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有些人注定是不平凡的,于是他们的出生也多少带有神秘色彩。马碎牛的出生就占了巧、奇、难、险这四个字。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七日夜晚,关中平原一个叫马跑泉的村子里有一户农家格外忙碌。窑里窑外气氛异常紧张。高大空旷的窑洞的墙壁上不知是那一辈子凿出来的一个小窑窝里燃着一个拳头大的粗瓷油灯。灯捻子挑的比平时要长,突突窜动的火焰像一条嘶嘶直立的蛇,火苗上冒着一尺多长的黑烟,气势雄壮,顽强不断地舔食着原本就已乌亮的窑壁。消散后的黑烟在窑洞里有限的空间弥漫着,充满了刺鼻的油烟味。
窑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长方形的板柜装着赖以生存的口粮,仅有的两个红漆木箱子打横摆在炕头上方的木架上。三尺高的土炕上横躺着待产的“屋里人”,这是一个年青的疲惫不堪的妇女,她正在艰难而凶险地履行着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难以摆脱的神圣职责。
她叫草叶,去年春天刚满十八岁时就嫁到了马跑泉村。
一大一小两盆热水摆在脚地,水蒸气贴着土炕的墙壁缓缓向上爬升,离盆一尺就没了踪影。火炕侧面的麦秸泥皮,在使用了多年后被磨的起明发亮。当初为防止干燥开裂而掺和到泥里的那些铡成一寸多长的麦秸杆,此刻一根根清晰可见。蜡质的麦杆皮在淡淡的水蒸气滋润下,黄亮黄亮地炫耀着它们纵横交错看似随意却谜一样排列着的图案。这些图案繁简神秘,若断若续,突兀深奥的像一页迷人的天书。
一块六寸宽刷过桐油的木板就是炕沿,连同破损的炕席已被主人劳累后的汗渍、泥渍浸蚀的变了颜色。炕席遍布灼烧后留下的黑斑,两床缀满补丁的粗布被子打成卷叠放着靠在土炕里侧的窑壁旁,上面摆放着塞满了干草的枕头,构成了一个靠背式的临时产床。
草叶下身裸露着,她分开两腿对着炕沿也对着窑壁上的油灯。她已经没有了起初被迫裸露时的羞涩,甚至连最起码的羞耻心也荡然无存了。她半躺半坐地靠着被卷,一张垂死挣扎的面孔绝望而狰狞。
她早已嚎得没了力气,浑身软瘫,眼下只是听天由命地苦挨着。
这是她第一次生孩子,意想不到地遭遇难产。
她很困惑。以前在娘家作姑娘时也曾无意间听到村上一些老年妇女肆无忌惮地述说着“沟子大、好生娃”这些最简单、最原始的启蒙性教育。结婚前她也曾躲在土炕上悄悄端详过自己的身材,那凹凸玲珑、**裸的酮体让她脸红心跳。她那时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否“沟子大”,更多的注意力却是放在对自己玲珑婀娜体态的欣赏和探索上。她的指尖在身上滑动着,一种美妙的感觉顿时让她羞的无地自容,尤其是当她看到自己凹凸玲珑的身材恰与村中无赖口中的所谓美女标准基本相符时,她吓坏了,从那以后她放弃了对**的探索,甚至再也没有勇气看一眼自己的沟子是否大,以及是否足够大到可以顺当地生下一个娃娃。
无赖们口中的美女标准是:奶大、腰细、跨宽、腿长。
这句话让她记了一辈子,甚至到十多年后给儿子找媳妇时也不自觉地用上了这个难以启齿的目测标准。
产床硬得像石板,臀下的四方小褥垫在长时间重压下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起先的羞怯欢喜和揣揣不安的期待很快变成了恐慌,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有关生育灾难的真实传闻和带有夸张色彩的悲剧故事在残酷的现实和令人颤栗的想象中忽然都逼近了她,使她绝望而悲哀地确信,自己的生育也将不可避免地以悲剧收场;成为亲邻长辈哀叹声中相同故事里崭新而平凡的一笔。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清晰而实在的结局:丈夫马垛无奈而悲戚地对着自己的坟头哀叹。
她非常难过。她诅咒着命运的乖舛。
记得十岁以前做女儿时,生活中充满了诗情画意。
