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
篮子满了,靠近二道原的高干渠下野菜密集肥美。 这里离村子太远了,没有人会来这里。赵俊良觉得很饿,也很累,顺势坐在了水渠边上歇息。他很想吃点东西,但这里除过野菜什麽都没有。他挑了一些野菜放在嘴里咀嚼,有苦有涩也有甜。失望之余他陷入胡思乱想。人是女娲拿泥捏的,却怎么会有饥饿的感觉?无机物捏成的泥人为什么能以有机物做为食物?这不合常理。假如人真的是有思想、能行动的无机物,那就可以不用吃饭了——谁见过石头吃饭啊?那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为收入担忧,不为果腹连累,人类还会怕什么荒年吗?还会有什么横征暴敛的地租吗?没有了地主和贫雇农、没有了资本家和工人,世人还用分什么尊卑贵贱吗?只要不挨饿,人就文明的多;只要不吃饭,人类的尊严就保住了一大半;只要不再种庄稼——这该死的具有上帝与魔鬼双重身份的庄稼——地球就是一个大花园。
也许这太理想了,退一步吧。假如活着的人是一个有机体而又必须摄入营养,那么,人像一个走动的植物也行。到一个地方要是饿了,就把自己的脚伸到土里,吸饱营养后拔腿就走,就像沙漠里滚动的仙人球。多么潇洒!多么惬意!人们把更多的聪明才智用于艺术、用于建设、用于一切美好的事物,人世间就能产生出更加辉煌的艺术作品,也就能建造出更加美丽的城市。马克思梦寐以求的**社会也许压根就不是理想。
“如果人不用吃饭,还会有什么好处呢?”
他首先想到了健康。“人吃五谷生百病。” 疾病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而罪魁祸首却意外地是人们须臾不可离开的食物。人们不得不善待凶犯,从来没有人会因为担心得病而因噎废食。
他想到了那些被饥饿折磨的痛苦不堪的城里人。家里少得可怜的食物在大人们美丽的谎言下大多都被无知的孩子吞下了肚子。老人们忍饥挨饿、疾病缠身,一些年轻人经不起饥饿的折磨和食物的诱惑去抢夺别人的食品------为什么人性的善恶在食物面前脆弱的必须以令人心酸的痛苦形式表现出来呢?
他想到了厨房。那里浪费了多少人才啊!小小的厨房缠住了婀娜的女性,不但无情地耗去了无数妇女的美好时光和聪明才智,而且把人类最美丽的一部分沦落在烟熏火烤的灶台上;暴殄天物啊------
男人们也沦为粮食的奴隶。君不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一半为的是它;君不见工人辛勤劳作,也有一半为的是它!
“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又何止只是工农为食所累呢?
“唉,粮食、粮食,难道你真的仅仅只是粮食吗?”
元好问咏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和耗人一生、世代为之奔波的衣食比起来,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先温饱而后思淫欲”,仅这一句话就把两者的主次关系说的明明白白了。也许这位元先生本来就是一个幽默高人,他把这首传唱千古——很可能还要再千古地传唱下去——赚无数人眼泪的抒情词写进了一个叫“摸鱼儿”的词牌里。
“摸鱼儿?嘿嘿,食与情之间孰纲孰目真是一目了然。”
赵俊良越想越入迷,想到最后自己也笑了。他深知这些想法是多么荒谬和不着边际。他也自问:“难道我的脑子不能再想点别的吗?”但饥饿的感觉似乎早已侵蚀到全身、控制了灵魂,容不得其它念头再挤占一席之地了。
他摇了摇头,想摆脱这些无稽的杂念。一回脸,看到马碎牛和他的伙伴们笑嘻嘻踅了过来。
赵俊良看到他们神色诡异并不在意,朦胧间觉得秃子刚从身后走过。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算计了,“这次又是什么恶作剧呢?”就在这个念头闪现的同时猛然觉得有一个小动物正簌簌地在背部向上爬。他瞟了一眼马碎牛。只见他攥着双拳,瞪大着眼睛,紧张的似乎透不过气来。赵俊良猜到了,这一定是一个比蜈蚣和蝶当更为厉害的家伙。背上的东西爬的很快,迅速爬到了他的右肩。来不及多想了,他随手抓起身边一小块干硬的黄土,估着那小动物下一步可能的落脚点,快捷地在肩头拍了一下,身子一侧、肩头一抖,一个小动物应声落在面前。他低头一看是一只大蝎子,一只黑背大黄蝎!
