起灵。六个人就钻进乐棚查看,马碎牛说的对,首席唢呐手果然不是赫赫有名的吹手吴垛,而是他的儿子吴继。这个吴继也都认得,每次吴垛出门当吹鼓手他都要跟上。他吹的也确实不错,人们传说着他得了父亲的真传。这二年就越吹越好,以至于很少有人单从唢呐的声音上把他和他的父亲分辨开来。
但他今天却吹的不好。
赵俊良在听了马碎牛津津有味的介绍后认真去看吴继。
他烂红着眼,三天没睡觉的样子,一脸的倦容。两个腮帮子一伸一缩、一凹一凸地反复变化着,看上去极为灵活。凸出的时候一边像噙着一个核桃,凹陷的时候腮帮子上的坑又圆又深,刚好又能在外边放进去一个核桃。马碎牛羡慕地不得了,极力想模仿出吴继那样的效果。但在赵俊良看来都远不理想。他劝马碎牛:“算了,你是学不会的。”马碎牛不服,说:“这世上还没有我马碎牛学不会的事!”说完,就又折腾自己的腮帮子。赵俊良只能无奈地笑。
门帘一扬,窑洞里走出来吴道长。他右手拿着一把桃木剑,左手是一个铜铃铛;嘴里念念有词,边走边摇。他的身后跟着长生。这小道童目不斜视、亦步亦趋,嘴唇上下煽动,声音含混不清。他二人走到大门口时,专职替人打理红白喜事的“执事”大喊一声:“起——灵!”吴继的唢呐声就陡然大响,曲调也变了,变成了哀怨悲戚、催人泪下的哇哇声。
随着“执事”一声洪亮而充满权威的起灵声,各种招魂幡纷纷举起,像一片落满雪花的树木。一口粗绳困扎的薄木棺材被四个小伙子缓缓抬了起来。撒纸钱的人也早已把手伸进了筐子里。队伍要出发了,但却少了平常起灵时死者亲属突然爆响的生离死别的哭声。
海娃没有后代,没有人给他摔瓦盆。
海娃是横死的,他让家庭甚至整个家族蒙羞。
没有几个人同情他。他能享受到现在这种规格的葬礼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棺材就要抬出院门了,海娃的父亲从窑洞里跳了出来,这个倔老汉站在棺材后面跳着脚骂:“我仄你妈,马海娃!你个驴日下的忘恩负义的东西!先人的脸都让你踢尽了!你狗日对的起谁?你个瞎垂子驴日下的!------”骂到最后却吭吭两声流下了眼泪。
海娃的母亲躲在窑里没有出来。当听到老伴的第一声喝骂时突然就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那是一种富有韵律的有节奏的哭声,是关中道农村世代相传沿袭已久的专为有针对性的哭泣而设计的腔调。她拖着长声,边哭边唠叨:“唉——我的儿呀!你把妈撇下我可咋办呀!唉——我的儿呀,你咋这小个心眼就寻死呀?唉——”
马碎牛转头就走。他受不了这凄凄惨惨的声音,他在送葬的队伍里搜寻洋娃。送葬队伍里和海娃最亲近的就是洋娃了,他必须给他哥送葬,他也一定躲藏在乱哄哄的送葬队伍里。
马跑泉的习俗,白头人是不给黑头人送葬的。海娃的父母止步在自家的大门以内。在棺材抬出大门以后,整个送葬队伍就得听从“执事”和代表死者父母行事的洋娃的安排。
洋娃没有安排,一切听执事的。他太小,只有发自内心的对生离死别的恐惧。
马碎牛只掀了一个人的遮面布就找到了洋娃。他怒气冲天地骂道:“你大那个驴仔蛋!你哥对你多好的,从小帮助你学习,年年背着你逛会,还给你狗日的讲故事;他到西安上大学还记着给你买洋糖。你狗日的连一滴儿眼泪都没得,你还是人麽?”
马碎牛越说越恼,不由分说夺过洋娃手里的哭丧棍,毫不理会执事喝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爆打。秃子和狗娃精神为之一振,扑上去,分别抢夺别人手里的哭丧棍。秃子抢到手了,抡起来也往洋娃身上抽打,狗娃却不顺利。那人拿着哭丧棍就是不丢手,狗娃就与他扭打在一起。洋娃“哇哇”乱叫,连躲带闪却就是不哭;身后抬棺材的小伙被他碰了一下,差点摔倒,棺材就猛然向一侧倾斜。
送葬队伍顿时大乱。
吓的执事大声喊叫:“停下!停下!都停下!”棺材就缓缓落了地。
执事对着马碎牛就骂:“你妈的劈!你在那儿捣乱不好,跑到棺材前头撒拐?死人为大,知道不?从古到今都没有发生过这怂事情。滚,滚远点!”
