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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第27章

    到了乞丐们的表演现场,小彭掏出一直没空寄回老家给孩子老婆的十五块钱,找到了刚才那个老头。老头看见钱,嘴从笛子上挪开,说:“十五块,就想买我的狗?”
    “那你要多少?”
    “我这狗是二郎神的狗。”
    “管你妈的谁的狗,你卖不卖?我这孩子想要,给了我,也就值床狗皮褥子钱。”
    “这狗比两个会唱会打花鼓的丫头还值钱。”
    “谁买你的丫头?!”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十五块,买狗皮褥子也不够!”老头说。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五块钱。他买了这个月的八块钱饭票,全部剩余就是这五块钱了。
    “二十块?”老头看看他的口袋,觉得继续榨还能从那口袋里榨出油水。
    “你别过分啊!二十块钱够买两百斤米了!”小彭说。
    “我们不吃米。”老头说。
    多鹤的手一直在他胳膊上使劲。等他被她拉出来,她的手还留在他的胳膊上。绝望的二孩躺在积着雨的地面上蹬腿打拳,嘴里喊着“我要‘亦牛’(日语:Inu,狗)!”
    连喊了十多声,小彭问大孩:“什么叫‘亦牛’?”
    大孩说:“就是狗。”
    多鹤跟二孩小声说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是哄慰加恐吓,但有的词小彭也不懂。她劝一会儿,苦着脸看看小彭,意思是:你看,都是你惹的。
    小彭冲进百货公司,买了四块糖果,跑出来给了大孩二孩,又许愿二孩他一定给他把这条黑狗买来。
    九月初,小彭从远郊买了条小黑狗,在单身宿舍养着训练它站、坐,又训练它叼帽子。单身宿舍的另外三个人烦死了,威胁要把小彭和狗一块儿炖沙锅。到了年底,小黑狗长得跟花鼓乞丐们那条一样大了。他牵着狗,骑着车,凯旋似的到了张家。
    张家在吃晚饭。过道里放着一个煤炉,上面坐了一口铁锅,里面是热腾腾一锅酸菜豆腐。所有人围在四周,大人们坐着,孩子们站着,吃得又是鼻涕又是汗。小石坐在多鹤旁边,正往锅里下绿豆饼。
    小环指着小彭说:“这人是谁呀?俺们认识吗?”
    小彭身子一闪,亮出身后跟着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过来,张着两只胳膊,然后跪在狗前面,抱住它。多鹤和小彭对看一眼。
    小环说:“哎哟,一年多不来,一来就给我们送肉来啦?正好立冬吃狗肉,还落张狗皮褥子!”
    二孩抓起一个馒头,揪了一半喂给黑狗,黑狗不动。小彭把馒头拿过来,重新递给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转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馒头,小环用筷子敲敲锅:“人刚有粮吃,就喂狗啊?”
    多鹤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给二孩做主、撑腰。
    张俭终于开口了。他说:“咱养不了。”
    小环说:“它来了咱去哪儿啊?两个孩子大了,跟他小姨还睡一个床,一夜下来把他小姨身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杀,过两天也得送走!”
    “谁杀我的狗,我和他拼了!”二孩突然说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着,一腿蹲着,两手护住狗头。
    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的野。他留心过他的性情,总是热情比一般人高,爱什么是带着高度热情去爱,恨什么也恨得**辣的。
    “妈,咱一人少吃一口呗!”丫头说。
    只有大孩不声不响吃他的饭。他是不需要操心的孩子,最多到邻居家借个篮球,在公共走廊上拍拍,练练运球。
    小环做了主,把狗先养下来,实在养不了再还给小彭。小环叫小彭自己到厨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铁锅里添了一大勺猪油、一大把粗盐。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骑车回单身宿舍。
    “怎么,隔了一年多,发起第二次总攻?”小石说。
    “那你呢?总攻不断,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为她那么难上手?”
    小彭的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气听上去是个坏过的男人。
    “她那肉皮子,跟元宵面似的,又细又黏……”
    小彭想跳下车就地掐死小石。“你摸过?”他口气不变,心里剧痛起来。
    “信不?不信你试试呗!”
