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弦月还没升起,满天的星星投给大地的是一抹黯淡的光。袁泉先来到了村东头的二号电杆下,他作好了思想准备,他要向她道歉,向她说明,向她提亲并非他的意愿,全是母亲为了让他减轻负担而出的下策。他要向她说明,他不可能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他虽然现在已牢牢地树立了理想与信念,但成功的路是十分遥远的,一个人只能选择自己的长处去发奋去努力,这样,成功的可能性才较大。他的身上本没有多少文学细胞,环境条件的逼迫使得他不得不选择这么一个难啃的骨头去啃,无疑要付出后天双倍的努力。也许十年后二十年后,也许四十年后五十年后,也许压根儿不能实现,这都是未知数。他还要告诉她,他家里的情况太特殊,像他这样的男青年,很可能找一个不懂爱情的五大三粗的强悍女子为妻是他的最后选择。他还要真诚的感谢她,感谢她几年来代他借书还书、代他投递稿件,帮他找到一个十分热心的业余老师辅导他,感谢她为自己传递剧团招演员的消息;还要感谢她,每次和她谈完话,他的心情都十分的好。
    殷佳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她的脚步总是这么轻巧。
    “来了?”
    “来了。”
    “等 急了吧?”
    “等也是一种享受。”虽然还没有月光,袁泉看得清清楚楚,殷佳执今天穿的是她不常穿的洁白的连衣裙,连衣裙的雪白,在黑夜里显得分外分明。
    她笑了笑:“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不等袁泉说什么,她笑咯咯地一口气向袁泉叙说了她帮袁泉物色媳妇的经历:“我这半年来,委托几个玩得好的女同学在她们的老家寻了好几个,她们也真尽心,真找了好几个,我一一审核了。”
    “你和那些女孩子见面了?”
    “哪能呢,只是见了这些女孩子的照片,几个同学把这几个姑娘的详细情况都告诉了我,说实话,没一个令我满意的。”
    “你……能为我作主?”袁泉好惊讶。
    “差不多吧,一要在事业上支持你,二要在感情上同情你,三要帮助你家庭解忧解难。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而要做到这三点,没有一定的文化知识是不可能的。”
    “知我心者,殷佳执也!”
    她缓了一口气:“今天,我把我推到了你面前。……只是……我够不上铁姑娘标准……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哟……”说罢,她低声地吃吃地笑了。不知为什么,袁泉先前准备的好多话一下子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还没有高考的时候,我妈就把马妈妈的意思告诉了我。”
    “那你……?”
    “当时,当然想不到那上面去,但至少我心里不反对。”
    袁泉惊异得望了她一眼。
    “我妈说,如果我能考上大学,我们俩是没法联系在一起的。”
    “是的,你即使考不上,我觉得和你也没法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
    “还要问吗?”
    “古今中外,富小姐爱上穷书生的事多了去了。况且,我不是富小姐。”
    袁泉睁大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黑暗中,她的一双明亮的眸子显得十分清晰。这句话令他的心狂跳不已,他怀疑他是不是听错了。他知道,这句话是发自她的内心,是深思熟虑后的自然流露。显然,近几年来袁泉在她的心中都有一个恰当的位置。不知为什么,袁泉只是刹那间的惊喜后,立即沉寂了下来,他慢慢地说出了四个字:“我不同意。”
    殷佳执对袁泉的这个决定好像早在预料中,只是轻轻地淡淡地说:“是的,我也让你不尽如人意,我不五大三粗,搞生产,我不是一个虎妞。”
    “你,你怎能这么说!我的意思是,我,是个下等人。我比骆驼祥子还骆驼祥子。”
    “哦,要是你当了作家,我什么也不是,我才是下等人呢!”
    “什么作家说家,于我还是洞庭湖里吹唢呐——无影形,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实现呢!”
    殷佳执知道,袁泉说的是实情,人人本来都有追求,但成功者寥寥。但不当作家就没有出路吗?党的阶级政策主要是重在表现,过一段时间,这根弦松了,袁泉完全有可能找到一份适合他的工作,脱离农村这个苦环境。
    “别说那么多了,你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安慰你的人、能帮助你的人、能理解你的人,这,我够条件,也愿意。”殷佳执说得十分肯定。
    “我家里条件太差……”
    她没有接过他的话题,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太为难了,太令人同情了。说实话,我对你的同情的心升华了,升华到了对你的爱。”
    袁泉望了她一眼,也没有接过她的话题,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又有个有罪的父亲……”
    这一回,她直面了他的话题:“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袁泉的心里顷刻间涌起了一股暖流:“有了你这句话,哪怕我的前面是千条江万条河……”殷侍执脱口念出了《摆渡姑娘》中结尾的两句诗:“原来你就是桥梁的化身啊,正用无形的钢架铁柱把两岸接连!……我,愿成为你前进路上跨江跨河的无形的钢架铁柱!”
    下弦月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升起来了,它斜眯着眼睛在一层薄薄的云纱后面偷偷地望着这一对情人。殷佳执细心地开导着他:“只看一个青年的出身就决定这个青年命运的时间不会长的,不会长的,这不符合国家用人的标准。”说罢这话,她忽然笑了。袁泉听了这话,也忽然笑了。两个人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相恋着的人儿花前月下怎么谈起国家的政策了?气氛不对啊,格调不同啊!两人不由得咯咯咯笑起来。
    月亮好生奇怪,这一对恋人,怎么同时都想到了相同的问题呢?莫非这就叫心心相印?
