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四)
六个人小心翼翼地沿着沟道往下走。下到沟底,再沿着深深的沟壑向北走了大约一里多路,向左一拐,这才来到了那片隐秘的开阔地。奇怪的是这一次居然没有一个人像上次那样恐惧,甚至当他们面对着洞口、坐在那片光滑硬实的地面上时,也没有一个人像上次那么紧张了。虽然还是警惕地监视着那洞口,但本能的反应也仅仅是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马碎牛开始分派任务。“咱们六个人不能分散,要排成一队走。到了里边,如果道路分叉,就只拣大路走。秃子,你把馍背上;明明、怀庆,你俩把石灰分成六袋子,装到布口袋里,边走边在地上撒一些,做个标志。走在最后的人先撒,撒完了给第二个人打个招呼,第二个人接着撒------要节约着用,谁也说不准这洞子有多长。”
秃子说:“我背着馍,再带撒石灰,串味呢!”
马碎牛说:“那就分成五份。我拿长枪走在前头,怀庆拿上撅头跟在我身后;狗娃排第三,你把马刀拿上。万一遇见个啥东西,我要是一枪把狗日的没撂倒,你就补上一刀!怀庆再给它一撅头,这就万无一失。秃子走第四位,你只管看好咱的粮草,当好你的粮秣官,其余的事你不要插手;俊良走第五位。你打手电给我照亮——不要照我脚底下,要往远处照;明明走最后,你责任重大,要多操心沟子后头。——都听明白了麽?”
秃子显示胆正,故作轻松地说:“就你那几句话背都背过了!再不要罗嗦了,走!进洞!”说完就要行动。
“等一下。”赵俊良叫住了秃子:“我有几句话要说。”看着狐疑的伙伴,他真诚地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希望大家都能珍惜。我讲三件事。第一:这地道里边究竟有啥东西,我真的不知道!有多大的危险、能不能活着出来,我也不知道。谁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秃子也从洞口慌忙退后两步,顺手就放下了身上的馍口袋。赵俊良看到大家虽然十分害怕,却没有一个人要求退出,接着说:“好。既然大家自愿进洞,万一出了啥事,将来就不要埋怨。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补充碎牛刚才的安排。次序就按碎牛说的走。但距离一定要掌握好,不能挤成一团。万一里边有野兽,这会影响前边人发挥刀枪的威力——也不能离的太远,最好是相隔一米五左右,哦,也就是四尺半。一路上尽量保持这个距离不变。第三件事是老生常谈,大家再想一下还缺少啥东西?如果忘记了比较重要的东西,宁可明天再来。”
马碎牛皱着眉头听完了赵俊良说的三件事,埋怨说:“听你说话总叫人泄气!你也太小看我马跑泉的英雄好汉了!你还有啥泄气话就一口气说完。”
“没有了。本来还想罗嗦几句,但也许真是我小看大家了——不说了。”
怀庆鼓励说:“俊良,你说,我不嫌你罗嗦。”
“那好。就是生石灰的事。动物都怕石灰,尤其是蛇。动物闻到石灰的味儿老远就躲开了。万一有那个动物失去理智,往人身上扑,石灰就成了最好的武器。但拿石灰当手榴弹使用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
秃子忽然打断他说:“不行!我也要石灰!还是按一开始说的那样,把石灰分成六份,给我也包上一袋子。”
明明说:“都分好了,一共五袋子。”
马碎牛气的乱骂:“你个没出息的货!狗肉凑不上席面。就你给咱马跑泉丢人!我刚说过俊良小看马跑泉的英雄好汉,你就给我脸上抹屎!价,拿走!我不用石灰。”他把自己的石灰袋子递给秃子。秃子坦然接受。
赵俊良接着说:“进洞后,假如大家意见一致或者是基本一致,那就听碎牛的,谁都不能随心所欲;假如发生重大分歧,比如说有人要求退出——只要有一个人要求退出——那所有的人都必须终止前进,一同出洞。”
“不行!”马碎牛声音和表情都变了。“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只要一进洞,谁都得听我的!中途退出?谁想中途退出就自己走出去!”
