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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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泉在那个叫钱贵才的大伯家里歇了三个多钟头,直到心口不再憋闷了才动身。他朝西边天空望了望,太阳不高了,他必须赶快赶路。他明白,如果不是大伯的急救,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儿,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踏着落日的余辉,沿着澧水的防洪堤疲惫地走着,他多想这段路短点,再短点。他终于看到了那片河滩。他对这块河滩 有股特殊的感情,因为是他的出生地。现在,河滩的几户人家都搬到垸里去了。他停下脚步,望了一眼河滩,下了堤坡,他的家离堤坡脚不到一里路。
天快黑的时候,他回到了家。又热又饿又渴又疲倦的他,叫了声“妈”后,丢下行李,急切地问:“有饭没有?我饿死了!”
母亲正躺在床上急促地喘气,她刚刚吐了几口血,弟弟正用舌头舔着一只空缽,妹妹倒在地上哭着,口里含着一块小木片。袁泉慌忙从衣袋里拿出糖递给母亲和弟妹。
昏暗的屋里,没有点灯。母亲见儿子回来了,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从床上坐起来,说:“只有一点点煤油了。”
袁泉见此情景,不由得鼻子一酸,热、累、饿、渴一下子全消失了,他急切地问妈妈:“你们吃饭没有?”
母亲摸索着划燃火柴,点亮了灯。如豆的淡淡的灯光下,袁泉发现母亲的嘴角还残留着血丝,他急忙撕下一张纸帮母亲擦了,又急忙端走了母亲床头的一个半截瓦盆,盆里,有母亲吐出的血。他问:“吃药了吗?”
母亲喘息着说:“雷米封……断了几天了,你姐姐……还没寄钱来……今天……我和你弟弟妹妹……还是早晨吃了一点……”
“怎么不去食堂端饭?”
母亲叹了口气,说:“没有饭票了,要明天才发……”
袁泉来不及细想,拔腿就往食堂跑去。他没有想到,手中没有饭票,怎能端回饭?他以为还是在学校里,铃声一响,往食堂一冲,每张桌子上按人分配的饭缽已摆放妥当了。他顾不了那么多,也没想那么多,他只知道现在要去解决他、母亲和弟弟妹妹全家四口人的一餐饭。
家这个概念,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指家庭人口,比如说,我家有五口人。一是指住所,比如说,我的家在乡下,或者说,我的家有三间。袁泉的家,论人,五个,但父亲在劳改农场,家里现在只有母亲、弟弟、妹妹,加上他。姐姐早已出嫁,是姐夫的家人了。严格的说,五口人的家,现在只有四口,属于残缺不全。论住所,在他的记忆里,就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张家租住两年,宋家租住五年。祖父留下的三间瓦屋的产业,因当时叔父一家有六口人,袁泉的家里人口少,父亲又在东北当兵,只有母亲和姐姐和他。且姐姐正在读书,父亲写信回来说,三间瓦房留给叔父,自己就分得一个屋场和屋场上的两棵大柳树,等他攒了钱,再造几间砖房。
1951年,叔父把他的地拿出五亩给了从东北战俘营回来的兄长,从此,父亲母亲靠种地为生。父亲不会种地,母亲出生于一个富贵人家,也不会种地,收成自然比别人差一截。加上隔上三年五年要溃一回垸,即将到手的粮食泡了汤,日子过得比一般农民家庭都更紧巴。
父亲从东北回家几年后,袁泉有了一个弟弟。弟弟满五岁时,又有了一个妹妹。妹妹出生只有十天,父亲便因伪团长罪被抓走,判了五年刑。这时候,袁泉初中还没毕业。母亲早几年患上了肺结核病,父亲拿不出钱为母亲治病,也拿不出钱交袁泉的学费,当干部的姐姐只好把这一切全承担起来。这一年,大跃进的战鼓已经擂响,**标志的人民公社也已成立。中国的城市农村,一切私有的东西全部归公。还在坐月子的母亲带着妹妹和五岁的弟弟住进了叔父腾出来的半间瓦屋。半间瓦屋的面积大概十二个平米,仅够放一张床、一只柜。幸好那时办了公共食堂,家家户户不准生火做饭,不然,他们是没地方安放锅灶的。
这就是袁泉的家。这就是只有十五岁,身高刚刚一米四的袁泉要回的家。
自从公社化、大跃进以来,农民们为了放卫星,一日三餐饭都是田边地头吃的。几个人十几个人为一组,分别作着不同的工,到了吃饭时分,每个小组派一人去食堂领取饭菜。袁泉走进食堂后,见食堂里燃着几只三角煤油灯,几个炊事员正忙着给还在地里放卫星的人安排饭菜。前来领饭的把领到的一缽缽饭放在箩筐里后,负责蒸饭的炊事员拿着一个本子,一一记下每个领饭的人领了几个四两、几个三两,交代一声“送缽子回来时,差了饭票扣你们的”,就去洗米了。他要把明天早晨蒸饭的米装进饭缽上甑,半夜起来烧火蒸熟,以备早餐。领饭的人又拿脸盆接过炊事员从锅里舀出的一勺勺菜。袁泉发现,这是满满一锅水煮的黄瓜。里面撒了一点辣椒,黄瓜汤里,看得见星星点点的油滴。还有一门菜是茄子,也是水煮的。袁泉知道,吃饭的人多,炒菜的锅又小,不水煮没法。前来领饭的人,都争着求炊事员多舀点菜。炊事员显得很无奈,总共才这么多,人人都想多要点,怎么成?
