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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第38章

    工厂又停工了。
    渐渐热起来的天空偶尔会有几声枪响,把鸽哨和知了的声音压住。那种时候一切就会万籁俱寂,听枪声和回音迭起,又退去。现在的鸽子都晓得利害,只敢在各自主人的楼顶盘旋。
    邻居们听说革委会的彭主任被对立的一派抓住了,权力归了对立派。又过几个月,彭主任那一派又救出了彭主任,大权又归回到彭主任手里。
    军队派了一个师进驻到市里,军管了所有工厂,工厂再次复工。
    刻字车间的新席棚终于搭建起来。多鹤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那顶湛蓝的帐篷。复工后她一直盼望再次邂逅小彭的灰色伏尔加,但总不走运。
    半年前楼顶上的两个夜晚一个白昼果真像小彭想象的那样,变成了两个人一生中的奇特经历,这种经历当然值得多鹤常常回想。只要她一个人面对工作台,她看见的就是小彭在夜色里的轮廓:他把她带到楼顶边沿,让他手下的人都转过脸,闭紧眼睛。小彭半蹲着,缩脖缩肩,替她撑开那件工作服,实际上跟她差不多狼狈。多鹤开始不敢回忆这样狼狈、窘迫的场面,但后来她开始享受对这场面的回忆。她好像记得,在朦胧的光亮中,小彭催促地对她虎了虎脸,又飞快地笑一笑。就像两个早已没了任何隐秘的男女,这一点不浪漫的生理必需只能由他或她一人来为其服务。她觉得那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连对方一直不断的喊话声都安静下来。只有她的排泄疾雨一样打在水泥上的声响。那声响离小彭最近,小彭甚至听到她由于释放而不由自主发出的长长叹息。他就那样替她撑开遮羞的工作服——谁的工作服?是他自己的吗?没法追究了。他闭紧了眼睛。闭紧了吗?要是没有呢?那他能看见什么?那么黑的夜,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真能看见多鹤也不在乎。她和小彭的关系一夜之间就已完全改变了。
    每次小彭为她撑开工作服,半蹲在楼顶边沿上的时候,他的生命其实在受威胁。他的身体不在掩体后了,暴露给了偶然发射的冷枪。因此工事里背着脸、闭着眼的人们就会哑声催促他:“彭主任!危险!快回来!”
    她现在觉得缩着身体用工作服为她搭建临时茅厕的小彭一点也不狼狈,非常浪漫。
    小彭的伏尔加终于出现了。多鹤的工作台早已挪进了新席棚,正对一扇窗子,窗外一片荒草,草那边是通往大门的路,小彭的灰色伏尔加驶过来,减速,几乎就要停在跟多鹤的窗子平齐的地方。多鹤朝车子挥挥手。路基比这一排芦席棚高很多,车轮正抵到窗子顶框的位置,因此车里坐的人看不见她。
    灰色伏尔加停了停,又开走了。不一会儿,车间主任对多鹤说:“刚才厂革委会的彭主任打电话来,叫你去一趟。”
    多鹤仔细洗掉了手上的钢末,摘下帽子,想想,又把帽子戴回去。帽子戴了一天,里面的发式一定不怎么样,还是安安生生戴着帽子好。
    彭主任一见到多鹤,马上对她说:“去后门外面的开水灶等我。我马上到。”
    去开水灶约会?
