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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红和单音环今生前世到底有怎样的缘份不得而知,干红就看着她舒服。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都愿意看,她说话的声音、笑的声音、甚至不经意地咳那么一下子,干红听着都好听、悦耳。干红幻想着哪一日单音环要把他抱在怀中,他肯定要好好地偎在她怀里,闭上眼睛尽可能长的时间依偎、品味着;单音环也很看重干红,干红妈向单音环介绍自己的儿子干红能画画、并要干红把画的画“给你单姨看看”时,单音环拿起干红画的画、影人子是那么仔细、认真地端祥。别人或多或少都有应付干红妈而奉承干红的意思,而单音环没有。她干干净净地表达对干红画的重视、称赞。她说,小红这么小就能画这么好,还是自务的、没人教,真行。孙姐你真应该找个老师教教小红。干红妈说,也不知谁会画呀。
这一天晚上,单音环兴冲冲地来到了干红的家,对干红妈说,孙姐,我把小红送个地方让他学画画吧?干红妈说,那赶情好,去哪儿学?单音环说,我今天才打听到:县文化馆开办了美术、音乐铺导班。都开班两天了,让小红去学呗。干红妈说行啊,咋不行?要不要手续,收不收费呀?单音环说,啥手续?一个小孩子;收不收费我不知道,可是我送去的人,他们谁能收费?干红妈说,那咋地?有亲戚在那儿?单音环说,我原来不在电影院吗,和文化馆是一个口,文化馆那些人我都熟,教美术的姓高,叫高庆年,家在你们厂子南边,个么不高,挺大个奔楼儿(额头),眼睛往里抠抠着,天天从你们厂子门前走。干红妈说,我哪认识,见了也不知道谁是画画的——那就让他教呗?单音环说,那行,小红明天一早就跟我走,早点儿,我给送去,我再上班。干红应。
干红妈很重视这件事,现把干红的衬衣、袜子都换上新洗的,头天晚上就给干红削好了好几支铅笔,嘱咐好几回让干红好好学。
文化馆在西大街道北。“大老虎”药店之后是“二杂”,文化馆紧挨着“二杂”。文化馆是三层楼,是双城县层数最多的建筑,实际上电影院比它高,但电影院只是上下二层楼,因为演电影需要,每层的层高比文化馆高,但干红和单音环走进去,却觉得文化馆里边要比电影院还大呢。文化馆一层的大厅隔开几个区段,都展着各类的画,迎门是一面墙大的油画,**居中,一大帮农民围着,里边还有和人一起奔跑的小狗,一头拴在桩子上、回头去看人群的驴。这幅画名叫《**来到咱村庄》,作者就是文化馆美术辅导员高庆年。他这幅画在全国一次画展中得了奖,给他带来很大的荣誉,他也因为这幅画在文革中挨了批斗,批斗他的人说他相当反动,狗奔向**,驴去看**,这不是说**和牲口在一起吗?这不是骂**、污蔑广大贫下中农吗?
另外两面墙和其它区间也都挂着画,油画、国画、水彩画,木刻,什么品类都有。题材也多种多样,从解放战争、开国大典、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好等等,活脱脱一幅展开的历史画卷。后来,干红仔细想,情况可能是这样的:里边没有主题画展,双城画画的,画一幅认为不错的,就展在那里,再画更好的,把原来的稍差一些撤下来,换上这幅好的,以个人为单位撤展、布展,象一个沙龙画廊一样。不然,这一楼大厅的墙上怎么总是挂着画呢?
干红习惯性地伸手拉住了单音环的手,单音环握住了干红手,抿嘴乐了。她不急着催干红,让干红去看那些画,看了大半后,单音环问干红,小红,你能画这样吗?干红眼睛看着画,回答说,能,我肯定能。以后肯定能。单音环说,好样的,小红,有志气!
两个人正在看画的时候,高庆年从二楼走了下来,他看到单音环,向她招了一下手,说,来了小单!又指干红说,这就是你领来学画的?单音环嗯了一声,又说,是不是太小了?高庆年说,行,不小,我比他小的时候,就正了巴经地画素描写生了。他基础怎么样?单音环说,好,画得可好了!
高庆年边说边从楼梯往下走,走到单音环和干红跟前站住了,问干红,说,你画的画带来了吗?干红没大懂。单音环对干红说,你以前画的画带来没有?临来时你妈不给你放进书包里了吗?快拿出来给高老师看看。干红这才知道高庆年说的是什么,就从身上背的书包里拿出个硬皮本夹子来,递给了高庆年。高庆年拿过去翻看了两下,笑了,想了想说,这样吧小单,让他到小班去画两天,他能坚持下来,就让他来,他要不愿意来,也不要为难他。单音环脸有些红了,说,小高你的意思是……。高庆年一笑,说,画吧,画两天再说。
干红没懂高庆年的意思。高庆年就领着单音环和干红上了二楼。
二楼和一楼的格局差不多,也是分出了几个区间,原来墙上可能也有画,只不过现在摘了下去。二楼的东边有几间办公室样子的屋子,西边分三个区间。上了楼梯推门进去是一个区间,另两个还往里走。进门的这个区间里坐着都是些孩子,他们围着一个摆放着几个石膏几何体的桌子在画。孩子们看到有人进来了,总是回头回脑的。忽然有个细细的声音说,小红。干红看去,见是小英子,就撒开了单音环的手奔小英子去了。小英子就是去年八月节前干红到二姨家一同坐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他们回到城里,在一起玩好多次,尤其是干红被上屋老陈家狗咬了、打狂犬疫苗期间,小英子总到干红家和王慧、冯小海、冯小刚一起玩,过年的时候,小英子还来干红家一次呢。干红跑过去头伏在小英子肩头看她放在膝盖上画的画。说,小英子你也会画画?你来这画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小英子说,我也是昨天才来,爸非让我来,我画不好画。干红看小英子画的那个几何体果然是七扭八歪的,象一些堆在一起儿的煤块和土垃珂。这时,单音环叫小红,听声音有些生气了。干红赶紧跑到单音环跟前。单音环抓住了干红的手说,小红,你来这儿是学画画的,可不能随性儿东跑西看,吵吵嚷嚷的,要是这样,你干脆回去吧!干红看了看单音环,小声说,嗯,我好好的。高庆年大度地说,孩子吗,都这样,画进去就好了。如果画不进去,他也只能这样,俗话说,“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单音环说,那就先让他画两天看看吧。高庆年说,行。就给干红找来一把小椅子,又看他的画纸,一看,高庆年说,这样画纸不行,得素描纸,笔也不行,HB的,太硬了,起码用2B的,这样吧,我给你找一些来先画着,能画下了,得让你家长给你准备一下。单音环连忙答应。
一切准备停当,单音环要走了,她拉住了干红的手说,小红,你得好好学,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呀!干红说,嗯哪,姐。单音环甩搭一下干红的手,对高庆年说,你看这孩子,整不整就管我叫姐,叫姨,听着没?干红应。
高庆年笑着对单音环说,我倒觉得这孩子挺有眼光的,说你是他姐,没人会怀疑的,你太年轻了。单音环嗔怪地说,就好象你又多老大似的。
11
干红家院上屋紧西头王禄和陈家华的两个儿子王显仁、王显志捡了一冬天的粪卖了二百元钱!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陈家华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钱,而两个孩子从入冬到现在才两个多月就挣了这么多!一共是三百九十八筐,王玉水说,凑整数好算帐就算四百筐吧。王玉水指挥人高高码起两大车粪,高高兴兴拉回了佟柯屯。
王家更是高兴,两元一张钱,共一百张,厚厚的一沓子!啥时候他们家的人看过这么老多钱!陈家华拿着那沓子钱,一家人眼睛都紧盯着。王显志说,妈,咱买一辆自行车呗?王显仁说,买自行车有啥用?买个收音机,听个新闻、戏曲啥的。自行车得多少钱?收音机买个旧的,能听声就行。王显志说,我说买自行车也不是新的,没有票儿(购自行车票),有钱你也买不到新的,买旧的也花不多少钱。陈家华不语。王禄说,自,行车,收音机的,还不到时候,有,有多少钱,就买,那些玩艺?王显志说,这离开化还早呢,我和我哥再捡两车,再挣它二百!陈家华说,不捡了,眼看就要开学了,一门心思上学吧。王显志说,开学了,先请几天假,捡到开化为止。陈家华说,那你干脆别上学了,就在家里捡粪吧,捡一辈子粪!王显志不吱声了。他父亲王禄说,万般、皆下品,为有读、书高。啥也、不赶念书,念了、书才能出人、头地。陈家华说话了,她说,粪,捡到今天为止,再有多少粪,能挣多少钱也不捡了。人这一辈子得分轻重,你们哥俩也累一冬了,大年初一出去捡粪……这都怪你们爹妈没本事,你们也打算象你们爹妈这么过一辈子吗?所以,歇一歇,准备准备开学上学啦,还是得好好念书,象你老姨,不念书能去四川吗?能骑着自行车戴着手表吗?人家孩子吃的那奶粉都是十多块钱一罐的!这钱,我有用场,你们谁也别指兴,顶多咱们肥肥地过个二月二。
早在院里那堆粪还没卖出去,陈家华就有了计划。她想买一台二手缝纫机,在家里做“外件儿”,象干红大舅的三0七厂常年放“外件儿”,骑(用缝纫机缝)鞋里子,骑鞋垫儿。有的是活儿。陈家华早就梦想有一份较为稳定的活儿,有稳定的收入,省得象个要饭的似的,这家干几天那家干几天,心里没底儿。但苦于没有缝纫机,干不了。象给三0七厂做“外件儿”,你没个缝纫机,你搁什么去做?她都搭搁(初步联系)好了,有一家有一台“飞人”牌缝纫机,也是大四四的,挺吃厚的,想要卖。有了钱,她就去人家,把那台缝纫机买了回来。到家组装完,骑了几个布条还行,就去了三0七厂,取回了外件儿。是毡子里棉鞋,一边铺上白布往毡子上骑个边儿,再骑几个弯就行了,可是上了毡子一骑,就突突地跳线儿,有的时候,骑一乍长都挂不住一针。陈家华上火了,就找来了干红妈。干红妈上去骑一阵试试也是跳线儿,她停了下来,从下边把棱芯儿抠了出来,松了松,再骑,也不行。干红妈鼓捣半天也没鼓捣好,就停了下来,说,这我是整不好了,明天让他(干红)大舅来给你拾掇一下吧。
干红大舅来,修了一会儿,就不跳线了。陈家华乐了,说,人不得有本事?到人家手,机器(缝纫机)就捋顺调阳(听话)的了。干红大舅说,这机器得换件儿,中轴有些歪了,鹰嘴子也秃了,这机器,那家用的不善呀!陈家华说,那得多少钱?干红大舅说鹰嘴子用不多少钱,关键是中轴,不仅贵,也没地方买去,这“飞人”牌的,听说哈尔滨有卖配件的,也不知在哪儿卖,这样吧,明天上班,我给你打听打听,不行,看用我三姐家“无敌”牌的那种行不行?我可没这么换过。
陈家华家买来的二手“飞人”牌缝纫机,到底让干红大舅孙立贤给修好了。没出正月陈家华就拉开了架子干上了。陈家华大哥有个女儿叫陈容,中学毕业,她爹不想让她“陷在农村”,就投奔她大姑来了,心寻思看能不能在城里学点啥,有相当的找个开工资的人家嫁了也行。找对象嫁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小容子才十八岁,晚两年嫁、慢慢碰也行。
小容子是个村姑式的美人,个儿头不高,但身材匀溜,紧紧撑撑的,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分外着人疼。小容子脸盘长得也好,圆溜溜的,白里透红,黑黑的眉,红红的唇,象化妆了似的。尤其是性格好、开朗,动不动就咯咯地笑,一笑两酒窝,你跟她说话,她冷不丁地看你一眼,象被个小镜子晃了一下。这样的姑娘还愁嫁吗?要嫁,一定嫁个好人家,找个好女婿。
要学点啥?学啥呢?学裁剪吧,以后嫁给城里人之后,到哪儿当师傅,或自己开成衣铺。想在城里生活,不比农村,得有事情做,得有本事能挣钱,不然,和在农村没什么两样,也让婆家、女婿瞧不起。从另一个角度讲,如果有手艺在身,也增加找好人家的砝码。而女人做个裁缝是最“打腰”(荣耀有底气)的。那年最时兴。
原本要到哪个成衣铺去学,但,小容子连缝纫机都不会使,一蹬踏板,还倒轮儿呢,锁扣眼儿也不会,找了几家都不收。当学徒,也挣钱,一个月八至十二元,但你得干小工的活儿,小工活儿你拿不下来,你就说我一分钱也不要,也不行,还嫌你晃来晃去地碍事呢。再说也不乏能拿起小工活儿的、又想学徒的人,非要你干啥?陈家华想来想去,对小容子说,容子,不然你先和姑在家做“外件儿”,熟悉机器(缝纫机)怎么使,晚上等老孙你大娘(干红妈)下班回来,给谁裁衣服,你就过去看,让她教你。她那把手,在双城堡也是数得着的,正规裁缝学校毕业的,教你也能正规。在我这住着,上下屋也方便,花嗒(时不时的)着学,基本的东西掌握了,再去哪儿学,人家也愿意收你。小容子说,那我干脆就和我大娘学得了?陈家华说,那可能不行,她上班不能带着你,就她下班那功夫,也得她有裁剪的活儿才能你看着,教教你,人家还能每天晚上都能教你?你先跟着她学学,走一步看一步。
就这样,小容子白天在她大姑家和陈家华一起做“外件儿”,晚上吃完了饭就到干红家,看到干红妈在裁衣服,她就在旁边看着,这个那个地问着;干红妈没有裁剪的活儿,她能帮着干啥就干点啥,没啥干的,就回她大姑家。她的到来,使干红他们院多了一串串脆脆的笑声,用陈家华隔壁的宋丽文的话说就是,她的笑声象一只鸟含着水的叫声,整个院子好象欢愉了不少。
有小容子的帮衬,陈家华的外件儿做得挺顺手,陈家华在心中算计,按这么个干法,一个月差不多能挣三十元,那一年是多少?这下子可妥了。她光顾着干外件儿了,她的大儿子王显仁情绪发生了变化她没有注意到。直到二月二前一天的晚上,她才觉得不对劲儿——王显仁不去了晚自习,吃完了饭,饭桌子都没撤下,他就顺着炕洞子躺下了。谁兴饭桌子没撤就躺下?那是不行的,那不得“蹬倒饭山饿死”你!双城人哪家也不行,就是你有头疼脑热的,也得等撤了饭桌子你才能躺下。但陈家华没向大儿子王显仁发火,她知道大儿子这是有事儿,没事儿他决不能这样,就凑过去说,你咋不去上晚自习了?王显仁用小臂遮着眼不吱声。陈家华说,显仁哪,有啥事你得跟妈说呀,你不能让妈跟你着急上火呀。
——这句话管用了,王显仁说,今天是星期六,不上晚自习。
陈家华说,我还没听说哪个星期六你没去晚自习呢,说,到底咋回事?