正当领了饭菜的人要将饭菜挑出门时,连长李长庚和会计兼事务员刘尚武从屋里走了出来,李长庚喊:“慢点慢点,有个重要的大事。今天夜里十二点,师党委要下到各营各连检查放卫星的声势,你们把饭送到后,向每一个人传达,今天的声势要大,完了要搞评比,谁当了下游,要整风!”刘尚武接着说:“哪个的吆喝拉得不响,就在田头整风!还要扣半斤饭票!”专门来领饭的大嫂大伯们像巡练有素的响亮地答了一声“晓得!”就走进了夜幕里,消失在黑暗中。袁泉看见,一个大嫂伸手往水煮的茄子里抓了一把往嘴里送。
说起放卫星,袁泉不陌生。真感谢苏联老大哥,1957年发射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而科技水平比苏联高的美国,几次卫星发射却都失败了。这就为我们找到了“社会主义蒸蒸日上,资本主义日暮途穷”的最好注脚。全国上上下下,1958年被命令喊的口号是“十五年超过英国、三十年赶上美国”,“要粮食空前大丰收,钢铁元帅早升帐。”1959年,中国的老百姓们被命令喊的口号又成了“三年超过英国,五年赶上美国”了。袁泉记得,学校里,有一天,校长给学生作报告说:马克思说过,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人们的工作效率是一天等于二十年。隔了几天,县委书记作报告时说:一天不是等于二十年,而是一天等于八十年!会场上响起暴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同学们都议论着:要真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等于八十年,大概只需十几天就进入**社会了。一天等于二十年也罢,等于八十年也罢,无非就是要突飞猛进,干什么事都是又多又快又好又省。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奔**的劲头呢?有人打了比方:好比万米赛跑,快到终点时都要拼命加速,所有的人都要为他吶喊助威。搞大跃进,就是要全国每一个人的每一天,每一时,甚至每一刻,都要像跑万米接近终点时那样,拼命地加速,拼命地呐喊助威。这就是卫星的标准,也是上游的标准。火箭是推着卫星上天的,居第二位。第三位就是飞机,其次是火车、汽车,最慢的自然是破车破船了。根据总路线的力争上游的精神,又把各项工作完成的好坏和速度按上游、中游、下游来分,又与放卫星联系起来。卫星是上游,火箭是中游,飞机就是下游了,至于有人当了火车汽车或破船,那是要被开除球籍的。按照“三年超英、五年赶美”的宏伟目标,就是人们不管干什么活,都要力争上游放卫星,也就是要拼命地加速,拼命地呐喊助威。你若比谁慢了半拍,成了火箭,就是中游,就要用火来烧你。如若有谁还慢半拍,成了飞机,那就要用炮来轰你了。把这几句连起来,就是“力争上游,火烧中游,炮打下游”。你看,1958年,稻谷亩产一万斤的成了上游,放了卫星。没几天,亩产三万斤又出现了,三万斤便成了上游,成了卫星。而原来亩产一万斤的则成了中游,成了火箭。那就要用火来烧你了。这样,卫星的标准一个比一个高。全国人民都要争着放卫星,亩产稻谷十三万斤的奇迹便出现了。这样的高产卫星又不知催得多少人要发奇想。有人曾私下里偷偷说笑过,照这样的产量,用不了一年两年,全中国只需种几千亩田就得了。
中国的政策执定者和各级执行政策的大大小小的头目们都知道,给农民们提出放卫星争上游的目标后,必须制定各种具体的执行方法。全民军事化就是措施之一。一个县,县委就是总司令部,区就是军部,各公社是师,几个生产大队联合起来称为团,每一个大队就是营,生产小队就是连了。干部们平时开会,都是连长营长团长地叫。最底层的每一个老百姓都是一个个兵,对干部,不叫队长叫连长。这样组织起来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一切行动可以雷厉风行。有一支男女老少都会唱的歌《生产像打仗》
军号一声响
大家集合忙
不到三分钟
队伍排成行
连长他喊立正
我们挺胸膛
生产像打仗
铁铲就是枪
扛起铁铲开步走
一、二、一,上战场
为啥军事化
为的是多增产
一、二、三、四
为的是多增产
比方说,清早,连长喊话说:“每一个战士都注意,现在下达紧急命令,马上到田野去撒肥,迟到者,军法处置!”连长喊完话,便到路口等人,众多的“兵”们都知道,接到命令后是必须在十分钟之内赶到的。迟到了怎么办?“军法处置”的方法是受连长一鞭!干活的时候,为了显现气势,为了表明战士们在超英赶美战斗中的拼命精神和吶喊助威的气势,人人必须拉吆喝。先由连长或民兵排长或指导员发号令:“战士们,我们来一个吧——”大伙儿就要亮开嗓子齐声喊:“来一个呀,哟——嗬!”如果有人喊得无力或跟不上节拍,任何一个发令者都会尝你一竹鞭!