    袁泉和殷佳执两人在月下第一次以恋人的关系相聚,两个人都没有说出“我爱你”三个字。但殷佳执的一句“同情升华到爱情”已远远超过了“我爱你”三个字的内涵,无比的幸福和激动一下子全部占据了袁泉的心。像一个久闭的闸门突然开启了一样,多少日子来一直隐隐地藏在他心中的想说又不敢说的那句话,此时,如同攒足了劲的闸门里的水瞬间石破天惊地喷涌而出!他觉得,这句话一定在她的心里储存了很久,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她迅速地按动阀门,由心传输给大脑,再由大脑发出指令,最后通过舌头和牙齿与上下唇的巧妙配合表达出来,是那样的自然,是那样的水到渠成,是那样的天经地义!殷佳执觉得,“由同情升华到爱情”几个字里排除了一切假设的成分,如同面对一堆切碎了的鸡肉,在选择是爆炒还是清燉的时候,随口说出的“我要清燉”一样,凭的仅仅是口感的兴趣,并不是非清燉不可、非清燉不吃。由于对爆炒与清燉作过比较,越来越品出了清燉的味道的内涵,到后来,使人产生了“非清燉不吃”的一种依赖。今天,殷佳执的这几个字表达的,意在肯定“一定要清燉!”想到这里,他的心怦怦怦的加速了跳动,不由得深情地望了她一眼。下弦月仍是淡淡的、朦朦的,淡淡的朦朦的月色恰好为袁泉明亮的眼睛作了鲜明的陪衬,从袁泉的眼神里,她读到了他的真诚、读到了他的光明的未来。她不由得又笑了,这回的笑,是一种饱含幸福的真挚的笑。
    不知是谁的主动,四只手相叠在一起了。开始是两只右手相握,后来,两只左手不甘落伍,加入了行列,四只手便顺理成章地相叠了。四只眼睛也顺理成章地温情地注视着,目光时而向上一闪,时而向下一跳,时而平视,时而左右一晃。二人都相信,如果目光是有形的,上闪下跳几个回合,早就绞成纽带了。几回平视碰出的火星,早就变成珍珠了。啊,要是真能成为有形的纽带,真能成为珍珠,那就把它取下来,做成缀满珍珠的两个小项链,日日夜夜挂在脖子上该多好!
    袁泉趁着手上还存有殷佳执手中的气息,双手在脸上搓了一个来回。这个动作本是下意识的,今天在他看来,却包含了另一层意思,什么意思呢?他又说不清楚。
    憧憬在爱情中的幸福的恋人,是不可能把二人未来的世界想象得十分周全的,理智往往战胜不了激情。其实,殷佳执心中还有一个秘密。在学校里,好几个男孩子喜欢和她套近乎,有时还特地向她抛眉眼。特别是有一个父亲在县政府当科长的既高大又有几分英俊的男孩子,和她尽管不在一个班,对她的亲近就有点明目张胆。她对他虽然暂时还谈不上有好感,但至少不讨厌他。高考结束后,他当着好几个同学的面索要她的地址,她毫不含糊地在一张纸上大大方方地写下了,还特意在地址的上方写下了殷佳执几个字。写完,她觉得好有趣,别人问你的地址,你写给他就得了,别人一定会恭恭正正地记在他的本子上,并很自然地写上你的名字。今天的举动,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吗?笑归笑,没法抹去了。随他吧,怎样想就让他怎样想吧。面对着袁泉和那个男同学,她不是没有做过平衡比较,有一段时间还真让她拿不定主意。可以肯定的是,对袁泉和那个同学,她的心中都蒙着一层不厚又不透明的纸,如果那个同学更大胆一点,明确地表示了对她的爱,也许她会接受。袁泉呢,如果马妈妈不向她母亲把事挑明,也许她仍在朦胧中。马妈妈就这么轻轻地一挑,她和袁泉之间隔着的那层薄纸便被捅破,她得以认真地审视这个人了。一旦开始认真的审视,就再也没有心思去猜另一层被蒙着的那层纸的后面了。想到这里,她笑了,怪不得社会上有众多的媒婆,怪不得青年男女都对媒婆产生敬仰之心,人常说前世姻缘由天定,难道媒婆婆是专门传授上天的旨意的?
