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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弟(1)

    周德东谁摸了我一下在线全集:我是弟(1)我是弟(1)
    厉云住进了医院。
    老婆不想再摆摊了,要日夜服侍他。
    厉云不让,他第一次变得这样强硬,赶她走:“我已经停职了,你再不卖衣服,这日子怎么过?”
    老婆不再跟厉云斗嘴。
    她白天去卖衣服,晚上来守护他。
    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轮流到医院来照看他。
    住院的押金都是几个姊妹凑的。
    厉云不让她们来,他知道,她们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为自己把几个家庭都拖垮。
    开始的时候,姊妹们不停地哭,过了两周之后,大家都平静了些,每次来看望他,都说一些安慰的话。
    厉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后体重都不足一百斤了。
    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躺在住院部的病房里,静静地想。
    这间病房不朝阳,有点阴暗。
    墙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号服是白色的,不过,不是很白,都有点脏。
    时间过得很快,窗子渐渐亮了,又渐渐暗了,这就是一天。
    他很少睡觉。
    夜晚也变得不再漫长,很快天又亮了,又暗了…又是一天。
    隔壁是水房,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说,对肿瘤化疗的疗效同化疗药物的剂量成正比,药物剂量增加一倍,疗效可提高几倍。
    现在,对他采用的是超常规大剂量化疗,对骨髓、肝、肾、心、肺等脏器的损伤很大。
    每天,厉云都要吃大量的化疗药物,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希望出现奇迹。
    他希望这些特殊的化疗药物,这些被称为细胞毒药物的东西,真能杀灭肿瘤细胞。
    他听说,前不久有个患者,得的也是非小细胞肺癌,经过七个疗程的超大剂量化疗,肺部的肿块奇迹般地消失了,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
    一个人的时候,厉云脑海里总是浮现两个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那个焚尸人。
    听老婆说,儿子最近回家,一直没看见爸爸,情绪很不好,也瘦了,他半夜时经常半梦半醒地哭闹,要爸爸…
    每次,厉云想起那个焚尸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仿佛看见那个焚尸人正站在焚尸房里,焦躁地朝他张望。
    他在等厉云。
    他都有点等不及了。
    那个焚尸炉的门敞开着,正等着他被推进去…
    晚上,老婆来了,她拉着厉云的手,默默无语。
    厉云突然说:“桂芬,我想嘱咐你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去了,你要把我送到北郊那个火葬场。”
    “你别想那么多了,你能好的。”
    厉云就不说了。
    他想到了北郊那个火葬场昂贵的收费。
    我是弟(2)
    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还没来。
    护士也不在。
    厉云忽然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他支撑着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坛旁。
    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了,有积雪。
    四周没有人。
    住院部里稀稀拉拉地亮着灯。
    风很凉。
    厉云静静地坐着,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再感受这清爽的空气了。
    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它们不会叫,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
    他首先看清了矮的那个,他穿着蓝大褂,是个老头。
    厉云打了个冷战——他认识那个老头,他姓卞,是停尸房里看死尸的。
    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走了。
    正巧厉云从卫生间回来,回身看了他半天。那时候,厉云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只是觉得他穿的蓝大褂触目惊心。
    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忍不住问:“他不是医院里的职工吗?”
    护士长瞟了瞟他,说:“他是看死尸的。”
    然后,她又对那个护士说:“外面不是有热水管吗?”
    …现在,厉云见了这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马上联想到,很快,自己就要归这个老头看管了。
    接着,厉云又看清了另一个高的黑影——他瞪大了眼睛:那个人很高大,他也穿着蓝大褂!
    是他,焚尸人!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
    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他想马上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他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草能遮挡住他的身子。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厉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他还是不敢回头。
    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身旁。
    他惊骇地转过头看了看——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忽”地一下又红了。现在,他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个鬼一样的焚尸人又来了。
    “你干什么?”厉云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你走开!”
    “我是来找老卞头的。”
    然后,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他和厉云坐得很近,厉云感到了窒息。
    他又闻到了这个焚尸人身上的那股烧棉花的味道——他一直不认为这个人是什么“弟”。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焚尸人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也看着厉云,又说:“北郊那个火葬场总是和我们争抢尸源,我们得经常到这里来转转。”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另外,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一百五十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真没办法。”
    厉云的手攥得紧紧的,在不停地颤抖。
    那个焚尸人突然把脸俯在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接着,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
    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他想看儿子一眼,想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萋萋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突然,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
    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
    它的眼睛恹恹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
    它在急躁地等着他咽气。
    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
    儿子
    这天,老婆眼睛红肿地来了。
    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还是不退烧。诊所的大夫说,这孩子不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而是情绪性的…”
    “还有情绪性发烧?”
