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东去即是东之3

    在这当儿，就有一群小姐提了大包，吭哧吭哧地挤了过来。她们穿戴入时，朴素而有格调。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她们是和我同时上车的西安人，却一色操着河南口音。我想起曾经有人对我讲过，移住西安的河南人护帮勇猛，是强者的象征，所以身居异地却免受被骚扰之苦。在西安，操河南腔就成了排场和时尚。在这帮姑娘中，有一个头上插着玉米棒形状的饰物，我立即断定这就是那用毛病一语来教诲我的小姐。不过事无对证，我不打算再去计较，实际上也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正好走到我们这个小单元，她们停下来，各自对了座号，然后开始讨回座位的交涉。这种磨擦的一般规律是先和气商议，后破口舌战，但她们似乎没有费多少口舌，那帮民工竟乖乖地撤走了。相反在另一个小单元里，有位底气不足的男人正在为一个座位感到可望而不可及，面红耳赤地努力争执着。他面前的双人座椅上躺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满脸的霸气。这么多人需要座位，她却竟然心安理得，仰卧的姿势差不多能让人想起黄色录相。她的理由很简短，这个座位已经有人，可真的有人还是假的有人，鬼才知道。在这之前，有不少站客为这个位子大动肝火，但都败下阵来，所以这个男人的持久抗争就显得精神可嘉。女人说，我就不让，你能怎么样？男人说，我见的女人多了，就是不想对你怎么样！对面一个年纪更大的老妇人似乎有些看不过眼，提着一抓钥匙扣叫卖去了，暂时将座位让给那男人。他坐下来才看清躺着的女人穿一件蓝色上衣，纽扣上凸显着铁道标识，再看看其他人，一切也都类同。方知这个小单元里坐的都是铁路职工的七大姑八大姨，她们可能常年就这样占据在列车上，利用近水楼台发点小财。男人怒气一时消失，近乎讨好地与躺着的女人攀谈起来。这种妥协让我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感。
    那帮民工一离去，身边的空气立即清新起来。我单方面感觉出，透着淡淡香水味的姑娘们与自己存在着微妙的融洽。我装着若无其事地拿正眼去研读她们，立时就被震憾了。有一句俗语正好可以概括当时的情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帮不动声色的小姐们个个天资丽质，标致得尽态极妍。我知道那伙民工为什么不堪一击地败退了，因为美貌的力量是无穷的。但同时我也有些不自在，甚至紧张起来。我不敢再拿正眼去看她们，表现得有点不知所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赞美过去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过，现在却领会得很深邃。面对美女却原来如此让人感到压迫和沉重，绝对不是一件人人都觉得轻松愉快的事。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远处的一座不大的城市在夜色中灯火通明，闪烁不定，显出一种羞怯的繁荣。
    喂！冒昧地问一下，在临潼火车即将起动的那阵，你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发笑？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正对面靠车窗的那位小姐主动与我寻找话题。她是她们当中领头羊式的人物，不仅在往车架上放包、声讨座位的事务中一马当先，而且长相也是最出众的。她蓄着男式偏发，短得恰到好处，脸上丰满却精巧，晶莹而透红，五官的比例简直天造地设，只要微微一笑，嘴角便芬芳四溢。由于拥挤的余热还没有完全散去，她将黑色皮上衣仍搂在怀里，只穿一件合身的黑色羊毛衫，圆领露出白皙的浅胸，洋溢着雕塑的美。
    你……在问我？这么多人，你怎么就注意到我发笑了呢？回答她的话时，我有些受宠若惊。
    注意你是因为我的座位在你对面。
    那你认为我是因为什么发笑？
    是为那千古绝唱般的一吻吗？
    也许是。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职业与艺术有关。
    何以见得？
    因为只有搞艺术的才对那种粘乎乎的细节回味无穷。
    不光我，还有你。你是搞艺术的吗？
    我与小姐的谈话并没有深入，这时挤进来一个年轻男人，脸相长得圆古隆冬，并不比大土豆好看，头顶上摇晃几根稀疏的毛发，传播着未老先衰的消息。他径直走到我们这个小单元里，喳喳呼呼地讲起话来，与小姐们有一种令人嫉恨的熟悉。看来他是这帮人中唯一的男人。不过他的姗姗来迟、他的坐享其成以及他的长相，让人感觉到在这个小团体里阴盛阳衰的问题太严重了。年轻男人并没有确切的座位，也许他与这帮小姐之间不必分出你我，所以他毫无顾忌地不时在任何两个小姐之间踏下那个硕大的屁股，推推搡搡，嘻闹不已，宛如供女人们投抛取乐的皮球。我感觉出无可言状的压抑，并为这潭圣洁里有此污染物而遗憾。
    我忽然有了疲倦的感觉，希望能暂时离开这里去走动一圈，但在这稀少的空间里，走动已成了过分的奢望。唯一有充足理由去的地方是洗手间，虽然我自知这会儿根本没有去那个臭气弥漫的地方的需要，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那里进发，一路磕绊着横七竖八的肉体。在出来的时候，碰到了那个沉重的吻别的男人。他颤巍巍地站在厕所的门前，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我故意慢腾腾地修整衣带，欣赏着多情男人因为急于排泄带来的尴尬，心里有一种作乐的快感。最后他的脸居然胀红，印堂发亮，这也许就是算命先生说的桃花运的征兆。但我突然将对他的愚弄变成了爱怜，因为我心里闪现出了一个善良的逻辑，多情才会有爱心，不是有一句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会变成美好人间的歌词吗？大家都需要爱心。我殷勤地为他让出了空间。随即就同时听到了插门的声音和类似洒水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