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中)
也许才十点多钟?赵俊良还不具备根据太阳的位置来准确判断时间的能力,而这是他以后长期在农村生活中必须掌握的一项基本技能。头顶的太阳明晃晃地吊在南偏东的方向,虽非正午,但它强大的威力已经烤的人头顶灼热。瓦蓝的天空中几团巨大的白云凝聚在东西两端的天际,潮湿的大地蒸笼般闷热。没有风,地面上的热浪氤氲如雾,一阵阵扑到赵俊良的腿上、身上、头上。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了,在赵俊良看来无异于就是一脚踏空,突然就堕入了深不见底的人间地狱。而马碎牛和他的那些帮凶就是地狱里的魔鬼、是抽掉自己脚前踏板直接把自己送进地狱的魔鬼。他不能让自己以后的生活像今天一样任人欺辱,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不单是他的尊严不允许,而他今后的生活也不能终日处在惶恐不安之中。他必须改变现状,他也深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他需要时间思考,他慢慢地向北走去。
“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爷爷奶奶知道。”这是赵俊良最担心的事。他不希望刚到农村就让爷爷去找马碎牛的家长评理;他更怕爷爷奶奶放弃寻找马碎牛家长说理而默默地忍受下来。他也不能让奶奶在凄凉的生活环境下再为自己的屈辱悄然落泪。
“一定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赵俊良的闲书读的太多了,他甚至被那些书籍熏陶的把尊严看得比生命都重要。
他感到孤独和悲凉。
爷爷奶奶很爱自己,但再浓的亲情也代替不了友情。没有伙伴,甚至没有一个愿意和他说话的男孩,这让在城市小学深受老师和同学爱戴的赵俊良第一次尝到了寂寞的滋味。独处固然悠闲,但随之而来的寂寞却更加可怕。它没有**的伤害来的快捷、直接;它没有恶毒的语言激起的愤怒和疯狂;它也没有失去亲人带来的悲伤和怀念,但它的伤害却是致命的。它让人消沉,它让人发疯,它让人坐立不安,它让人失去欢乐,它让人对一切事物都缺乏兴趣,它让人觉得生命毫无价值。
人世间最令人消沉的事就是面对寂寞,它远甚于马碎牛的野蛮和自己所受到的侮辱。对一个热爱生命的少年而言,它才是第一敌人。要战胜它唯一的方法就是友谊。而现实环境中的友谊也一定要来自马碎牛和他的伙伴,除此之外都是空想。
“难道不复仇了吗?”一个声音问道。
“要复仇。但那是对野蛮的复仇,而最好的复仇就是成为他们的知心朋友。”
在设想了几套“偶然遭遇”的应对方案后,天已经中午了。
“多么令人难忘的一个上午啊!”
“有意思,为什么仇恨和痛苦反而让我的思想更加敏锐呢?”
赵俊良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篮子,毫无目标地沿着一条小路向东南方向拐了下去,沿途他拔了一些苦菊菜和许多他认为能吃的野菜。正走着,忽然看见了一个水库、一个在沟道上筑起了一道拦水大坝的简易水库。
周围是头道塬上的黄土旱地。为了抗旱需要,各村利用塬上的深沟大壑修筑了一些大小不一的水库。水库里的水是由宝鸡峡经由高干渠引过来的渭河水。在经过长时间淤积之后,在水库里形成了一个近似摆动三角形的清亮水面。
“好大的水库!”赵俊良赞叹着。
水库里有十数个男孩在玩耍,大坝上也站着许多**裸的男孩。赵俊良振奋起来,好久没有游泳了,正好洗一洗糊在身上的汗气;他也必须洗干净身上的衣服。不能让细心的爷爷奶奶看出衣服上残留的土渍和不自然的褶皱痕迹。
沉浮于水库中的那些男孩水性并不好,大多数只会“狗刨”式,只有一两个人说不清是自由式还是蛙式。头与手的配合是自由式,脚却像青蛙一样向后蹬。这种泳姿显然是摸索自创和相互模仿形成的。
赵俊良心里有了底。他在水库大坝的侧面脱下了外衣,一件一件洗干净后把衣服摆在岸边的草坡上晾晒,他只穿着一条短裤绕到了大坝上,摆动双臂就要下水。背后忽然传来马碎牛大呼小叫的讽刺声:“‘大姑娘脱裤子——不见蛋(简单)!城里娃敢下我马跑泉的水库?你到有胆!秃子,跟他比一下。”
也许是因为他们全都赤身**,赵俊良确实没有认出他们。听到马碎牛的声音,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自顾走上大坝。周围六七个少年看到马碎牛叫阵,乐做壁上观地笑着,一个个怜悯地看着赵俊良。
马碎牛话音刚落,应着声,从他身后走出来一个全身**、干瘦耸肩的男孩。赵俊良记得他,他是脱自己裤子的一个家伙,也是唯一把自己生殖器看来看去还动过手、嘲笑过自己和露出不怀好意笑容的那个坏家伙。到了这时,赵俊良才认真看了看他。
他真是个秃子——斑秃。怪不得马碎牛称他为“秃子”,看来,这很可能是他的绰号。
秃子左右摆动着黑皱干瘪的小腹,傲慢的像个将军。他走近两步,两手叉腰,拉开了架势站在赵俊良对面。赵俊良看看周围的人又看了看宽阔的水面,平静地问他:“你要比啥?”