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储存的记忆却总是硕果累累的秋天。寒蛩嘶鸣、月明风清,世界寂静而嘈杂。奶奶或者妈妈总有一个人坐在月下的院落,两手把她揽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低吟着乡间亘古以来流行的催眠歌谣:“光光夜,开白花,有个大女儿给谁家?给给东头王魁家。王魁爱戴缨缨帽,媳妇爱戴满头花------”
北方秋天的夜晚繁星璀璨、明月如镜,夜凉如水、高爽娴静。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惬意状态下听着舒缓的歌谣,年幼的草叶总能很快从迷蒙中清醒,她懒散却也不无撒娇地依偎在长辈温暖的怀里不愿离开。她仰着小脸,兴致勃勃地缠着白发苍苍的奶奶或是慈爱美丽的妈妈给她讲述那些关于天上人间的美好故事。那些故事个个美丽动人,那些故事善恶有报,那些故事公正无私,那些故事几乎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那时候,她才渐渐知道自己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和天上的神话人物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奇怪,世界为什么要分出天堂和人间呢?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不好吗?年幼善良的草叶是多么渴望见到故事中那些善良而美丽的人物啊。
但她更多的却是对地狱的同情。
她很快就接受了天堂——以及地狱——与人间并存的神话。长大后,她慢慢懂得了原来天堂和地狱的根都牢牢地扎在人世间。但她并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美好追求,她甚至奢想自己将来的婚姻如同牛郎织女的故事一样美丽动人。
十五岁那年,当口噙旱烟袋目光如鹰的媒婆踏进家门,给她大她妈介绍说男方是马跑泉村的小伙马垛时,躲在里间的草叶立刻就想到了马跑泉村每年七月初七的“看女婿会”。那是一个在女孩儿说悄悄话时经常被热切而羞涩地提及的让人眼热心跳的场所。订婚的青年男女被允许在每年的这一天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见面,一年一次,直到结婚。马跑泉村的名字让她砰然心动,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那个从未谋面的叫马垛的小伙子的形象;不知为什么,那模糊的形象就越来越像年画上的牛郎。
婚事被父母一口答应下来。此后几年,她也曾在“看女婿会”上见过马垛几面,但羞怯使她抬不起头来;马垛的形象始终只是一个强壮的身影,终于还是那么模糊。自从订婚后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她年复一年地编织着婚后的生活、并于后半夜浩月西斜、寒气侵人的时候侧卧在简陋的土炕上,一边数着星星,一边满怀希望地去作属于一个待嫁少女的美梦。
那些年她是多么幸福啊。
婚姻打碎了她的梦。确切地说,是婚后贫困的生活让她丢掉了儿时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遮体和果腹成了她操劳家务的头等大事。和怀孕的喜悦同时来到这个贫困家庭的还有数不尽的忧愁和烦恼。“过日子”使她迅速成熟为一个操持家务的女人,也使她彻底丢掉了美好的幻想。生活不是故事,生活也远不如故事完美。在遍尝了人世间的艰辛后,她已丧失了关于上天公正不阿的坚定信念。尤其是今天,当她躺在简陋而徒有虚名的产床上时,她忽然醒悟到原来善与恶是一对谁也离不开谁的连体兄弟。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随意拨弄命运的神秘的手,这只手吝啬有力地控制着她的生活,也冷酷无情地扼着她那还未出生的孩子的脖子。
她垂着头。挽成圆形的发髻早已在扭动中散乱,生育时的过分用力使她满头的大汗沿着两颊和乱发流淌,那些散乱的头发在吸收了汗水后湿漉漉地一缕缕地紧贴着她的脸颊。
她浑身湿热,蒸腾着汗气;随着艰难的生育过程,她的眼睛一会儿睁大到极限,闪露着恐怖的光芒;一眨眼又突然紧闭了起来,像是眼里落进了沙粒。她一次次吃力地鼓着劲,看上去像一只鸣叫的青蛙。她大口喘气大声呼喊,头脚摆动两臂挥舞,又像一个失足落水的求生者。她的叫声歇斯底里,她的动作夸张有力。她的一切行为都充分展示了一个女人最大的潜能和不幸。