明明、怀庆和狗娃都支持马碎牛的意见,秃子随后也表了态。
赵俊良说:“既然大家态度如此坚决,算我没说。准备走吧。”
他们按照马碎牛的分派,分别拿起了随身的工具或武器,排好队进洞了。
秃子转过头来小声对赵俊良说:“你最后那个意见真好!可惜碎牛不听!”
进洞了,身体挡住了洞口的光线,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赵俊良的手电筒虽然打出了一道强烈的光柱,但久在阳光下的双眼却在短时间内难以适应这反差极大的明暗变化。马碎牛步子不大,每一脚踏实后都要略停一下;排在最后的明明边走边小心翼翼地撒着石灰,一行人缓慢而有序地向洞里走去。
马碎牛略弯着腰,枪头朝前,警惕地看着手电筒的光柱所照及的每一个地方。他不敢回头,惟恐漏掉了什么。走过几步后他小声说:“俊良,你那手电光最好是照一下远处的洞顶,然后再照一下我脚前的路,就这样来回倒着照。”赵俊良立刻调整了手电光柱的落点位置。但赵俊良排的太靠后了,那手电筒的光柱总是受到前边几人的干扰。他对秃子说:“我在这个位置照路太不方便,咱俩换个位置。”秃子胆怯地嘟囔说:“后边只有明明一个,怕不保险。”说归说,但还是和赵俊良把位置换了。
慢慢地他们都逐渐适应了洞里黑暗的环境。六个人一边向前走、一边朦胧地观察着这个地洞。
地洞里凉爽、干燥、寂静,坡度并不明显,但还是能感觉到是越走越低。一股强烈的土腥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呛的狗娃和秃子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赵俊良也想打喷嚏,他意识到,这是地下积的灰尘被他们扰动后钻进了鼻孔。
再往前走,地洞的顶子已不再是一条条缝隙宽大而吓人的立土了,渐变成了满布细密裂缝的平顶。那些或宽或窄的裂缝由洞顶一直延伸向下,通过两侧的洞壁一直传到了地下。洞里十分宽阔,能开进一辆汽车。洞壁规整,他们无法判断这个地洞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开凿出来的。
赵俊良隐约感觉到有一种小虫子在咬自己的腿。他推测那是跳蚤。但进洞后精神高度紧张,几乎让他完全忽视了这种噬咬后火辣辣的疼痛。随着紧张情绪逐渐缓解,肌肤上的痛痒就越来越难以忍受。钻进衣服的跳蚤似乎越来越多,到后来多到了他甚至都能感觉到有数不清的跳蚤在自己身上和衣服之间乱弹。那难耐的奇痒已经影响的他不能正常给马碎牛照明了。
马碎牛回头问他:“俊良,手抖啥呢?”
“不是手抖,是跳蚤咬的我受不了。”
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秃子第一个嚎叫:“我身上最少有一万个蛤蚤!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回呀。”说着就停下了脚步。怀庆和狗娃也扔掉了手里的东西,腾出手来在身上拍打。马碎牛也骂了起来:“他大那个驴仔蛋,这狗东西光在人裆里咬,我也受不了了。”
马碎牛话音刚落,秃子猛然推开身后的明明,背着馍袋向洞口飞快跑去。赵俊良看见秃子一言不发撒腿就跑吃了一惊,他回头一看,原来他们进洞后走的并不很远,洞口那蒲扇大的亮光清晰可见。
周围黑洞洞地,只能看见手电光柱所及的一条线和洞口那微弱的亮光。秃子一跑,五个人全慌了,一种突然降临的莫明的恐惧让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产生了逃命的本能,几乎是同时起步,五个人转身就拼命向洞口跑去。整个队伍丢盔卸甲,除过马碎牛手中的长枪和赵俊良手里的手电筒尚未丢弃外,其余的装备都撇在了洞里。r /> 跑到洞外,六个人依然惊魂未定,一边频频回头观望洞口,以防里边那个吓跑秃子的怪物追了出来,一边纷纷追问秃子看见了什么?到底为啥要跑?
