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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7章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 “你把丫头的药给喂了,别光耍贫嘴。”他照例把她打趣过嘴瘾的话一下子勾销,“咳嗽不见轻呢。”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头就由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小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了,另嫁一个汉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里头的圆脸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自从多鹤被买来,她常常这样想。
    不过到了深夜,犹如此刻,她会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张二孩多好。张二孩是个让她离不开舍不下的人。再说普天之下也只有张二孩能对付她,她这样一个人,让谁受去?她和张二孩是太配对儿了。她走了,把张二孩留下,便宜多鹤那个日本小娘儿们?日本小娘儿们怎么会像她小环一样把二孩看得浑身是宝?他一举一止,打个哈欠挑挑眉毛装一锅烟夹一筷子菜都那么好看,多鹤能看出那些好看来吗?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处对她全是白费。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小环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过了”的念头,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舍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头。丫头是不管你这个家由多少个冤家对头组成,她就那么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们稀里糊涂连到了一块儿。这个家里的人彼此间不便亲热,借着丫头把感情都传递了。小环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如此爱一个孩子,她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把她当半个二孩在爱。看见她嘴唇、眼睛动出二孩的影子,她心里就一阵阵地热,她把丫头紧紧地抱起,紧得似乎要把丫头揉进自己的肉里,紧得丫头会突然恐怖,“哇”的一声号起来。正如此刻,丫头在怀里,鱼死网破地哭。
    小环一惊,赶紧拍哄孩子,满心疑惑: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这样就不能自已?就要让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让她(他)知道这疼就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她把又睡着的丫头轻轻放回炕上。小环不去想这时二孩和多鹤在做什么,是不是完了好事一个枕着一个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从来不知道——知道了也会不相信二孩对多鹤的真实态度。
    这态度在二孩知道多鹤无依无靠的身世之后有了一点改变,但不是根本改变。他每回来多鹤房里都像是牺牲,既牺牲多鹤又牺牲自己。只为那桩该死的传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来的第一件事是熄灯。不熄灯两人的脸不好摆置。多鹤现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殓一样。她会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宽衣解带,拔下头发上的发卡——她的头发披下来,已经能把她大半个脊梁遮蔽在下面。
    这天晚上二孩进来之后,听她摸索着走上来。二孩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她要干什么?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从她来到张家,屋里的砖地给她擦得跟炕似的,随地就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裤腿,往下摸,摸着了鞋。二孩的鞋很简单,用不着她来脱。不过二孩没有动,随她张罗。她把他的鞋袜脱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听见棉布和棉衣相搓动的声音。她解开了外衣、内衣。其实也多余,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闲事,而二孩来,只办正事。
    多鹤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个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圆滚滚的,两胯也大出许多。二孩听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放轻一点。他的变化是他再也不想让这个孤苦伶仃、身陷异国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从来不敢想未来。一旦生了儿子,他们是否继续收容这个举目无亲的日本孤女。
    多鹤的手很胆小,搁在他两边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层热汗。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两只孩子气的手,有时在饭桌上看见它们,他会突然想到夜里的这一会儿。它们总是会胆小地、试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额。她多么可怜巴巴地想认识他。多鹤只和张站长、二孩妈、丫头大笑。她笑起来甚至比小环还要开怀,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脚踢、披头散发。其实二孩妈和张站长是被她的笑给逗笑的。他们也搞不清她是被什么逗笑的。她没办法讲出她大笑的由头。看见她笑,二孩会想,这样一个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这么好?她的全家是怎么没的?二孩又会暗暗叹息,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多鹤的手柔软地拍拍他的腰,就像她拍女儿睡觉。他突然听她说:“二孩。”
    音调不对,但基本上能听懂。
    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二孩。”她又说,声音大了点,受了他刚才那声“嗯”的鼓舞。
    他又说:“嗯?”他已经发现她的毛病在哪儿了:她卷舌卷不好,又想学大家的口齿“二孩儿”,两个卷舌音放在一块儿,就被她说成了“饿核”。还错了音调,听上去像“饿鹤”。最后让她自己满意的是“二河”。
    她却没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着了,她下文来了,说:“丫头。”很古怪,听着像“压豆”。
    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显摆她的中国话。她比她的岁数更年幼。丫头。丫秃?丫头。压豆……二孩翻了个身,把后脑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这里。多鹤的手又上来了,这回没那么胆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天不错。”她说。
    二孩吓一跳。这句话她是学他父亲的。张站长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车,回到家正是大家起床的时间,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话就是“天不错”!对他一个铁道线上的员工,“天不错”是个重要的事,天不错车就能准点从车站上过去,他不用在车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细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纪越来越惹他牢骚满腹。
    “天不错?”她希望二孩给她点表扬或者纠正。
    “嗯。”
    “吃了没?”她说。
    这回二孩动容了。他差点笑出来。托二孩父母办事拎着礼物进来,二孩妈一手接过礼物嘴里就是一句:“吃了没?”只是多鹤不会说“吃”,她说“嘁”,连起来是“嘁了咪”,乍一听还是日本话。
    “凑合吧。”
    想都不用想,二孩马上听出这是小环的词儿。小环事情做得再地道,别人怎么夸她,她都会说:“咳,凑合吧。”如意不如意,乐和不乐和,饭好不好吃,她都是满口“凑合”。有时候她情绪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里都划拉一遍,也是口口声声地说“凑合吧”。
    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没完,那就都别睡了。第二天还得干活。
    她的脸朝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说:“俄亥,饿孩,二河……”
    他紧紧搂着自己,给她一个后脑勺。第二天他跟父亲、母亲说起这事。
    父亲抽完一袋闷烟说:“不能让她学会中国话。”
    “为啥?”二孩妈问。
    “咋能让她学会中国话呢?!”张站长瞪着老伴。这么明白的事她脑子都绕不过来?
