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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二)

    秋阳炙烈,鸣蝉催人昏睡。马碎牛想:“成天写影格上的字,烦死人了,换字。”口说换字,真正下笔就不得不想一想。许多涌上心头的话都被马碎牛一一否定,表现英雄气概的文字一时又组织不到一起;不得已,就在学过的课文里找内容。忽然想到屈老师讲课时提到唐诗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觉得气势颇为雄壮很有劲力,心中就是一喜。
    马碎牛想也不想,抓起毛笔就写。当写完“北斗七星”四个字时,这才发现影格后边还有两个空格,这一下让马碎牛犯了愁。五言诗咋放进六格呢?
    “怂管,给他编。”他破天荒第一次动起了脑筋、作起了诗。
    赵俊良给他讲过关云长“酒尚温时斩华雄”的故事。赵俊良说:华雄已连斩数员大将,盟主袁绍军中已无人敢于应战。此时关云长请战。曹操就温好了酒,让关云长饮下后再出战,以壮胆色。关云长却说:“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当关云长提着华雄的首级返回军中大帐时,那杯酒还是温的。后来马碎牛拿着这个故事向小道童长生卖弄,不料吴道长在一旁听了后却笑嘻嘻地给他讲了另外一个关云长斩华雄的故事,还说这是山西运城关云长老家的正宗说法。让马碎牛感到意外的是,吴道长讲的故事内容却和赵俊良讲的不大一样,这故事就成了“酒未温时斩华雄”。曹操哄骗关云长说:“华雄这会儿不行了,连斩数人胳膊腿都酸了;你去拾个便宜,把他斩了就能名扬天下。你且上马,我现在就点火给你热酒,等你回来后喝酒庆功。” 关云长信以为真,骑马提刀就出战了。曹操刚把火点着,正准备往炉灶里塞第二把柴,关云长就回来了。曹操吓了一跳,怀疑关云长没敢去,要是那样,这酒就温的有些尴尬。关云长一手提着青龙偃月刀,一手提着华雄的人头,威风凛凛地骑在赤兔马上。见曹操头都不敢抬,正蹲在灶下熏的流眼泪,随手把华雄的首级往地下一撇,问道:“酒咋样?”曹操见了华雄的首级,大喜过望,说:“我刚把火点着,酒还冰冰的呢!你且等一下。”
    马碎牛始终都没闹明白:关云长取了华雄首级后所面对的那壶酒究竟是温的还是冰的,他也猜到了“三国演义”里一定有这个故事的权威答案,但他才不愿去翻书呢,只有赵俊良有那闲时间。心想:知道两个故事更好,比一个故事热闹。赶上今天写大字,忽然就想起了这件事。
    “管它酒是凉的热的,反正曹操认不得我、酒也不叫我喝;只要能把作业交了就行。”只见他略一思索,拿起笔来一挥而就,一边端祥一边嘻嘻地笑。姜旅扭头一看,也差点儿笑出声来。原来马碎牛写的是一首六言“绝句”:“北斗七星很高,老爷腰里带刀,只是这麽一晃,你的头就掉了。”
    第二天发大字本,屈老师不在教室。同学们嘻嘻哈哈抢过了自己的本子后就急不可待地翻看老师的批语。马碎牛发现在自己的“大作”后面附有屈老师写的一张柳书“仿马体”六言:“北斗七星不高,满算不到马腰。地球有些太小,请君宇外舞刀!”赵俊良看过后说:“屈老师也是个妙人。”正嘻嘻哈哈地议论着,秃子惊慌失措一头撞进教室。他惊恐万状却激动异常地宣告:“海娃死了!海娃吊死了!今儿早起他大发现的。他兄弟洋娃吓的把了一裤子,刚从家里跑出来,说他哥舌头吐的一尺多长,眼睁的像鸡蛋一样。洋娃说吓的他仔蛋都上了楼了!牙也‘得得得’地说啥都咬不住。这会儿是谁劝都不回去。好多大人都去他屋了。”
    “死个神经病有啥大惊小怪的!”马碎牛不以为然。
    “不是,”秃子解释说:“他写了一个书(遗书),说是‘生不逢时,造物弄人’啥的,还说‘冤魂直面长生殿,真情羞对马嵬坡’。好象是说那个城里女子跟了别人了。”
    马碎牛一脸不屑:“真没出息!生生地让书把人念瓜了。啥长生殿?啥马嵬坡?我看是阎王殿、落凤坡!一身好披挂却为个女人死了,真是把书念到狗肚子去了!”
    马碎牛话说完了,赵俊良才想起来海娃就是那个坐在茂陵冢顶上的大学生。他问马碎牛:“今天阴历是多少?”