李长庚和刘尚武向“战士们”传达了团部今夜要检查的通知后,急忙为检查团的夜宵准备去了。刘尚武因为明天要给社员发饭票,便和李长庚分了手。袁泉瞅住一个空档,一个箭步上前,叫一声:“尚武哥——”刘尚武是袁泉的远房表哥,平时对袁泉的母亲常偷偷照顾一点。听到叫声,扭过头,一看是袁泉,露出了笑容:“啊,中学生回来啦!”袁泉又往前走一步,欲言又止,刘尚武说了声“来”,便把他引到事务室,关了门,轻声问:“娘又没吃的了?”袁泉说:“我刚从学校到屋,娘、弟、妹和我都没吃饭……”刘尚武长长地嗨了一声:“早就跟婶娘讲了,节约点节约点……明年的粮食还要紧……”刘尚武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上午团部派人下队检查,他们这个食堂要准备检查人员的中饭,他为没法搞到一点好些的菜发了一句牢骚,哪料被人听到了,汇报到大队,大队专门开了他的斗争会,还挨了打,说他是大跃进的绊脚石。所以今天晚上他必须将功补过,否则,就要开除他的球籍。
挨了斗、挨了打,满肚子不高兴又心惊胆战的刘尚武正在盘算着晚上的声势怎么个造法,偏偏明天又是给社员发饭票的日子。和袁泉说了几句话后,打开抽屉,清理起一张张饭票来。袁泉等得好着急,又不便催他,隔了一会,轻声说:“尚武哥,给我借两斤,帐你记着,以后慢慢还,再也不让母亲多吃了。”
刘尚武也不作声,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今天夜里搞检查、查声势,缺人啦!”默默地丢给了袁泉几张饭票,袁泉一数:整整两斤!说了一声“谢”,飞快地出了门。
食堂里的大叔大婶们都认识袁泉,他们见袁泉来了,几乎都说出了同样的话:“哟哟,我们的中学生回来了!”只有那位林家大妈,特别地问了一句:“你娘病又发了啵?今天中午、晚上都没见她端饭。”袁泉点点头,轻叹了一声,就走到负责蒸饭的王叔身边。
连长李长庚从外面又回来了,见袁泉正在买饭,盯着他看了好久。忽然说:“林姐,给袁泉炒个豆角,炸碗辣椒!”袁泉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李长庚投去感激的一瞥,还想向他敬个鞠躬礼。李长庚没功夫研究袁泉的表情和动作,对袁泉说道:“今天晚上要放扯秧卫星,团部要搞大检查,你是个学生,去田里给我们凑个人数,带着拉几个吆喝——好啵?这碗豆角和辣椒,算是奖给你的。好啵?”又附在他耳边悄声说,“给你奖四两饭。”
说实话,袁泉虽然离开了学校,但他的户口迁移还没转来,他还不是这个生产队的人,任何人无权安排他的劳动。况且,今天实在太累了,双肩磨得通红,脚也磨起了泡,他太需要休息了。他也知道,刘尚武偷偷地给他两斤饭票,说了“缺人啦”三个字,那意思是想叫他去田里放卫星。李长庚要给他开小灶,也是这个意思。如果他今天不答应,最起码,两斤饭票要还,也得不到四两饭的奖励。那么,母亲的呻吟,弟弟舔缽的可怜相和妹妹含着木片的揪心的哭声就成了他今天迈不过去的一个坎!两斤四两饭是一个筹码,放在良心的天平里,你让它向哪边倾斜?
现实终究占了上风,袁泉没有过多的思考,就决定参加今晚的放卫星、迎检查。他交给王叔一斤半饭票,王叔给了他四个五两的缽和一个四两的缽(16两为一斤),加上专门为他炒的两个菜,他借了一只竹篮装了。刚走出食堂门,刘尚武在后面叫住了他:“带头吆喝要用铁皮喇叭筒,喇叭筒在二斗渠南边的六亩丘东南角上,是用三个稻草把盖住的。”袁泉应了一声,急急走了。他心里真好笑,他们还没听到我是否答应去放卫星呢,就这么断然地安排我了!
