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东去即是东之6

    我敢肯定，这是我迄今见到的一幕最富感染力的悲剧，整个过程仿佛并不是一只踏扁了的易拉罐更换了主人，而是老太太口袋里一枚视如生命的硬币被强暴者残酷地掠去。我的心理反应仍然是想发火，用火烧化不公和无情。但我立即又对发火的理由和自己的震慑力失去信心。
    起来吧，老人家，你可以不要它的。我走到老太太跟前这样安慰她。
    老太太向我投来难以捉摸的目光。
    你的葫芦卖吗？
    葫芦？噢，卖，卖。给孩子挂在脖颈上，避邪的呢。
    多少钱一颗？
    五角钱。如今都是独生子女，你买一个吗？
    不，我全要了。
    老太太吃惊地接过我付给她的钱，然后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我不知道买下这些小葫芦有多大意义，但自己此时的能耐，就只能为老太太做这些了。我有一种幸福感，提着这把小玩意在众人的注视下款款离去，小葫芦叮叮当当地相互碰撞着，像在演奏着一支最动听的乐曲。
    回到座位的时候，我们那个小单元里的人差不多都睡去了，也许年轻人的步调永远是一致的。这里变成了一张大温床，鼾声此起彼伏，像夜深人静时分小蛐蛐在对唱。然而我猛然间听到一个善美的笑声，它的音律足以让一个失去知觉的人砰然心动。原来我对面紧靠窗口的那位小姐并没有真的睡着，而只做出假寐之态。很明显，她的发笑是因为那些叮当有声的小葫芦。她已穿上那件小巧却得体的黑色皮衣，显得更加俏丽灼人。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是一种与别人探究人生的交流，还是想通过研味陌生人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猜不准。但不管怎样，我的归来使她的媚眼晶莹地闪烁起来，像两颗璀璨的启明星。我被这含蓄的事态所震动，甚至有一股青春的热血开始奔涌，而最初相遇的那种惊慌和压迫渐渐遁去，取而代之的是漫漫升腾起来的温馨和安谧。
    这时间，我似乎更深地领悟了一条实际上是最浅显的人间哲理，善和恶、美与丑的对立是永恒的，而美总会令人忘怀，将丑恶淹没得无踪无影。当我以这种美好的心态坐在小姐对面的时候，刚才在列车看到的一切及由此诱发的怒火都化作一缕烟云，悄然消失了。
    我和小姐对视了几个回合，希望能寻找到合适的话题。双方都毫不吝啬地用眼神交换热情。
    这回是我见到你独自窃笑，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不得不先开口，否则太没有风度了，不过我实际上是明知故问。
    嘻嘻。你这人似乎有点怪。她又笑了一声。
    我有点怪？怎么讲？
    怎么像个小女孩，买那么多小葫芦！
    买这类小东西是女孩子的专利吗？
    这是不是说明你已经结婚，甚至有许多孩子？
    恕我直言，你才有点怪呢。买些小玩具与结没结婚、有没有许多孩子似乎没有必然联系吧？
    小姐妩媚地垂下眼皮，她与我的对话似乎并没有带来窘迫，却像是一桌特别的宴会。停了一会，她又说，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公布你的职业或爱好吗？真的，我想证明自己的判断，再说，我很喜欢文学。
    我说，用公布一词有粉饰之嫌，只面对贵小姐一人，谈何公布？我的职业不能满足你的好奇心，但我可以自称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没事时就写出点游戏一类的把戏，去骗一骗读者的口胃。不过这在现时的许多人看来真是显得太无聊了。
    你真是弄文学的？我的猜测一向不会错！为了文学，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些素材吗？
    当然，这也许就是我收获的时候。
    小姐的眼睛更亮了，面容全然一个烂漫春花的缩影。她将身子从靠背上端坐起来，双手在胸前平行重叠着放在列车茶桌上，似乎要与听者缩短一些距离。
    这一刻，我觉得列车比任何时候都奔驰得轻快而平稳。
    小姐告诉我，他们这一帮人是徐州某工业学院的大学生，即将面临毕业，所以在大年还没有真正过完的时候，就放弃家里温馨而又富有的时光，提前到校解决一些必要的问题，也好思考一下实习地点和毕业后的去向。她没有意向为我介绍那些正在沉睡的同学们的姓名，而却特意说明包括她自己在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绰号，他们这个小集体就宛如绰号制造公司，大家都为能替别人起一个形象逼真的绰号而兴味盎然。她说她自己的绰号叫黑衣大侠，那个毛发稀少的男生叫苹果，他身旁微胖也就是头上插着玉米棒的女生叫火腿肠，北面靠窗口的那位娇艳动人而又多愁善感的女生叫葬花姑娘。另外几位也都各有自己的绰号，她介绍得有些轻描淡写。至此，旅行故事中的这几位人物才总算有了代号。黑衣大侠介绍完后，又觉得有些重要情由需要补充，否则对于一帮现代大学生来说也许有些欠妥。她说，我不否认有些绰号是比较庸俗或者说低格调的，你不必对此嗤之以鼻，如果都那么高雅，这世界的一切不就没有差别了吗？那还有什么意思，简直就像天天让你喝蜂蜜，肯定是糟糕的滋味！所以庸俗和高雅都有自己存在的充足理由。接着她就开始讲述每一个绰号的典故，以证明事出有因。她之所以被称为黑衣大侠，是因为她皮肤白皙，她喜欢穿黑色衣服从而与皮肤产生一种让人彻悟的反差。有一次，几个无赖在公园树林里骚扰同校的一个女生，当时正处在黄昏，很可能造成悲剧。她勇敢地将自己投入到事发地点，结果无需搏击，几个男人就灰溜溜地逃走了。事情在学院传开，同学们就奖给她这个美称。大家还议论说，那几个男人是被她的美貌吓跑的，美貌达到极致，就给别人形成震慑。黑衣大侠说到这，特意问了我一句，是这样吗？我近乎阿谀却又负责地点点头。葬花姑娘是一个名声显赫的多情人物，她的俊秀总是吸引众多的男生尾随在她的屁股后面，而任何一个男生只要穷追不舍，都会使她觉得这是人间美好，并为此而动情。所以她简直像个处对象的专业户。她为一个接一个异性朋友的到来而敞开情怀，又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去熬断柔肠。她始终像浸泡在无边的情海里，同学们一见到她就联想起林黛玉葬花的故事，于是葬花姑娘这个饱含艺术意味的绰号就算定型了。至于苹果的由来，是因为那个男生姓田，又对所有的女孩都显得甜如鲜果，流不尽柔情蜜意，加上长得浑身肥圆，故而同学们都认为他像只苹果。叫火腿肠的姑娘胃口比一般人都好，周身及四肢的脂肪匀称而壮美，的确有点火腿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