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瑟缩的弦月 之4
在跳远沙坑的附近,也就是第一个抽奖台的对面,边城和枣芬看到了令人惧怕的一幕: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胡子将两大袋子拆过的彩票撒向天空,因为他花了一万元,什么也没有抽到。他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别心痛,就当做贡献了”,但脸上的微笑比哭还凄惨。
枣芬完全动摇了,边城也不能说没有朝另一个方面去想。
然而就在这一时刻,又出现了另一幕:一对十几岁的双胞胎拖着一台电冰箱寸步前行,电冰箱当然是他们的战利品。枣芬和边城几乎同时尖叫起来,原来这对双胞胎正是他们村里的,大人并没有跟来。弟兄两个一商量,骑着自行车来抽奖,结果只花六块钱就拖出了电冰箱。也就在这时,广播里传来了更让人不知所措的消息,将边城和枣芬向另一种境况狠推了一掌。广播里说,一个三岁小孩,在父亲的怀里伸手就抓了一辆桑塔纳。大概人永远脱不掉外物的摆布,一反一复,一上一下,构成了远大无边的网,钻也钻不出来。要不然在关键的时候怎么就失去主意了呢?
边城和枣芬没有再思前想后,直奔了抽奖台。他们脑子里明明白白地充塞着小汽车这个共同的概念。
五千块钱买了二千五百张彩票,满满的两提兜。
边城和枣芬不想在这拥挤而吵杂的环境中接受着巨大的收获,就抱着提兜从人堆中挤出来,直接来到城边的一块空地,空地的一旁放了许多垃圾桶。他们想城里人是爱卫生的,在这里丢弃没用的彩票,就不会污染环境了。
边城希望一份巨大的惊喜先从心爱的女人开始,于是让枣芬先拆她的一半彩票,边城并不动手,而是隔得远远的踱着闲步,他是在等待产房婴儿降世的啼哭声。
枣芬没有停歇,当她拆完最后一张彩票的时候,一屁股塌在草地上了。因为她的唯一收获是一条香皂。她心里说,两千五百块,这块香皂也太贵了。她带着捉摸不定的微笑想完这层意思的时候,身边已是混沌一片了。边城看到事情的不妙,在那边喊了一声:“你甭过来。”他不能让枣芬再处在紧张的气氛里,他想枣芬的心可能都快跳出来了。
半个小时后,也就是枣芬下意识地数到一千辆小汽车从这块空地旁经过的时候,边城从那边过来了。他的步履像在冰上滑动,黑着脸,眼睛并没有向任何地方看,他不知道这会枣芬在看他没有。其实枣芬在边城笨拙地从地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就有了思想准备,她眼前的一切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天上甚至是一轮灰色的太阳。
……
枣芬和边城差不多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不过恒久到家他们却知道,柴油机突突突的声音像鬼在叫。边城还听到恒久站在门前骂过一句:“戒一个星期的荤,却还是屁都没摸到,真他娘的亏。”边城听完恒久的赃话独自笑了一声,笑得很苦。
枣芬坐在自己的床边,脸上笼起一层红晕,就像去乡里领完结婚证那一天晚上和边城同居一样,这个家对她变得既新奇又陌生了。她将那块长长的枕巾叠来叠去,像小孩玩过家家游戏样。边城站在旁边看了一会,觉得枣芬比原先更可怜了,但他没有话对枣芬说。边城觉得太无聊了,炸苞米花又不想去,于是就去蹲茅房,他觉得这样很舒服。
边城从茅房回来,枣芬仍在叠那块枕巾。边城慌乱地钻进了另一间屋子。过了一会,他出来对枣芬说:“下午就在家歇着,我出去散散心。”这是他能对枣芬说的唯一的话了。边城走了,因为在茅房里边城又有了别的主意。枣芬目送着他,眼睛渐渐模糊起来,两串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她记得自己还是第一次这样重情地看着边城的背影。