停了一刻,王显仁被逼无奈,坐了起来,对他妈说,我们老师总找我茬儿,我做啥啥都不对!陈家华说,那他因为什么找你茬儿呢?王显仁说,就因为上学期我有两天迟到了!陈家华知道,儿子是因为起早捡粪,才迟到的,就说,不管什么原因,你上学迟到就不对。王显仁说,那我以后就没迟到过,有几天我都嘴里嚼着大饼子往学校里跑,怎么还对我不依不饶的?陈家华不作声了,停了一会儿说,你们老师姓啥?王显仁说,姓潘,就在咱家后院儿。这时,王显仁的弟弟王显志接过话来说,潘气览子呀!最犊子!今儿晚上砸他家玻璃去!陈家华向二儿子瞪眼睛,说,我看你敢!一边儿呆着去!王显志才不作声了。陈家华又转向大儿子,说,那他知不知道咱们是邻居呢?王显仁说,知道,咋不知道!陈家华笑了,说,这潘老师呀,既然知道是邻居就该多方面照应着,怎么能这样?陈家华丈夫王禄接过话茬儿说,向情向不、了理,迟到就不、对。陈家华去吼丈夫说,迟到不对,改了不就完了,怎么上学期的事,这个学期还揪住不放?!什么“向情向不了理”!王禄被吼,不吱声了。陈家华说,怎么缓和一下呢?原来听说那个潘老师在兆(麟)中(学),这怎么跑到三中去了?王显仁的弟弟王显志又接过去说,教的不咋地呗,让人降了。陈家华吼二儿子说,一边儿呆着去!你个小嘎子(小孩)懂个什么!
陈家华一扭身,坐在炕上,思谋着说,跟潘老师说说去吧,这要让他这么叼着(不放手),可不行。王禄说,那我、去。陈家华说,你去?你能办啥事儿咋地?王禄说,我、还真备不住(可能)、办成这、事。陈家华说,你办?你到那儿咋说?王禄说,我也、不是小孩子,办个、事儿,还用人、教我?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走在大街、上,挺老远就、打招呼。陈家华没再说什么,心想,要这么说,没准他去真能比我去合适呢。“千难万险也架不住一张熟脸”,熟人好办事。
平素里说话、走路都慢吞吞的王禄,这回来了麻利劲儿,几下子挪到炕边儿,伸腿找到鞋,穿上就要往出走。陈家华说,你这就去?王禄说,这就、去,还等、着啥?“结友如、泡茶,解、仇如断麻”。说完,指着他大儿子王显仁说,你麻、溜儿地上晚自、习。下个星、期就啥事儿没、有了。他说这话说得相当自信,弄得屋里的人都有些不认识他了。
王禄走到外屋,翻腾着整什么,陈家华跟了出去,到外屋一看,王禄把明天过“肥二月二”买的两半猪头用一块草纸包起来一半。陈家华心中一喜,凑上去小声说,你想带猪头去?王禄说,明天、过、二月、二,我还、能空手串、门子去?陈家华亲昵地拍打了他一下,说,没想到你还会办事了?王禄说,寻、思啥呢?老、爷们儿吗?顶梁、柱!今儿晚、上办一、个事儿?陈家华嗔怪地推了他一下说,快去吧,看一会儿人家潘老师也走了!
王禄说的“办一个事儿”指的是要与妻子陈家华做一次男女**。家里生活困难,孩子一个跟一个来,再有孩子就有些招架不住了。也没有什么避孕措施,只要同房发生**,就有怀孕的可能,所以,陈家华自生了她老小子王显强之后,就基本拒绝丈夫性的要求,周围没孩子时,她咬牙切齿地斥她丈夫说,你还嫌不够啊?!要再有了,你是要我死,还是要来的孩子死?!
这里边“要我死”是有出处的——下屋老王家王玉兵的女人不就是因为怀了孩子不想要,到医院去刮孩子而大流血死的吗?“要来的孩子死”就是要做掉孩子,或生下来弄死了。每当这时,王禄就没言语了。几次这么的,把个王禄弄成了早泄,心欲满满地去做,还没等进入“门坎”,嗷的一声泄了。再后来,连个欲念都没有了。可不怎么今天经妻子亲昵的一拍一推一夸,他突然觉得大腿窝苏苏地直蹿,**也热了起来。
可是,当王禄从潘老师家回来,就一幅落败的公鸡一样,低头耷拉脑袋的。陈家华到外屋一看,丈夫拿去的那半个猪头又拿了回来,上边还沾着雪沫子草沫子。陈家华怒了,说,他把猪头给扔了出来?王禄没正面回答,只是说,那家、人,人味、不懂!陈家华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拿把菜刀去潘老师家胡乱抡一气。后来,王显仁、王显志哥俩儿也知道了这事儿,恨不得拿着镐头、棒子的砸烂了潘气览子的家。俗话说,“官还不打送礼的”呢,潘气览子也太不通人情了,就算你不收人家送来的礼,你也不能把人家往出推,把礼物扔出来呀?这事儿你做得也太绝了吧?而且,对王显仁的态度越发恶劣、变本加厉了!没有办法,陈家华又找到了干红妈,让她和她在二中当校长的老弟弟孙立凯说,把王显仁从三中转到二中。二中在北门外,要比三中离家远多了,那也没有办法,这叫惹不起,躲得起。
躲是躲开了,但心中的恨未消,仇结上了。王禄家甚至从此在二月二不吃猪头肉了。
12
中国的节日习俗,一般都有千年以上的传承。过什么年节吃什么,那是有来历的,比如正月十五元宵节,要吃元宵,白白的圆圆的,如这一日天上的月亮,意寓合家团圆。这一节日习俗据信始于汉朝;五月初五端午节是为纪念战国时期屈原的。屈原投江之后,怕鱼虾吃他的尸身,就往汩罗江里投粽子,说鱼虾呀,你吃粽子吧,可别吃屈原的尸身呀!这一日,人们也兴吃粽子;八月十五中秋节,是朱元璋用月饼传递反元信息,人们才吃月饼的。朱元璋是明朝开国皇帝,这个习俗似乎是晚了些,不过,从早在朱元璋起事之前,人们就有八月十五吃月饼的习惯来看,八月十五吃月饼的习俗由来以久,远不止起于明朝。
二月二,龙抬头。
有关二月二的传说,说是武则天当上唐朝皇帝时,男尊女卑的玉皇大帝震怒,他命令四海龙王三年不得降雨人间。于是,人间大地,一片荒凉,干旱不断。掌管天河的龙王实在看不过眼了,就擅自给人间下了一场透雨。玉皇大帝大怒,将龙王驱逐出天庭,压在一座山下,并写道:“龙王降雨犯天规,当受人间千种罪,要想重登灵霄阁,除非金豆开花时”。人们为了救这个好心的龙王,到处寻找“金豆开花”。后来有人突然发现玉米就象金豆,玉米爆花就好似“金豆开花”。于是,千家万户都做爆玉米花。玉帝看到人间到处都是金豆开花,就将龙王召回了天庭,这天,恰好是二月初二。人们就将这一天称作龙抬头,并留下这一天爆玉米花,吃玉米花的习俗。
——这说得过去。可是,东北这边二月二不吃爆米花,吃猪头肉。说“二月二啃猪头”。
“二月二,龙抬头”,你啃猪头干什么?有人说了,这天古时候是有祭祀的,祭祀要供“三牲”之首,祭祀完了之后,人们就吃了、啃了。这里且不说“三牲”之首猪头只是其中之一,为什么不啃另外两牲之首,而只啃猪头呢?咱们只说中国一年四季的祭祀多了,专门祭祀龙的就有好几次,怎么那些祭祀之后没留下啃猪头的习俗,而独独二月二有这么个习俗呢?根据非民俗专家干红考证:农村过年都有杀年猪的习惯,从除夕算起,到二月二有一个多月了,多大个年猪也吃得差不多了,恐怕只剩下猪头没吃了,俗话说,“不香不臭猪头肉”。猪头骨头多,肉少,所以都煞后才吃。二月二龙抬头,是正月之后的第一个节日,这个节日又逢备耕、春耕,吃点好的,庆祝一下吧?吃啥呢?一看,只剩下一个猪头了,好吧,就吃这个猪头吧。久而久之,二月二吃猪头这个习俗就留下了。
杀年猪,一吃吃到二月二,恐怕只有北方能做到,南方则不行。农历二月初二南方天气已经很热了,猪头搁不到这个时候就得吃了,不然,坏了。所以,北方尤其是东北,有二月二啃猪头的习俗,南方则没有或者很少的地方有。东北二月二这一天家家吃猪头肉,家里没有猪头存着,去买,或者之前买下备着。这样就有送猪头肉的,虽然不象送元宵、月饼那么普遍,但也有。二月二或临近二月二到谁家拿一个、半个猪头,说二月二(快到二月二)了,来,也没啥买的,我买个猪头。这不挺好的吗?对方说,哎呀呀,你看你花那个钱干啥?家里准备了。话虽这么说,还是接过了别人送的礼,好生地放起来,表示感谢之意。你要干啥?办啥事都好商量,看你送来猪头的份儿上,可办可不办的,也要给你办了,人情吗,这个谁不懂?谁能象潘气览子潘老师做得那么绝?把送礼的推了出来,把送的猪头扔了出来?估计他有一“推”一“扔”的动作,不然王禄回来不能那样沮丧。王禄把去潘气览子潘老师家的经过沤烂在肚子里,当谁都没有提过。陈家华认为,肯定王禄到那儿话没说好,惹人家发火了,不然难以想象到潘气览子潘老师会那样做。俗话说,“官还不打送礼的”呢,你潘气览子不就是个中学教员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母牛不下崽儿,牛Bī坏了!哪有你这么不通人情,不懂人味儿的?!
是啊,你看人家傅老太太收了半个猪头,虽然滞扭(不爽快)些,但还是收下了。谁送来的?她儿媳妇。
她儿媳妇二月二给她送猪头,她滞扭啥呢?嗨!他家的事儿好多人都知道:儿子说老太太把攒的家底儿都给他姐了,老太太说没有,他姐也说没有,他就闹。去年老太太过生日他大闹了一场,甩出个碗打在了他姐的头上,把他姐的头打开瓢儿(头被打破了)了,到医院缝了七针,脑震荡,他姐就到法院把他告了。他姐是傅桂芝,干红妈最好的朋友,干红妈知道这事儿,劝过傅桂芝,说冤仇易解不结,更何况是姐弟俩。傅桂芝非要告不可,她说她弟弟傅天佑扔东西打她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这个脓包不挤,到多咱也是个祸害,非让法院把她弟弟判了、押了,谁说也不行,傅天估找人旁敲侧击、“提话引话”地劝,也不行。傅老太太完全站在女儿傅桂芝一方,说告告告,把他押起来,押他三年五年也行,让他尝尝那滋味儿,别寻思和自己姐姐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把他押起来我也图个清静,我还能活几年呀!我这辈子呀,没省几天心!
但是推门走进了儿媳妇郑婉茹,和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儿,儿媳妇叫她一声妈,孙子和孙女叫她一声奶奶,她的心忽地一下子滚热,眼泪都在眼圈儿转上了。儿媳妇郑婉茹是那种比较柔弱的女人,自己的那个驴儿子所做的事,不一定是她撮咕(出坏点子)的,但常言说得好,“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你都劝劝他呀,你要好好地劝劝他,他能那样?对他姐姐大打出手?所以,傅老太太也怨她儿媳妇。再一个,她儿媳郑婉茹的性格和她非常喜欢的女儿傅桂芝的性格正好相反。傅老太太说儿媳妇八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那是夸张,但郑婉茹不如傅桂芝响快,倒是真格的。
儿媳郑婉茹对傅老太太说,妈,明天过二月二,我拿来一半猪头,放外屋锅台上了,你想着把它放起来,明天好烀了,片着吃,可别让猫儿了狗的拽去。傅老太太警惕了,说,我们不要,家里有,傅桂芝早就买回来了,你拿回去吧,给孩子们吃。郑婉茹说,家里还有一半,够了,这猪头天佑都是燎好的了,他把炉钩子烧红了,眼睛窝、耳朵窟窿都燎得可干净了,整满屋子的味儿,放半宿没放出去。傅老太太说,我们不要,我们也整好了,一整个猪头,我都用凉水拔上了。你拿回去吧,给孩子们吃。郑婉茹早就有思想准备,她捅了儿子一下说,我们把猪头拿回去?儿子立刻答道,不拿,是给奶奶的,我少吃一口,让奶奶多吃,我吃得时候在后尾(以后)呢!傅老太太听到孙子这么一说,眼泪噼拉叭拉地掉了下来,蹲下身去抱起自己的孙子,说,我孙子真懂事儿真孝心。说完,把手伸进兜里,拿出两个红纸包,塞给孙子一个孙女一个,说,这是奶给你们的压岁钱,过年也没见到你们面儿,看在兜里搁的,把这红纸都要搓磨破了。郑婉茹对两个孩子说,快快,快给奶奶磕头!傅老太太一下子把住了两个孙子,嘴里不迭地说,留头长留头长留头长!