    “…他想你。”
    厉云慢慢把头转向了墙壁。
    老婆低低地说:“厉云,让儿子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办呀?”老婆又发脾气了。
    “你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更难受!”
    老婆“呜呜”地哭了出来。
    过了会儿,她止住了哭,擦干了眼泪。她似乎想到了这时候不该再影响厉云的心情。
    “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她问。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送来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探望(1)
    第二天晚上,厉云的大姐、大姐夫还有二姐都来了。
    厉云骗他们,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快乐些,说:“大夫说了,我的化疗效果不错,有希望慢慢好转起来。”
    “那可太好了。”大姐强打精神说。
    厉云发现,三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他想,也许他们早就到医生那里询问过了。
    大姐夫也是个语文老师。
    他回避着厉云的眼睛,编故事安慰他:“厉云,得这种病,药物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我们一小有个老师,七年前就检查出了胃癌,说他活不过半年。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半年过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后来,他更放松了,觉得多活一天都是格外的收获,天天早上坚持锻炼身体…现在,他的身体还硬邦邦的,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人要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太难了。
    夜深了,厉云把他们赶走了。
    病房里又剩下了他一个人,另几张病床都空着,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围了。
    他多希望此时儿子在身边啊。
    他多希望晚上搂着他的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进来一个病人…
    医生都下班了,护士检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
    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
    病房里的白色让他感到极其恐惧。他想起了蒙尸布。
    他伸手把灯关了。
    窗外没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喘息越来越艰难。他不时地咳嗽着。
    他在黑暗中又看到了那个焚尸房,又看见了那个焚尸人。
    他把一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使劲地烧,还拿起一根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把尸体烧得更透一些…
    那个狭窄的焚尸炉,那个四面是铁板的焚尸炉,那个固若金汤的焚尸炉,那个看一眼都喘不出气的焚尸炉…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离它越来越近了。
    他想止住脚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烧棉花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脸近近地贴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把他覆盖了,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把他笼罩了,他无处可逃。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呆若木桩。
    “我——是——哥。”
    一股腥臭的气息冲进厉云的鼻子。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厉云想喊,却喊不出来。
    他连喘息都十二分的艰难。
    他像一条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鱼,嘴巴一张一合,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了。
    “你家人会把你交给我,然后,我把那两扇铁门锁上,那焚尸房里就剩下咱俩了,你就属于我了…”
    厉云想扭过头去,躲开这张脸,可是他做不到…
    探望(2)
    那个焚尸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厉云身上的骨头,说:“我会把你烧得很好,一点骨头都不剩,都是灰。”
    厉云全身的机能似乎都丧失了,现在,他只有听的份儿。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会干活的尸体。其实我很专业。你不要去北郊那个火葬场,那里宰人。能省点就省点。虽然他们烧的是液体燃料,我们烧的是固体燃料,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烧的质量。再说,液体燃料应该是轻柴油,他们用的却是重柴油…”
    此时,厉云的耳朵超乎寻常地灵敏,他不但能听清对方的喘息,甚至连对方的气流刮着鼻毛的颤动声都听得见…
    “我们会提供一条龙服务,把所有的事情都帮你操办了。这些事是很麻烦的,对我们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首先,我替你开死亡证明,再到你的驻地派出所注销户口——是黄家岗派出所吧?没错儿。然后,我让我弟来拉你,他开车很快的,从这个医院到我那个焚尸炉,只需十五分钟。”
    他的手伸进蓝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厉云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浓香弥漫了整个病房:“我还会找人给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难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样了。最后,还要给你化妆…”
    他一边说一边把脂粉小心地揣进了口袋。
    “另外,我还要找刻字师给你刻纪念币和灵位。小字三元,大字六元,这钱得你自己出。”
    他越说越兴奋,脸贴得更近了:“有些骨灰盒卖天价,说是什么什么材料造的,其实那都是骗人。我给你选一个货真价实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几种方式吗?我告诉你——第一是骨灰堂,就是一排排铁架子;第二是骨灰墙,就是墙上砌的用石板封闭的格子;第三是骨灰亭,在室外;第四是骨灰林,埋在树下;第五是深葬,存入地下室,封闭起来;第六是骨灰墓,在地下修建坟墓,地上立碑;另外,还可以把骨灰撒入大海,这个是每年春、秋两季办手续…”
    说到这里,焚尸人突然面露凶光:“你高兴得太早了,其实你别无选择——我会像对待你奶奶一样,把别人的骨灰给你家人领走。我要把你的骨灰留下来,留在我那个焚尸房里,这样,你就可以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了,看我怎样烧人…”
    他慢慢直起腰身,到门口朝黑糊糊的走廊里看了看,又走回来,俯在厉云脸上,厉云又被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淹没了。他继续说:“咱俩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你眼熟,我就感觉你离我不远了…”
