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二)
晚饭后,赵俊良在灯下看“战国策”。 马碎牛来了。走进门对着赵俊良的爷爷奶奶叫了一声“赵爷赵婆”,扭过头对赵俊良说:“这窑里有外人,说话不方便,你跟我走!”赵俊良看来看去难以确定谁是“外人”,但也无可奈何,他和笑的有些古怪的爷爷奶奶对视后抓起手电筒跟着马碎牛出去了。
马碎牛拉着赵俊良往塬上走。刚到坡头,马碎牛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旁边的塄坎让赵俊良坐下,直戳戳地问:“咋办?咱内部的叛徒是谁?咋样把吴道长逮了?你那第三件事是啥?”
赵俊良开心地笑着:“看把你急的。行,我一件件地说。”还未开言,马碎牛就忍耐不住了,他说:“我怀疑叛徒是秃子。这怂是个‘谎王’!十句话里八句都是假的。你看呢?”赵俊良长出了一口气,很认真地说:“没有必要追查了。今天二虎给咱们上了一课。你知道二虎为啥认输吗?”
马碎牛不解地问:“为啥?”
“二虎是个好样的。知错能改大丈夫。当你挡回去秃子递上的名单时,二虎已经怀疑咱们识破了过去那二年造成失败的原因。跤摔到中途,他已经看到了胜负易手的结果。可以说,马跑泉的优势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种胜负观用在战争上是正确的,但用在体育比赛上就大错特错了。体育讲究的是公平竞争,换一句话说,他们胜的那两次和咱们今天胜的这一次都不公平、也都不是真正的胜利。失去了公平,比赛就毫无意义。马跑泉和豆马村的摔跤比赛说到底只是体育运动,它并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必要去搞阴谋诡计。他最后承认输了,是不想再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了。看得出来,他厌倦了这种不光明正大的小人行径。他承认失败,是想向你传递一个信号,那就是他要在明年来一场公平坦荡的比赛。现在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吧?你想,他明年还会不会热衷于去搞你的上场名单呢?你还有什么必要闹的人心慌慌去揪什么叛徒呢?要学二虎的长处,拿得起,放的下。只要你能容下人,我相信你所谓的叛徒会感到羞愧的,会知错能改的,说不定就是这个叛徒,明年就是你的一员猛将呢!”
“那好,这事就不提了。我还是有点奇怪,你咋知道二虎最后一个上场呢?”
赵俊良神秘地笑着,说:“不难。你看看秃子排的那个名单就明白了。还记得今天豆马村谁第一个上场的吗?”
“黑蛋。”
“对。是黑蛋。秃子能摔过他吗?”
“摔不过。”
“可秃子排的名单上他是第一个。他不让黑蛋摔死才怪!豆马村第二个上场的是解放。解放对明明你看谁胜面高?”
“明明象个女子娃。解放太狡猾了!胜负难料。”
“对了。我觉得怀庆也不见得一定能赢建社;最多是半斤八两。假如是平局,那跤摔到这个份上就是豆马村胜了两场半。你想想,五打三胜,前三局对方就得了二分半,你还能赢吗?就算你胜了苏联,狗娃能摔过二虎吗?那天通过咱们的分析,我基本上也知道了对方的强弱次序。再看看咱的名单,我大致就猜到了他们针对性的排兵布阵。后来我发现根本不用重排我们出场的次序,只消把参赛人员出场的名次后移一位,取胜就有很大把握。”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大那个驴仔蛋,我咋想不到?”马碎牛接着问:“你说的另一个重要的事是啥?神神秘秘地也不告诉我,让我吃饭都不香;现在你说。”
赵俊良沉吟一声,说:“是关于北泉那块石碑的事。”
马碎牛顿时有些紧张,忙问:“咋了?得是有人想把碑子挖出来呀?”
“不是。是我想换个方式保护石碑。”
“你还能过大人了?”马碎牛怀疑地看着赵俊良,不以为然地说,“就算你有个好主意,谁听呢?人家大人可是‘全劳’——一天能挣十分工!就没人把咱这些碎娃当人!”
“有一个人一定听,他也一定会把咱当人。”
“谁呀?”
“你大马垛。”
马碎牛一愣神,突然“哈哈哈------”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在黑夜里听起来很糁人。他一会儿工夫就笑的流出了眼泪,笑的岔了气。
“我大?他?他------能听我------我的?他除过叫我干活以外,平时说的-------说的最多的就是三句话:‘滚远些’、‘少惹事’、‘少放屁’!你让他听我的?比让如来佛听孙悟空的都难——他不一脚把我踢出来才怪!”
“你放心,这回他一定会听你的。”
“为啥?”
“你只要对他说,他那个保护北泉石碑的办法不可靠就行。”
“不可靠?咋个不可靠法?”
赵俊良详细讲了自己的担心和重新保护石碑的方案,马碎牛越听表情越凝重,赵俊良刚讲完,他就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说:“你说的对!可就是------就是-------就是我大不会理视我。干脆这样,咱俩一块去我家,你给我大说。”
“也行。”
“我再问你一句:你咋知道石碑的事与我大有关?”
“你把‘龟’书记说石碑是封建残余的话说给谁了?”