秃子若无其事地说:“碎牛说了,蛤蚤咬蛋,连他都受不了了,不往回跑还等啥呢?”大家这才知道秃子拼命奔跑并不是因为发现了危险,仅仅是因为忍受不了蛤蚤噬咬就引发了一场狼狈不堪的集体溃逃。
他们放下了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却更加真切地感觉到跳蚤几乎全部还在自己身上,而且正在制造着更加难以忍受的火烧一般的疼痛和让人颤栗不已的奇痒。六个人不约而同迅速剥去了衣服,每个人都脱的赤条条地,开始驱赶跳蚤。
赵俊良在他们脱衣服时瞧了一眼。他看到衣服离身的一刹那,那身躯只有小米大小的火红的跳蚤成片地弹离了他们的身体,这些小东西虽然只有针尖般大小,但行动太敏捷了,一旦逃离,连影都不见了。但它们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却随处可见。咬在背部、腹部的还能忍耐,咬在不能见人的地方却是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的。六个人紧张地一阵乱抓乱刨,相互看了一眼其他人赤身**的狼狈相后忽然都大笑了起来。 笑声回荡,周围那略成环形的一周土壁就摇摇欲坠地往下落土。他们害怕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惊惧地望了望那个刚刚逃离出来的洞口,每个人都收声不语了。
穿上衣服后马碎牛说:“还没见洞里的大动物呢就让一群小小的蛤蚤给咬跑了。这些咬蛋虫让咱把人丢尽了,以后少吹啥马跑泉五虎上将,干脆叫五鼠下将算了。”
秃子说:“不对,根本就不丢人,老虎也受不了蛤蚤咬。我听人说,汉城动物园的老虎叫蛤蚤咬的都神经了,转着圈圈咬自己的尾巴。咱打不过蛤蚤不丢人,谁让敌人身材小的看都看不见呢。解放军威风不?他的那机枪大炮见了蚊子也没办法——再不要说比蚊子还小的蛤蚤。所以,咱也要勇敢地承认失败、也要勇敢地接受失败。我看咱根本就过不了蛤蚤这一关。走进去没有八丈远,就让蛤蚤咬的跑,再往里走,还不知道有多少蛤蚤。说不定里边的蛤蚤都滚蛋蛋、连串串呢!人要进去了,非把血吸干不可——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跑出来?我看还是派上两个人,精沟子进洞,把丢下的东西拿出来回家算了。”
马碎牛乜斜着眼问他:“那你看派谁进去合适?”
“俊良有手电,狗娃有力气。他俩去合适。”
马碎牛终于忍不住大声骂了起来:“你大那个驴仔蛋,就你会动摇军心!就你会瓦解斗志!球大个蛤蚤咬一口,你就跑的比兔子都快,也不说啥原因,让我也不得不跑,跟着你一块丢人。这会儿出来了,你就打退堂鼓。说到有危险,你就说让别人去。秃子,你啥时候也自告奋勇一回,也让人相信你是个裆里吊着家具的。”
“裆里的家具也不是用来冒险的------”
马碎牛是真生气了。
秃子在洞里一言不发突然外逃,让他错以为出现了极其危险的局面,虽然恐惧的要命却也不敢惊慌失措。他跑在最后,一边跑还一边用长枪向身后盲目地乱戳;他要显示他马跑泉第一员大将的责任,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前边的人争取宝贵的逃命时间。等跑出洞口才知道是虚惊一场,马碎牛就气的恨不得给秃子一拳。现在见秃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说三道四就更加生气,话就越说越不客气。
“秃子,看我不把你皮剥了------”
赵俊良知道他是真生气了。他也看得出来马碎牛有严重的英雄主义倾向。逃出洞外这件小事,在别人也许觉得无所谓,甚至会哈哈一笑就过去了。但在他看来就是难以洗脱的奇耻大辱。赵俊良婉言劝解道:“算了,碎牛,不要生气。逃跑是人遇到危险后的正常反应。这没啥。现在既然已经在洞外了,那就消消停停地坐在这儿,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看咋能治住跳蚤;有了对策,好二次进洞。”
“二次进洞?!”除过马碎牛,其余四个人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赵俊良笑着说:“咋了?让一个跳蚤就把人吓跑了?遇到危险逃命并不丢人,但要是被危险吓住,那才是耻辱呢!你们想想:如果现在回去,恐怕这一辈子都没脸给人提起这件事。”他看了看五虎将的表情,大多数人已经对探险失去了兴趣,很失望地说:“要是实在不愿意二次进洞,总得把东西拣回来吧?”