    袁泉和殷佳执见面的频率很高,每次在路上相遇,一句简短的问候或是一个会心的微笑就足以表达双方的心意了,这种会心的微笑比刻意表现出来的笑含蓄多了,意味足多了。偶尔的一句问候比精心准备的话含义深多了,意义大多了。
    殷佳执有时也会突然想起向她索要地址的那个男同学,因为她常收到他的信,收到他的信自然会想到他。而她收到信后,一定要回敬一封信,写信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想到他的音容笑貌。那个男同学给她的信中,感情过分含蓄,如果不是袁泉已闯进了她的生活,她也许会去挖掘信中含蓄的深意的,现在她没这个心思去挖了。她给那个男同学的回信中,自然也不会提到她和袁泉的关系。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又是频繁地保持着联系。袁泉也闻出了那个男同学的一点味道,他没往心里去。殷佳执的来信都放在她自己的书桌上,袁泉也曾公开地偷阅过,然后二人笑笑。仅此而已。
    在殷佳执的心里,袁泉的心是纯真的,是洁白无瑕的,他有一颗努力向上的心,不然,她不会接过他抛来的情线。不过,是她和他同时向对方抛来了情线,她和他都同时接过了对方抛来的线的一端。她接过袁泉抛向她的情线后,在手腕上打了一个牢牢的死结,下了最大的决心,绝不松手。自从她把这根情线在手腕上打了个死结后,又有几个男同学也把目光投向了她,也跃跃欲试的想把情线抛给她。虽没有明显的表白,但字里行间却跳动着强烈的感情的磁场。她自然十分明白。出于同学间的情谊,每次来信她都作了回复。信中,当然只是学校生活的回忆和现在劳动的感受。只有那个向她索要地址的男同学给她的信最勤。最近一次还告诉她,他已经参加工作了,是在一家银行。他还告诉她,他是家中的独子,他家三个人人人都在领取国家的工资,他现在偷偷爱上了一个女孩,父亲已向他承诺,若娶了这个女孩子,也可以安排到银行工作。他征求她的意见,这个安排怎么样?她在给他的回信中说:真有那么一个有眼力的女孩子愿嫁给你,是她的幸福,她要他耐心等待,她要他向那个女孩尽快挑明他的心思,不然,恐怕被别人抢了去。这封回信令那个男孩兴奋不已,他认为这就是殷佳执对自己倾心的最好证明。后来,他给殷佳执的信越发频繁了,每封信也都是厚厚的一叠纸。
    25
    殷佳执收到了高考未被录取的通知书,她平静地将通知丢进了灶膛。
    也是这一天,袁泉收到省里一个大刊物给他的来信,信封上潇洒的毛笔字是他接到的退稿信中从未出现过的。信封不大,也不厚。他撕开封口,是用毛笔写的信,也不同于以往印刷的一般退稿信,信中这样写道:
    袁泉同志:
    稿信收读,谢谢!
    两首诗都有新意,八月号是戏剧特辑,初步考虑,如有篇幅,先刊用《摆渡姑娘》一首。你写姑娘,描绘了她的辫子,这有点落套,也并不美。改掉了。
    ……
    已经无法用文字来形容袁泉这时的心情了,他心里除了激动还是激动,他迫不及待地飞跑着拿给殷佳执。殷佳执看罢,问他:“你寄了两首诗?”
    “是的,还有一首是写架高压电线的工人的,我抬了二十多天高压电杆。”
    她没说什么,止不住也激动着,把信紧贴在胸口,喃喃道:“终于成功了!成功了!祝贺你,祝贺你!”
    袁泉说:“也祝贺你!”殷佳执笑了,笑得开心极了。
    袁泉想了想,说:“听说,有时编辑决定用的稿子,临时会删掉的。”
    “那也没什么,至少说明你的稿子已达到了发表水平。”
    “是呀是呀!尊敬的上帝,千万别让编辑临时给删了啊!”
    一连多日,每一天他和她都度日如年。
    这一天,乡邮递员递给了袁泉一封大大的厚实的信,一眼就可看出,里面是一本书。乡邮员笑着对他说了句“祝贺你”,跨上单车走了。袁泉心情复杂地打开信封,啊,是一本书,确切地说,是一本刊物,是十多天前给他写信的那个刊物。他急急地翻开封面,在目录里寻找,没有,又翻到目录的另一页,一行一行搜,一行一行寻,哇!目录的最后一行,分明印着“摆渡姑娘”几个字,一长串的点的尽头,是他的名字:袁泉!他按页码翻到刊物的那一页,熟悉的诗句跳入了他的眼帘!他用钢笔写的字变成了铅字!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激动,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感到幸福的了!铁的实事鲜明地摆在眼前:这份省级的大型文学月刊上,有好几个他熟悉和崇拜的作家的作品,他的这首小诗,挤进了作家作品的行列,那就意味着他的这首小诗达到了一个作家的水平!啊!啊啊!可喜的第一步成功了!他跳着、喊着,一口气跑回家,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母亲。母亲接过刊物,一行一行仔细地读了起来,由于太兴奋,一直咧着嘴笑的母亲把好多字都念走样了。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弟弟妹妹虽不知道是一回什么事,但懂得这本书是哥哥的宝贝,也呵呵笑着轻抚着崭新的刊物。母亲催他:“快把这个喜讯告诉佳执!快!”他“哎”了一声,飞一般地跑了出去。他要把消息在第一时间内告诉殷佳执,不能等,不能拖延,噫,现在她在哪儿呢?她会在家吗?今天一整天没和她见面,也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没和她互赠一个甜甜的会心的笑,她今天是干什么活儿呢?扯草?除稗?锄草?车水?现在她吃饭了吗?……他想不了那么多,他一心想的是让她能成为他的第一个读者!其实,她是当然的第一个读者,只是不是刊登在杂志上的第一个读者。在他起草、修改的每一个步骤中,她都亲身参与了,她早就是他的当然的第一个读者了。但他觉得那不算,她的一系列的行动和参与,还没上升到刊登在刊物上的高度!是的,这是一个高度,一个新的高度,一个可以得到稿酬的高度,一个可以证明你的实际水平的高度,两者的区别不可同日而语!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殷佳执家里的时候,她们一家刚吃了晚饭,她正在灶房里洗碗,隔了一层芦席织成的壁,从小孔里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互相弥补了白天没有互赠的一个微笑。袁泉克制着内心的喜悦,努力地故意地用一种平淡的声音告诉她:“今天我借了一本书,我想,你也会喜欢的。”殷佳执接过厚实的牛皮信封,从里面抽出那本刊物,看了一页目录,又翻到那一页,她惊喜地“呀”的一声尖叫!这声“呀”由于是发自内心的震撼,声音特别大,这一声“呀”由于是感情的迸然爆发,很有力度。她母亲急忙跑过来看个究竟,转身时嘀咕道:“疯丫头,看见自己喜欢的男人就没魂!”