把饭提到屋里,母亲、弟妹的眼神一下子放出光。一齐咯咯地笑起来,母亲边吃边唠着:“还是……袁泉回来了好哇……今天……这么多饭,可以……吃饱肚子了……”又问袁泉是怎么搞到这么多的饭,袁泉说:“要我今天去田里放卫星,借给我们的饭。”
母亲怔了一下:“你是个学生,才落屋,户口也不在这里,要你给队里搞事?……哦,也好,你不帮队里搞事,俺就……没饭吃……”弟弟没有兴趣听娘和哥的谈话,只知道把饭往嘴里塞,吞一口,笑一声,吞一口,笑一声。不一会儿,一缽饭已风卷残云了。吃完,望着搁在一旁的另一缽饭。母亲见状,把剩下的那缽挑了一坨给弟弟,又挑了一坨给袁泉,剩下的不多了,袁泉一齐挑给了母亲。只有妹妹,她吃不完那缽四两饭,母亲说:“妹妹吃饱后,剩下的给她留着,让她明天吃。”妹妹张着她那还没长齐门牙的嘴,吃得很斯文,掉在地上的每一粒饭,她都要捡起来放进嘴里。不满一岁的小小婴儿,就知道了粮食的珍贵!只有袁泉,默不作声地吃完了一缽饭后,他才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呀,我这一餐吃了快八两米!端回来一斤半米的饭,四个人吃了个精光!”
母亲看来今天吃饱了,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不住地喃喃着:“享了儿的福,享了儿的福,几个月没有吃一回饱饭了,今天吃到了,吃到了……”
弟弟一迭连声地说:“哥哥真好,真好,哥哥真好……”只有还不会说话的妹妹,不时地送给哥哥一个甜甜的笑。
袁泉把空饭缽送回了食堂,李长庚拿着一个铁皮话筒,早在食堂等他:“快点,袁泉,团里检查从我们连开始,你快点去!”袁泉接过铁皮话筒,一时犯了难,一是不知道田往哪里走,二是不知道喊些什么话。李长庚说:“等一下,宋传富要去田里,你跟他去。用话筒喊话,就是路边常见的那些标语,你是中学生,晓得的口号多了去了,随便一想就喊起来得了!”
6
半袋烟功夫,宋传富小跑着来了,李长庚呵叱了他几句,他没敢回嘴,领着袁泉默默走了。
袁泉记得,小时候,这个宋传富蛮喜欢逗他,照母亲的吩咐,他叫他宋二叔。宋二叔的眼睛很差,太阳底下也只能见到蒙蒙的光。现在,他在前头摸摸索索地走着,袁泉很想问他,眼睛这么不方便还要去扯秧?但没有问。一路上,二叔告诉他:“这个大跃进就害死人咧,上头胡乱的指挥,多好的田地都减产,老百姓吃不饱饭还说不得……伢儿,好点读书,农民不是人当的呀!”
刚走出村子,就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咚咚的鼓声,袁泉问:“谁在敲鼓?”
; 宋二叔咳了一声,说:“这是他娘的什么跃进鼓!上面说,搞事的人听见鼓声就有了劲,庄稼听见了鼓声也使劲地长……见活鬼啰,尽搞些不打锣的鬼把戏!……打鼓的人么?是曾爹。”
“他还在打?怕有大半年了吧?”袁泉记得曾爹。曾爹个儿不高,腿有点不方便,身板还硬朗。除了挑担子,田里地里的功夫他都拿得下。他是个爱笑的老头儿,近几年,每当袁泉放了假,曾爹总喜欢找袁泉,要袁泉给他说一些报纸上书本里他不知道的东西。袁泉边说,他像奏乐似的轻轻地打着拍子,眯着眼睛笑着,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不时地拍一下巴掌,说一声“说得好”。后来,袁泉把苏联的卫星如何上天,离地多高,飞行有多快的消息告诉了他,他更是乐得逢人就说:“到底读了书,就是不同些!”
去年放寒假回家,袁泉就听母亲说过,队里有一个专门擂鼓的人,是曾爹。记得去年在黄坡公社支援双抢时,就听干部们说过,庄稼听了音乐长得好一些。据说那些亩产几万斤的另一个宝贵经验就是在地头专门放一台留声机给庄稼播音乐。各地没有让庄稼听留声机播放音乐的条件,便改为在地头敲锣或打鼓,社员们听到锣声鼓声后,按照命令一齐拉吆喝,庄稼听了,使劲往上长。开始,曾爹很高兴队长派他干这个活儿,和所有的社员一样,好久没吃过一餐饱饭了。曾爹的老伴去世得早,儿媳都炼钢去了,家里就他和孙子两人。饭吃不饱,他心痛孙子,每次吃饭,总要从自己的缽里挑一坨给孙子。因此,曾爹对粮食有着格外的需求。既然擂鼓、拉吆喝能让粮食增产,他当然愿意干。这一干就是大半年。
袁泉问宋二叔:“擂了鼓,粮食增产了吗?”
宋二叔狠狠地哼了一声:“盘古开坎以来的混蛋话!想这些法儿害人的人,选个日子死都便宜了他!”