尽管傅老太太拦着,儿媳还是坚持让两个孩子给奶奶磕头。傅老太太看犟不过,只好拽过一把椅子,把椅垫铺在地上,自己端坐在椅子上受了孙子孙女的两个头。孩子磕完了头站了起来,老傅太太也要起身,儿媳郑婉茹说,妈你别动,我,也替天佑给你补个头。傅老太太慌了,儿媳郑婉茹跪在了椅垫儿上,老傅太太只好又端坐回去,受了儿媳磕的三个头。
磕完了头,儿媳郑婉茹站起了身,坐在了炕沿上,两个孩子依着妈妈的腿站在地上。傅老太太说,让孩子上炕上炕,暖和暖和。郑婉茹说,不地了,家里没人,得麻溜儿地回去。傅老太太一下子把脸扳了起来,说,他呢,他哪儿去了?郑婉茹知道傅老太太指的是丈夫傅天佑,就说,加班,厂里加班,可忙了,要不,他就来了。傅老太太用鼻子嗯了一声。郑婉茹说,妈,你还生天佑的气?天佑天不好地不好,也是你不好。傅老太太脸急了,说,我哪儿不好!她以为儿媳妇要说她攒的家底没给她儿子都给她闺女了呢。郑婉茹说,是你生出了他,小时候净惯着,没教育好。傅老太太轻舒了一口气,说,是啊,“养不教,父之过”呀。郑婉茹说,后悔?也来不及了,生就的脾气了,我整天和他在一起,那要生起气来,没头没脑(没完没了)的,就得“知性者常居”,他是个顺毛驴儿。傅老太太想辩什么,儿媳妇拦住了话头,说,不过呢,去年你过生日发生的事儿,他挺后悔的,说自己是阴魂附体了,怎么做出那种牲口不如的事呢?再怎么说也是亲姐姐呀……
傅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儿媳郑婉茹又说,他惦算好,等他忙过这一阵,把你老太太、姐姐、姐夫请到我们家去,喝一杯陪罪酒,当面向我姐姐道个歉,下个保证……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说呢,妈?
……其实,这都是郑婉茹话说得好,傅天佑心中根本没有悔过之意,他只是想怎么才能让傅桂芝撤诉。今天他收到了法院的传票,他害怕了。心想,怎么想法儿,让姐姐傅桂芝别告自己,这要真判个三年五年的,在里边押着不说,一判刑工作就没了,还不得全家下放到农村去呀?她傅桂芝真狠,竟然告自己的亲弟弟!等着吧,我非报这个仇不可!此仇不报枉为人!
傅天佑也没有加班,他也跟着来了。他在大道上影在一个阴影里盯着。傅桂芝的丈夫刘长海和几个孩子陆续回来了,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傅桂芝回来了,和一个男人。两个人推着自行车肩并肩走着,说了什么,傅桂芝咯咯地笑,用拳头推打那个男的。那个亲昵的样子,保险有一腿!那男的是谁呢?正好有人骑着自行车迎面而过,自行车有车灯一晃,傅天佑看清楚了,那男人是傅桂芝他们单位的主任!好哇,怪不得傅桂芝在他们单位那么打腰(吃香)呢,原来她和他们主任搞破鞋呀!
13
双城文化馆的美术学习班分三个级别。第一个级别画人物写生,在哪里请一个老农,就画这个老农。这个班又称为一班;第二个级别画石膏像,摆的是“塞内卡”,他们都叫“海盗”。这个班又称为二班;第三个级别画石膏几何体,一个圆柱一个多面体一个四面体,这个班又叫三班。
干红就在三班里和小英子一起画石膏几何体。小英子很为难,眼看着自己画的里倒歪斜的不是那么回事儿,干红就把着手给她改。给她改完,不一会再去看,又歪了,真不知道她是咋整的,也不知道是眼睛别不过那个劲儿还是手别不过来那个劲儿。小英子小声地对干红说,我不行呀,我不学了吧?干红把着小英子哄自己妹妹似地说,不急,嗷?慢慢画,画着画着就好了,嗷?你看我开始的时候,也画不直,现在我不是画直了吗?慢慢就好了,嗷!小英子嘟着小嘴不应声,往上一画,还是画歪了,她说别把画板立在自己腿上,捏着铅笔,而是把画板平放在桌子上,拿铅笔象写字那么拿就能画直,可是高庆年和另外两个老师除了不看着,看着上前就纠正她,还让她把画板立在腿上捏着铅笔那么画。小英子跟干红埋怨老师说,这些老师可真是的,怎么非那么拿铅笔?不管咋拿画直了就行呗。干红说,画画都那么拿笔,你没看那边那两个班,也都是那么拿笔的,可能是画画非那么拿笔不可。小英子就叫这个劲儿,看老师不在了,就把画板平放在大腿上,手象写字那么握着笔去画。看老师往她那边走了,她立马又改过来。为了看着老师,她左顾右看,象个小偷似的。干红回家绘声绘色向大家学小英子的那个样子,大家就笑。王慧说,怎么,小英子也去学画画了?干红点了点头,说,嗯哪。王慧说,是你把她带去的吧?干红说,不是,我去的时候,她都在那儿画两天了。王慧一撇嘴说,俺才不信呢。干红说,不信你去问单、姨,单姨把我领去的,人家小英子说,她是她爸找的人,她爸是文教局的人,王慧不吱声了。隔了一会儿,王慧说,俺也想学画画,能进你们的班儿吗?干红说,能,没人管,再说,那么多孩子,老师也认不全,你往里混就行。我们班把着门,你推开门出溜儿往里一进就行,没人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能撵你,除非你自己走。
认,是被一眼就认出了。王慧穿个大衣进屋,把大衣一脱,就露出了干红妈给她改做的那个军绿色的列宁服,王慧的这一身太显眼了。高庆年一眼就看了出来,他走到王慧跟前说,这个小同学,是谁介绍你来的?王慧随口就来,说,是高老师。因为她听干红说是上屋单音环找高老师让他学的,干红学美术班的事还总是“高老师”“高老师”的,她也就顺口说出“高老师”。高庆年看了看王慧,说,高老师?哪个高老师?文化馆就我一个人姓高,我怎么不认识你呢?干红见王慧说谎被戳穿了,就对高庆年说,高老师,她是跟我一起来的。王慧没想到问她的人就是高老师,脸刷的一下子红了。高庆年看到了王慧的窘态,就用指尖儿拍了拍她的肩头说,画吧画吧,没事儿没事儿。有纸和铅笔吗?我给你找找去。
高庆年就去给王慧找笔和纸去了。干红冲王慧作了一个鬼脸,那意思是你这个谎屁精,这回难堪了吧?王慧眸搭干红一眼,没作声。不一会儿,王慧脸上的窘红就消下去了,她在画画的人堆儿里看了看,问干红,说,你不说小英子也来了吗?在哪儿呢?干红也去找,真没见到小英子,说,可能还没来呢。正说着,就听到三楼有一种乐器声传来,后来才知道那是脚踏风琴的声音,上边办了音乐班。而小英子不学画画了,让她爸给弄到音乐班去了。在美术班小英子千难万难,到了音乐班,她却如鱼得水,试了几下,教音乐的老师就下了结论说,这孩子有音乐天赋。
干红和王慧是学习班休息的时候才知道小英子上三楼加入了音乐班。小英子一蹦一跳地从三楼欢快地走下来的时候,整个人象清晨的甘露一样晶晶莹莹的,她看到王慧就跑了过来,两手拉住了王慧的手说,你也来了,这回好,我们能整天在一起了。王慧说,怕不行,俺画得不行,真遭罪!小英子说,那几天我象你现在这样,要不,你和我上音乐班吧,我和老师说说,她能让你去。
这样,休息完再上课时,王慧就跟小英子上了三楼参加了音乐班。可是,还不比在二楼的美术班呢。在美术班王慧怎么说也盯下了一课时,而音乐班,不到半个小时,王慧就打了退堂鼓,她跟老师说要小便去,就走了,到二楼看干红在全神贯注地画画,本想跟干红说一声,想了想,没去说,悄莫声(悄悄地)地走出了文化馆。几十年之后,王慧回忆那次事,说,不知咋地,我就不是那里的虫儿,什么音乐、美术呀,我进那屋,头都老大的,眼睛都发花。干红说,那你是哪里的虫儿?王慧想了想,说,打麻将,一抓麻将我就头清眼亮的!说完咯咯笑。
如果套用王慧的句子,小英子是音乐方面的虫儿,干红是美术方面的虫儿。画了几张石膏几何体,干红就觉得不够画了,他老往隔壁的二班去看。二班画完了“塞内卡”,又换上了“阿里亚斯”。
“阿里亚斯”的美打动和吸引了干红。在此之前,干红没见过欧洲的女人,连画也没见过。“阿里亚斯”明显和他所见的女人不一样。他要去画“阿里亚斯”。
他们这个班开始画石膏的“眼”。干红很快就画完了,他把自己画的“眼”给高庆年看。高庆年看了看说,行,你就这么画下去。干红说,高老师,我想去二班画那个石膏像。高庆年说,啊,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想跳到二班去。如果这样的话,你画的还有不到位的地方,不过——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你如果对石膏像特别感兴趣,也可以过去画。不过,到此为止,在你没把石膏像完全把握之前,你决不能画人像写生。那就太毛了(快了,不按步骤来),基础打不好,就夹生了。干红应着,他不完全懂高庆年的意思,心想,只要你答应我去二班,你说啥意思都行。干红就到了二班。
二班比一班、三班的人都多,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只有三、四个和干红的年纪差不多。有个叫白玉奎的,来学习班之前没画过石膏像,专门画虎。后来画成了,干红后来在大连一家四星酒店看到他画的虎,据说,他画一只虎卖的价钱,相当于买一只真虎的价钱;还有一个叫凯利归的,他爸是兆麟中学的美术老师,他画得极好,画写生人像,都是用线条兑的,相当工细。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哈尔滨师范学院,毕业后回双城当了美术教师,他专攻鱼,黑鲤鱼。特别是鱼一动,把水底的淤泥搅起来的那一瞬。他有一幅鱼画,参加了全国美展,获得了奖。鱼画上有一个印章,上边是“不容易”。据说,他为了画鱼,无数次地到河边去观察鱼。自己家里好几个养鱼缸,鱼缸底放了一层黑黑的淤泥,专门看鱼搅动起黑泥的样子。还有一个叫教含人的,他姓怪,人也怪,傲得没边儿。他父亲也是美术教员。他的经历较为复杂,18岁时,诱奸幼女,被判了刑。出狱后,不知了去向,据说,在浙江一带。他画得也极好,和凯利归不相上下。后来,看白玉奎画虎他跟着画了一阵子虎,看凯利归画鱼,又跟着画了一阵子鱼,最后到底是画什么就不知道了。
这三个人和干红的年龄差不多,但入美术班时,干红画得照他们三人差远了。干红也就画个影人子、片叽的水平,入道的门都没推开。而这三人已经有了相当的基础了。
干红看出了和别人的差距,就奋起直追,去美术班在二班画石膏像,回到家里象一班的那帮子人一样,画起了真人。他妈在裁剪衣服或者是在缝纫机上干活,相对稳当些,他就画他妈。姐姐或妹妹睡觉了,他就画她们的睡姿。妈给他讲的故事,他也能照着故事的意思画出来。比如干红妈给干红讲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故事。干红就画了出来,画完,还用腊笔上了色,很形象,很好看。所以,来人串门,干红妈就让干红把那张画拿出来给人家看,并说,你看,我就那么讲个故事,他就根据故事画下来了!