    殷佳执不管不顾地激动地念了起来:摆渡姑娘,作者,袁泉。
    你热忱地迎接来往的行人,
    朝朝暮暮,从这边到那边,
    你熟练地把篙一点,
    船儿哟,划破了平静的水面。
    你深深地爱上了这小小的渡口,
    清水里不时地映出你的笑脸,
    别看你只有二十上下,
    却在这儿摆渡了六年!
    六年,你每天迎接黎明的曙光,
    又送走凉风习习的夜晚,
    六年,你斗过了无数的狂风暴雨,
    也顶过炎炎烈日和大雪冰寒。
    掀天浪头你从不放在眼里,
    滚滚洪峰你毫不胆寒,
    练就了铁铸般强劲的手臂,
    抓紧了桨柄,与浪峰平肩!
    每天人们都给你留下了敬意,
    夸你把南北两岸连成了一线,
    原来你就是桥梁的化身啊,
    正用无形的钢架铁柱把两岸接连!
    念完,她把诗深情地吻了吻,又紧紧抱在胸前。
    袁泉说:“这首诗开头的两句原来是“你轻轻地挥动双桨,辫梢的蝴蝶结飞舞在腰间,编辑这一改,嗨!”
    殷佳执连连点头:“原稿没有表现出是一个摆渡的姑娘,没有特色,没有表现出摆渡姑娘的美。而‘你热忱地迎接来往的行人,朝朝暮暮,从这边到那边’,就把一个摆渡姑娘忠于职守的精神面貌表现出来了。”
    袁泉兴奋地说:“是呀是呀,这一改,好多了,紧扣了主题,也显现了姑娘的内心的美!”
    一个月后,袁泉又收到了也是这个刊物的编辑部寄来的一封又大又厚实的信,他的《给架线工》又发表了。殷佳执又是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遍:给架线工,作者,袁泉。
    戴着钢盔式的藤条帽,
    顶着盛夏的烈日、严冬的冰霜,
    挥着改造乾坤的老虎钳,
    听暴雨的乐章,劈雷的鼓响。
    ……
    母亲捧着儿子先后收到的十八元稿费,不住地念叨:“十八块钱,能买两百斤统销粮了,十八块钱,当一个劳力出三个月工了……”
    汕湾大队轰动了!全公社轰动了!袁泉,成为人们交谈的中心话题。不识字的和识字不多的伯们妈们嫂们叔们,都要袁泉说说为什么把那些字叠在一起就成了钱。
    袁泉专门跑到荆港市买回了两斤肉和一条鱼,和母亲弟弟妹妹好好享受了一回。那天是殷佳执掌的厨,母亲说,她的手艺真好。吃饭的时后,他告诉殷佳执,他在荆港街头发现了白莲夺得常源地区男子射击第一名和全省射击第二名的大红喜报。一家人也都喜上了眉梢,这又是汕湾大队的一道喜讯。白莲和他是一个村里的少年朋友啊!
    两首诗发表后,袁泉问自己:大脑里并不活跃的文学因子是不是开始活跃了?他人生中储水的木桶中的那块短板是不是增高了?
    李卫平、邓定国、王业绪、李贤树是汕湾大队的几个没能升学的青年。大概是青年学生的共性吧,他们也爱看、看散文、读诗歌,也有文学创作的冲动。每年秋后挑大堤,男女劳力集中在一起,是他们和袁泉相聚的宝贵时光。同样的不能读书的遭遇使他们有不少的共同语言。袁泉的两首诗发表后,给他们萌动着的文学热情一下子注入了一支兴奋剂。他们的父母也常以袁泉为榜样鞭策他们。不知不觉,袁泉和他们都成了好朋友。他们常常不约而同地来到袁泉家里,读、读戏剧、也谈诗,他们也都学着写了诗,和袁泉一起共同在艺术的路上探讨。
    袁泉忽然有种感觉,他的大脑似乎开启了一扇百页窗,不时地有一股清新的风轻悠悠地飘进来,使他从平常看似不起眼的事物中发现了新和奇,发现了事物中闪跳着的文学的浪花,有时,他的脑子里竟能飞快地忽闪出令他惊呀不已的一个构思,一个词语。啊,这是不是灵感呢?
    他忽然发现一个个写作材料正雨后春笋般钻出地面来,他的大脑里,一首首诗、一篇篇散文、一篇篇正排着队急煞煞地要来到世界上和千人万人传情达意。面对着这样的情势,他发出了一个深情地呼唤: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吧!
    不知到了夜里几点,袁泉正沉浸在诗的意境中,轻轻的敲门声没有唤醒他的沉思,几声“袁泉哥”的轻声呼唤把他的思维打断,哦,有人找。他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三个年轻人。他仔细一看,认得其中的一个,胡宇杰。胡宇杰是他同学的弟弟,书虽然读得不多,但爱读文学作品。他去过他们家,他向他透露过想也写文章的打算。胡宇杰向袁泉介绍说,这两个是他外婆家的邻居,二人听说了你发表两首诗的消息,一定要来拜访你。胡宇杰还说,他两是今天下午走了六十多里路赶来的。哦,文学的同路人!