二人说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擂鼓台前。借着月光,袁泉发现,这个擂鼓台是用几根树搭起来的,高约一丈,台面刚容站一个曾爹,放一面大鼓。台的四周挂了一排灰不溜秋的彩旗,曾爹正有气无力地一槌一槌敲着鼓,咚……咚……。袁泉想喊一声曾爹,忍住了,他在想象着曾爹接受擂鼓这个庄严神圣任务时的情景:第一天登台擂鼓,曾爹心里涌起了一股自豪感,你瞧,他高举着鼓槌,尽全力往下一击,咚!好响的鼓声啊!随着他的不断地敲打,远远近近在田里地里干活的男女老少们一下子都停了手中的活儿,直起腰,扯起喉咙喊开了:“嗬嗬——哟哟——”那一刻,曾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心里多惬意啊!站在擂台上的曾爹在社员们的吆喝声中,尽力睁大眼睛朝禾苗望去,噫,他分明看见秧苗儿摆得正欢!
曾爹擂得很尽心,每擂一下鼓,好像看到田里的谷穗长高了一寸。但是,擂了两刻功夫,曾爹感到无力举起鼓槌了,他的头上不往地冒虚汗,肚子空得像五爪抓心。不过,他还是一下一下用力地擂着,尽管鼓声失去了先前的雄浑。地里干活的人们的嗬哟声也变成了无力的呻吟。
曾爹天天擂鼓,觉得乏味极了,但他必须天天擂。
宋二叔和袁泉走到擂鼓台底下,喊道:“老哥,使劲打呀,晚稻高产就靠你呢!”曾爹停下鼓槌,有气无力地说:“高产,高产,搞他娘的高产!”说罢,狠命的把鼓槌往下一砸。
袁泉望了望月色下擂鼓的曾爹,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和宋二叔绕过擂鼓台,拐了个弯,朝秧田走去。
一层薄薄的云使月光朦胧起来,有了一点凉风。
这是一块晚稻秧田,几十个男男女女正在扯秧。卟卟卟卟的洗秧声从秧田里向四周扩散。忽然,不远处有人打起了吆喝,这是检查团走近了的信号。袁泉立即举起话筒,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总是张不了口,憋了好大一会,才喊出第一声:大跃进万岁!
弓腰扯秧的社员们第一次听到这么清甜的稚嫩的声音,不由得直起了腰,想看清是谁在喊口号,但夜色蒙住了人们的眼光。宋二叔说:“大家不晓得吧?这是袁泉呀,中学生,放假一回来就参加放卫星。”大伙儿听了,叽叽喳喳了一阵,便跟着袁泉引领的口号喊了起来: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一天等于二十年!三年超过英国,五年赶上美国!……应该喊的口号喊完了,他又把口号从头到尾喊了一遍。往下再怎么喊呢?这时,检查团的一溜人影已在不远处出现,曾爹的鼓声也槌得高了三度。想不出词儿来了的袁泉慌了神,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大伙儿说:“我来给大家唱支歌,可以不?”大伙儿一听,一下子热烈地闹嚷起来,有几个还拍起了巴掌。
袁泉咽了口唾沫,张嘴唱道:天上没有玉皇,海里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
“哎哟,袁泉唱得这么好听呀,比广播里唱得还要好呢!”几十个人不约而同地大声吆喝起来:哟哟——嗬嗬——哟嗬……
开了个头,袁泉的胆子大了些,他又唱道:踢开哟拦路万重山,避开哟拦路千重险,春雷一声震天响,跨上千里快马飞向前……
社员们的热情一下子空前的高涨,人人都扯开了嗓子,用尽力气大声呼喊:“好呀,好呀!哟嗬……嘿嘿……哟嗬……”
二十多个人的检查团由团部一名干部带队,其余的都是各个连的连长和各个营的营长。他们搞了数不清的各种规格的检查,听到社员这么齐心协力的大声吆喝,这是第一次。团部的干部说:“这个连的生产干劲真大,真是好样的,放了一颗漂亮的卫星!”李长庚听了检查团领队的这个评价,乐得合不拢嘴,嘿嘿嘿嘿地笑了好一阵。待检查团转到了别的队,袁泉又唱了一首歌,大伙儿又欢快了一阵。估计检查团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李长庚宣布:今天收工,明天早晨四点钟出工!
社员们呼的一声一齐上了岸,一个个急急往家里跑。
袁泉回到家里,弟弟妹妹已睡了,只有母亲在等他。他今天流了好几身汗,好想洗个热水澡,可家里的锅去年就收去炼钢了。再加上队里有规定,任何人家不准生火。袁泉知道,即使准生火,也没有盛水的容器。没法,他只得拿了毛巾,跑到池塘里把全身抹了一遍。
母亲问他:“升学考试考完了?”
“完了。”
“考得怎么样?”
“考得好,可是不会被录取。”
“为什么?”
袁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母亲知道了答案,一迭连声地数落着父亲。袁泉望了一眼床上睡着的弟弟妹妹,问母亲:“我睡哪儿呢?”