    多鹤已经看过彭主任呼风唤雨,安排一场小小的约会肯定更加头头是道。多鹤打消了一刹那的犹豫,赶快往厂子的后门走。刚刚走到那家卖开水的店前,灰色伏尔加在她身边刹住。开车的是小彭自己。
    他问她想去什么地方逛逛。
    太受宠若惊了,她笑着摇摇头。
    小彭开着车往田野的方向走。马路上的沥青渐渐薄了。半小时过去,沥青马路成了石子铺成的乡间大道。他告诉她公园都关闭了,只有把田野当公园。然后他又问,她是不是常去公园?她摇摇头,笑笑。去过几次?两次。和谁去的?和张俭。
    他不再说话。这时车子进入一片林子,似乎是苗圃。由于树苗没被及时移走,死的比活的多。有一些长得很高大,快成年了。
    “这两年没人买树苗栽。看看,都毁了。”他停了车,打开车门,先下去,多鹤跟着他也下了车。
    他从后备厢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背上,顺着树苗中间的路往前走。多鹤跟上他,想和他走成一并排,路很窄,她不时给挤到路基下的苗圃里。
    “你说这些树苗,它有的就死了,有的活下来,还长成了树,为啥呢?大概就是适者生存,生存下来的都是强的,能把泥里那点养分给抢过来的。”小彭说。
    多鹤用嘴唇默诵她吃不准的一些词。小彭越来越深奥,从进化论又讲到唯物论,又讲到自己如何是个唯物主义分子。多鹤听得更吃力,理解力越发落在后面。他突然发现她暗暗使劲的嘴唇。她一直有这习惯,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他二十岁,他被它迷住了。他突然在这苗圃深处明白,他从来都没有喜爱过她,而是为她着迷。着迷更可怕。
    这天厂里的篮球场有一场比赛,是钢厂队对红卫兵队,他偶尔从那里经过,停下来,想看一会儿,刚刚和几个警卫员走上看台,下半场开始了,两方队员上场,红卫兵队的中锋大孩一看见他,脚不知怎么踏空一步,摔了一跤。把小腿、大腿的外侧都擦掉一层皮,一下子半条腿都红了。小彭球也不看了,走进球员休息室,见一个队员正在给大孩包扎,包扎得粗枝大叶。小彭走上去,换下那个队员,拆开绷带,重新包扎。
    “小彭叔,我知道你为啥不来俺家了。是因为我小姨吧?”
    现在已经叫做张铁的大孩把小彭惊着了,他没料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地突袭他。
    “你小姨?”他故作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因为你知道她的老底。”
    “啥老底?”
    “你知道还问。”
    “我咋会知道?”他对这少年心虚地笑笑。
    少年张铁沉默下来。小彭觉得他沉默得阴暗无比。他只好挑起话头说:“她到底有啥底细?”
    张铁不直接回答,说了一句预言似的话:“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之处,就是要搞清每个人的老底。谁也别想暗藏在阴暗角落里。”
    钢厂革委会主任处理过多少复杂、残酷的事情,这一会儿却没了主张。
    “小彭叔,我愿意跟你干。”
    “你是个学生。”
    “革命不分老少。”
    “你打算咋跟我干?”
    “你那儿需要刻钢板的吗?我会刻钢板。”
    “你愿意上报社来,欢迎啊!”
    “我能有张铺吗?”
    “你不打算回家了?”
    “那个家乌七八糟的。居委会的人都写了调查信到我们东北老家去了,用不了多久,谁也甭想暗藏。”
    小彭帮他包扎的手慢了下来。几天后,张铁的话一直让他惭愧。连十多岁的孩子都明白革命的崇高,在于不容各种私情,而他却着迷于一个敌人的女儿,着迷那种畸形的“美味”。他当然一直伺机品尝这道美味。他的机会来了,她终于全副身心地把自己奉到他的供台上,请吧!为这道美味你等了好多年,其实我也等了很多年,只是不愿迈过挡道的张俭。现在她显然迈过来了,或者,就是张俭不再挡道。再美的美味也有倒胃口的一天,美味在张俭那儿大概变成了秋天的茄子,怀了一肚子子儿,皮如橡胶那样耐嚼。
    小彭和多鹤在苗圃深处的土包上坐下来。小彭从行军壶里倒出一壶盖樱桃酒,递给多鹤,又举起行军壶在她手里的壶盖上碰了一下。画眉在叫,快落山的太阳把细溜溜的树苗拉出细线般的影子,不管活苗死苗,在开着野花的草地上打出美丽的格子。没有张铁那一番话,彭主任跟多鹤真的会享受这道美味。
    彭主任的工作服口袋里装着一个油纸包,包着一包糖醋蒜头,工作服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包花生米。樱桃酒的深红是假的,像水彩颜料,多鹤两片不断默诵的嘴唇不久就殷红如樱桃。小彭喝一口酒,赶紧用手背擦拭一下嘴唇,他要是也来个红樱桃小嘴,会让多鹤走神。他再次询问起代浪村和其他几个日本村庄的情景。
    “你小的时候,父亲在家干农活吗?”
    她说父亲在她出生不久就应征入伍了。中途回来过几次,因此她有了弟弟、妹妹。
    “父亲当了个什么官?”
    她回答好像是个军曹。
    小彭心里一沉。假如多鹤的父亲是个中校或者少校,他亲手杀人的机会或许少一些。军曹却是在时时杀人,电影里最血腥的场面都有军曹,是不是?
    “村子里的男人都被迫去当兵了?”