    袁泉十分高兴,四个志同道合的文学青年就在这样的夜晚,傍着小小的煤油灯,谈文学、谈诗,通宵达旦。
    “啊,生活是如此美好!”袁泉快乐着,辛苦着。
    粮食仍然不够吃,家家仍然为吃饭发愁。愁归愁,粮食究竟多一些了,野菜究竟吃得少一些了,肚子里尽管只是半饱着,终究是干的,比两年前喝稀糊糊过硬多了。袁泉仍然日出而作、日没而归。
    袁泉姐夫的职位提升了,换了大一点的房子,便把母亲和小妹妹接去了省城,袁泉只负责每月把母亲和妹妹的口粮换成粮票寄给姐姐。袁泉边出工,边管理着和弟弟两人的生活。尽管依然十分劳累,快乐的袁泉出工时常常唱起了歌: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独有你最可爱/好像冲出朝霞的太阳/无比的新鲜,姑娘啊……大叔大嫂们听了,一定要他再来一个,他又唱道: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他不光唱歌,如果锄草,有时来几个略带夸张的挖和捡的动作,如果车水,他会让腿来一点曲折的造型,如果挑土挑粪,他爱在扁担头上别一朵小野花,卸了担子回转时,总爱模仿卓别林的步伐走一段。是啊,每个人的一生都如同江上行驶的船,有的人一生顺风顺水,有的人一生顺水逆风,有的人顺水少逆风多,有的人顺风多逆水少,有的人时而遇逆风,时而逢顺水。总之,逆风逆水的人只要挺过这一关,往后就基本能遇上一段顺风顺水或是顺风逆水、逆风顺水。一辈子时时处处都是逆风逆水的人有没有呢?他不知道。他还不到二十岁,经历过的都是逆风和逆水。读书是他的擅长,偏逼着他当农民。搞文学是他的弱项,偏逼着他在这方面下功夫。好比面对横空扫来的一阵逆风,又被逼着把舵拐向一段急湍的逆流中,他咬紧了牙关,使出了浑身解数,几番冲刺,终于把逆流抛到了身后。现在,文学的大门已向他裂开了一道缝,他当然要拼了全力挤进去,他的面前,不会再有逆流险滩和逆风暗礁了吧?
    就在他为自己发表了两首诗倍感幸福的日子里,就在他为自己取得初步的成功而对前途信心大增的日子里,就在熟悉他的和不熟悉他的人为家乡出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人而骄傲的日子里,针对五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和五类分子子女的阶级斗争的大网悄无声息地在农村里撒开。第一个步骤是层层传达精神,提醒各级干部:阶级敌人忘我之心不死,他们的子女也都有一颗蛇蝎之心。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干部们为了紧跟上级的战斗部署,便以十分激进的手段开始执行了。
    汕湾大队党支部专门开了几次摸底会,摸出了汕湾大队的社会渣滓和危险分子,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他们知道袁泉什么也没干,但他们就是像约好了似的把袁泉列在社会渣滓和危险分子的首位。理由很简单:袁泉的父亲是伪军官,本人爱看书、爱写文章,还发表了文章,爱进城,爱说笑话,爱和回乡知识青年接触。依次排列的危险分子名单,有李卫平、邓定国、王业绪、李贤树。并且,逐渐地摸排出了一个以袁泉为中心的危险分子组成的圈子,凡是爱和袁泉交往的人,不论出身,都列为了可疑对象。
    确定了范围,对这些人的秘密监视行动就立即开始。
    被列为危险分子和社会渣滓的人还都蒙在鼓里。
    这天傍晚,大队治安主任发现李卫平、邓定国、王业绪和李贤树又相约去了袁泉家,特地派人悄悄跟踪,在窗下一直偷听到半夜他们快分别时才溜开。他发现,这几个有文化的危险分子一句生产上的话都没有说,讲的他妈全是这个书那个文章,还有好多他根本记不住的什么斯基什么托夫什么科娃,这是不是他们图谋不轨的暗语呢?周焕友听了治安主任的报告,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联想到几个月来层层领导的告戒,他们把情况向公社的公安特派员作了汇报,公安特派员火速报告县公安局。县公安局正在侦察几个反革命组织的案件,听了汇报,把各种情况一综合,认定:袁泉是一个反革命集团的策划者和联络人。于是,袁泉去荆港图书馆的行动被秘密跟踪的公安人员拍了照,几个外县的不法分子常来袁泉家串联的情况也传到了地区公安局,偷听到的袁泉家里的几次聚会也被整理成专门材料在县公安局存了档。王业绪的表哥是汕湾大队的支委,表哥向表弟发出了严禁和袁泉来往的警告,王业绪心里没鬼,偷偷告诉了袁泉。大队妇女主任遵照支部不打草惊蛇的策略,委婉地劝告殷佳执不要和袁泉恋爱了。殷佳执毫不含糊地质问了妇女主任,并含笑告诉了袁泉。邓定国那年体检合格要应征入伍,因为和袁泉是朋友,政审时被刷下。他得知这个情况后,怒冲冲要和周焕友评理,幸好他舅舅是个公社干部,好劝好说了半天,又与公社书记和征兵的首长反复说明,逼着邓定国写出以后不和袁泉来往的保证后,勉强穿上了军装。到部队后,按纳不住和袁泉的情谊,互通了几封信。大队支部立即向部队告发,部队首长劝邓定国不要和老家的领导顶牛,家里有父母兄妹呢。邓定国只好和袁泉“绝交”。袁泉的堂兄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粮食系统干了两年,因要纯洁革命阵营,“光荣下放”了,堂弟袁克海初中毕业后也因“名额有限”未能录取。跟着叔父过日子的祖母袒护小儿子的儿子,把怨气向袁泉和他母亲发泄。袁泉和母亲只有忍气吞声。叫袁泉奇怪和不解的是,堂兄和他是从小不离左右的兄弟加朋友,这些日子,竟不愿和他说话,还有意地躲着他!他知道,这都是他父亲的罪过,父亲的历史问题也影响了叔父一家人。叔父一家人心里不平,需要发泄,可袁泉的父亲不在家,只有把怨气吐向他和母亲!啊,他有更大的怨气要发泄呀!他找不到对象让他发泄呀!他的痛苦不光没人同情和理解,反而要让他忽然间成毒蛇猛兽,成为别人发泄的对象!