母亲说:“什么法子呢?儿啊,只好四个人睡一张床。”
拨开蚊帐,里面热得像火炉。他想睡在外面,但成群的蚊子会吸干身上的血。没法,只好和母亲弟妹同睡这张三尺宽的草床。袁泉本来想和堂兄袁克勋说会儿话,堂兄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他是几天前回家的。但这时已是半夜,他早睡了,明天再说吧。许是太累了,尽管床上热得难受,一刻功夫,他就睡着了。
正在睡梦中,袁泉就被连长李长庚叫醒了。他起来开了门,李长庚走进屋里,发现四母子睡一张床,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袁泉站在床前连打了几个呵欠,他还没睡好。李长庚对袁泉说:“昨天晚上多亏了你,我们连得到了上游,团党委特别表扬了你。”
“表扬我?”
“是呀,是你让社员们扯起喉咙拉吆喝呀,社员们听你一喊,劲头好高,一齐扯起喉咙喊,声音比其他任何一连都要响,领导还会不满意么?特别是你给社员们唱歌——呀,你的歌唱得真好——团部的齐同志老夸你。”
袁泉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有什么呀。”
李长庚不想把这个问题老说下去,马上切入了正题:“最近十天,团部要组织六次大检查,出工人数要达到百分之三十五,我一算,差一大截。达不到这个标准,要找各连长的麻烦——这个麻烦可是不好找的呀——屋里有三个人的就要有一个出工的。你娘有病,出不了工,连你在内,屋里有了四个人,你看……”母亲和袁泉都知道了李连长的意思,没等他们开口,李长庚又说:“你们这个屋太窄了,把这几天过了,派几个劳力帮你搭一个小间,让你铺张床,你看?这么热,四个人睡,要蒸死!——嘿,你蛮会给社员造声势呢!”袁泉知道,假如他不答应,队里就不会帮他搭小屋,更重要的,是他昨晚展示出了造声势的天才!说实话,袁泉尽管估计自己不会被录取,但他希望有奇迹发生,希望县里能对他网开一面。面对着这种情势,他哪有心思投入到这大轰大擂的声势中去啊!但是,如果帮了队里这个忙,让队里多放了几颗卫星,多争了几个上游,他就能得到队里派劳力给他添一间小房的奖赏。这一间小房对于他们母子四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啊!如同昨天晚上的两斤四两饭票一样,不去为队里造声势,母子四人就会挨饿。现在,不去为队里凑人数,一间小茅房就会失去。而这间小茅房,靠他是根本没法解决的。想到这里,他答应了。李长庚高兴得拍了拍袁泉的肩:“到底是中学生,觉悟就是高!”
李长庚刚走,刘尙武就来了,他站在屋外说:“袁泉,你今天从屋里带一面彩旗去出工,顺便还要带一双筷子。快点快点,检查团快来了。”袁泉知道,这是生产队在十分客气地逼他出工。
母亲伤心地说:“儿啊,娘害了你,不是有病,娘去出工了,他们也不会逼你去。只恨你的老子,他在屋里,你也不会出工了……老天保佑吧,保佑我的泉儿考上高中……”
袁泉不解地问母亲:“我家哪有彩旗呀?出工为什么要带彩旗呢?”母亲告诉他:大跃进以来,县里、公社、大队,检查一个接一个,主要看老百姓干活时候的声势,这不,拉吆喝就是这个意思,插彩旗也是这个意思……家里没有颜色的布了,你就把妹妹的那件花衣拿去吧。袁泉接过一看,卟嗤一声笑了:“巴掌大一块破了洞的旧衣,是彩旗?”母亲只好在衣柜里找,终于找到一块五成新的红色的被面,袁泉找一根竹棍绑了,出了门。
上弦月早下山了,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北斗星,知道现在不过凌晨四点左右。他是个天文爱好者,他能从天上星星的位置判断时间和方向,他能随时指出哪几颗星组成了大熊星座,哪几颗组成了冥王星座,他能从繁星里找出金星、木星、土星、火星。有一天夜里,天上布满了繁星,他怀抱着从学校仪器室里借来的一架望远镜,架上眼睛,在天空仔细地搜索。他把地理老师告诉他的天狼星的周围的星形一遍一遍地核实后,惊呼:“我发现天狼星了!” 他还能向同学们介绍横断山脉的走向对中国东南部气候的影响,秦岭在中国地理位置上的特殊性,还能说出云贵高原上喀斯岩溶洞形成的历史条件,还能说出地球上洋流暖流的规律和走向,他甚至还能说出几千年后,我国的哪些山的腹地将会形成新的喀斯岩洞群……这令教他地理的老师好惊讶。问他是从哪儿获的这些知识,他笑道:“我爱看地理书,书上讲的那些内容蛮喜欢琢磨。”他在心里计划过,如果以后当不了歌星当不了演员,就去研究天体或是地理。他知道,如果一个人对某一项感兴趣,又有这方面的天赋,说明他的大脑中枢在这方面是发达的,只要加倍努力,是能成功的。每每想到这些,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7
打算调节一下心情、休息几天的计划不能落实了。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就着暗淡的星光,在不熟悉的田间小路上急步走着,一连摔了几跤。胳膊双腿都摔痛了似乎无所谓,就是心里涌起的一般无名火没处发泄,使他心里十分烦躁,也憋闷。父亲为什么不给我留下一间屋两间屋啊,生下了小弟弟小妹妹后为什么撒手不管啊,母亲病了为什么不来照顾啊,我还没满十六岁,你怎能忍心对我不管不顾啊!你把这个烂摊子的家交给我能心安理得吗?