“说给我大了——他还打了我。喔,啊,肯定是他!我再没给别人提这事。”
赵俊良微微一笑:“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大——说不定还有大队长——都是这事的参与者和策划者。”
马碎牛佩服中不无感叹地说:“俊良,还是你聪明。也不枉了我把你封为军师——那抓特务的事,还有沟道里那个地洞------”
赵俊良看了看满天的星斗,悄声说:“你看这样行不?------”
两人咬起了耳朵------
“你不是说有一件大事要和我商量吗?啥事?”
“就是那个地洞的事。我想进去看看。不然我天天都睡不好觉。”
“要进那个洞,咱得有合适的装备才行。”
“该带啥你说,我听你的。是这,我去把怀庆他们叫来,六个人一块儿商量,看他们都有些啥想法。”
“行。我在家等你。”
空旷的原顶上凉风习习,赵俊良觉得有些寒意。原下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大队长通知开会的声音,这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孤寂无力、阴冷苍白;像是一只挣扎在冰雪中的老迈黄牛的哀鸣。
马碎牛也听见了大队长的声音,像是得到了启发,自言自语说:“开会到是个好办法。”他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赵俊良,倏地站起来,精神抖擞地活动了一下腰腿,一把拉起赵俊良,大步流星地往下走。两人披着一身星斗下了原,刚起步,马碎牛就唱了起来。
“儿在花园把鱼钓,太师老贼------”
赵俊良和爷爷奶奶正说着话,马跑泉五虎上将齐茬来到了他家。
走进窑洞马碎牛就皱眉,看了看狭小的空间,再看了看赵俊良的爷爷奶奶,毫不避讳地说:“俊良,咱不能在这儿开会,人太杂地方又小。伸不开腿到是小事,会议进程也容易受到干扰。你爷你婆虽然不一定插言,但我总觉得他们一直列席着咱的重要会议有些欠妥。我的意见:现在就确定原上的打麦场作为咱以后永久性的会议室。地方又大又野,保密性能也好。”五虎将纷纷叫好,马碎牛转身就往外走。赵俊良有些尴尬,告辞了爷爷奶奶后跟着他们上原了。
这是一个闲置的打麦场,沿着四周堆放着几个教室般大小也教室般形状的麦秸垛。堆放的时间长了,虽然下面的麦草依然如新,但雨水就把上面的麦草沤成了黑色。走进平展宽阔的打麦场后,秃子在光滑的地面打了几个趔子,快速移动到麦秸垛旁,选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面对着南方天空的繁星,背靠着麦秸垛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后边的五个人就围成一个圈,盘着腿坐在地上。
马碎牛态度极为严肃。他怒目环视,继而煞有介事地说:“今天这个会议有两项重大议程,第一项是抓特务,第二项是探险——就是进沟道那个洞子。我现在一项一项地宣读。抓特务的事是国家大事、是关系到粉碎台湾蒋介石匪帮企图反攻大陆的事!这也是革命与反革命谁胜谁负谁死谁活的事。不想再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再去过先人那种贫苦的生活,就有义务来做这件天大的冒险事。顺便说一下:今天这个会议是个秘密会议,会议涉及的内容为‘马跑泉一号绝密’。咱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反正是谁都不传。下边我就布置具体任务了。都听好了——今黑了就行动!——实施抓捕特务的行动!咱要像解放军一样英勇善战、勇往直前,更要像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一样不畏艰险、不怕牺牲。为了马跑泉、为了中国的江山不改变颜色,即使六个人今黑夜都死了也是光荣的!”
秃子越听越怕。月光下,他面色惶恐,两颗眼珠不安地转动着。
“这个特务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吴老道。我们不能放过他!不能让他再隐藏下去了!‘狼剩饭’可以把身边的特务不当回事、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是五虎上将的耻辱呢!马跑泉既然有咱们这些英雄好汉,就不能任由特务逍遥法外!”
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令之后,马碎牛观察大家的反应,最后说:“我不多说了,现在表决,愿意参加这次行动的举手。”
马碎牛高高举起右手。他瞪圆眼睛逼视其余五人,深恐他们之中有人反对。其他四个人举手的速度并不慢,只有秃子是在他凌厉目光的威逼下才犹豫着举起了手来。
马碎牛放心了,说:“好,都是英雄好汉。下来我来分派任务。狗娃,你和秃子先上。你爬到药王洞院墙的西南角,秃子爬到院墙的东南角;上去后眼都不要眨,要专心监视。隔上一段时间就换班,隔多长时间吗——啥时候憋不住尿了啥时候换。我和明明是第二班,明明,你换狗娃,我换秃子。俊良你和怀庆是第三班。你跟我,怀庆跟明明。为了保密、隐蔽,爬上墙头后要一动不动。还要注意特务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情况异常,比如说:狗日的正在给台湾发电报,就赶紧告诉底下的人,咱扑进去把狗日的生擒活捉了。万一三班换完了,他还没有动静,那就回家睡觉,把任务留到明天。”接受任务的人就十分紧张地点头。
说到第二项会议内容,马碎牛就有些轻描淡写。只是强调了今晚参加抓特务绝密会议的人都得参加“马跑泉第二号绝密”的探险行动。他简单提了一句“探险时具体都带些啥东西由俊良安排”就没话了。对于进地洞探密,五虎将却表现的格外兴奋。每个人都觉得今晚上的会议确定的两件事无比神圣、无比刺激也是终生难忘的。人人似乎都有一种情绪,那就是生为一个马跑泉子弟是多么幸运和富有传奇!让赵俊良觉得奇怪的是,五虎上将对于进洞应带的武器和工具远不如对洞内究竟藏有啥秘密兴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