    袁泉真想和祖母和堂兄堂弟说个明白,可是,怎么说呢?难道要告诉祖母和堂兄堂弟,党的政策是有成分,不唯成分,重在表现吗?
    26
    袁泉没有想到,他的厄运已经开始了。
    他还是有点天真,他想向人说个明白。他想到了王业平,他两的关系最好。走到王业平的家门口,王业平的父亲急急挥手:“走走走!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他灰溜溜地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忽见李贤树迎面走来,正想打招呼,李贤树头一低,急急走了。袁泉“啊”了一声:这是怎么了?没过几天,李贤树见了袁泉竟横目冷对!袁泉好吃惊,我成了魔鬼?还有一件更让袁泉惊得如同五雷轰顶的事,乡邮递员偷偷告诉他:县公安局已通知邮局,凡袁泉寄往外地的信件和稿件,一律扣留。还告诉他,今年春,省里给他发了邀请参加全省青年作者代表会的函,县公安局扣留了。指示汕湾大队,向那本刊物寄去了质问信,问他们阶级立场站到哪边了。袁泉问:“你怎么知道信的内容?”乡邮员说:“那天盖邮戳,一封寄给编辑部的信忘了封口,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我心里好笑,这种水平的人还投稿?想欣赏一下,便抽出来看了。”
    袁泉终于明白了,几个月来,他给刊物寄过好几首诗,正纳闷着为什么没有给他回信。以前,只要寄了稿子,编辑先生是一定要回信的,只不过是印刷的统一格式的退稿信罢了。原来,已偷偷地剥夺了他寄稿和发表文章的权利!他不满,不,他十分愤怒!凭什么剥夺我的通讯自由?
    他压着满腔怒火,拼着全力挤着微笑,向大队支书周焕友汇报了自己的思想,要他解释为什么要将他划为危险分子,周焕友说:“没有这回事呀,大队支部还是蛮信得过你呀,不要听别人瞎说。”
    他又用同样的表情向“八贤王”倪甫辰也汇报了思想,也要他解释为什么说他是社会渣滓。倪甫辰“哦”了一声,十分肯定地回答道:“我听说过,是有这么个说法,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他对彭幺叔没有隐瞒感情,直接诉了苦。彭幺叔大吃一惊:“有这事?我去问问。”叫袁泉不要太往心里去,他会弄明白的。几天过去了,彭幺叔见了袁泉,只轻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就在袁泉预感到形势越来越紧张的日子里,汕湾大队召开了一次群众大会。大会的规格很高,要求人人都参加,公社的武装部长也来参加了会议。这次大会上,出现了一个十多年来没有出现过的现象:土地改革时戴上了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帽子的一批人和后来被划为右派分子遣送回汕湾的二十多个人,被勒令站在前台。开会的社员们还没到齐,倪甫辰跳上台喝道:“五类分子都站好,低头!小心老子摔死你!”五类分子们乖乖地低下了头。会议由公社武装部长作报告。他说,前几年抓阶级斗争,整了好多贫下中农,这是错误的,今后,只对五类分子实行专政。他还说,现在,美帝国主义联合苏修和国际上的**势力在中国周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打响。为了保卫社会主义中国,马上成立基干民兵,把搞生产和武装训练结合起来。只要战争开始,基干民兵立即开赴前线!平时,要把五类分子管好,不准他们乱说乱动,随时可以对他们开展斗争。如果他们有破坏活动,马上交给专政机关。根据形势的需要,现在,每个基干民兵营配备两支枪,由民兵营长安排可靠的人保管,其余的基干民兵,由木匠做一批木制枪,以便训练。接着,民兵营长安排了基干民兵的组织,每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民兵排,贫下中农的子女是基干民兵的骨干,中农子女是基干民兵的成员,五类分子的子女没资格参加。
    从这天开始,基干民兵们早晨进行军事训练,白天出工。有时候,说是形势非常紧张,整天都搞训练。袁泉的这个生产队,年满十八岁的五类分子子女仅他一人,现在,他被排斥在基干民兵之外,也等于将他排斥在青年之外了,整天,他只能和大伯大叔大婶们在一块儿干活了。