    “我早试过了!”
    “你咋试的?”
    “那你咋试的?!”
    小石急蹬几下,车子飞出去,又一个急拐弯回来,嘴巴同时打了个又尖厉又婉转、坏到家的口哨。
    “哎呀妈呀……”小石说,“那滋味……能告诉你?你真试过?”
    小彭不敢朝小石看,一看自己非出事不可。他会用自己的车把这个长着木偶脸、女人都喜欢又都不当正经事的小个子撞倒,随便找个什么砸死他。前面十多米就是火车道,火车在两三里之外的弯道上拉笛,它会帮忙把他砸烂的那张木偶脸轧成包子馅。这个王八羔子居然占了他的上风,小彭即便得到多鹤,也只是在下游接他的脏水。张俭、小石都在他小彭头上尿尿(读suī)。他小彭还指望钢花满天来缓解他浪漫的痛苦呢!
    一个晴朗透彻的秋天下午,小彭来到多鹤出没的马路上。大饥荒已经过去,但张家的大饥荒尚未缓和。两个男孩食量惊人,一个吃出了高度,一个吃出越来越野的性子。所以多鹤还得到收市的国营菜场去包圆烂了大半的西葫芦、发了青的土豆、被虫蛀成网子的白菜。菜场的人都认识她,见她文雅多礼,不吵不闹,每天专门为她留一堆垃圾,用锹撮进她背在背上的木桶里,让她回家慢慢挑拣去。小彭从臭气熏天的菜场开始跟踪她,见她进了肉铺,出来后菜场的垃圾上又增加了肉铺的垃圾:几块刮得白生生的猪骨头。等她走出水产店,一大群苍蝇开始追随她,木桶不够它们停泊,就停在多鹤的头发上。
    这时她走进一家小饭铺,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个报纸包,油从里面洇出来。她在小饭铺收罗顾客们啃下的骨头、剩菜,回家去喂二孩的心肝宝贝黑狗。苍蝇落在她的肩上、背上。
    他想,她是多清丽淡雅的一个女乞丐呀!
    “多鹤!”小彭在她走出饭铺时追上去。
    她一见他就带着一头一身的苍蝇跑上来。天下也有这样不知遮掩自己欢心的傻女人。又是一个深深鞠躬,同样一句古怪至极的家常问候:“下班了?”
    小石这个小屎球,也配吃她的豆腐!他小彭多了一点恻隐之心,下手晚一步,给他的就是剩豆腐了。
    多鹤哪里知道他此刻的心像锅里翻腾起泡的油饼子,在他旁边连笑带说,舌头不当家地讲二孩如何疼爱黑狗,她如何感激小彭的慷慨。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一条狗?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她接着饶舌:感谢他理解孩子——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
    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被她这么一点,他也醒悟了。三年前他从四楼上摔下去,没摔折一根毫毛,倒把他的快乐摔没了。原来多鹤对他如此亲热,一反她的寡言,用她那一口奇怪的话向他喋喋不休地表示情谊,都是为了二孩。对于多鹤的亲与疏,小彭永远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不甘心,越是不依不饶地追索,结果对她就越来越心重。
    “我就是来告诉你,明天我在这儿等你。”小彭板着脸说。
    多鹤的笑脸一伸,又一缩。
    “你欠我一场电影。”小彭板着脸,让她无可选择,无可逃遁,“你必须跟我去看电影。”他的意思是:让你贱,你看你惹的是谁?!
    泪水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里成了两个闪光的环,转过来,转过去。
    姥姥的,这女人真贱呀!好好地拿她当人,带她进大雅之堂的电影院,跟她做一次新社会的才子佳人,她倒委屈得要流泪。小石那下流种子引她去什么狗洞,拿她当糯米糍粑揉揉,她也就让他揉了。
    “你跟小石谈对象了?”