    “七月初六。”马碎牛想也不想就回答。
    “这就对了。海娃没法面对七月初七。”
    马碎牛乜斜着眼看着赵俊良,变腔变调地挖苦道:“呦,你倒是他的知音,还能知道他过不了七月七。”
    赵俊良说:“七月七是有情人相会的节日,他都肝肠寸断了,咋能受得了?”
    马碎牛却高兴了起来,说:“他不面对咱面对,明天就是咱马跑泉七月初七‘看女婿’会,学校肯定放假,咱一块儿逛会走。”
    “逛会?逛会是干啥呢?”
    “逛会就是逛会,有啥干啥不干啥的?”
    “那你给我说说逛会的人都在干啥?”
    “卖东西的、买东西的,耍把戏的、看耍把戏的,干啥的都有。”
    “那是赶集。”
    “就算是赶集吧,你去不去?”
    “谁要不去就是王八蛋!”秃子伸过个脑袋,一句话就敲死了这件事。
    赶集,这是外地的叫法;关中道称之为过会。
    马碎牛猜的不错,学校果然放一天假。
    交秋的天气明亮如夏,只是早上出门时略微有些凉意。一大早“五虎上将”就聚到了赵俊良家,一边催促他赶紧下原,不要耽搁了逛早会;一边就莫名地兴奋,热切地说起了逛会的事。
    秃子抢先鼓噪:“天下第一会就是咱马跑泉村七月初七的‘看女婿’会。从原下泉眼冒水处沿路向南一直摆到三里路外的火车站,路东西两侧那几百亩地里都涌满了人。站在崃头上往下看,一个忙罢的农会比兴平县城都大!我说俊良,你也冒充着五虎将的军师,也是城里下放到农村吃粮的学生,算是见过些小世面的,你见过这么大规模的会麽?”
    这个头顶上有七八块斑秃、鼓着一双老鼠眼却又在“五虎上将”座次中排名最末的“金钱虎”,实在瘦的不像一只“虎”;赵俊良始终觉得他更像水浒里描述的“踢杀羊”张三和“青草蛇”李四一类的泼皮。
    “没有。”赵俊良温和地笑过后居实回答。
    秃子面有得色,还要说话,怀庆讽刺道:“秃子,你一辈子就去过一趟兴平县城,啥时候说话都忘不了提起,惟恐别人不知道;以后少提兴平行不行?井底之蛙。俊良住过的渭城市比兴平县不知道大多少倍——再说城市也没有会,他也不可能跑到农村逛会;你问他是寻错了人。”
    明明闪着俩酒窝只是腼腆地笑。
    秃子憋的难受,抢着话音驳斥道:“说‘一辈子’就不对!我今年才十五岁,谁敢说我以后去不了渭城?谁又敢说我以后去不了汉城?也不是我问错了人,是因为他孤陋寡闻——谁让他一直住在城里呢?城里那些人,就像碎牛说的:秋里的蚂蚱,经过冬还是见过夏?——我也是好心给他上课呢------”
    “你那就不是上课——连挖苦带显货的。”
    马碎牛对赵俊良介绍说:“秃子说的也不全错,咱村的七月七会延续时间最长。不管啥地方的会都熬不过日头偏西,吃中午饭以前肯定就散的没影了。但马跑泉的会不但延续一整天,而且一直要到后半夜戏唱完了才散。卖东西的大都集中在路两边,不是农具就是日用品,再不然就是卖吃喝的、卖老鼠药的、卖烟的、算卦的,这都没啥意思。真正热闹的是桥西和路东。道路的西边是咱马跑泉涌出来的泉水向南流走的一条大渠。渠宽水清,一连串七个桥搭在渠上,人称小苏州。过了桥往西看,上百亩地的场面上那才真正热闹。看女婿的、卖猪卖羊卖牲口的都集中在这一片地里。道路东边更有意思。耍把戏的、唱戏的、叫街的还有卖大力丸的------你是头一回逛家门口的会,以前啥都没见过,我看你就不要管热闹不热闹了;你干脆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全逛一遍,看看咱马跑泉七月七牛郎织女会的摊场!”
    赵俊良说:“你刚才说的有一个我没听懂,啥是‘叫街的’?”
    “我这会儿给你不说——说了你也听不懂,还费我口舌。等你到会上见了就知道了,这叫做一目了然。”
    其余几人就笑,笑赵俊良孤陋寡闻,连叫街的都没见过。看他们那奇怪的神气,就好象是城里人没见过自行车一样。就这样,赵俊良揣着奶奶给的一块钱迫不及待地跟着他们下了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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