她那原本棱角分明、鲜嫩红润的下嘴唇,此刻满是牙咬的紫痕和血液凝成的痂印。变形的五官、扭曲的面容,无情地刻画出一个女人最大的灾难。
她尽力了。
丈夫是个好人,他疼着草叶。
日子虽然穷困,但恩爱之情并不贫乏。丈夫秉性耿直却懂得体贴关爱。他渴望有一个儿子,他希望有一个全乎的家。她知道,一个普通庄稼汉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在这个贫困的农家小院里充满天伦之乐。
记忆像水缸里压不住的葫芦,稍不留神就浮现在脑际。
记得临上花轿前妈妈突然小声对她说:“娃呀,从今儿起你是人家的媳妇了------男人长不大,也没个够------你要依着他、哄着他,还要------节制。”
当时真奇怪,她立刻就听明白了,脸烧得像晚霞。
妈妈接着说:“马垛家穷,给你的陪房都在那两个箱子里------那里头还有一些干枣、核桃;老辈子的说法,意思是早合。里边还有俩点心。就俩。点心、点心,你能猜,妈不能说------”
妈妈的这些贴己话更让她羞得无地自容。
妈妈最后叮嘱:“这些东西都要在头一晚上耍房的人走了后你们小两口自己慢慢品着吃------”
她照着妈妈的话做了。
她的小丈夫马垛似乎比她懂的要多,这让她又一次领悟了在涉及两性方面的行为时男人比女人更坏的传言。在经历了极端下流残酷的“耍房”之后,紧闭双目、盘腿坐在土炕角落的草叶凭感觉也知道他已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了。
窑里安静下来了。她想,耍房的人连笤帚疙瘩都打散了,也许他正在查看伤痕?草叶张开眼偷偷瞧他。就是这一眼,让她心如擂鼓、慌乱不堪。让她目瞪口呆而又羞不堪睹的是,马垛已被人脱得赤条条的还倒捆了手脚,他被仰面朝天放在她的面前。马垛丑陋的下身毫无遮掩地暴露着,那不曾目睹过的怪物正可怕地对着她;更可气的是他那贼兮兮的笑容------
他说:“你不要干坐着,赶紧把我解开,我一会儿还要给你‘点心’呢!”
她闭着眼,满脸羞红地扑上去就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为了丈夫、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家,她必须活着——至少也要活着看到孩子落草。
但强烈的信念一次又一次鼓起了她的勇气,而残酷的现实却也一次又一次地使她遭遇失败——一种不给人留有任何希望的彻底的失败。
她想不通——古往今来并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想不通——为什么生育的巨大痛苦只让女人承受?她更想不通的是既然上苍把这个神圣而重大的责任交给了弱质的女人,理应倍加呵护才对,为什么还要让她们遭受非人的折磨?
她恨上苍。人世间的事本来就不公正,上苍也有失偏颇。
她松开了手里的扫床笤帚。那个已经秃的只剩下干枝子的扫床工具是她生产时借以用力的能量棒和缓解疼痛的释放器。她痛苦地声唤着,只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无法承受的灾难;她已不相信自己的努力能起多大的作用,只是一遍又一遍求助地望着助产的接生婆。
她想起了在一些悲壮的民间故事中往往有乱世的孤儿历尽艰辛高中状元的事,此刻她热切地希望能以终结自己贫贱的生命为尚未谋面的儿子铺垫一条最终通向辉煌的捷径。
窑壁上晃动着接生的老娘婆那丑陋凶恶而又高大臃肿的黑影,它忽浓忽淡、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弯忽直;它变形突兀、启发想象,张牙舞爪地像一个魔鬼。
草叶恍然大悟:原来魔鬼是由人幻化的!她痛苦极了,忽然之间她觉得这是某种启示,是该她表明心迹的时候了。她对着那心中的神祗,不顾一切地失声叫道:“爷呀,让我把娃生下来!只要娃平安,你把我收了都成------”声音绝望凄厉。
侄女鲜娃昨天就来了,这个十四岁的姑娘在备好了温水后便不知所措,她想留在炕边帮忙,但却在姑姑脱掉裤子之前被请来接生的老娘婆骂了出去。
“谁家没结婚的女子看生娃呢?出去!”