    是的,不远了,厉云的鼻尖都快挨到他的鼻尖了。
    他慢腾腾地伸过粗糙的手,扒了扒厉云的眼皮,在黑暗中仔细看了半天:“快了,你别急,我看就是三五天的样子。”
    然后,他掸掸手,站直了身子。
    “我会耐心地等着你。”
    然后,他慢慢地朝门口退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留下一句:“我还会来看你的…”
    末日(1)
    厉云再也起不来了。
    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护着他。
    厉云艰难地喘息着,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医生跑来了几次。今天值班的正是给厉云诊断的那个傲慢医生,他不停地摇脑袋。
    厉云只能听见自己“呼啦啦”的喘息声,再也听不清大家说什么了。
    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没有再吃那大剂量的化疗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婆一直抓着他的手,在哭。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个女作家写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他印象特别深:
    等待黑暗升起…
    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窗子外的黑暗一点点地浓厚起来,房间里的灯越来越刺眼。
    他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婆。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后。厉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
    这一刻,厉云最牵挂的是还在高烧的儿子。
    他忽然反悔了,现在,他如饥似渴地想见儿子一眼,但是,他已经有气无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病房里很静,大家都在静静观察他。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厉云又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厉云不知道他是哥还是弟。
    他想举起手,示意亲人赶走门外这个人,可是,他的手颤颤地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抬起来…
    家里人不认识这个穿蓝大褂的人。
    他们不知道他是火葬场的焚尸人。
    他们不知道他在急切地等着把厉云推进焚尸炉。
    他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根本没有注意门外站着一个人。
    厉云慢慢、慢慢回过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气太微弱了,老婆没有一点感觉。
    他感到灯光越来越刺眼,气息越来越短,心脏跳得越来越慢。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飘向了另一个时空。他感觉自己是朝下飞,下面是黑暗的万丈深渊…
    有一只手在紧紧抓着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处,在光亮刺眼的高处。
    他像一个风筝,一个朝下飞的风筝,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飞舞着,就是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线…
    老婆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对其他人叫喊着什么。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厉云还在定定地看着屋顶。
    接着,医生跑进来了,护士也跑进来了。他们搬来了氧气瓶。
    厉云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他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他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看见那张古铜色的脸还贴在房门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后面一片黑暗。
    他一次次从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渊坠落,又一次次从黑暗的深渊升向明亮的高空…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终于,他挣脱了那根紧绷绷的线,落下去,落下去。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坠落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意识。
    女人的哭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到处都是跑动声。
    厉云想告诉他的亲人:我还没有死!
    可是,他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在大家的眼里,他已经死了,他的心脏不跳了,他的呼吸停止了,他的脉搏没有了,他的眼睛张着一条细细的缝,瞳孔已经渐渐放大了…
    这时候,厉云才知道,人的心跳停止,呼吸停止,脉搏停止,其实大脑还有意识。他无法告诉大家这个秘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号哭,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跑动。
    他知道,接着,那个焚尸人就要来了。
    他无法改变这一切。
    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谁都不知道他的大脑还在缓缓地运转。
    果然,一辆滑轮床推过来,两个院工把他抬了上去,用白布把他的脸蒙上了。
    厉云呆滞地想,他就要被交给老卞头了。
    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婆好像死死抓着滑轮床不放手。
    最终那个滑轮床还是被推走了,顺着漆黑的走廊,一直推出住院部,朝住院部后面的停尸房走去。
    黎明前这个时辰,很黑,很冷。
    从住院部到停尸房中间是一条水泥甬道,两边草很高,在风中抖动着。
    老婆在病房里号啕,姐姐和妹妹都在病房里号啕。
    现在,厉云真正感到了离开亲人的孤独。
    是的,亲人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前面就是停尸房了。
    儿子此时躺在家里,还在发高烧,也许他正在糊糊涂涂地做梦,梦见爸爸被两个穿蓝大褂的人绑走了,他一边追赶一边哭,可是,怎么都追不上,爸爸无望地回头看了看他,终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哭醒了,睁眼一看,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心里立即生出了和厉云此时一样的孤独感…
    末日(2)
    厉云被推进了停尸房。
    那两个院工把灯打开,把厉云停靠在一个位置上,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们关门时,把灯关了。
    停尸房里像冰窖一样寒冷。
    厉云不知道这里面总共停着几具尸体,他心中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他躺在停尸房里!