今天的放卫星是给棉花抗旱。每一个参加放抗旱卫星的社员除了带水桶、面盆和木瓢,还夹着一根竹竿,竹竿的一端是一面旗。因为天黑,每个人带的这面彩旗的风采没法被袁泉欣赏到。
昨天晚上放扯秧卫星睡得太迟,今早又这么早就起床了,来放棉花抗旱卫星的人呵欠一个连着一个。
李长庚也来到了地头,借着暗淡的星光,发现来了十多个人,他也没说话,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后,坐在地上打起了瞌睡。大伙儿见连长这个动作,知道是暗示大家睡觉的意思,一个个或坐或卧全睡着了。袁泉尽管瞌睡得要死,不知为什么,硬是睡不安稳,主要是蚊子太多。这些睡着了的人也不时往身上脸上拍一巴掌。袁泉坐在那儿,双手不停地身前身后拍打着,涌上来的睡意被吸血的蚊子全搅乱了。睡不着觉自然就想到了他的未来,不知学校会不会对他这个积极要求进步、成绩优秀的伪团长儿子落实重在表现的政策,对他网开一面,让他能够被高中录取。他不能离开学校,他要读书,他要报考音乐学院或电影学院,如果不成,报考从事研究天体或地理气象的相关专业也成。他还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母亲的病尽快好起来,弟妹太小,需要人照顾,母亲能照顾弟妹了,他才能离家去读书。可是,母亲的病能治好么?吃的药就是一般的雷米封、异咽肼,能保住不让病往深处发展就挺不错了。再说,现在连饭都没吃饱,能治好病?昨天晚上的一餐总算让一家人都吃饱了,以后呢?想到吃饭,他觉得肚子早空了。现在,要是有几两饭该多好啊……忽然,他觉得一双腿到处又痒又痛,双手急急地拍打起来,他的手上有了粘糊糊的东西,这是吃了他的血的蚊子被打死了,他烦躁地站了起来。
这一站,让他有一个天大的发现,晨光已初现,远处,隐隐约约有移动的人影,莫不是检查团来了?他忙叫醒李长庚,李长庚一个打挺站起来,急急地喊:“天亮了天亮了,快起来快起来!”人们一个个都醒来了,李长庚拍了拍脑门,亮开嗓子,突然爆发一声:“同志们,为了大跃进,我们来一个吧——”刚睡醒的人们马上接着喊道:“来呀……哟嗬……”他觉得大伙儿的声音不大,要大家提起精神,再吆喝了一次。这一次比上一次的声音大了许多。大概是他们的吆喝提醒了其他放卫星的人们,远远近近都传来了吆喝声。他们就这样站着干喊了几遍后,李长庚仔细一看,原来是别的生产队出早工的人,放心了。吩咐大家拿水桶面盆从沟里提上水,把路上浇湿,把路边的棉花浇湿,说了声:“来,化妆!”
这时,袁泉看清了大伙儿带到地头的一面面“旗”,他一下子笑得捧着肚子蹲在路边好半天!这是什么样的“旗”啊,有的是打了好多补丁的床单,有的是半边烂帐子,有的是一件破衣,有的是一条破裤子,还有的是一块包袱。其他的人都没有笑,天天如此,他们笑不起来了。
袁泉不明白化妆是怎么回事,搞生产还要化妆?社员们也许早就训练有素了,只见男的从裤袋里掏出用麻束成、用墨汁或石灰水浸染了的或黑或白的胡须,挂在嘴边,用橡筋朝后脑上一套,还用红墨水或黑墨水擦了一点往脸上一抹,就成了一个花脸胡子。女的用红墨水抹了点往两腮涂上,又在耳边用黑墨水抹两条云鬓,有的换上颜色差不多全退尽了的花衣,再用石灰水往头发上撒几点,于是,一个个花旦和老旦就装成了。几个年轻的男社员把用红布裹着的一个竹圈往腰上一套,就成了一个个古代的文官武官。连长李长庚最有意思,把脸上擦了个一片红,嘴上挂着长长的一束黑麻,他还在腰间系一条草绳,把右边的衣角往草绳上一扎,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只听李长庚吩咐道:“张嫂,你是穆桂英,李妈是佘太君,你……就是孙二娘,你么,是赵云,我是关公,袁泉,你拌成一个小生,叫罗成……”还没安排完,忽见袁泉还没化妆,站在那儿只是一个劲儿地笑。李长庚也不笑,摸着后脑壳望着袁泉好一会儿,忽然,一个箭步跑到藕池边,摘了一片大荷叶,随便几折,扣在袁泉头上,看了看,自语道:“嗯,还像个书生帽。”