    人是恋群的动物,如果强迫一个人离开他热爱的群体孤独的生活,其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袁泉从学校回到农村,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同学,那几年,他忍受着内心里难忍的熬煎。加上肠胃的极度空虚,让他承受的是饥饿和孤独双重的炼狱之苦。现在,他和队里的青年男女们已融为一体了,青年们都乐意和他在一起干活,听他说一个两个笑话,听他唱几句歌,特别喜欢看他有时善意地模仿某个青年的姿态和说话的口吻。青年们在畅声大笑中,劳动的疲劳得到了好大的缓解。自从他发表了两首诗以后,青年们尽管不懂诗,却喜欢某些诗句,常常猛不丁的吐出一句两句。对袁泉来说,这是他的幸福,他的心里得到了安慰。有一回,几个女青年想起了《摆渡姑娘》,硬说袁泉是爱上了小渡口那个女梢公后才写的,乐呵呵的笑声引得大叔大婶们好羡慕。现在,硬生生地要把他从青年的群体里剥离开,这样的剥离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剥离,而是含有很重的歧视成分,像香蕉被剥掉皮一样。不,不同,香蕉的内瓤和皮是一个整体,他不是这个整体的皮,他没有资格成为这块皮。袁泉面对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剥离呢?是对一种缠绕在树上要到树巅去分享阳光的野藤的剥离,这种野藤是森林中的一个异体。它把树身缠得箍出了一道深凹的印,使得树不能健康正常的生长发育,它的根须又在抢着树的营养。这根藤不管以后长得如何粗,它的质量如何轫,都没法和一棵长成的树的价值相比。这种藤,该剥,该斩断,该连根拔起。现在,他被人为的剔成了异类,成了大森林中的一根野藤,要被人活生生地拔起,丢到一个无人荒岛上的乱石堆里,它的根须需自己寻找乱石间的星星土壤自己往里扎。是呀,今天,他已经被驱赶到了一个无人的荒岛上,没有人和他交流,他的痛苦无人知晓,他的快乐无人分享。啊,他只有痛苦,没有快乐。他想有快乐吗?行啊,自己给自己制造快乐吧。用什么方法制造呢?那就给自己制造一个恶作剧:站在荒岛上,向着大海、向着蓝天,歇斯底里的吼他一通。但不会有任何回音,也不会有任何有生命的动物听到,这就是快乐吗?不是,这是发泄。有两个青年朋友偷偷告诉过他:民兵营长要他们注意袁泉的一举一动,注意袁泉的每一句话。啊,这就是说,他不敢向着蓝天向着大地歇斯底里。也就是说,他如果果真在荒岛上,发泄一下,可以,但他今天所处的环境比荒岛更凄凉,他不敢发泄。如果大声吼几句,会招来严厉的质问:向谁发泄?为什么发泄?目的何在?这以前,他幻想过,自己这条在逆流中行驶的船以后不会有逆风了吧?现在看来,这股逆风将要把他逼到河滩的淤泥中,使他动弹不得。
    他知道,刚开始活跃的文学因子要被冰封了,他的这只木桶,有人要干脆抽掉那块短板了。
    殷佳执是知道他的内心的痛苦的,两人的几次约会,袁泉都没有说什么,只有殷佳执的苦口破心。
    袁泉收到了姐姐寄来的信,告诉他,母亲不能在她那儿住了,省级机关不允许有五类分子或他们的家属居住。母亲必须回来,她要他到时候去轮船码头接母亲。
    天气非常闷热,袁泉望了望天,四周乌云正汹汹,他夹了伞,出了门。
    一件件一桩桩想得明白又想不明白的事困着他,搅着他。使他犹如一只正在湖边觅食并享受阳光的天鹅,突然间湖水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涌过来团团乌云,把头顶上空的蓝天倾刻间完全遮蔽了。
    “要下雨了,快跑啊!”街上的行人都奔跑起来,街边的小贩们都急着收摊。袁泉加快了脚步,他想在暴雨前赶到轮船码头。
    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一道撕破天幕的闪电裹着轰天的雷鸣捅穿了天河的河床,大水以落九天的气势从天上倾盆而下,眨眼工夫,街道成了河道。袁泉淌着水来到候轮室时,早已全身湿透,破了一条小口的纸伞早被大雨撕裂,他看也没看,狠心地甩出老远。轮船还没到,他抖抖索索地抱着双肩。
    雨停了,船靠岸了。母亲的气色好了许多,但好气色中又透出失望和怨恨。母亲和袁泉一路上很少说话,只有妹妹跑前跑后叽叽喳喳。
    殷佳执来看望母亲了,她的实意是来安慰袁泉的心。袁泉近些日子心情好郁闷,这使她好挂心。她对他说:“中国的运动还少吗?你要知道,这是一场运动,什么是运动?运一下,动一下,不运了,就不动了。把这个风头一过,你写份加入基干民兵的申请,大队也许会批准,党的政策不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你好好和周焕友谈谈,多说一点个人的想法,还要检讨一下思想上的疙瘩。都是一个村里的人,他们不是不了解你。”袁泉点点头,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隔了几天,袁泉告诉她,他写了加入基干民兵的申请,交给了民兵营长,民兵营长好奇怪。他也和周焕发交了心,周焕友不冷不热。殷佳执说:“那就再写,我不相信不批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啊。”袁泉笑了笑,他想起了在学校时申请加入共青团的经历:“再也不会写了,我表现得再好也不行,九队的邹宇杰是个因打架并且作风败坏从工厂开除回家的人,但他是贫下中农,一回家就当上了基干民兵排长。不同出身的人,用有色的眼镜去看,颜色各不相同啊。”
    经过几番痛苦的徘徊,袁泉下了决心,对殷佳执说:“今天,我着重地告诉你,我有一个决定,你听了,请不要吃惊。”殷佳执有点好奇地望着他。袁泉深吸了一口气,欲说又止。
    殷佳执等不及了:“说呀!”