全世界的妈妈们,你们千万记住干红的教导:妈妈的鼓励最最重要,没有哪个孩子在某些方面做出成绩,不是妈妈鼓励的结果。你一个赞许的眼神,一句夸奖的话语对你的孩子就是金就是银,就是无尚的动力。
干红妈非常支持干红画画。双城没有卖画素描的B型号的软铅笔,她就想法找人去哈尔滨捎来。画夹子是干红妈自己糊制的。因为她觉得和干红一起来家里玩的白玉奎的那个画夹子不好,不平乎,塞里几张纸就鼓起来了,把纸垫到那上边画还能画好?白玉奎的画夹子就是买现成的。干红妈说不用那种,我给你糊一个,保险板板正正的。真是的——干红妈是用胶合板钉成的,四周用木条钉起来有一个指头厚,再用军绿色布糊上,真是平乎又板正。干红背着画夹子上美术班,高庆年看到了,让干红摘下来,他拿在手里,琢磨了半天,说,这样画夹子好,这样画夹子好。
除了妈妈的支持,就是单音环了。其实,干红刚去美术班时,高庆年看干红画的那些影人子、片叽什么的,并不看好干红,但碍于单音环的推荐也不好说什么,心想,让他在这儿先画几天吧,觉得自己跟不上了,也就没趣儿了,不用撵,他自己就走了。可是干红不仅没走,还上了心上了劲儿了。干红有绘画天赋,在去美术辅导班之前走的路子不对,但这不等于他没有这一潜质。一旦你较准了他的路径,激出他天生的潜力时,他的进步就是跨越式的。
干红去辅导班的第二天,单音环去了一趟文化馆,她找到了高庆年说,小高,我送的那个孩子怎么样?高庆年张嘴就说,行,挺好的!单章环听高庆年这么说,还拉开了腔调说,我寻思要不行的话,我就把他领回去,别在这儿占地方,为难你。高庆年说,不为难,为难啥呀,这孩子还真是棵苗子,以前他只是简单临摹的水平,我寻思他画不了石膏几何体写生呢,还不错,是棵苗子。单音环自满地笑了。心中想,我看人不会错的,干红这孩子就是画家的料!
又过了几天,高庆年在路上遇到了单音环,他跨过道就直奔单音环而来,没说话先笑了,说,小单,你送来的那个孩子要飞呀。单音环没明白高庆年的意思,说,飞?怎么个飞?高庆年说,我寻思让他再画几天几何体,谁想到他烦了,一门要去二班画石膏像!单音环担心地说,能行吗?高庆年说,按理说还有不到位的地方,再画二、三十课时的几何体更好些,可是……唉,他画石膏也不错呀,形抓得准,块面关系处理得好。一上手就达到这个程度不容易啊!单音环把高庆年的话当干红妈一学,干红妈无比的高兴和自豪,说,这也亏了你给他找了这么个地方,要不,顶多出息个画箱子画柜儿的画匠。单音环说,还得说小红行,要是不行,不让人撵回来,在那学也学不出什么名堂来。干红妈说,那你觉得他以后能学出名堂来?单音环说,指定的,孙姐,小红这孩子肯定能出息出个画家。人家高老师都纳闷儿,说这孩子基础并不好,进步咋这么快呢?干红妈想了想说,这玩艺不承认“根儿”不行呀?单音环凑近干红妈,逗着说,怎么,姐夫也画画?干红妈说,是,画,尽画那瘦人瘦马大瘦树。那咱放寒暑假,一张接一张地画,可哪儿扔呀,扔个满炕。你说这玩艺怪不怪?小红从来没看过他爸画画,可他怎么就迷这玩艺儿呢?单音环说,“根儿”,真是“根儿”,“龙王爷的儿子会洑水”,你不用教,他骨子里就有那个。过了几年,又提起干红随“根儿”时,单音环有些陪着小心地问干红妈,说,哎,孙姐,姐夫现在结婚的那个女人,在你们离婚之前认识不?干红妈知道单音环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她想说是不是因为第三者插足才导致干红爸和干红妈离婚的。干红妈说,那不是,不是那回事。那恶鬼(指干红爸)的脾气又酸又臭不假,可是他没有那个事儿。单音环停了一会儿说,孙姐,不容易呀,一颗心专属一人,不去看别人难啊!
干红妈知道单音环的慨叹是有来由的。
14
何双富总是来找单音环,比冀占堂来得勤。到了单音环的家,看她没有,就知道她在干红家,就找来了。干红妈是过来人,这个中的缘由她能不知道?人家单音环没结婚你来找人家到有情可原,可是,人家都结婚了,你总来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还没死了那个心?单音环也是,有家有业有男人了,你应该和何双富、冀占堂掰开才是,干什么总在一起恋恋啥呀。干红妈曾试探着问单音环,她丈夫对何双富、冀占堂两个人老去他们家是什么态度。单音环不是没懂干红妈问的意思还是怎么的,说,挺好的呀,有的时候,他们仨说起来,我都插不上嘴。干红妈不相信男女之间长时间接触只是说说话而已,天下没有那么一回事儿。男女密切交往肯定会干出苟且的事来。干红妈最要好的朋友傅桂芝就说,她和哪个男的哪个男的是朋友,干红妈说她,得了吧,那个事儿还大张旗鼓地说?傅桂芝说,真的孙姐,我们只是朋友,没别的什么事!干红妈说,你去跟灶王爷说去,让二十三小年那天捎给老天爷,别在我这儿瞎掰扯!
单音环,看你对象文艺那人有多好?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华有才华,文质彬彬知情达礼的,哪一点不比那何双富、冀占堂强?话说回来了,就是比不上那两个,当初不是你选的吗?你选完了你又后悔了?单音环和何双富、冀占堂两人频繁交往,但她并未因此而看不上文艺,你听她说话、唠嗑还是挺注重文艺的,那咋回事儿?你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天长日久这么下去肯定要生变。干红妈就有心想劝劝单音环。
单音环想办法帮二姨夫卖积压下来的炕席、找人把干红送到美术辅导班这两件事,使干红妈很感激她。单音环为人处事、脾气禀性又很对干红妈的心思,干红妈就把她当成了朋友。但即使如此,劝这类事儿也不好直说。干红妈老早就想怎么策略地说了这话,让单音环相信自己呢?人类最迷是情迷,要迷到那里头,十头老牛也拉不出来!
有一次,干红妈在自家炕上裁剪谁的衣服,单音环在旁边坐着、看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干红妈就问单音环,说,何双富多大了?单音环说,二十五,虚岁二十六,属免的,比我大两岁。干红妈说,二十六了咋还不找对象?
一提找对象,也在旁边的小容子脸呼地红了,就象别人说要给她介绍对象似的。小容子把持不住自己,说,大娘,我先回去一趟,一阵风似地就往出走。由于慌里慌张的,推开门就和走进来的何双富撞个满怀,何双富本能地伸手把了她一下,小容子更羞了,说了声“哥”,扭头就跑了出去。何双富很奇怪,心想这闺女今天咋差辈儿了呢?我和单音环都管孙师傅孙淑兰叫孙姐,她叫大娘,大家在孙姐家遇到,她叫我几回何叔,这怎么突然叫上“哥”来呢?
何双富推门走进了干红家。单音环一看是何双富就笑出了声,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和孙姐正说你呢!何双富说,说我啥?不是给我介绍对象吧?何双富这话的依据就是刚才撞在一起的小容子管他叫了一声“哥”。何双富以为她们在屋里说让小容子嫁给自己,小容子才羞跑的呢。
单音环拍了一下干红妈说,你说孙姐,看双富神不神?咱们在屋里说啥他都知道!
干红妈停下裁衣服,转过身对何双富说,你是挺神,我正问音环,说你都二十六了,咋不找对象呢?
何双富眼睛扫了一下单音环说,找,咋不找?找不到那个可心的。何双富说出这话,又扫了一下单音环。干红妈看到了何双富的眼神,她相信单音环也肯定看到了,也能懂他那眼神儿的意思。干红妈说,那你都想找啥样的,有没有个条件呀?何双富说,啥样的?就象单音环这样就行。何双富说话明显有些打情骂俏了,人家和你正经说话,你整那儿去干啥?这对一般人来说应该是很反感的。但干红妈说,一双鞋还有左脚右脚之分,两个人不可能一模一样,你这是不想让媒婆吃喜糖啊。何双富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妥,他连忙说,刚才只是开玩笑瞎比喻。也看了好几个,真没有中意的。
一提到何双富二十六岁咋还没有对象这个话茬儿,小容子羞红了脸跑了出去,单音环就向小容子背影努了努嘴,干红妈也会意。待何双富说没有中意的,干红妈就说,那你是为重长相啊还是为重工作啊?何双富说,我为重气质、感情。干红妈说,气质?气质很难说,鲇鱼找鲇鱼,嘎鱼(一种鱼)找嘎鱼。你说**和**哪个气质好,要我看**气质好,有派!感情呢?更是没边儿没沿儿的东西,那得处,不处怎么才能有感情?何双富说,那是那是。单音环说,你刚才碰到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何双富说,你说小容子?单音环说,嗯,多好,长得多俊?有红似白的!十八岁,“姑娘十八,一朵花”“弯弯的眉毛,雪白的牙!”何双富说,差得太大了。干红妈说,你二十六,她十八,差八岁,不算差,差十八的也有。“男大八,捧金瓜”!你二十六属免的,她十八,十八,属,属狗的,不犯相。单音环说,孙姐,还有这么个说道?干红妈说,那当然。“龙虎一刀剒,羊鼠终断休,金鸡拒玉犬,白马怕青牛,猪蛇不相让,鸡猴不到头。”这是有说道的。单音环欣喜,说,那我和……和双富不犯相了?干红妈说,你属?你不是属蛇的吗?单音环说是呀,不犯相,你刚才说的没有蛇免怎么样。干红妈说,我刚才说是六大犯相,还有二十四小犯相。蛇免哈、蛇免犯相。“蛇免泪交流”。你和双富两个人要在一起,一天到晚哭哭啼啼,没个过长。
其实,单音环说“我和……和双富不犯相”,她真正说的是“和文艺不犯相”。文艺和何双富同岁,也是属免的,在何双富的面就怎么没提文艺而说的是何双富。可是干红妈一听她说和何双富不犯相的话,还能让不犯相?怎么编,也得编犯相了,让她死了这份心。中国民间关于属相相克相生的说法很多,不同地区的说法也不尽相同,里边为了撮合或拆散婚事不乏胡编杜撰的,只要押韵、说得顺嘴,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行了。没想到干红妈本意是为了单音环家庭好,却无意间给单音环心里戳成了一道疤。许多年之后,单音环对文艺说,要不人说,“蛇免泪交流”呢,我们俩在一起,肯定要以泪洗面……
但是,当时单音环极好地掩饰了自己,也因为干红妈急于让何双富同意和小容子在一起处,就没有研察单音环表情的变化。换句话说,就算她察到了,也不知道文艺和何双富是同岁,都是属免这一层,单音环有变化也是为她和何双富之间犯相而变化,那不正是干红妈希望的吗?
何双富说,孙姐,照你这么说,免犬不犯相了?何双富的意思是他和小容子两个人的属相不犯相。
干红妈说,那当然了,“免犬上高楼”吗!好,这两属是相生之相,两个人要成家之后,那日子肯定越过越好。“上高楼”是什么?富裕日子么!单音环看了一眼何双富,对干红妈说,要不这样孙姐,咱们也不说破这层,反正小容子差不多每天都来你这儿,双富你这些日子也常来,看能不能有感觉。单音环说到这儿对干红妈说,孙姐你不知道双富这人,相对象就要感觉,找感觉,动不动就说没有感觉。
干红妈想了想说,那也行。不过呢,不跟小容子说,我也得和她姑说了,只是别让她姑跟她挑明了罢了,要是不说,那成啥事了?何双富对此未表态,单音环替他作了主,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小容子的姑姑陈家华也提到岁数差得太大。干红妈说,差八岁不算大,更何况何双富也是初婚,也是年轻人。何双富很有才,红旗街道办事处、以及双城镇的大小材料都是他写,岁数小又有文化过两年升个办事处副主任、主任,还是副镇长、镇长也未可知。那人家也好,小容子嫁给他,那不是掉福堆儿里啦?陈家华也认识何双富,追求过单音环也有所耳闻,他在人家单音环结婚成家之后还总来找也知道一些,就把这事儿向干红妈提了出来。干红妈说,那不瞎扯呢?人家他单姨和他姨夫感情可好了,俗语说,“无缝儿不下蛆”。他再怎么着,人家单音环没那个意思,他怎么想有啥用?再一个,他和单音环在一个单位,坐在对面桌,同志之间来回串个门儿也是正常的。何双富以前来的不那么勤快,自从小容子到我家跟我学裁剪他就一趟趟地总来,你没看见现在都不上单音环家了,直接就到我们家?我说他是冲着小容子。陈家华说,能吗?干红妈说,那有啥不能的?咱小容子长得那么俊,哪个小伙子看了不动心?陈家华笑了,说,那就试试吧,就象你说的,咱也不捅破这层窗户纸,让他们先处处。可是有一条,不能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旁边怎么也得有人罩着,小容子不懂事儿,别做下出格的事儿。要成了,倒没啥,不成,让何双富一脚给蹬了,咱不吃亏了?干红妈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咱的孩子,哪能不罩着?