十多个男女社员装扮成了不伦不类的各个历史时期的不同人物后,李长庚带头一边大声拉吆喝,一面吩咐大伙儿拼命地把水往空中放肆地浇。待到检查团靠近,又吩咐把每个人的身上都浇湿,表示个个都汗流夹背了。这样的疯闹了二十多分钟,见检查团已远去,李长庚便叫大家歇会儿。袁泉不解,问为什么要这样搞,李长庚他袁泉拉到一边,悄声告诉他,“这棉花现在根本不需要抗旱,是上面的领导拍脑壳想出来的命令。你没看见水只浇路边的棉花?都是哄人的呀。吃早饭后,大家又要去插秧……我这个连长都搞糊涂了!不照上面的办?你没见检查团一个接一个在到处巡逻,哪个连没按上面的要求搞,不斗死你整死你!上回,王家大队的连长王世富没按上面的要求放积肥卫星,说了几句牢骚话,公社专门开了一个干部整风会,把他的腿都打断了,现在还动不得……”听了这席话,袁泉只觉得全身一紧。
清晨的抗旱卫星告一段落,早饭送到了地头,李长庚说了句“吃饭后去放插晚稻卫星!”人们各自拿着三两四两饭票,端了饭,从各自的腰间掏出筷子,六个人围着一个木盆里装的煮黄瓜吃起来。许是太饿了,每一个人都盯着那盆煮黄瓜,吧嗒吧嗒声响成一片。袁泉这才想起李连长要他带筷子的目的。一盆菜三下两下就吃完了,每个人缽里的饭还几乎未动,原来,菜是大伙儿的,因为人人都吃不饱,便抢先吃了属于大家的菜,然后再吃属于自己的饭了。
菜实在炒得太差火,袁泉几乎吃不进口里,但吃不进也得吃,他的四两饭比谁都先吃完。他还没吃饱,只得放下缽,把筷子别回腰里,向李长庚请了假,他担心母亲和弟妹。
刘尚武告诉他:已接到通知,他的迁移证虽然还没转回到队里,但可以给他发粮食了,今天发四个人的饭票。啊,这就是说,队长可以随时喊他出早工打晚工放卫星争上游了,再也不会欲言又止地“请”他了,啊啊,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农民了!
全家四口人五天的饭票一共是八斤八两,他分数着一张张磨毛了边的发黄的饭票,细细一算,四口人每天一斤半还不到,每餐只有半斤,人平只有二两。可昨天晚上,一餐吃了一斤半,就是说,昨晚的一餐饭吃了一天的粮。而今天早晨他一个人吃了四两,母亲和弟妹三个人一餐只有四两饭了,怎么个吃法呢?不行,我得端六两饭回去,以后,把多吃的二两补回来。幸好,昨天晚上刘尚武给他的两斤饭票没有扣除,幸好,昨晚李长庚还答应奖他四两饭……李长庚承诺的奖他四两饭包不包括刘尚武给他的两斤饭呢?大概不会。刘尚武是偷偷给他的,李长庚不知道。如果是这样,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但是,他偏偏围绕着这个问题还要想下去:李长庚肯定不知道刘尚武偷偷给了他两斤饭票,他们俩事前没在一起商量,都是突然看见他后临时的决定。既如此,他就要向李长庚索讨许诺过的四两饭……“哎呀,我胡想些什么呀,为四两饭这么斤斤计较起来了!”他轻声地责怪了自己几句,就端饭领菜去了。他端了六两米的饭,又用一个小缽领了四个人的菜,炒菜的是马婶,他认识,马婶按两人一勺的标准给他舀了两勺,想了想,笑笑,又加了一点点。
他把这几两饭分成了三份,母亲问他怎么自己没有,他说已在田头吃过了,一餐吃了四两,吃超过了,以后再也不吃超过了。八两饭合在一起还有点份量,一旦把它分等三等分,就显得十分可怜了。母亲把分给妹妹的挑一点给了弟弟,又给自己挑了一点点,剩下的一小坨饭,一岁的妹妹也许能吃饱,但母亲和弟弟显然都不够,没法,只有这些。袁泉告诉母亲,刘尚武说:以后粮食还要少。母亲哟了一声:“怎么得了哟……”
袁泉告诉母亲:以后千万不要对人说吃不饱。刘尚武告诉他,现在,公社成立了一个管教所,凡是当着人说吃不饱、对大跃进有怨气的,就要送到公社管教所,天天挨打,挨饿,还要捆你、吊你。管教所的一个队长叫余其河,他整人喜欢下毒手,夏天罚你晒太阳,冬天罚你打赤膊站在北风口,用竹片撑开人的口,往口里灌大粪,还用针扎妇女的**……听说整死了几个人。母亲问:“整死了人,上面不找他?”
袁泉说:“是上面要下面这么整的,还找?只会得表扬。”
母亲听了,吓得浑身一抖:“肚子饿了还不准说?没日没夜要群众搞事还不能有怨气?……什么世道哇!早先,遇上荒年,破了垸,没吃的还可以向人借。去逃荒,还有人施舍。而今,一天罩了一地人!啊啊……还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