好冷怂!
那蝎子落地后并没有死去,七晕八素像喝醉了酒。它快速地转着圈,漫无目标地挥舞着大钳、暴怒地倦动着毒刺。
赵俊良抓起自己的篮子按住了蝎子的头,他拿出铅笔刀利索地斩去了蝎子尾端的毒刺和一对大螯,抓住那只垂死挣扎的活蝎子就给它开了膛。他用大拇指的指甲伸入蝎子的腹腔轻轻向前一推就清净了内脏。那蝎子仍在动,赵俊良想也不想顺手就放进了嘴里,随即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好久没有吃肉了。”他露出了贪婪而满意的神色。
马碎牛的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线。其余四人个个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渐渐地,马碎牛露出了敬佩之意,他的脸上看不到了往日的骄傲,却多了几分亲近。
他拿着架势坐在赵俊良对面,对赵俊良说:“河南------赵家娃,你真行!胆正,能文能武。可是,除过游泳和吃蝎子——哦,还认得皇上的帽子以外,你还能干啥?”
“是啊,我还能干啥呢?”赵俊良一时之间也觉得无法回答。迄今为止,除过学习,他唯一能干的就是挖野菜,但这些能耐显然不在马碎牛的问题之内。他歉意地望了他们一眼,说:“我没有你们勇敢,也没你们力气大。要说会些啥,最多是多看了些书,能讲几个故事而已。”
马碎牛和他的小伙伴们听到赵俊良会讲故事,十分高兴,立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快讲,快讲!讲一个打仗的故事让我们听。”
赵俊良小心翼翼地问:“有句话我不吐不快,能不能让我先说一下?”
“能”、“能”、“能。”周围响起一连串的催促声。
赵俊良对马碎牛说:“你刚才提到‘皇上的帽子’,其实那不是帽子,叫皇冠。在古代‘冠’和‘帽’是不同的。扣在头上罩住头发的是帽子——这和现代的叫法一样;比帽子小,只负责在头顶束住头发的叫‘冠’。古人头发长,才有‘冠’这个装束,现代人——”赵俊良看了一眼马跑泉五虎上将青苍的头皮,嘴一扁,笑了,说:“不需要了。”
“你就是要说这句话?管球他是冠还是帽呢,净耽误时间——讲故事!”
赵俊良说:“讲‘三国’行吗?”
“行!”马碎牛第一个积极响应。赵俊良就从“桃园结义”讲起。这是他最熟悉的一个故事。他讲的节奏明快,要紧处又掌握的极妙,尤其是讲到张飞井中悬肉那段,只听的马碎牛坐立不安,以至于他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怒忽惊忽悲;看的出来,他完全被赵俊良的感情语言控制了。
赵俊良太饿了。他讲了半个多小时后提议回家吃饭。
他只敢提议。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与他们周旋,他的言行也不能出一点错。马碎牛却意犹未尽,看了看他说:“等一下再回家。我今天来,是要和你比水性的。看看是你城里娃水性好,还是我农村娃水性好。”赵俊良推却说:“我那天回去后就开始拉肚子,今天还没好。等我恢复了,将养上一个月后再和你比赛行不?”马碎牛怀疑地看了看赵俊良,说:“怯火了?”赵俊良说:“那到不是。”马碎牛说:“好。我和你商量个大事。我们五个人商议过了,我准备招安你。我看你是个文人,正是我们需要的;不像我们五个,个个都是英雄豪杰!我们马跑泉‘五虎上将’就缺一个军师,你是河南——城里娃,灵醒。瞎瞎主意多,又留着个特务头,长着个前梆子后马勺的颡。脸又白得像纸,细皮嫩肉的,我看,你就是戏台上的‘白眼狼’!我现在正式给你封个官,以后你就是我的军师——也就是宰相。”
赵俊良顿觉好笑。前不久他还称自己是“本帅”,今天就降为“五虎将”中的一员将官;行事中他处处把自己摆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却信口封了赵俊良一个比他还要大的“官”。赵俊良虽不想承认自己是“白眼狼,”却也不想争辩。看到马碎牛期待的表情,他也不敢笑。