这事才算正式定下来。
接下去的十几天里,何双富来干红家的次数多了。看上去,和小容子处得也挺好的,小容子管他一口一个哥的,他虽然不那么爽快地答,但也应着。小容子就放开了,专门和他去说话,咯咯地铜铃儿般地笑。一屋子人谁都不吱声,唯有他们俩在那儿说。虽然何双富说得少,可是面对小容子爆豆儿的话语,他也应着。干红妈、单音环都认为有门儿。干红妈争求一下陈家华的意见,说怎么样他二婶,我看行吧?就挑开了,让他们俩处吧?哪有当这么多人面搞对象的?你争求一下小容子的意见,看她怎么说?陈家华说,依我看,小容子没什么说的,就不知道人家何双富是什么意见?如果没意见,就定一定——虽然不能象农村那样过头茬礼二茬礼的,也得两家老人相看相看,让亲戚朋友啥的知道知道。干红妈说,也是,我今天就告诉单音环,让她透问透问何双富的话。何双富同意了,小容子又没意见,就让何双富把小容子领到他家见见他的父母,再一起下屯见见小容子的父母。陈家华说,这个社会,两个孩子同意了,家的大人都不会说啥的,哪象咱们那时候了,啥都老人做主?不到结婚那天晚上见不到要嫁的那个男人长得啥样。干红妈应。一大早就去了单音环的家,把意思和她说了。单音环说行,白天我就问,晚上下班就能有准信儿,估计问题不大。
到了晚上,何双富先来了,小容子和单音环没来。小容子没来可能是陈家华和侄女透过话去,侄女不好意思;可是,单音环怎么没来呢?她家有啥事?来人了?过了一会,小容子来了,看她举止言谈羞羞涩涩的样子,干红妈就知道她姑已经跟她挑明了。小容子呆了一会儿自如了一些,她还给何双富倒了一杯水,说,何哥,你喝水。何双富没去接水,对她说,我说小容子,我和单会计都管孙师傅叫孙姐,你管我们孙姐叫大娘,你该管我叫何叔才对,怎么叫上何哥了?干红妈一听何双富说这话,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看小容子以为何双富开玩笑没往心里去,怕再说下去,小容子捧不住脸,就对小容子说,小容子,我有个皮尺在你大姑那儿,你回去,让她给我找找,我好用。小容子应了一声就放下水杯走了出去。
小容子前脚走出去,屋里干红妈就问何双富,说,双富,白天音环没和你说?何双富叹了一口气说,说了,不行,没有感觉。干红妈也有些急了,说,什么感觉不感觉的?!你就是有没有烦恶小容子的地方吧,没有就摊开正式处,处一处不就有感觉了吗?何双富说,孙姐,我……这么说吧,我和单音环处对象的时候,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很有限,而且都是在她的办公室——售票室里,外边随时有人进来。我是说,我们几乎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可是,就有感觉——我第一次见她从楼上洗完头拿着洗脸盆子走下来的时候就有感觉。我的爱就告诉我,就是她!可是小容子不行,她越和我近,我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原来没提这事时,还觉得小姑娘挺好的,怎么一提这事,怎么看怎么不行。我不可能和小容子处,别耽误人家孩子。
干红妈深深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她说,遇不到有感觉的你就不处了?何双富说,遇得到,我身边就有。干红妈急问,谁?何双富说,单音环。干红妈说,可是人家都结婚了,成家立业了呀?何双富说,爱情就为了结婚、成家立业吗?干红妈说,可是,可是,你总来,音环的丈夫怎么想?何双富说,随他怎么想,至今为止,我没碰过单音环一个小手指头——我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伤害文艺。干红妈说,可是……。何双富抢过话说,可是,橱窗里摆着一件艺术品,我不买不偷不抢,我扒着窗户往里看还不行吗?哪家的王法也制止不了我看吧?
当时,屋里除了干红妈和何双富以外,还有干红。他放下画笔专心去听何双富的一番宏论。干红妈看见了,掇了他一下,没好气地说,听什么?!好象你明白似的!画你的!
何双富知道干红妈这是指桑骂槐,说他酸文假醋呢。何双富就告辞走了。走出屋,何双富想干红妈给他介绍对象是假,她的真实意图是不让他再接触单音环,不然不能这么气急败坏。他心里骂,我怎么做,找谁是我自己的事,关你孙淑兰什么事?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何双富从此再不去干红家了。
15
干红他们院上屋的老陈太太是二月十九后半夜去世的。去世前也没有什么大病。白天,她老姑娘陈淑嫒从屯子里来了,捎过来五条鱼,她大儿媳妇晚饭炖上了。老陈太太吃完了,就干咯嗓儿,老姑娘陈淑嫒问她是鱼刺扎住了?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是隔一会儿咯一下隔一会儿咯一下。傍要躺下睡觉时,她说,这鱼做的这个咸,齁死个人。这么提一下,她来劲儿了,竟坐了起来,冲她大儿媳妇就骂,你这是没安好心,想齁死我!齁死我省着碍眼了,你想怎么就怎么了!你就洋蹦(得意)了!老陈太太然后就提她大儿子的小名骂道,你当王八,当你爹头上了!你这王八当的都损种啊!老陈头叹了一口气。大儿子大儿媳都不吱声,更不用说她的满炕孙子了,她的二孙子都**八了。
还是在哥哥家住下的她老姑娘陈淑嫒说了一句话,她说,妈,你得了,你这么骂还让人睡不让人睡?!
到了后半夜,老陈太太又咯了起来,她老姑娘陈淑嫒寻思给她倒一杯水压压咳,把水倒来了,让她妈喝,一看,老陈太太断气了……
老陈太太的尸体平躺在他们家外屋。
老陈太太有好几个儿子、女儿都在外地,家里就发了电报,让他们回来参加母亲的葬礼,因此要停尸三天,等着儿女。儿女们陆续回了电报,一般都说因为工作忙请不下假来,回不来了。陈淑嫒眼睛哭得如个桃似的,不是愤怒恐怕眼睛都睁不开,她恨恨地咒她不赶回来参加葬礼的哥哥姐姐们说,绝户!他们都得绝户了!不得好死!都不得好死!第三天上午,老陈太太被装在一口黑紫色的棺材里葬了。送灵时,老陈太太的大儿媳妇该去,她坚持不去,她不愠不火地说,有儿子、孙子就行了呗,我在家里收拾一下。
送葬的还没等走出大院儿,就听到他们家屋里乒乓三声二踢脚响,陈淑嫒气坏了,知道这是她嫂子放的。家里有横死(自杀或意外灾祸而死)的,才放二踢脚崩阴魂,哪有老人去世放二踢脚的?再说,老太太七十多岁了,是喜丧,你放哪门子二踢脚啊?陈淑嫒就往回走,要找她嫂子说道说道。可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窝过去头,又冲院外走去……
被老陈太太说着了,她死后,她的大儿媳妇“洋蹦”了。以前的日子干红甚至没听她说过话,听到她的声音,就是无论冬夏的咳嗽声。冬天咳得则更重,常能看见她坐在她家的炕上,头顶着墙一声接一声地咳,象气管里有个什么怎么也咳不出来似的,平日里也总是佝偻着腰走路。因为她的气管炎比较严重,单位就不让她上班,让她在家里养病,每月按小工给她开资。她在家里没几天,就找到了他们的领导,说什么也要上班,就是上班也按小工给她开资也行。他们领导说,这你犯得上吗?在家养病多好?她说,在家,我受不了啊,我们家老太太从早骂到晚,撒泡尿的功夫也得骂你几句呀!领导没办法,让她去煮面条。她原来是上灶炒菜的,油烟呛受不了,才下来的。煮面条咳咳嗽嗽的也不行,那么大个锅敞着,你一咳把唾沫星子咳到里边去?她就戴个口罩去煮面条,后厨本来就闷,戴个口罩更闷,呼吸不通畅,一咳就把脸都憋紫了。领导和同事都劝她别干了,她说,我宁可在外边咳死了,憋死了,也不回去!
这回她的老婆婆死了,她的腰一下子就直了起来。二月没过去,天还挺冷,对于一个有严重气管炎的人来说,仍然是个阎王般的季节,但是她却神奇地不咳嗽了,就咳那么几声,也是一下子就把那口堵在气管里的痰咳了出来,一下子吐出去,让别人听着都挺痛快。她因为气管炎一声接一声地咳,年前就不抽烟了,可老婆婆去世后,她又捡起烟有滋有味儿地吸了起来。
老婆婆去世以后,她到外边去串门儿到的第一家是干红家。
干红妈一看她来了,连忙让座,对干茹说,快点快点给你大娘倒杯热水,热乎热乎省着咳嗽。陈大娘说,这几天好多了,凉着点儿也不咳嗽了。干红妈说,那你吃偏方了还是吃药了?陈大娘说,我啥也没吃,没有气受了,气管也顺畅了。干红妈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人家里的事,别人不好说三道四的,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究竟是咋回事,谁能知道?再者说了,老太太去世了,千不好万不是,也不兴讲究(议论)死人。干红妈就把话题岔到别处,说着说着,就说起了老爷子——老陈头。说老太太去世了,老爷子怎么样?陈大娘说,能怎么样?我看该吃吃该喝喝,啥也没耽误,只说了一句,人人都得有这一天哪,早一天晚一天罢了,还叹了一口气,再就没啥了。干红妈说,你们那老爷子可是能看开事儿,精明着呢?陈大娘说,精明?拉到炕上好几回了。干红妈惊讶,说,那是坏肚子不赶趟了?陈大娘说,不赶趟?啥闹肚子不赶趟?拉到褥子上都不知道,磨磨一身!干红妈更惊讶,心想他这是大小便失禁,人到这份儿上了,那也快了,去年他干姥爷给他的那个小油纸包不知他看了没有,那里边到底是啥呢?要这么看,老陈头欠他干姥爷的钱、物看来是还不了了,到阴间再算吧,或者下辈子再还吧。
两个人正说着话,前院陈挑水给干红家送水来了,干红妈就去给开门。陈挑水把一挑水倒进缸里,说前院老孙家急着用水,下一挑就给他家挑了,今天给你家先送一挑,先用着,明天多挑来两挑。干红妈应着,但心里不太高兴。待陈挑水走了,就对陈大娘说,回回别人家急等着用水,我家啥时候也不急!反正除了不挤,要挤先紧着我家挤,这晚上都不敢洗个衣服啥的,要洗衣的话,明天早饭缸就见底儿了!陈大娘说,他给你们挑一挑水多少钱?干红妈说一毛五,我们吃老李井房子家的机井水。陈大娘在鼻腔里哼了一声说,你就知道他挑的是老李井房子家的水?就不兴他打的笨井的水,用家什把上边的草沫子啥的撇出去,当机井水给你挑来,你知道啊?那不一挑水多挣五分钱吗。干红妈正生气陈挑水总为了别人家不给她家水缸挑满水,听陈大娘这么一说,就迎合说,你寻思咋地,他干不出来呀!陈大娘说,那算了,让我家那个傻子给你挑吧,陈大娘指的是丈夫陈大虎。干红妈连连说,不用不用。陈大娘说,那有啥,他呆着也是呆着,呆了一身肥肉,让他干点儿吧。干红妈听陈大娘说这话的意思是陈大娘好象让她丈夫陈大虎给自己家挑水不收钱似的,更说不用了。干红妈不敢沾陈大虎的边,见他面他就东一口西一嘴地跟你说个没完没了,尽说些虎话,使你哭笑不得,所以,陈大虎收钱不收钱干红妈都不愿意让他给挑水。
可是,第二天早上,干红妈刚打开门不久,陈大虎就把一挑水给挑来了,而且挺怪的是这回陈大虎居然没南一句北一句不着边际地乱说一气,而是把水倒进水缸里,没头就走。干红妈问了一句,大哥,还给谁家挑啊!陈大虎说,王司机家。干红妈心里明白些了:老陈大老娘们儿(陈大娘)这是老婆婆一去世,有了心劲儿了,这是要多挣钱奔日子啦!
16
让干红妈猜中了,陈大娘真是这么个心情:老婆婆在世的时候,她是一天天地挨日子,一种活到哪天算哪天的心情。你想提出干点啥?不管对错只要是你提出来的,肯定会遭到一顿痛骂!这回她死了,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块沉重的磨盘粉碎了,自己可以舒展开腰身了。他们家也不富裕,两个人上班不假,但都挣得不多,一顺水六个小子,大的都二十六、七岁了,被下放到农村。在哪儿也好,不该娶媳妇了?老头、老太太手里都有钱,有多少,她不知。但感觉上是不如以前那么出手阔绰了。这事儿不用寻思,明理:没有进项,就吃老本,不是花一个少一个?她知道,老头儿老太太抠得厉害,想让他们多拿出几个钱来,那比割他们肉都疼。老太太烦人是她那张嘴,而且只针对自己,对她孙子还是行的。如果老太太活着,大孙子结婚能拿出千八百的,可是老爷子就不好说了,那抠的,家里家外没有不知道他的。所以,不要打他的主意,想法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吧。怎么增加收入呢?西屋王禄、陈家华两口子找到了路,冬天人家两个孩子光是捡粪就挣了二百多块,实际上可能都不止这么些。王显仁王显志哥俩冬天捡粪的时候她知道,她的二小子陈德禄三小子陈德喜都跟她说过,也要去捡。只因她说了一句“那就试试”吧,让老婆婆把她骂得狗血喷头,除了不提这个话茬儿,提起来老太太就踮起屁股骂她,达半个月之久。如果不是她说了那句话,兴许还真能试试,就是老婆婆嫌埋汰嫌臭,“不把孩子往好道领”,也不会骂那么凶。
王家捡粪捡着了,你看人家捡粪买了机器(缝纫机),这回做上了外件儿。今年冬天也让孩子捡,猫冬没农活儿了,让老大也回来,三个孩子一起捡,那不比王家的两个孩子捡的多?但这是明年冬天的计划,今年的冬天还没过完呢,还早呢。
于是,陈大娘就先琢磨起她丈夫陈大虎。
陈大虎学前院陈挑水打起了挑水的主意,是他父亲老陈头出的。陈大虎在南街大车店打更没什么事,安排他一个工作完全是因为这大车店原来是他们家的,公私合营后,他们家吃股份,名义上吃股份,始终也没分到钱,也就算安排他们家陈大虎一个人的工作。陈大虎是虎、就是傻,也不是黄傻子、姜傻子那种傻,而是精神上有些毛病,嘴里总是叨唠叽咕地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他这种人安排他干啥?打更吧,只有打更。反正每天打更的也不就他一个人,他去那儿只是睡个觉,睡醒了,就早上了,他就回家了,一整天都没什么事。不倒班儿,整个白天都在家呆着,不给他找个营生,整天见谁捞着谁和人家没完没了地说、怨、骂?所以,他父亲就让他学前院陈挑水,给别人挑水挣钱。心想这是出力气的活儿,他还干不好?不要挑多了,把住三、五家,一家一天两挑水,一挑水挣一毛钱,一天就至少挣六毛钱,一个月还多挣十八元呢。可是他见谁和谁叨咕起就没头儿了这个毛病谁都烦,知道他这个毛病的人家压根就不让他挑,不知道的,挑了几天,人家也给他几块钱之后,就辞了他了。
陈大娘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也不去管,话说对说错都得挨老太太的骂,管那干啥?陈大虎每月开资都交到他妈手中,挑水挣来的钱也交给他妈,挣钱不挣钱也不关她啥事。可老太太一去世,情形就变了。老太太去世没几天,陈大虎就开资了,他把钱拿了回来,想要交给他爸,让她一把手夺了过去,说,你们老陈家兴女人当家,老太太死了,我来掌管钱,我当家!老爷子卡巴卡巴眼睛没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陈大虎说,愿谁**当家谁当家,当家好啊,满州国倒了,先抓当家人,大车店着了一把火先问经理,经理啥也不是,是马粪蛋子里外发烧,谁愿意去收粪谁收粪,我不管,那玩艺也不当饭吃……
从陈大娘结婚到现在,她头一次尝到当家的滋味儿,感觉很好啊!她心里话,我可不象那个窝吃窝拉的(指她婆婆)当那个家,你看我当出个样来给你们看看,发家不发家我不敢保证,起码不能象现在这个日子过得这么窝囊!怎么说也曾是个大户人家了的,你看看现在这个样子,全院八家,哪家能比得起?上顿大饼子咸菜圪垯,下顿大馇粥咸菜条子,十七、八的大小子穿得补丁摞补丁的,就差没露屁股了!