    她眉头皱起,目光凝聚起来,嘴唇微微启合,好像跟着他的话在心里默诵。她眉毛忽然扬上去,两个闪闪亮的泪环也消失了,她一连声地说:“没有,没有!”
    “谈对象有什么不好?”
    “没有!”
    “他都告诉我了。”
    她看着他。他感觉丫头、大孩、二孩都通过她的眼睛在审视他,看他到底什么时候绷不住,笑出来,结束这个玩笑。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小彭凭自己的男性直觉评判了事态。小石是诈他;多鹤和小石是清白的。好像他小彭在乎这份清白似的,他又不打算娶她。他突然落回原处的一颗心让他对多鹤的迷恋更难以解释。厂里的主要技术员有十多个,他小彭是最有培养潜力的,因为他家几代贫农,又是党员,又代表技术员们陪伟大领袖**上了高炉。他凭什么会放不下多鹤这么一个话都说不好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多鹤真的来了。她有意收拾成进电影院的样子,头发洗得很亮,一条棉布百褶裙,配上圆领线衣。所有工人家属都让丈夫们省下白线劳保手套,然后拆成线,染上彩色,织自己和孩子们的衣服。多鹤的这件线衣染成黑色,圆领口抽出带子,带子两端当啷着一对黑白混编的绒绒球。棉布百褶裙也是黑白格的。多鹤不像小环腰身妖娆,一动一静都是风情,多鹤的身段线条没有明显的曲直,都是些含混过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从背影看十分憨拙。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小环的妹妹。
    那么这个叫朱多鹤的女子到底是谁?
    电影院门口,小彭指着一张巨大的海报告诉多鹤:这是个新片子,叫做《苦菜花》,听说特别“打”。“打”是青年工人们形容激烈的战争影片的词。
    多鹤的表情变得非常焦虑,看着一幅幅电影画片,最后她盯着一位日本军官看了很久。电影院里小彭苦坏了:多鹤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他不能到她怀里硬去抢夺她的手。她似乎完全进入了电影,剧情和音乐都到了大哭大喊的时候,她也差点大哭大喊起来。小彭已经真要动手抢夺她那只堵在嘴上的手了。这是个良机:女人太伤心了,男人伸出肩膀让她舒舒服服把悲伤发散,水到渠成就把她拥进怀里。没有这一步,以下步步都迈不开。小彭正想一横心:干了吧!忽然听见多鹤说了句什么。他尖起耳朵,听她又说了一个词。像是在学着电影里的鬼子说日本话。不,更像是她在纠正鬼子的话。也许都不是,是她不由自主说了什么。一个日本词。地道的、滚瓜溜熟的日本词。
    多鹤是个日本人。多鹤?多鹤。他早就该猜到这不是中国名字。
    小彭被这个无意中的推断吓得瘫在那里。张俭家的人长了什么胆?窝藏了一个日本女人,一窝十多年,生了一窝日本小崽儿。看看银幕上的日本人,那还叫人?那是魔鬼,哇哇怪叫,杀人不眨眼。
    他那只一直想瞅空蹿出去的手也瘫了,松软地搁在自己的两条大腿上,手汗慢慢洇湿工作服的裤腿。多鹤是哪里人不好,偏偏是日本人?他和一个日本人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电影,他竟然去揉捏日本女人的手……
    他和多鹤走出电影院时,他跟在她背后。看清了她奇怪的表层之下藏了个日本女人,其实一切也就不奇怪了。电影里的鬼子和这个女子是一个种。小彭明白了多鹤是怎么回事。她再多礼也有那么一点不可驯化的东西。她笑得再恳切也有那么一点生涩。而这一点生涩会在二孩身上爆发:二孩那冷冷的热烈,那蔫蔫的倔犟,那种对某人某物蛮夷的喜爱和愤怒,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外面天将黑,毛毛雨的秋天傍晚是很俗套的情侣气象。小彭领着多鹤穿过毛毛雨,来到他的宿舍。他现在住的是双人宿舍,室友正在走廊上用一个小煤油炉烧小灶,一看见小彭领个女人来,连忙说他一会儿去他的四川同乡屋里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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