一声极具权威的断喝终结了鲜娃的好心与好奇。她姗姗踅出窑门,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支着耳朵听。姑姑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半死不活的呻吟声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以及痛苦的挣扎声显然把她吓坏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头,惊恐地看一眼那隔开了里外两重天的并不透明的窗户,凭借着窗纸上移动的黑影构想着生娃的恐怖场面。这个不谙人事毫无经验的姑娘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双腿发酸发软,她只想跪到地下去乞求主宰这一惊心动魄场面的人世间所有慈悲的神祗和被她同样视为神祗的手艺超群的老娘婆施展超人的魔法来结束姑姑的痛苦。
请来的老娘婆赫赫有名。此刻她定平着脸,看上去很能沉得住气。
这是南边渭店村的一个寡妇,六十多岁的年纪却收拾的干净利索。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是被称做“王刘氏”的。据说她年轻守寡后就帮着一个小脚老娘婆打下手。几年之后,那小脚老娘婆去世了她也就自己干了。渭城县西方圆几十里地经她手接生的孩子一茬又一茬,大点的早几年都娶了媳妇或嫁了人,小点的还正在吃奶。甚至有的家庭叔叔伯伯、侄子外甥两代人都是经她的手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前后算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远近闻名的好手艺。善缘结的多了,就成了家家礼敬的神。平时不论她走到哪里都免不了有热情的招呼声,歇脚吃饭更是各家的面子。走动多了,就有好事的人总结了她的特点,叫她王四大——这也是为了在背后说起来上口。此刻她正紧闭着自己的大嗓门,大脚“咚咚”作响,晃动着高大的身躯却不知如何摆放自己那双赫赫有名的大手。
屋外接连不断地响起嗵嗵的脚步声和吧嗒吧嗒的抽旱烟声。那是慌乱无助的一家之主。
他叫马垛。
草叶痛苦的嚎叫声把他吓坏了。窑里此刻的寂静更让他心慌气短、猜疑丛生;强烈的担忧和纷杂悲怆的想象憋闷的他透不过气来。他一边在院子里打转转一边下意识地摸出旱烟袋,却发现噙住了烟嘴又忘记了点火;好不容易哆嗦着手撇着火镰打燃了硝纸,才看见烟袋锅里是空的。
“他大那个驴仔蛋,干着急没办法!”这是自从王四大进家门后他第一次起念骂人;要不是看到鲜娃坐在窑门口,他一定会骂出口的。此刻他的思绪被焦虑折磨的如同一团乱麻,还没有把那个未出生的婴儿与自己完全联系起来,也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未见面儿子的、长着“驴仔蛋”的 “大”。
他停住脚步侧耳倾听,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又转起了圈圈。
这孩子已经生了将近两个时辰了。
王四大十分纳闷,虽说生育头胎相对困难,却也不致于难产到由“立生”变成“臀位”这样可怕的程度。羊水破后,胎儿伸出来一条右腿,推回去后又双折子一窝,挤出半个屁股来。二次强行推回母腹后再不见动静。产妇虽得以喘息,王四大却越等越怕。
“这下麻达大了。”
王四大立刻采取补救措施。她把两只大手捂在草叶的肚皮上,摸着了胎儿的头,又摸到了胎儿的屁股,指尖施力,缓慢地旋转着。看着满头大汗、浑身无力的产妇,她只能强压着自己的不安。多年的接生经验告诉她,这次恐怕凶多吉少。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如果天亮前孩子还生不出来的话,一尸两命的惨剧就不可避免。为了避免那不堪设想和难以挽回的后果必须稳住产妇的情绪和坚定她的信心,虽然她此刻的心态早已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王四大绽开了定平的面孔,嘴角一咧强装笑容,手下不停,嘴里反复说着:“没啥没啥,别害怕。生娃就是这样,开肠破肚的大事情。再说头胎难麽!你没听人说:‘人生人吓死人’麽?女人只要头胎一过,以后生二胎、三胎就容易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毫无底气,草叶也无所谓地听着。两个人都失去了信心,也都对这番鼓励的话不抱丝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