陈大娘开始编织起发家致富的梦了。
让孩子冬天捡粪那是后话,当前先让这个“虎Bī”给人家挑水。为此,她拜访了干红家、单音环家、王玉兵家,甚至周大伯和宋丽文家都去了。其实她去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年月吃雇人挑来的水,是一种时尚或者身份了。你象王玉兵家,就算你王玉兵有时出车拉货几天不回来,可你那后老婆蔡明年轻力壮的,挑两挑水能咋地?你还雇人挑水?宋丽文家有她丈夫杨亚林,裤裆里的那个东西不好使,可是肩膀头好使,挑水没问题,她也雇起了陈大虎挑水了。还有就是可自己挑水也可雇人挑水的,也雇人挑水吃了。比如王禄、陈家华家以前困难,王禄腿病犯了,挑不了水,陈家华列列勾勾(强撑着)地去挑,也舍不得花那一毛钱。现在孩子冬天捡粪挣到了钱,买了一台缝纫机扑拉开做上了外件儿,在陈大娘攻关下,也雇起陈大虎给她们家挑水。
这里边有一条,陈大虎得是别磨叨,要逮谁跟谁磨叨,那谁也受不了。陈大娘明白这一点。陈大娘也明白自己丈夫那个毛病是一阵一阵的,而且,急着让他干什么,他心中有事,不犯那毛病,她就居家指挥,使她丈夫送完了这家就赶紧地送那家,送完最后一家让他赶紧往自己家挑两挑,家里急着等水用。
陈大娘一口接一口咳嗽喘的时候,单位领导让她呆在家里她不干;待她不咳不喘的时候,她却请了病假。领导不明白。实际上她就是要扳正一下她丈夫,把这顺序给他安排好,让他养成习惯,好能长久地揽下挑水这个活儿。
陈大虎已经揽下五家挑水的活儿,每家每天至少两挑,挣两毛钱,五家正好一元钱,一个月是三十元呐。陈大娘心中惊喜,哎呀妈呀,真不少啊!
17
金昌英来到吉林蛟河找索子栓。
金昌英怎么知道索子栓住哪儿呢?原来,索子栓在正月十五双城佟柯屯赶场子那次把脚崴了,没能上场。演出的时候,他拐着腿在看戏的人群里。县委书记苏加宏和金昌英的一番话,他在旁边听到了。听到苏加宏让金昌英在农闲的时候汇演,又看出来这两个人的身份不一般,就找到了金昌英,自我介绍后又把自己脚崴了不能上场的情况对金昌英说了,他说,大哥——我不知道你的官职,就叫你大哥吧——我索子栓在东北二人转是有一号的,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吱一声,天上下刀子,我顶着锅来!金昌英被索子栓这句话感动了,当即要下了索子栓的住址,说,我指定能找你。“索子栓”我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我是佟柯屯大队那个公社的书记。这次搭场子,县里挺重视,刚才坐车走的那个是县委苏书记。搭场子的事儿以后少不了。今年夏天挂锄的时候,我就得搞一台汇演,我肯定得麻烦你们这些文艺界的朋友。索子栓说,我有眼无珠,和你这个公社的大书记称兄道弟的!金昌英说,没什么,这挺好的,我还怕和你们称兄道弟的你们不乐意呢。两个人就谈得很投机。
苏书记让在农闲时搞汇演,那就一定要搞。不仅搞,还要搞好,搞出个样板水平,整出几条经验来,象报上登的大寨一样,也上报纸、广播,那时候可就妥了!
搞出规模、水平,靠前进公社的农民肯定不行,让他们看还行,让他们演?哼,棺材里躺人儿——连门儿都没有!还就真得依靠那些二人转的演员,比如索子栓那帮人。但这里边有个问题,夏天农闲时的汇演,可不比正月十五元宵节搭场子。苏书记那意思分明是各村儿各屯儿、公社里的人来演,要不,怎么叫汇演呢?前进公社这一堆儿一块儿的人演不好,我还一定要演出个样来,那怎么办?那就得提前下手到哪儿挖几个人过来,下屯子去教,教不成,到时候,靠挖来的人也要撑起局面来。那些请来的二人转演员,不知道的,就说是农村的,前进公社的农民,也差不哪儿去。
金昌英本来想等天气转暖,他再去找索子栓,又一想,不行,得提前整。苏书记说自己在扩大肥源方面的工作做得细,之后他多次表扬自己的工作细,那咱啥事就真得往细里做,一步步考虑好了,提前就着摸(动手)上,去做了,才能发现哪儿有漏洞,所谓工作细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金昌英就在春寒料峭之际来蛟河找索子栓。
之前,金昌英给索子栓发了一封电报:“你若在家回我,我将去你处。”索子栓马上回了封电报:“恭候大驾”。临上火车,金昌英把他到蛟河的时间车次用电报发给了索子栓。所以,金昌英下了火车一出出站口,就看到索子栓在人群中向他招手。和索子栓同来迎接金昌英的还有个姑娘,长得特别媚人,叫小桃儿,索子栓说是他表妹。
索子栓叫来一辆毛驴车,三个人上了车。车把他们拉到一个郊区样子的地方,在一个瓦房四合院门前停下来,索子栓说,到家了。金昌英说,你家?索子栓说,我家,这些年东奔西走就挣下这么座宅子。金昌英说,这就相当不错了,象我们这些挣死工资的,猴年马月也挣不下这个宅子。索子栓说,你们还要挣它干啥,啥都国家给,挣工资铁饭碗,哪象你兄弟似的,有一顿没一顿的?
两个人说着话,就进了院子。院子不很大但干净利索,进屋的台阶两旁栽着一排榆树苗儿,虽然还没有返青生叶,但那密密匝匝、枝横交错,外围又修理得整整齐齐的样子,透出一种工细雅肃的气质来。院内有方形石桌和四个圆鼓形的石凳。这在夏日的早、晚往那儿一坐或下棋或品茗真是个好地方。离石桌五、六步远有个用青石砌起来的水井,旁边放着一个木质的水桶,系水桶的绳子隔一拃远系一绳结,就象舞台布景一般。金昌英正忙着眼睛看,忽然传来一句二人传:“观南斗南斗飘飘不能舀水,观北斗北斗勺勺不能添锅”金昌英去寻,见是一只笼子里鸟儿在唱,就说,哎呀,你们家的鸟都能唱二人传?索子栓说,这是学舌的八哥,小妹总在院子里练唱,被它学去了几句。金昌英扭过头去看小桃儿。小桃晶莹剔透,一枝沾满晨露的花儿一般。金昌英说,小桃儿唱得一定不错。小桃儿说,刚学五、六年,照索哥哥差远了。她这一句“索哥哥”说得莺歌燕语,使人听了无不心疼她。索子栓说,小妹的功夫是“一套挂”,作、念、唱、打样样精,尤其是乐器乐理更是有一番造诣,金兄你进屋看看便知,屋里有十四、五样的乐器,哪个拿起来她都能弹奏。金昌英说,走,看看去!
三个人就进了上房。进了门向西屋拐去。进了西屋一看,迎门的墙上果然挂着十多把乐器。金昌英不懂乐器,他看了一圈儿说,我不懂乐器,这里边有月琴吗?小桃儿温软地说,有。金昌英说,你弹月琴怎样?索子栓说,金兄让你说着了,这月琴呐,京、评、豫、楚、锡、桂这六大剧种用它配乐,咱们二人转还真用不着它,可是小妹专喜这月琴,我一眼照顾不到,她就弹拨起月琴来。金兄也喜这种乐器?
金昌英好象陷进什么里边,他想到据说苏书记苏加宏会弹月琴。
金昌英嗯嗯了两声,才说,我在收音机里听过,分外好听。索子栓说,来来小妹,给金兄弹上一曲!小桃儿也不说什么,从墙上摘下月琴来,坐在屋里的一把椅子上,左腿搭在右腿上,拿起个拨片,轻嘘了一口气就弹了起来。小桃儿弹的是月琴名曲《江南三月》。随着小桃儿的拨按,江南之春扑面而来,索子栓眯起了眼睛,手指头一顿顿地打着拍节,整个人陶醉其中。金昌英不懂,他看一个弹的,一个听的,那么的迷,就知道这一定是非常好的上上之曲,苏书记要是听了,一定会满意,就不由自主地说道,好!一定满意!
金昌英这一声“好”,太响了,惊醒了两个人:小桃儿停止了弹,索子栓停止了听,两个人都去看金昌英。
金昌英感到自己有些失态,就想掩饰,又一想,算了,竹筒子倒豆子,痛痛快快地把自己来蛟河想法对他们说了吧,迟早得说。就说,兄弟、小妹,我这次来呢,是来请你们来了。索子栓说,我知道,何时演?金昌英说,不是演不演——我请的不是演员、艺人,是请老师来了!二人还不懂,相对而视,又用眼睛问金昌英。
金昌英赶忙说,汇演呢,要到夏天挂锄的农闲时节。但按我们县苏书记的要求,演员要用我们公社的人,所以呢,我提前下手,从你们这边请师傅过去,到各大队去相相人,教一教他们。索子栓说,到挂锄?几个月的时间,教出能唱整台戏的?金昌英明白了索子栓的意思,说,不要紧,教个短的、小段的。索了栓说,金哥,那也不行,咱这二人转呐,可不是几个月的功夫就能规拢出个角儿的。金昌英说,不要紧不要紧,哪怕让他们唱个十句二十句的也成,是那么个意思就行。索子栓说,那么唱,怎么能成一台戏呢?金昌英说,不要紧,不要紧,大戏由你们来唱。索子栓说,这样……可是你们书记不是要求用你们公社的人吗?金昌英说,那不要紧,我说是,谁还能跟我扳正扳正说谁谁不是?实在不行,你给我们找几个来,我给他(她)调到我们公社去,编制在公社机关,发工资,以后转成干部,捧铁饭碗,行不行?索子栓说,那赶情好了,你这么安排肯定有人肯去。索子栓说到这里,对小桃儿说,小桃儿你去,你去没问题,你年轻,又全面。
金昌英搞东北的“社戏”,搞汇演,就是为了讨苏加宏苏书记的好,小桃儿会月琴正对苏加宏的口味,小桃儿一定是要弄去的。听索子栓的这番急切的话,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以他官场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性,他不仅没有一口应承,反而说,刚才我想过了,但是,但是小妹不象咱们东北人,往那儿一站,说小妹是我们公社的,你说谁能相信?你还是给我找个一看就是东北人的小姑娘,但是,必须会月琴,长得俊的,我一定找这么一个人,满东三省我也要挖到。小妹的事,以后再说。索子栓说,让小妹打扮打扮吗,呆上两、三个月,自然就象东北人了。金昌英一笑,没说什么,并没松口。索子栓也不便再顺着这话说下去,就说,这样,我把蛟河的几个年轻的二人转演员给你找来,你选一选,不行的话,我再发动我在外地的师兄弟帮你选选。金昌英应。
索子栓走出去,屋里只剩下金昌英和小桃儿的时候,小桃儿把月琴挂在墙上,身子背着金昌英说,金哥,你说的“以后”是什么时候?金昌英说,找机会吧。问题是你这张脸一看就不象我们东北人。小桃儿说,那我以后这张脸也不能变啊?金昌英叹了一口气,以后也得费劲儿,方方面面的,我得能交接下去。小桃儿说,我能过去,不演戏也成,干点别的、不抛头露面的,不行吗?金昌英听了心喜。心想,她也如此急切,就好办了,但他没吱声表态。小桃儿看他没言语,扭身就出去了。
一会儿,小桃儿又进了屋,拿过来沏好的一壶茶,给金昌英倒了一杯之后,说声金哥,喝茶,就又转身出去。金昌英看小桃儿到了西厢房。西厢房早就有切菜的声音和飘出的炒菜的香味儿,那里有人在炒菜。金昌英知道小桃儿可能去帮厨。
其实,金昌英不仅认为小桃儿可用,他还馋小桃儿。小桃儿的身影、面容在金昌英的眼前挥之不去。在电影里也没见过这么姣好的女子!她是索子栓的表妹?难说,索子栓也是清秀一派,要说他有南国身架还是有人相信的,但是,一个南方人能在东北把二人转唱出了名?不可思议。这帮唱戏的,看不准猜不透。
小桃儿从西厢房里出来去院中的那口井中打水,金昌英赶紧把身子影了起来,算计着小桃儿已然背对自己时,才闪出来,看着小桃儿的背影。小桃打水。小桃一节一节地把那只水桶往井里放,扭动一下腰肢,把沉下去的水桶盛满了水又一节一节地往上提,美!是戏!太美了!要把小桃拥在怀里,那也没白活一回!