马碎牛不打洋娃了。但他也不还洋娃的哭丧棍。
送葬队伍重新起动,马碎牛拖着洋娃的哭丧棍边走边干嚎:“海娃耶,黄泉路上甭流眼泪,只怪你瞎了眼窝!你咋爱那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义、薄情寡义的兄弟呢?你生前对他再好顶球呢?你看你一死,他连一滴眼泪也不给你。他只会吃你的洋糖、爬到你脊背逛会、粘着你讲故事。海娃耶,你白死了;你看你兄弟还不胜个狗麽,狗还知道给人报恩呢!有这样吃屎的兄弟,你也只好死了算了!海娃耶------”马碎牛越骂越尖刻,越骂越恶毒。正骂的畅快淋漓,正骂的朗朗上口,突然听到身旁爆发出“哇哇”的哭声。
那是洋娃。
马碎牛不骂了,默默地把哭丧棍递到洋娃手里,顺手还在前边的招魂幡上扯下一块白纸,在洋娃的脸上环状一抹,给他擦了一把眼泪。
执事看在眼里,问马碎牛:“你也是个当执事的料,想不想跟我学?”
马碎牛斜眼看他,说:“靠死人吃饭,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跟你学?学啥?学咋样在别人的眼泪里挣钱?滚远吧!”执事想打,看了周围一眼,终于作罢。
北原上的坟地杂草丛生,最北端新挖的墓穴就是海娃的归宿,疲惫的送葬队伍停下了,棺材就摆放在墓穴旁边。
执事对洋娃说:“你得下去在黑堂里躺一下,一来表示兄弟情义,当兄弟的亲自试一下当哥的阴宅,看是否宽敞合适;二来这也是规矩,亲兄弟暖黑堂,阳气入土,你哥的魂也就不怯了。他入土以后,你家也安宁。”
洋娃听到让他下到墓坑底下去暖侧面置放棺材的黑堂,而且这种恐怖的仪式还涉及到阴宅以及鬼魂的事,顿时吓的灵魂出窍。他后退一步,恐惧地喊着:“我不下去!我不到里边去!我死也不下去!”
马碎牛趁机吓唬他:“你一进去黑堂就塌了,先埋你,后埋你哥。黑堂要不塌我就往下拥土,说啥也要把你狗日的先给活埋了!”
洋娃更怕了,恐惧地两腿直打颤,眼泪也长一行短一行地流了下来。马碎牛看火候差不多了,对洋娃说:“你给你哥的棺材磕上十个响头,我下去暖黑堂。”洋娃正绝望无助哭的汪汤汪水的抖做一团,听到马碎牛愿意代替自己暖黑堂顿时止住了哭声,他怀疑地看了一眼马碎牛,在确认不是开玩笑后,急忙跪到地下,对着海娃那口棺材“咚咚”地磕了一连串的响头。
“行了,从今以后你哥没你这个兄弟了。”
马碎牛踩着墓道的脚窝下到了墓底,他猫下腰钻入三尺高的黑堂就直杠杠地睡在里边。执事也不挡他,以为都是马家兄弟,只要有人暖黑堂就行,要不然,自己这差事都没法交待。
村上帮忙的那些人就更不管了。
人人皆知:暖黑堂这种事只是个形式。大部分的家庭都是由当儿子的进去试试宽窄,以示孝顺。没有儿子也可由弟弟代劳。
马碎牛在里边躺了一会儿后突发奇想,他一骨碌翻了个身爬在黑堂里,用自己又长又黑的手指甲在黑堂端头松软的墙壁上刻下了“马海娃和汉城女子合葬之墓”几个字。那个“葬”字和“墓”字不会写,正在苦苦思索,听见执事在上头连说了好几声:“行了,赶紧上来。”马碎牛理也不理,继续想那个“墓”字。他只记得这个字上头是草,底下是土,中间咋写就是想不起来了。他想钻出来问问赵俊良,又怕别人笑话。正在为难,轰隆隆由上边丢下来几锨土。原来是执事见他躲在里边不出来,认定他在耍怪。抢过旁边人手里的铁锨就往下扔土。马碎牛急了,先用拼音字母刻下了“葬”字的注音,嘴里还念念有词地“ZANG——葬”。拼完了葬字正要拼“墓”字的音,上边又轰隆隆地接连扔下来五六锨土,马碎牛也不怕,他知道没人敢埋他。但干土落地后扬起的灰尘却呛的他难受,那练习拼音的兴趣就荡然无存。匆忙间他用了一个“木”字代替了那个“墓”字,这才一骨碌从黑堂滚了出来,睁着眼对上边骂:“哪个狗日的想埋他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