    她说不是被迫的,假如谁家有个不愿当兵的男人,这家女人都没脸见她的女邻居。村里的男人个个都很英勇,从来没出过贪生怕死的败类。
    多鹤的话间断很多,讲得也慢,但她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强多了,话一遍讲下来,就能让人听懂百分之八十,也许百分之七十——对那些从来没接触过她的人而言。
    酒像一根软绸带一样在小彭肚子里飘忽,呈螺旋形漫卷、上升,在头脑里慢慢卷出柔软的旋涡。感觉太妙了。他看看多鹤,也看出樱桃红的旋涡在她眼睛里,在眼睛后面的脑子里。
    一个敌人的女儿。
    电影里的日本军曹是怎样屠杀中国老百姓的?那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也有可能就是他小彭的父母、祖父母,只不过他们比被杀害的老百姓们走运。
    多鹤两片樱桃红的嘴唇只应该品尝亲吻。它们多娇嫩多甜蜜,它们就是亲吻本身,亲吻的全部含义。
    他低下头,吻在那两片嘴唇上,酿成了酒的嘴唇。那根丝绸带子在小彭头脑里漫卷出越来越快的旋涡。
    一只手伸进了小彭的衣服,凉凉的手掌搭在他肩与脖子相连的地方。小彭觉得它要是一把刀就好了,杀了他,他就没有了选择。杀不了他,他反手夺过了刀,她也没有了选择。
    多鹤那软刀子一样的手在小彭**的脖子上摸来抚去。这是个暗示吗?暗示她要他解开衣服?小彭满心都是热望,他想,去他姥姥的吧!他把她翻到自己身下。
    大孩张铁投奔到小彭的司令部,从此跟家里一刀两断。不久居委会的干部们就会收到东北方面的回信,证实多鹤的女日本鬼子背景。这个女鬼子在张家隐藏了二十多年,究竟干了些什么?张俭和朱小环才不会那么傻,说多鹤二十多年干的事就是生养孩子。为了孩子们的前途他们也不会那样说。他们会说张家当年买她,是看她可怜,把她当一个劳力,用来脱煤坯、挑水、扫车站……就这些?那为什么把她带到南方,跟所有人都隐瞒了她的鬼子身份?那么,把她裹带了几千里路,为的就是把她永远隐瞒下来,隐瞒一个日本人在这个有国防钢铁企业的城市,目的就是让她洗洗衣服、熨熨衣服、擦擦地板,到厂里来挣些小钱?这个钢厂生产的大部分钢都是派大用场的。用场大得谁也不敢问。那么这女鬼子在钢厂里窜了几年,情报弄到多少?给国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多鹤在小彭最情急的时刻逃开了。她头上沾着碎草,瞪着大眼。他亲吻她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感觉。感觉是在行动的进行中给置换的,偷偷地给换掉了。
    “怎么了?”小彭问。
    多鹤瞪着他,似乎这正是她想问的:你怎么了?!
    他向她靠近一步,胳膊肘支着上半身。天快黑尽,蚊子发出共鸣很好的嗡嗡声。一切花花草草都要被黑暗盖住,头脑里的旋涡一圈圈慢下来,无精打采,它们一停,他不会再有勇气享用这个敌人的女儿。
    多鹤向后退了一步。又是楼顶上的光线了,恰恰只看见他的轮廓。这轮廓还是楼顶上的轮廓,但她似乎感觉得出来,所剩的也就是这个轮廓了。她又向后退了一步。
    小彭遗憾地想,如果他不去看张铁赛球,不去休息室替他包扎,听他讲了那一番话,该多好。张铁早晚会把那些话讲给他听,但晚过今宵再讲就好了。小彭做不到一面与她敌对,一面享用她。那就太畜牲、太欺负人了。
    他们路上都没说话。他开车把她送到张家楼下的路口,看她在路灯的光亮里孤单单地走去。她的步子总是那么稚拙可笑,有一点像得过小儿麻痹症的人。她连路也走不利索,还能干什么了不起的坏事?
    小彭回到革委会办公室,心已经完全康复。他把还在小报报社刻钢板的张铁找来,要他谈谈他从小到大家里的情况,他父亲和母亲与他小姨的关系。张铁说他听母亲和父亲争执的时候提到一件事,小姨曾经被父亲扔了出去,扔在江边,小姨周折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那时他和弟弟二孩还在吃奶。
    这个黑夜成了一大团无法解决的矛盾。彭主任不知道是要消灭敌人的女儿多鹤,还是要消灭张俭为她伸张不平。不单为多鹤,也为小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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