马碎牛说话了:“就这一件事情就把人的胆量和义气试出来了。五虎上将都不胜个文人!俊良,咱俩进洞,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尽头。妖怪要把咱俩吃了,那是运气不好;万一能活着回来,不管咋说,总能在人面前把头抬起来!”
赵俊良并没有立刻跟着马碎牛走,反而坐了下来,说:“大家都坐下。不管愿意不愿意进洞,都听我说。”看到大家坐定后,赵俊良耐心地解释说:“说实话,我比你们都胆小。我提议二次进洞不是耍二球,而是我认为里边很安全——”
赵俊良关于洞里边很安全的说法,让五虎将人人觉得意外,不由得就聚精会神地听他说。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你们想想:地上有厚厚一层塘土,这说明啥?说明里边从来就没有任何大动物走动过。我打手电照路时注意到了,碎牛脚前的塘土上就没有脚印!拿跳蚤来说吧,它能把咱咬跑,那别的动物在这儿也呆不住,是不是?另外,洞子里有一股浓烈的土腥气,我猜那也是长期没有动物出没的结果。大家不愿二次进洞,主要还是情绪上没有调整过来,是自己把自己吓住了。这很正常。按我原先的估计,这个洞子里应该还有蝎子、簸箕虫、蛇和蝙蝠这些东西。但是,现在看来不可能有这些东西了。这个干燥的洞里边不会有它们需要的食物。所以我认为,只要我们能闯过洞口这二百米——最多三百米远,就完全安全了,甚至连跳蚤都没有了。大家想想我的话是不是有道理?想好了,再决定是否进洞。”
明明第一个被打动。赵俊良那一番令人信服的分析让他很佩服,表态说:“你说的有道理,我信。我愿意二次进洞。”
怀庆和狗娃随后也表示愿意二次进洞。
秃子质问赵俊良:“洞里要是万一有鬼呢?你这些理由就统统站不住脚了。还有,那铺天盖地滚蛋蛋的蛤蚤咋治?”
狗娃骂道:“鬼个垂子!人怕鬼,鬼也怕人;没听说过那个活人见过鬼的。俊良有手电,光一照,啥鬼都不见了。”
赵俊良笑着对秃子说:“鬼的事,狗娃解释过了。嘿嘿。至于跳蚤,我刚才想过了,治跳蚤就用石灰粉。我和碎牛先进去,我照亮,碎牛撒石灰粉,只需要在咱们路过的地面两边再撒上一些就行。撒到前头没跳蚤为止。等我俩出来了,你们再进去。”
马碎牛闻言立刻起身,他抓了三个石灰袋子准备进洞。狗娃一把抢过了赵俊良的手电筒,对赵俊良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军师!这种事情不能让你亲自出马。” 他拧亮了手电筒对马碎牛说:“碎牛,你前边走,我在后边给你照亮。”赵俊良也不拒绝,一笑而已。
明明说:“俊良,你脑子真好,想事情真周到。本来我都吓瓜了,立誓再不进这个洞子了。让你一说,才明白过来,这洞子也没啥。”
赵俊良说:“还脑子真好呢,把老虎都想到了,就没想到跳蚤。”
秃子奇怪地问:“你为啥总把蛤蚤叫跳蚤?”
“我也奇怪,你们为啥总把跳蚤叫蛤蚤?”
“在马跑泉,人老几辈子都是这样叫的。”
“哪书本上为啥说到这种吸血虫都写的是跳蚤呢?”
“书本就不是咱渭城人写的!”秃子义愤填膺,说得理直气壮。
怀庆阴阳怪气地说:“你要想当个真正的马跑泉人,就得把跳蚤叫蛤蚤。”
马碎牛和狗娃一前一后出来了。马碎牛说:“俊良说的对,里头真的没有蛤蚤了。我和狗娃刚走过咱掉头往回跑的地方,蛤蚤就没有了——真不该往回跑!”秃子就惭愧地转过头去。六个人一言不发按原先的次序排好了队二次进洞了。
马碎牛说:“东西还都在老地方摆着呢,谁丢的谁拣起来。”大家也不言语。等进了洞以后,每个人忽然都觉得自己胆壮了,漆黑的地洞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秃子还吼起了秦腔,刚唱了半句:“我叫叫一声------”忽然觉得头顶有土簌簌地往下掉,吓的他立刻把后半句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