小桃儿打好一桶水倒在她从厨间拎出的一个桶内,一只手拎着那盛满水的桶,挣着身子的平衡往西厢房走,未提桶的那只胳膊往后一摆,她那结实丰满的**的线条就勾勒出来了,虽然是在棉袄的包裹下也是毕形毕现的。金昌英立刻把小桃儿的棉袄扒了下来,把她扒光了,她就那么光着身子,提着桶走。
金昌英心脏狂跳,心血喷涌!恨不得跳出去,一把把小桃儿搂过来……
索子栓回来了,领来了两女一男。女的都二十多岁,一个叫红手巾,一个叫花绢;男的三十多岁,叫车前子。金昌英开玩笑说,咱这还有一味药?车前子说,我能清热、明目。看了我的戏败火。大家哈哈笑。索子栓就张罗着放桌子吃饭,说,给金书记接风洗尘。
饭桌放在东屋,是地桌,大家都放开腿坐在椅子上。这对于用惯炕桌的金昌英来说,还有些不习惯,但却是比盘腿坐在炕上吃饭舒服多了。桌子放好,小桃儿和另外两个姑娘就从西厢房往上房东屋端菜。金昌英不经意地往西厢房看了一眼,顿时吃了一惊,因为从西厢房屋里走出一个人,酷似小桃儿!年龄稍大一点儿,这一定是小桃儿的姐姐!她姐姐有点怪,总是躲躲闪闪的样子,脖子上还围一条围巾。在西厢房下厨的应该就是她。可是,厨间一般都很热,还用得着围一条围巾吗?姐俩儿都在索子栓这儿,她们和索子栓到底是什么关系?真是表兄妹吗?
菜摆齐,大家都上了桌,只有下厨的小桃儿的姐姐没有来。索子栓拿出两瓶酒,一瓶德惠大曲,一瓶是瓷瓶装的,上边贴个红签,写着“女儿红”。索子栓指着这两瓶酒问金昌英,说,金书记,你看你喝哪种酒?金昌英伏下身去看那两瓶酒。索子栓说,这瓶德惠大曲是54年的,今年正好十年头儿上,这瓶女儿红不知是哪年出的,反正在我家里已经,已经,小桃儿,多少年了?小桃儿说九年。索子栓说,对对,九年,小桃儿才这么高,瘦得就几根骨头。金昌英看看小桃儿,他想不出“瘦得就几根骨头”的小桃儿是什么样子。金昌英说,女儿红听说过,没喝过。索子栓说,这可是几千年前就有的酒了,是南方的米酒,要不咱先喝这瓶女儿红?金昌英说,好,就喝女儿红。
小桃儿就开瓶斟酒,把酒斟完,就喝一杯接风酒,然后吃菜。又有索子栓以地主的身份敬金昌英酒,别人陪着。这两杯酒喝完,金昌英就回敬了在座的一杯,说了一些感谢盛情款待的话,然后,就把这次自己来蛟河的目的说了。当然,和对索子栓、小桃儿说的有所不同的就是,里边有了对应他这个公社书记身份的官话。说完,车前子敬酒,敬完,自我介绍了一下自己;跟进就是红手巾、花绢。到小桃儿了,小桃儿却不提杯。索子栓说,小桃儿,你敬金书记一杯。小桃儿莞尔一笑说,金大哥我敬你吧,你也不一定喝整杯,女儿红这种酒后劲儿大,看伤了身子。金昌英说,就凭你这句“金大哥”,我的头掉了,也一手拎着头,一手往头上嘴里干满这杯酒!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大家说,好好,金大哥好酒量!大家就不再叫“金书记”了,一齐声地叫开了“金大哥”。
小桃儿只抿了一口。自喝酒开始,她也没有满杯喝过。
头一次喝酒,不知道什么路数,彼此都绷着点儿。金昌英知道她每每不清杯,也不去说什么,只是把喝净的酒杯,倒悬在空中,展示给一桌人看。其实,这是酒桌上的一种语言——你们看,我一饮而尽,你们怎么办?大家就跟着喝,喝完也展示。第一杯小桃儿就没喝净,那两个姑娘喝净了。第二杯红手巾也没喝净,第三杯红手巾和花绢两人跟着小桃儿一起,都没喝净。金昌英手中的杯没放下,那么肘拄着桌面,举杯在眼前,看着小桃儿。小桃儿说,金大哥我真不……我索哥哥可作证……我要……我就……
金昌英说,你要有诚意,你就喝了这杯,这杯可是你敬我的,难道你是半心半意的?索子栓说,对,小桃儿不论怎样,你敬金大哥这杯酒怎么也得喝了。车前子一旁说,就算那是敌敌畏,也就当殉情了。小桃儿还是面有难色。这时,外边响起了一阵月琴的声音,那琴第一下就拨得很重,接下去又急,而且一下比一下急,如奔马如山洪如急雨如大风。金昌英侧耳去听时,只见小桃儿举杯一饮而尽,脸呼地就红了,眼里甚至出现了闪亮的泪,她把酒杯放下就伏在桌上。
金昌英愣了,说,这这,小桃儿姑娘这么不顶酒?我,我罪过!索子栓说,没事儿没事儿,金大哥,她只是没喝过酒。咱谁第一次喝酒不是这个样子,没事儿没事儿!索子栓刚说完,小桃儿就抬起了头,一张脸如一朵桃花儿,大家惊艳不已。索子栓说,你看看,我说没事儿吧?小妹,要紧吗?小桃儿摇了摇头,看了大家一眼,笑了——天呐!她这一笑,真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呀!这辈子你所没见过的,可能就是小桃儿的这酒后一笑!小桃儿这一笑不穿透你的心,你就不是人!
金昌英忙想掩饰肯定很狼狈的自己,急中又找不来什么,就问,刚才是谁在弹琴?索子栓说,是小妹的妈妈。金昌英说,啊,小妹的妈妈弹得也这么好。他心里还这么想:这么说在西厢房做饭菜的至少是两个女人:小桃儿的妈和她姐姐。
……金昌英喝醉了。他们喝完那瓶儿“女儿红”,又把那瓶“德惠大曲”也喝了。究竟喝了几杯,他也不知道,究竟那三个人何时走的、他是如何在西屋炕上躺下的、怎么脱的衣服,也不知道,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
金昌英醒来的时候,窗外一片白。尽管屋里闭着灯、窗子有窗帘挡着,但是满月的盈光尽情地倾洒进来,屋里很亮。在这亮亮的月光中,金昌英看见,靠墙站着一个人,他一惊,问,你是谁?那人说,小桃儿。
对视片刻,金昌英向小桃儿伸出了双手。小桃儿轻轻地走来,走近金昌英时,稍有迟疑,还是投入金昌英的怀抱。
……过后,金昌英拥着小桃儿说,为什么,这是?小桃儿想了想说,为了活着,好一点儿活着。
18
在文化馆美术辅导班里,干红把阿里亚斯画完了,给高老师看。高庆年露出欣喜之色,指出他哪儿画得还不到位。干红改完,又拿去给高老师看。高庆年看着,点着头,又去看干红。干红明白高老师的意思,他知道高老师很赞许他,象高老师对单音环说的似的,没想到这孩子刚上手就画成这样!
干红把这张被高老师首肯的阿里亚斯素描拿着,去找冯小海。出了正月冯小海就到冯小刚家去了。干红去学画画期间也找过他,都未归,现在该回来了吧。他要把自己的画给冯小海看看。画上素描之后干红才知道,比较素描,自己以前画的那玩意根本不算什么,连冯小海画的那些都不行。他要把自己画的给冯小海看看,劝说小海也去县美术辅导班学习。
冯小海还是没有回来。冯小海的妈也认识干红,就说,你老来找我们家小海是不是有啥事呀?干红说,我寻思让小海去县美术班里学画画,我也在那儿画,可好了,他再不回来,就不赶趟了,一开学,辅导班就结束了。小海妈说,那也没法儿,他不回来咋整?说着就急匆匆地往毛楼(厕所)走去。
干红挺失意,卷着他画的那张素描往回走。往院里走的时候,王慧叫他,他去寻。王慧在她家的院里,她扒着杖子缝儿在叫他。干红凑过去问,干啥?王慧说,你家谁在家呢?干红说,都在,今天星期日。王慧想了想说,那你往刘酸菜那边走,俺有话跟你说。干红说,嗯哪。转过头就要往刘酸茶那边走。王慧在里边一跺脚说,你先别那么急,把你手中的那个东西送回去再走。干红又停住了脚步,嗯哪一声,又往家里走。
干红到了家里,把那张素描放下了,就要出去,又止住了。心有些跳,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干红妈问,小红,你咋地啦?干红说,我没咋地。干红妈说,那你咋那样?干红说,我咋样了?停了一下,干红妈又问,刚才你干啥去了?干红说,我去老冯家找小海去了。干红妈就没再问。
干红偷看他妈一眼,见妈又去干自己的活儿。妈把酱块子从外屋搬了进来,刷去上边的灰,要重新包一下。双城人家家做大酱。一般都是过了正月把黄豆烀了,烀烂之后,在锅里用菜刀大致剁碎,然后做成小孩枕头大小的酱块子,用纸包好,放在阴凉处革(低温发酵)着,到四月,赶个“金日”,把上边的灰和白斑甚至绿毛刷去。刷干净后,再把酱块掰开,放在酱缸里下酱。柏杨知道有酱,并抓住酱在缸里不流动、不交流这一特性,说中国文化是“酱缸文化”,实在有些偏激。如果把酱放在一个溪流中间让它流,那餐桌哪里还有一碟喷喷香的酱了?要是把你家酱缸里的酱,隔三差五地舀出一碗倒在别人家酱缸里,再把别人的舀来倒在自家的酱缸里,那可乱套了,味儿也不正了,吃不出谁是谁家的酱了。文化也是如此。文化流动不流动是相对的。历史上哪个民族文化都没有被绝对禁锢于一域的。想当年慈禧老佛爷那么捂着盖着,捂住了盖住了吗?但你要让一种文化以流动为它生存的形态,也是不现实的,比如美利坚合众国,那是个典型的移民国家,但是它的文化具有浓烈的美国味。你非洲文化去了,你欧洲文化去了,你亚洲文化、澳洲文化去了,只要你落在那块土地上,就免不了带有美国味儿。比如你看唐人街舞狮子,你仔细探究一下,那还完全是中国舞狮文化吗?不是了。琢磨来琢磨去,你就能感到一种美国文化的味儿。其实,我们享受各地文化带给我们的愉悦,恰恰是因为它鲜明的个性。
柏杨太偏激、绝对化了。柏杨其实不懂大酱。怎么下酱,他老人家更一无所知了。
正月就做酱块子,是利用那个季节的低温特点。开春儿了,你要准备下酱的时候,把酱块子的纸包打开,你看那酱块子都是七裂八瓣的,革好的,上边是一层白虚虚的毛儿,有霉变的,就有一圪垯一块的绿毛,有绿毛就要刷去,往深里抠。把发绿发黑的地方都抠去才行。一般来说,从正月做下酱块子一直到四月要下酱的时候才能打开清洗,可是,干红妈包酱块子的纸有问题还是别的原因,纸都裂开了,就要重新收拾、清洗一下。两个多月后才能下酱呢,到那个时候再想着清洗的话,怕是全部生出绿毛、霉变了。
就这样,干红妈就多忙活了一遍。
干红觉得差不多了,看妈和家里人不注意他,就走了出去。他前脚走,干红妈就对二女儿干茹说,小茹,你影在后边看小红干啥去,他今天挺隔路(与以往不同)的。干茹应着,把妹妹干文交给大姐干杰看着,就下地穿鞋跟了出去。
干红走出去,径直往刘酸茶那个方向走。他刚拐过陈挑水家,就看到王慧从她家的院子里走了出来。他就紧着往前边走,他想,走到孙双儿家后院时,道北那家有个土墙围成的大院儿,那土墙有一人多高,他停在那里等王慧,那自己家院儿的人就谁也看不到他俩了。
王慧一拐过那土墙,干红一下子站了起来,王慧一闪身,吓一跳,说,俺的娘呀,你吓死俺了!干红说,你没看我在前边走?你还害怕?王慧用手捂着胸口,喘着。干红说,你有啥事?王慧说,你等俺把气儿顺匀了!干红就不吱声了。等了一会儿,王慧说,你今年夏天上学,上哪个学校?干红说,不知道,得去二小吧?咱在这儿住的,不都得去二小吗?王慧说,那不一定,俺听你妈说,你三舅在五小当校长,你不得去五小啊。干红说,不知道,我妈没说过。王慧说,你亲舅吗?干红说,不是,是亲叔伯舅,我亲舅在二中当校长。王慧说,啊,亲叔伯舅?那也备不住(可能)把你送五小去。干红说,不知道。谁知道了。我又不是考不上小学,非找我三舅走后门儿?王慧说,对,你不去五小,就去二小。干红说,二小咋地呢?王慧说,去二小,咱俩不是在一个学校吗?干红说,能分到一个班吗?王慧说,分什么一个班?俺过两天开学就上学,跟一年级下半届(下学期),你再上学时是一年级,俺就是二年级了!干红看王慧的那个样子就说,那你不会不上?到暑假过后,咱俩一起上?王慧说,人家不让!干红说,你爸不让?王慧说,我爸的脑袋现在长在人家脖子上了!干红这才知道王慧说的那“人家”是指她继母蔡明。王慧经常说她继母蔡明对她如何如何不好,烦她之类的话。干红说,那她为啥非让你赶紧上学呢?王慧说,硌硬(烦恶)俺呗!她说俺在她眼前一晃就闹心。王慧说到这里,非常愤怒,同时,眼圈里噙满了泪水……
没过几天就是三月一日开学了。王慧插入小学一年级下学期上学了。去年她母亲去世,她在家里看弟弟、妹妹自行休学了半个学期。人家上学都是兴高采烈的,她却是郁郁寡欢。临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到了干红家,跟干红说,明天俺就要上学了,那样子象是和藩远嫁,或是永远离别似的。所以,2010年底干红和王慧坐在一起的时候,干红说,你呀,非常、很、最早熟。王慧装作惊乍地说,我怎么早熟了?!干红说,八、九岁就有迷恋男孩子的形为。王慧说,你可别臭美了,迷恋你?你以为你是谁?贾宝玉?姐姐妹妹都爱你?我觉得小红你呀,非常、很、最自恋!干红哈哈大笑说,这么说吧,64年你九岁,就知道和一个男孩儿约会,不是早熟是什么?