    二孩心里清楚父亲的意思。多鹤是靠不住的,指不定哪天又跑了。会了中国话她跑起来多方便。
    “你能挡住她学话?狗和猫住一块儿住长了都得喵呜!”二孩妈笑眯眯地说。
    “跑也得先给咱把儿子生下来。”张站长说。
    “生啥能由你呀?”二孩妈还笑眯眯的。
    三个人都闷声不响地各自抽烟。
    从此二孩再去多鹤屋里,她总是跟他不着边际地蹦出几个中国字。“不得劲”、“一边去”是跟小环学的,还有“美死了”、“哎呀妈呀”都是小环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鹤都搬进自己嘴里。不过得用力听,才能发现那都是中国话。二孩连“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试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紧了办事效率,一夜好几次。他心里恼恨自己的父母,一声不吭也知道他们在催促他。
    多鹤却把事情看错了。她以为二孩对她热起来了,有时白天偶尔碰见他,她会红着一张脸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发现她竟那么陌生,她在这种时候表达这层意思的笑和中国姑娘那么不一样。而怎么不一样,他又说不出。他只觉得她一笑,笑得整个事情越发混乱。
    这种混乱在夜里变成她越来越大胆的手,竟然发展到他忍无可忍的程度。一夜,她的手抓住他的手,搁在她细嫩得有点湿涩的肚皮上。他的手还在犹豫要不要摆脱开,她的手已经把他的手按在她圆乎乎的胸上。他动也不敢动。假如他抽手,等于骂她下贱不要脸,不抽手她会以为他喜欢上她了。小环搁在那儿,他怎么能喜欢上她?
    没有小环,他也不能喜欢上她。
    那时父亲还在虎头站上当巡道工,哥哥大孩认识了一帮山林里的**抗日游击队。十五岁的大孩带着弟弟去领游击队的传单,再给他们往火车上散发。刚到虎头镇,就看见日本兵绑了两个游击队员,衣服裤子都被扒了,露出缠在腰上腿上的传单。鬼子把他们晾在镇子邮局门口,杀也不好好杀,用滚开的水从头往下浇。几桶开水泼出去,把人的皮肉和传单都泡糟了。那以后没多久,大孩就不见了。
    父母白白养活了大孩一场。为父母在大孩身上操的心、流的泪,他也不准自己喜欢上这小日本婆。
    日本兵在周围几个村子都杀过人放过火,在铜矿上为了杀抗日分子把几十个矿工都封在矿道里炸死了。镇上住过的日本女人多人五人六,连日本狗都明白中国人不叫人叫亡国奴。安平镇小火车站上有一次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日本婊子,等的那趟火车误点,她们居然不用站上的茅房,把站上唯一的脸盆拿来尿尿,几个人用伞遮住中间一个蹲下的,一边尿一边笑,等火车的中国汉子她们是不必避讳的,因为人不必避着骡子、马方便。
    二孩咬咬牙,可别让他想到最要他命的那一幕。
    ……几个日本兵哇哇叫,唱着醉不成调的歌,他们前头,那个骑牛的中国女子从牛背上摔下来了。等他们赶到跟前,她厚厚的绿色棉裤裆间一摊紫黑。紫黑湿了一大片土,土成了紫红。女子的头发耷拉下来,头发下有张白纸似的脸。女子不顾日本兵围上来,两只手塞在两腿中间,要堵住那血似的。日本兵把女子衣衫下鼓起的肚子看明白了。那血他们也看明白了。她可不好玩,他们晃晃悠悠,接着唱醉得不成调的歌,走开去。看见这一幕的人不认识小环,就这样把这一幕一遍遍讲给后来围上来的人。二孩是抱着小环飞跑的时候,那人飞跑着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告诉他的。
    二孩怎么能准许自己喜欢上日本小娘儿们多鹤呢?
    她是可怜,无依无靠,无家可归,不过……该!
    想到这个“该”字,二孩心里疼了一下,不知为谁疼。为多鹤疼,还是为他能对多鹤这么个可怜女子发这样的狠而疼,还是为他自己和小环疼。没有日本兵追赶,小环不会跳到牛背上,让牛摔下来,把他们的儿子摔死。小环说得对,多鹤欠她一条小命。至少是多鹤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同胞欠小环一条小命。
    二孩怎么能喜欢上这个日本小娘儿们?!
    二孩一使劲,狠狠地抽回自己的手。还没开始的事,已经没劲去办了。他跳下炕,摸起衣服、裤子,又踢又打地穿上。多鹤跪在炕上,黑黝黝一个影子都充满失望。
    “二河?”
    他感到刚才握过她一团**的手心像趴过一只蛤蟆。
    “二孩……”她倒是字正腔圆了。
    “一边儿去!”
    她愣了愣,咯咯地笑起来。小环说这话的时候是快活无比的,求张站长捎东西的人跟小环逗乐,小环就是一句含笑带嗔的“一边儿去”!二孩有时跟小环小声说句什么,她做个踢他的样子,也是一句“一边儿去”。
    二孩又坐回炕上。多鹤人长到了十八岁,脑子却没长到。他刚刚点燃一锅烟,多鹤从背后扑上来,下巴颏抵在他的脑瓜顶上,两腿盘住他的后腰,脚丫子伸到他的前腰。“一边儿去!”她说着乐着,今晚要把二孩变成她的玩伴。
    二孩从来没有这样无奈过。和多鹤,事情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变了,真是很窝囊很诡异。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闹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来意对她该干吗干吗。他等她疯够,在地上搕搕烟灰,爬回炕上。只觉得脸上身上到处是多鹤飘来荡去的一头长发和她软乎乎的一双手。
    他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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