    他说:“我们分手吧。”殷佳执吃惊了,她的一双大眼紧紧地盯着他,她的鼻翼张合了几下,她的嘴唇抖个不停,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节奏。她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袁泉叹息了一声,忧心地说:“我每天觉得好孤独,队里的青年就我一个人不是基干民兵,他们天天在一起训练,在一起出工,嘻嘻哈哈,好不快活。只有我,一个人在一旁干这干那,并且,他们像是相约了似的,都不与我说话,我真成了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一个人!我恨我的父母为什么生下我,让我受这番孤独的罪!……如果我们结了婚,你也会受歧视的……不如,现在分手,你去寻找属于你的光明吧……”
    “那么,分手后,你呢?”
    袁泉终于忍不住,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我就浑浑噩噩过一辈子算了。”
    殷佳执今天对袁泉提出的问题似乎一点都不吃惊。上午,大队妇女主任特地找她谈了话,妇女主任的态度很鲜明:“你和袁泉分手吧,你不能嫁给他。”
    她问:“为什么?”
    妇女主任说:“这不很明显吗?袁泉有那么一个父亲……”
    “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呀。”
    “话是这么说,可……”
    “劝我和袁泉分手,是你的意见吗?”
    “不,我代表汕湾大队党组织。”顿了顿,妇女主任又说,“大队支部决定,如果你和袁泉脱离了关系,会安排你去公社卫生院当医生。你好好考虑吧.”
    殷佳执不作声了,她的思想在激烈地斗争,她在全方位地权衡,她真的有点为难了。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已是一锅粥。她知道,妇女主任说的不是假话。一个多月前,公社卫生院的院长就向她透露过消息。现在的情况十分明白,如果嫁给了袁泉,去当医生的机会就会完全落空。但是,这样一来,对袁泉的打击有多大呢?袁泉已经十分痛苦和孤独了啊!
    妇女主任见她长时间没作声,以为动心了,进一步说道:“你和袁泉恋爱,大队支部本来就反对!”
    先前还有点心上心下的殷佳执,听了这话,不免气愤起来,党的组织竟干涉别人的婚姻!
    她抬起头,两眼直望着妇女主任:“是我和袁泉恋爱呀,是我要嫁给他呀,婚姻法上写的是自由恋爱,没说须经党支部批准呀!再说,有干涉权的也是我父母,轮不到大队党支部呀!”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呀”,感到说得过分了一点,调整了一下情绪,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袁泉并不坏呀!”
    妇女主任也不知怎么说了,是的,她也认为袁泉并不坏,但是要搞阶级斗争,必须让袁泉坏,必须把这个有出身问题的青年往坏人的队伍里推。妇女主任也有点吃不准了,她认为这是汕湾大队支部给她分派的一个艰难的任务,她虽然没读几年书,袁泉的诗歌发表后,她平生第一次买了那本刊物,在丈夫的面前把袁泉夸个不停。她觉得袁泉是个有志的好青年,要不是有那么一个父亲,他肯定会大有作为。现在,要她的思想一下子转那么大一个弯,硬把一个眉清目秀的好端端的青年说成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实在是不忍心!面对着殷佳执的简短的回答和问话,她黔驴技穷了。
    殷佳执不想把这个问题和妇女主任继续谈下去,只说了句:“我会作出决定的。”两人就分手了。和妇女主任分了手,她就和袁泉见了面,袁泉对她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殷佳执下意识地把辫子在手指上绕了个圈,平静地郑重地说:“袁泉同志,明天去公社办结婚证,我们结婚吧。”
    袁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张地问:“你说什么?”
    “我们结婚。结婚了,有我陪着你,你不孤独了。有我天天陪着你说话,你舒畅了。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可以和我说了,家里的事有我分担,你有更多的时间学习了。再说,和你结了婚,汕湾大队支部也死心了……”
    殷佳执的决定不仅令袁泉猝不及防,她的父母简直有点惊惶失措了。父母早就许诺,女儿出嫁,打一张床做嫁妆。现在,连木材都没买,女儿自订的婚期又是这样近!袁泉的母亲虽然无力操办儿子的婚事,心里却十分着急,只有张罗着托人借来了两根粗一点的树,傍着原来的房搭一间大偏房,一半做儿子的新房,一半做她和儿子女儿的房。这一切全靠袁泉一个人去操劳。
    好几个热心的人主动帮袁泉把大草偏房盖好了,用芦柴裹着稻草做的壁也糊好了,母亲没有能力,只有把她当年出嫁的书柜和衣柜送给儿子。令她不满意的是柜旧了,有几个地方的漆都已脱落,好想请漆匠加一下工,可没钱买漆,只好作罢。
    袁泉和殷佳执的婚礼十分简单,主要亲戚都来贺了喜,队里每一户都派一个代表喝了喜酒。晚上,队里的青年打算都来闹新房,忽然接到民兵营长的紧急通知:不准去袁泉家里热闹。
    新婚之夜,贺喜的客人离开后,两人甜言蜜语到后半夜,殷佳执笑着告诉袁泉:“今天穿上嫁衣后,乡邮递员交给了我一封信,是那帅男孩来的,抽空看了,是个秘密,不告诉你。”袁泉要抢来看,她不肯。小小的新房里,新婚的二人笑着打闹开了。趁其不备,袁泉一把抱住她,深情地吻了个够,终于抢到了那封信。抽开来,但见通篇都是“我爱你”,袁泉笑着调侃道:“我早已捷足先登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