秃子立刻开出了令所有人振奋的比赛条件:“从这头跳下去。一直向北钻猫眼,谁钻的远、谁在水下呆的时间长谁胜。赢了的人就不说了,谁要是输了,就给赢了的人叫一声爷!”
似乎是担心赵俊良退缩,马碎牛夸张地挥着手大喊大叫,催促正在水库玩耍的人赶快上岸。“重要赛事!重要赛事!全体人员上岸观战!城里的学生要向咱农村人挑战了!大家上来当裁判!”
赵俊良并不理会马碎牛虚张声势。他打量了一下秃子狭窄的肩膀和干瘪的胸膛,认定他肺活量有限,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马碎牛,很爽快地答应说:“行。我先跳。”说完,毫无征兆地一个背跃式跳了下去。
准确地说他是头朝下汆下去的,他入水时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浪花。秃子见状也连忙跟着跳了下去。他却是捏着鼻子、跨前一步“走”下去的。“扑通”一声巨响,激起了一米多高的水浪,从水库上面看酷似一朵喇叭花。看热闹的人纷纷为秃子入水时所营造的强大气势和热烈气氛叫好,马碎牛的表情忽然凝重起来。
入水后赵俊良立刻睁开了眼。他看见秃子跳在身边不远的地方。秃子也看见了他,作了个鬼脸后奋力向北潜去。赵俊良并不着急,只在跟在他身后。秃子快,他也快,秃子慢,他也慢。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下秃子顿时慌乱,更加用力地划水。但无论他怎样竭尽全力始终也摆脱不了赵俊良的逼迫。两人一前一后在水中游动,颇似鲨鱼在追踪猎物。秃子及时改变战术,索性不再留意身后的赵俊良了,只是埋头拼命刨水,不大工夫脚就探到了库底。水已经浅了,马上就到北头了,回头观望,却没有看见赵俊良。秃子暗喜,心想:这个城里娃不可能潜到北头了,即使他比自己在水下呆得时间长,但他没有游完全程,那最起码也是个平局。万一这个留着小分头的城里娃和自己同时出水又落在后边,那叫爷的就不会是自己。胜利在望的喜悦使他越游越快,很快就找到了鱼的感觉。他如愿以尝地潜到最北头,觉得还能再憋一会儿气,就仰面朝天停在水下并不上来,只是睁着眼往水面上看。
马碎牛神色坦然地在旁边的岸上迎接他,秃子油然产生一种胜券在握的傲感。过了一会儿,仍然不见赵俊良过来,秃子认为自己胜定了,赵俊良连影都不见了,肯定游不到头了;再说这一口气也憋的实在太长了,再憋下去说不定就要呛水,他连忙浮出水面。他一甩秃头水花四溅,回过身一看,水面上依然没有赵俊良的影子,只有自己出水时涌起的水波一圈比一圈大地向外延伸追逐着。秃子骄傲之余忽然有些发慌,他担心赵俊良潜到身边,紧跟着冒出头来;他不想给人叫爷。
马碎牛也有些发慌。他并不担心赵俊良会突然冒出水面,因为水面上丝毫也看不见有人潜泳时鼓动的暗波,这种暗波据说只有在平静水面上钓鱼的高手才能感觉的到。
马碎牛只要把手伸进水里也能感觉的到。但他此刻什么感觉也没有。
水面上静悄悄地。秃子带起的涟漪也淡的几乎看不见了。马碎牛担心赵俊良出事,自己提议的潜泳比赛如果出了人命那就倒霉透顶。所有的人都紧张地盯着水面,越等越怕。渐渐地,秃子也害怕了,他已经不在乎输赢了,他希望赵俊良奇迹般地游上岸来,哪怕给他叫爷都行。
马碎牛不再犹豫,他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无声无息,水面很快趋于平静。他希望自己下来的还不算晚,他睁开眼睛搜寻,目力所及看不到任何游动的东西,他心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