他装糊涂。他很高兴马碎牛不把他当外人了——不是喜欢马碎牛——而是因为少了一个强敌,省却了很多麻烦。他觉得自己融入同令人群体的计划初见成效,获得友谊的愿望也有了良好的开端,就微笑着默认了马碎牛的“封赏。”
马碎牛见他并不反对,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从今天起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我的结拜弟兄——就像刘、关、张那样。”
这句话倒让赵俊良吓了一跳。他是知道什么是结拜弟兄的,他也知道男人之间的结拜意味着什么。他吃惊于马碎牛如此强横,根本不征求对方意见,把结拜弟兄这种意气相投的事搞的像恩赐一般。就真实情感而言,赵俊良实在不想和一个粗鲁而危险的家伙结拜成弟兄,但他又不知道怎么搪塞,就呆呆地看着马碎牛。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马碎牛张罗举行那烦琐的结拜仪式。赵俊良明白了,马碎牛的所谓结拜其实只是口头封诺,毫无实质内容;渐渐的也就放了心。
马碎牛豪气地说:“我给你介绍咱马跑泉的几员大将,你好知道他们的本事。”他指着皮肤黝黑、浑身都是肌肉疙瘩的男孩说:“他叫狗娃,马跑泉第二员大将。人长的黑,可能是他妈怀他时酱油吃多了。去年,他家的面缸里跌进去一个大老鼠,咋也爬不上来。他爸他妈干着急没办法,大老鼠龇牙咧嘴,叫了几个人都不敢下手——又不想放老鼠走、又不想把老鼠打死在面缸里。大人们束手无策。万众瞩目之下,狗娃大叫一声:‘我来’!他把袖子挽到了胳肢窝。大老鼠瞅见他的黑胳膊,吓得在面缸里猛转圈圈;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狗娃瞅着老鼠落脚处猛的一把抓了下去!就听那大老鼠“吱”的一声叫,脖子猛咋向前一伸、后腿一蹬,抖了两下就被他捏死了——他是咱村胆量最大的男娃。”介绍完了第二员大将,他又指着一个稍嫌文气、面无表情的男孩说:“他叫怀庆,马跑泉第三员大将。以前他是最有学问的,摇头晃脑、假作深沉,一直冒充着军师。张口八卦阵、闭口天门阵,装模作样,时不时地夜观天象——我看他是狗看星星:不懂装懂。他还妄言天下兴废,说国民党不是被**打败的,是天道循环、气数已尽。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阴险,这你当然是知道的了——我们扮演青蛙、请君入瓮的诡计就是他牛刀小试的杰作。”他又指着那个笑眯眯的男孩说:“他叫明明,是马跑泉第四员大将。待人亲切、未言先笑,外人都把他当了个女子。其实他歪的很!哪天你和他摔上一交,不把你撇到二梁上才怪!”他歇了一口气接着说:“这是秃子,你认得,第五员大将。这怂像水浒里那个蛤蚤——贼娃子时迁。瘦归瘦,但他瘦的筋道;瞎归瞎,但他瞎的有窍。他的长处就是出手快、下手狠、做人不地道,喜欢攻人下三路——你也领教过了。我呢,就不多说了,马碎牛。马跑泉第一员大将,打遍天下无敌手!他四个是我的部下,咱村的娃都得听我的。”
赵俊良含糊答应着。看到马碎牛如此郑重地介绍着他的几员或衣衫褴褛、或头脑简单、或骨瘦如柴、或面有菜色的所谓“大将”,只觉得十分好笑。他挨个看了看这几员“大将”,觉得除过马碎牛和那个浑身肌肉紧绷的狗娃有点像一员“大将”外,其他三人与“大将”应具备的身板相去甚远。怀庆很文气,不苟言笑,人长的白净,不像个能出手的人。明明就显得有些瘦弱,高高的个子,一张笑嘻嘻的脸,简直就像个女孩。只有秃子不像个好人。闪动着六七块明镜一样光洁的斑秃的头顶下是一张狡猾萎缩的脸,眼珠子常常斜向一边,似乎在躲闪着什么。但有一点看得出来,他不但是个能出手的人,而且还是个行动敏捷、手段残忍的家伙。赵俊良深感此人靠不住,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坏蛋坯子。
赵俊良咂着嘴,回味着大蝎子的清香,思谋着如何确立自己在五虎上将圈子里的地位,忽然听见马碎牛自言自语说:“敢吃蝎子?河南蛋也有勇敢的?真没想到!”
