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坟官寻仇录 之2
何苦将发着乌光的被卷挎在肩上,然后朝县刑jǐng大队的方向仇恨地进发了。他走在大街上,步子有些变态,显得自信而又猥琐,招引着许多目光向这边汇聚而来。但何苦顾不了这些,只努力忆记刑jǐng大队该在哪个小巷子里。他在监狱里回想过不止一百遍,石风第一次抓他进去的时候,还是石家洼镇的一名不起眼的小干jǐng,年龄比何苦大不了几岁。然他却凭着那身jǐng服耍尽了威风。在逮捕大会上,他就站在何苦的背后,随时准备去折磨一个栽倒在他手上的人。当他一听到宣布何苦的名字,就气势汹汹地从背后揪住何苦的一撮乱稻草似的头发,用力向后猛抓,出手贼狠,使何苦整整一个脑袋耷拉在背心上。在这一瞬间,何苦看到了一个颠倒的石风,他的复仇之火就是从这时开始燃烧起来的。石风第三次抓捕何苦时已荣任派出所所长,被人称为神探了。其实这个称号在那时就没有被何苦看得起,神探的出现是因为先有神偷、神抢和其他的什么神手,而何苦就是这些神手中的一个。
何苦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了刑jǐng大队。但他一到那里就差一点昏厥过去,两条腿像抽掉骨头样酥软起来,因为他看到刑jǐng大队办公室的外墙上残留着半边褪sè的讣告,正文里写着石风的名字。何苦没有上过学,连自己的姓名也写不出来,但石风两个字他记得牢,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心里了。
石风肯定是死了。何苦的第一感觉这样告诉自己。这比古代的孝廉得知生身父母猝然逝去还要让何苦失去主张。这时一个白发刑jǐng向这边走来,他告诉何苦石风是因为肝癌两周前去世的,葬在县城北面的花果山上。
初夏黄昏的太阳像一颗火球向山的背面滚去,天边染上可怖的血sè。城里人在向各自的家里投奔,老人们有的提着为晚饭买的蔬菜,有的闲逛了商店顺便捎一点洗衣粉、蚊香之类;年轻男女则大多成双成对,演绎着家庭的美满,有的却刚从浴池出来,相互挑逗不休,亲昵得粘粘糊糊,显然已开始酝酿夜里的风sāo。
何苦在与自己不相协调的人群中走着,漫无目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几乎看不见头部在哪里,像一缕失魂落魄的雾气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何苦向自己的身影瞟了一眼,无名的惧怕向周身袭来。他清楚石风的死,使他失去了jīng神依托,监狱里的千百次设计都将失去意义。如果不是为了同石风做最后一次决战,被犯人生活磨砺了几十年的何苦可能早已领悟到自己没有再存在的必要了。实际上他的确这样想过,曾把啤酒瓶碎片夹在馒头里带回住所,准备在颓丧时割断自己的血管或喉咙。现在他意识到,当初没有这样做,可能是一个不小的失误。
在一条废弃的老巷子里,何苦找到了栖息之地,这里有一堆开始发黑的麦草。不管怎么说,老犯人何苦需要躺下,所以他还没有真正走到麦草堆跟前就稀里糊涂地匍匐下去,浑身像一团烂泥粘糊在地上了。何苦清楚,自己此时这般jīng疲力竭,决不是因为饥饿。出来前狱jǐng看在老关系的份上,特意叮嘱他吃饱,最后还将剩下的半边馒头塞到他的衣兜里。
何苦没有去想以后将会怎样去生存,倒是有些担心躺下可能再也起不来,这一夜也许会在浑浑噩噩中与世长辞。
何苦在迷惑中慢慢结束自己的思想,万物似乎都不存在了。然在草堆的另一端忽地发出一种声音,窸窣不已,接着就露出了一颗脑袋。原来是一条深黄sè的狗,看上去年岁不大,一双眼睛期待地看着何苦。何苦意识到,它可能是从乡下来的丧家之犬,心里滋长着施舍的yù望。这是何苦一生中第一次产生恻隐之心,对被恻隐者和他自己都将是一次不小的震动。
何苦从身上掏出那半边馒头,放在面前的地上,然后说,来,你吃吧。
黄狗从草堆里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顿地走到何苦跟前,将后腿弯曲下来坐在地上。它并没有急不可待地去吃那半边馒头,而是再一次看定何苦,一动不动,眼角渐渐渗出两颗粘稠的泪珠。
何苦伸手抚摸着狗头,喉咙居然有些哽咽地说,吃,你吃吧。你叫啥名字?噢,不,你肯定没有名字,是没有人愿意为你起名字吗?他们不愿意,我为你起。
何苦想起人们常说的缘分,他还想起有缘分的人见面时总要说,幸会,幸会。所以这狗就该叫幸会了。何苦说,小黄狗,你有名字了,你叫幸会。幸会你吃吧,也许你和我真有缘分呢。
这时,小黄狗幸会才衔起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何苦在一旁欣赏着狗的吃相,心里充满慰藉感。
草堆的不远处,围着一堆人,借快消尽的阳光看墙上的广告。那面墙上各式广告贴得层层叠叠,治疗xìng病、根除牛皮癣、搬家队上门服务,项目繁多,干什么的都可以在这里打出招牌,就差没有倒尿罐的了。何苦知道这些都是卖狗皮膏药的幌子。何苦不认识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把戏,但何苦却能去听。在不经意中,他忽然就真的听到有一个蓄着长发的年轻人怪声怪气地读了起来:花果山近来坟茔猛增,现——招收一名——看管人员……
那年轻男人也许觉得太滑稽了,在离去时还洒下一串笑声。
然而,何苦听到这话后噌地从草堆中站了起来,因为这对他来说是一条最令人激动的人间信息。他知道,所谓的花果山并不是指孙悟空的老家,而是县城北面山上的一片坟地,埋葬的都是县城那些有权势地位的人。何苦在监狱里曾听人讲起花果山时,就异常愤慨地抨击过。他说,那些当官的人在世时威风凛凛,死去后还要找个地方享受清福,真是岂有此理!何苦虽然没有文化,但一辈子与各式人等交往,说话偶尔也冒一股酸溜溜的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