枣芬没有注意自己已经在床边坐了多久。她觉得肚子有些饿,而且一下子想起边城比她更饿,平时边城总是比她饿得快。枣芬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变成了雾,柔软万分,她甚至产生了幻觉,自己就是边城的母亲,她要温情百倍地去痛自己的儿子。枣芬想趁边城不在的时候去街里买点好菜,等他散心回来正好吃上热饭,这样对边城也许是一个安慰,而不至于再那样悲苦。
枣芬起身到边城去过的屋里去找她偷偷留下的那一百块钱,这是家里的全部积蓄了。然而枣芬打开小木匣,那一百块钱没有了。她只觉一阵眩晕,比丢掉那五千块钱还难以让她承受。这屋子只有边城来过,枣芬一下猜到边城又去了抽奖的地方。边城是不会甘心的,枣芬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
枣芬突然觉得心脏在剧烈地颤抖,自己已陷入了无法抵御的惧怕之中。她清楚这不是因为丢掉最后的一百钱,而是不敢设想边城怎样绝望地从体育场中走出来。那时边城肯定连站都站不稳了,边城不会再有钱坐车回家,走在路上,一定会想到枣芬永远都不能再为他生出儿子了,于是边城就昏倒在马路上,嘴里吐着吓人的白沫……从边城走后,枣芬就一直这样胡思乱想,屋里的各种东西都做出鬼脸来吓她,甚至看到窗外的那棵老白杨树睁着许多只眼睛,对她又哭又笑,让她再也无法面对。最后枣芬就魂不守舍呆站着,眼睛盯住了墙角的一只罐头瓶子。
边城真的又去了抽奖的地方。于是,黄昏的村口勾画出了一幅壮观的剪影:财运骤来的边城偏偏用那一百块钱拽回一辆夏利牌小汽车,但他过去并未学过驾驶,所以在市里顺手请了个司机,这会正哼呀哼呀地往回开着。边城把车开到自己的家门前,跳下来就喊枣芬,却再也没有听到枣芬柔情万种的声音,屋里却围了许多人。这之后,边城再没有说话,在他屋里的人也没有说话。
枣芬死了,吃的是边城前几天刚买回来的药老鼠的毒药。那药剧毒,人尝一点都会死,可她把那一瓶全喝了下去。边城想,枣芬死的时候一定很痛快,可怜的枣芬能这样地死,是她的福份。就为这一点,边城感动地流下两串冷涩的眼泪。
当晚,边城安葬了枣芬。边城把枣芬抱出来,放在夏利牌小汽车司机旁边的座位上,然后给枣芬绑好安全带,自己陪在后座,慢慢地开出村外。边城一路上都在重复着他想说的那句话:“枣芬,坐我们自己的车吧,你永远都这样坐着,我带你去兜风……”车就这样径直开进了事先挖好的土坑,边城和司机为枣芬关好车门,之后,走出来给这座风光无限的坟墓一锨一锨地盖上了土。这时,边城又听到多嘴的恒久说了一句屁话:“狗日的边城没有让枣芬过上好日子,倒给枣芬挣了一副好棺材,怕是秦始皇也享用不了的。”悲痛不已的边城听到这话却有一丝得意。
村庄恢复了冬天的平静。天在云朵退去之后,染上了更加凝重的浅蓝。
折腾了一天的边城独自躺在床上,什么也记不起来。他被这飞来的横祸搞懵了。枣芬刚刚离去,他就差不多已想不出她的真实面孔,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非常遥远。然而那弯弦月让他倍感熟悉和亲切,它依然从窗缝中露出脸庞,一个一个的微笑像花瓣一样飘落下来。边城终于从月亮的脸庞上记起枣芬细腻而富于内涵的相貌。他想他和枣芬共有的东西就只有这弯月亮了,它是他们的一张合影,那鼓鼓的一边是枣芬怀着儿子的大肚子,那凹进去的一边是边城傻笑的大嘴巴,他们永远这样靠得那么近,直到合二为一。
边城一直盯着那弯月亮。到后半夜,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在瑟缩颤抖。边城说:“枣芬在那边真的怀上了。怀孕的枣芬比平时更怕冷了。枣芬在呼唤着边城呢。”
边城最后想,月亮一定是在南方的。他明天该离开这座土屋到南方去了,在那里能找到枣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