赵俊良差点儿气的噎住。但此后马碎牛再也没有叫过他河南蛋。
马碎牛意犹未尽,沿着结拜的思路说道:“古代的英雄好汉都有一个响铛铛的外号,咱们也不能例外。我给咱六个人一人都起下了一个绰号。我,以后就叫‘插翅虎’,有翅膀的老虎。天上地下、任我来去,歪吧?狗娃,你以后就叫‘拦路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老虎;横吧?怀庆就叫个‘下山虎’,冷不防就能把人扑倒——一只阴险的老虎;狠吧?明明就叫个‘玉面虎’,笑嘻嘻吃人的老虎;美吧?秃子呢——你就叫个‘病大虫’!会装洋蒜的老虎;坏吧?你们觉得咋样?美气不?”其他几人不置可否,只是笑。秃子却不高兴,说:“你们个个都是‘虎’,咋就把我整成‘大虫’了?我也要当‘虎’。”马碎牛斥责秃子:“你就是没学问。怀庆都讲过几回了,‘大虫’就是老虎,这在水浒里都是写着的,你咋记不住?”秃子歪着下巴嘟着嘴很是不服气,小声辩解:“那你们咋不叫‘拦路大虫’、‘下山大虫’、‘玉面大虫’?偏偏到我跟前老虎就成了虫了?”
赵俊良心想:“秃子还挺有心眼的,说了三个‘大虫’却偏偏漏掉了马碎牛那本应顺理成章被叫作‘插翅’的‘大虫’。”他笑嘻嘻地说:“我给你起一个有虎的外号咋样?”秃子的不满立刻化为乌有,满怀期望地问:“啥虎?”赵俊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金钱虎。如何?”秃子立刻同意。说:“就是它!”看上去十分高兴。怀庆就咧着嘴不出声地笑。
马碎牛说:“好。咱马跑泉五虎上将都有外号了,只剩下军师还没有。俊良,你的外号也是我来起,就叫个‘圣手书生’或者叫个‘智多星’,你看咋样?”
“不行,不行。”赵俊良连忙摆手。“那些外号太大了,我受不起。我看,我干脆就不要外号了。”
马碎牛不满地说:“你咋能没有外号呢?我五人现在都有外号了,以后出进马跑泉,周围几个村子那都是人人敬仰的;你要没外号,以后谁知道你?就你赵俊良那三个字,咋听都不给劲!起一个,要不然你自己起?你要不起,我就起呀!”
赵俊良有些急了,他怕马碎牛给他起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外号,一旦叫起来,很难改掉,有可能让自己一世蒙羞,急忙说:“我起。我自己起。”他略一思索说:“你刚才给我起了个‘圣手书生’,我看把第二个字改了就行了,叫‘剩饭书生’就挺好。”
马碎牛很是失望:“县道娃就是没出息!就想着剩饭。你这个外号以后是要带累我五个人名誉的;重新起。”
赵俊良想到自己属虎,又常常饿肚子,叹一口气说:“那就叫个饿虎吧。”因为有了虎字,马碎牛总算放过了他,这让他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