……王慧上学了;小海仍在小刚家没有回来;小英子也不是去哪儿了;县文化馆的学习班结束后,再也没来找他,他还不知道小英子家在哪儿——干红以往的几个主要玩伴都不能和他玩儿了。学校开学了,县文化馆的美术辅导班也散了,干红只好和妹妹干文在一起,肩负起看着妹妹的任务。妹妹原在干姥家,让干姥看着,干姥、干姥爷以及干老舅、老舅母一家搬到农村之后,干文就回来了。干姥的意思把干文带到屯子去,到寒暑假,大姐、二姐放假了,再送回来,开学了再送到屯子去。干红妈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快到开学了,妈问干红,说,小红,这个学期你在家看你妹儿吧?干红说行,正好我也没谁玩儿了。妈说,不是你和你妹儿玩——你妹儿陪你玩儿,而是你看着你妹儿——你能行吗?干红说,行,咋不行?二姐干茹说,小红长大了,长成大男人了,都知道象大姐一样约会了,还照看不了老妹儿?大姐追打二姐,急头白脸地说,谁约会了谁约会了,你说谁约会了?!干红却不知道二姐说的啥意思,心里还想,大姐有必要急吗?约会?约会是咋回事?大姐和谁约会了,我又和谁约会了?
大姐、二姐上学,妈上班,干红就和妹妹干文在家。妈的意思是让干红就看一个学期。干文是五月初五的生日,到生日就是两周岁了,就可以送到托儿所了。这样,就不用送到屯子,再从屯子捣登回来折腾了,除了嫌费事,还有一送好几个月看不到,想得受不了以外,妈对农村生活有一种骨子里的排斥。这从她选择到省里学裁剪、搬到城里开成衣铺,到拼命把大舅、老舅和姥爷一家想方设法弄到城里来,以及后来把大女儿干杰、二女儿干茹,唯一的儿子干红从农村往出拔的焦急心情来看,农村仿佛是致人于死地的深潭,再不从那里出来,就会遭到灭顶之灾一样。矛盾的是,她本身就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又时不时怀念她的农村成长生活。在她的回忆、描述中,你会觉得农村是那么多彩、富庶、神秘、祥和;农村人又那么朴实、善良、勤劳、幽默,可实际生活中,她又是极度地排斥农村生活、抵防和不屑于农村人。你动不动就能听她说,一个屯老庄(农村人)搭理他干啥?一个屯老庄懂个啥?谁谁谁真没出息,和一个屯老庄那么较真儿干啥?
妹妹干文已经会走会跑了,自己能出溜儿下地找鞋穿,也会了许多语言。比方干红和她拉大锯(一种游戏)说,“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唤女婿,小外甥也要去。干啥去,看戏去。什么戏?猪八戒背媳妇”——这民谣不算短,可说过几遍之后,她就能舌头郎叽(大舌头)地学出来。她上午九点多钟睡一觉,下午两点多钟睡一觉,陪她玩的时间不长,陪她玩儿也不累人,总是咿咿呀呀地说,乐乐呵呵地笑。更何况有对门屋周大娘,还有她的两个女儿帮着照顾着,干红看妹妹并不犯难。
周大娘的大女儿就是周立波的大妹妹叫周立杰,比干红大两岁,婴幼儿时摔了一下,摔成个罗锅儿,做事、走路都没什么大碍,只是背上隆起个大包。他们刚搬来的时候,干红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好象问妈两次,妈也说了,但他还是没明白,总想看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总想用手去摸摸,因为他认为那是衣服没做好,或者塞的什么东西。试了几次,都被周立杰把他的手打了回去,周立杰对此很愤怒。这回周立杰帮他照顾妹妹干文,处得就很熟了,干红又提出要摸一摸,看看。周立杰立刻就翻脸了,嘴里甚至骂了干红一句什么。干红从此再不敢提这事儿了。周立杰把她的罗锅背当成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那样子似乎是我的什么你都可以碰,只是那里绝对是个禁地,后来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即便当她性亢奋时,也不允许干红的胳膊绕过她的背。
妹妹干文睡觉的时候,干红提出给周立杰画像。周立杰很警惕,说,你只能画我的头部,不能画我上身。干红说,行。干红往她侧面移一移,她又直对干红。干红说,我指定只画你的头,不画你别的地方。她不信。干红说,在文化馆一班儿那些画人像和我们画石膏像的都没有迎面画的,都是偏一点,迎面画太平了,高老师说没有层次。周立杰想了想说,那你只画我的头,我要看你画我的上身,我就给你撕了!干红说,行,我只画头。
干红上高中时,二班有个男同学就是如周立杰一样的罗锅儿,人家肯定是从小学一直念到高中的。可是让周立杰上学,她是死活不去的,谁怎么说,也不好使,她就是不去。她不是不想上学识字长知识,就是怕别人笑话她。实际上她和王慧熟悉之后,总是看王慧的课本,问王慧这个字念啥,那个字念啥。她自己有一套小学一年级上学期的课本,是王慧送给她的。她也有作业本,练字本,只是偷偷地学。她学的时候,谁去看,她立刻用胳膊、手的挡住了。她字写得很好,还会刺绣、做衣服。干红妈后来带几个徒弟,都没她悟性高,干红妈讲一遍周立杰就明白了,而那几个,还鸭子听雷似的,蒙乎乎的。
周立杰的妹妹周立萍比干红小一岁,个头比她姐姐猛,到她长大成人之后比她姐姐高出一头。她也是残疾,一只眼是假眼,另一只眼有一块“玻璃花”,视力一年不如一年。据她妈说,是因为她出花儿(水痘)时,炒黄豆炒的。她一般不吱声,认真听别人说话就把头仰起。斜看着棚顶那么听。待她结婚时,要了一块“上海”手表戴在腕子上,回了娘家,干文、王慧他们逗她,说,小萍啊,几点了?她就把腕子上的手表伸给她们说,你看吧!
在帮着照顾干文上,周立萍伸不上手,遇到紧急的事,大家一乍呼,她就向前边张开双手拦着什么,毫无办法。小萍几次让干红画她,干红都没画。她姐斥她说,画你?咋画呀?再说,画的咋样,你也看不着啊!小萍就不吱声了,斜上看去。但她几乎不在自己家呆着,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在干红家。干红要去上毛楼(厕所),说,小萍啊,看着点儿小文儿,她就如临大敌站起身来,面对着炕,双臂张开去拦干文。有一次,干红从外边回来,一看,干文坐在地上玩儿,而小萍还那么冲着炕里伸着手摆出阻拦的架式。干红家有个后窗,能看得很远,小萍可能用微弱的视力看到什么走神儿了,干文躲开她的拦劫,自己下了地,她也没有发觉。
一般情况下,三个孩子照顾干文是没问题的,但遇到特殊情况就得去喊周大娘了。比如干文吃什么没吃好拉肚子,弄得炕上、她的衣裤上都是稀屎时,他们就没办法了。干红和周立杰都动不了屎尿类的东西,一动就呕,只好把周大娘喊来,让她给收拾。周大娘对此毫无怨言,收拾擦洗完了之后,还凑近干文的屁股闻一闻,说,好臭!这个丫头!还在她小屁股蛋儿亲昵地拍一下,拍得干文嘿嘿地笑,她知道是在亲她呢。
干红妈对此非常感谢周大娘一家。那时候做衣服都爱用同一种布料——你做完了穿上挺好的,我也去买和你一样的,也做你那种样式的衣服,干红妈又会套着剪,做一件衣服能省下一块布料,有时能省下挺大一块,就偷着拿回来,给自己的孩子做衣裤,也给周大娘的孩子周立杰、周立萍做,甚至周大娘穿的一件衣服,也是干红妈那么做成的。这还不算,要有什么好事儿,也落不下周家。比如来鸡西大块儿了,干红妈通过她的好友傅桂芝不买山西大头煤,只买鸡西大块儿——有这样的事,干红妈一定让傅桂芝开出两车来,另一车就给周家。
平日里,干红二姨、干姥给送来豆包、香瓜、土豆、豆角什么的,也一定会给周家的;家里做什么好吃的,比如包饺子,那一定会先盛一碗让干红或干茹、干杰送过去。后来,干红家每年都养猪,到年跟前把猪杀了过年。除了送猪肉、血肠以外,猪头烀熟了一定把猪拱嘴儿割下来送给周家,那猪拱嘴儿一定要小萍吃,干红妈说,吃猪拱嘴儿就能把她眼上的那层白蒙拱下去!
周大娘家也一样,送这送那不说,等于是周家娘仨照顾着干文;周大伯这个老八路,把干红家扒炕、抹墙等这些脏活儿累活儿一遭包了。待干红家后来雇不起人挑水的时候,周大伯看两个大孩子都是女孩儿,干红身子骨还嫩,索性把干红家的水也包下来了。
有一次,干红在酒桌上看见一瓶酒是1964年出的,他对其他人说,这瓶酒谁也别喝了,我留着。大家说,你留吧,留吧,你收藏吧!他们以为干红有收藏酒的爱好,其实不是,干红只收藏了这么一瓶酒,至今未喝……
19
索子栓的家。
上房西间。地中放一桌子,上边有酒菜。酒,还是女儿红。索子栓共有两瓶女儿红,是他和小桃儿娘俩从浙江回吉林时带回来的。金昌英来时喝了一瓶,这是最后一瓶。索子栓喝完了一杯酒说,看来这个金书记是心劲儿很重的一个人。
……小桃儿也去抓杯喝酒。索子栓说,你不胜酒,何必喝那么多呢?小桃儿说,让我和你喝两杯吧!索子栓只好听任她去。索子栓说,只要他能把你调去,捧上铁饭碗,我和你妈就安心了。别的,你别插足太深,官场如泥潭呀。小桃儿说,我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去演戏?索子栓说,演戏这行当,哪朝哪代都是下九流。别人瞧你不起,女人家更是如此,充其量能端十来年这碗饭,以后呢?小桃儿说,那我为什么不能跟定你。索子栓说,那是实在没法儿的时候才选此下策。现在你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有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r /> 这时,金昌英来时在西厢房做饭、脖子上围个围巾的那女人走了进来,端来一盘菜,放在桌上,就要走出去。索子栓对她说,素桃,你也坐下来,小桃儿明天就走了,你也一起喝一杯,嘱咐一下小桃儿。名叫素桃的女人说,我在下屋吃,你们慢用。说完就走了出去。索子栓轻叹了一声。小桃儿说,来,索哥哥,我们再喝一杯。说完就站起身来,去执瓶倒酒。索子栓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说,真的不能喝了,真要喝醉了,明天你怎么走?
外边响起了月琴的声音。
小桃儿的手仍把住那酒瓶,身子绕到索子栓跟前,索子栓松开了手,身子向椅背仰去。小桃儿转身坐在索子栓的腿上,双臂勾绕住索子栓的脖子,朱唇凑了过去。索子栓伏下头,吻住小桃儿的唇,两人相拥在一处。忽然,索子栓挣开小桃儿,说,今生今世,就此吻别吧!小桃儿凄婉地说,你不要我了,索哥哥?索子栓良久才说,我要你叫我一声叔叔。小桃儿不语,只是泪眼莹莹地看着索子栓。
索子栓说,这,一切,本来是你妈的主意,你如果没有好的前程,跟我东奔西走赶场子唱戏的话,也只好依了你妈,可是现在不同了……到那里,管怎样别动了进入别人家庭的念头,那是靠不住的,有相当的——人本份就好,组成自己的家庭。我,就和你妈这么一起过……这是我原本的想法……那时,你才**岁……
外边的月琴声激越起来。
索子栓对怀里的小桃儿说,叫,叫我一声叔叔。小桃儿却说,爸爸!说完,一头就扎进索子栓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