    他也不知道,这一缕意识还能在他的大脑中存留多久。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过快点失去知觉。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一点点凝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僵硬。
    那一缕意识在这具已经死亡的身体里上下游移,窜动,就是不肯消失…
    天一点点亮了,厉云能感觉到那光亮,因为他脸上的蒙尸布白晃晃的。
    “哐当”一声,停尸房的门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推动了他身下的滑轮床。
    他被抬到了一辆车上,又听见了老婆、姐姐和妹妹的哭声。
    那哭声也上了车,一路颠簸,一路哭嚎…
    厉云想对老婆说:
    千万不要火化我!
    我还没有死!
    我死了,但是现在我还有意识!
    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缕飘忽的魂魄不能再支配一具沉甸甸的尸体,不能再支配他的嘴。他感到巨大的悲哀和惊恐。
    终于,车停了。
    他知道,到了。
    大姐夫去办手续。老婆还在哭。不过,她可能是害怕了,她不再接触厉云的手,只是坐在另一个座位上哭。
    厉云想大声叫:
    别烧我!
    救救我!
    可是,他就像陷入了梦魇,嘴巴不听使唤。他的尸体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断线的木偶。
    终于,有人把厉云抬起来,老婆像被剥了皮一样哭,被什么人拉扯住了。
    厉云被放在了那个放尸体的铁担架上。
    “哐当”一声,铁门关上了,把亲人的哭声隔离了。
    焚尸炉的火已经烧起来,大烟囱把火苗抽得很响。厉云听见了“呼呼”的声音。
    蒙尸布被慢慢掀开,焚尸人那张古铜色的脸又凑近了他,仔细看了看。
    “终于把你等来了。”他说。
    焚尸人食言了,他没有给厉云化妆,他推起那个铁担架,就朝焚尸炉送去。
    “我知道你还有一丝意识!我跟尸体打交道已经有十一年了,就像经常跟野兽打交道的人能听懂兽语一样,我知道人死之后很长时间内,大脑里都是有意识的。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也能听见我说话。我什么都知道。”
    他把那焚尸炉打开,然后一边朝里面推送厉云一边说:“现在,你会体验到一个人被烧掉的整个过程是怎么样的了。”
    厉云就被送进了那狭窄的焚尸炉。
    刚才,他还隐隐约约能听见老婆在外面的哭声,现在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的四周是漆黑的铁板,重千斤。
    接着,“哐当”一声,炉门被关上了。
    火苗翻腾起来,他的毛发、衣服转瞬都消失了,他的眼珠“啪啪”爆裂,身上的肌肉“啦啦”冒起了黑烟。
    他的筋被烧得猛然绷紧,身体一下弹坐起来,紧紧贴在炉顶的铁板上。
    慢慢地,他坍塌了,他的肌肉一点点焦煳,他的骨头开始“毕剥”作响,一点点扭曲,扭曲…
    那个焚尸人终于打开了炉门,小心地把骨灰扒出来。
    那张古铜色的脸贴近骨灰,笑了起来:“我把你烧得怎么样?”
    接着,他又捧来一堆黑灰,说:“这是猪骨头烧成的灰,你老婆会把这只猪的骨灰抱回去。你呢,就留在我这房子里,年年岁岁看我怎么烧人——这个咱俩可是说好的。我会一直在这里工作下去。现在,我已经烧了8987具死尸了,我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你知道,除了这8987具尸体不算,我今后烧的第8987具尸体是谁吗?”
    第五部分:明星之死
    对视
    这天晚上,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本来,天气预报说,夜间晴,不知怎么老天突然就变了脸。雨不大,可是,满天都是电闪雷鸣,让人感到一种凶兆。
    大街上空荡荡的,很多人都取消了外出的计划,缩在家里,无聊地看着电视。
    不知道是真是假,事后,玫瑰小区有三个人声称,当天夜里,他们都感到那雷电有点怪,好像要出什么大事。
    大约晚上十点钟,玫瑰小区内所有打开的电视机都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就停电了,小区陷入一片漆黑。
    这一天是二○○三年三月七日,星期五,正好有汪瓜子主持的“欢乐家家传”节目。这个节目在三爻市家喻户晓,几乎家家都在看。
    玫瑰小区的居民都记得,他们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汪瓜子的面部特写,她正甜甜地笑着,突然一下就消失了。
    汪瓜子就住在玫瑰小区的1号楼302室。
    她刚刚搬进来不到一个月,还没来得及购置更多的家具。宽大的客厅里,只有一个真皮沙发和一台24英寸的TCL牌电视机。
    雨天的空气更加清新,很容易就能嗅出异常的气息——这个房间里有一股血腥味。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电视里显现出一张女人的头像,她脸色纸白,双眼紧闭,嘴唇血红,一绺黑发从她的额角垂到嘴角。
    这不是恐怖电视节目。
    这是一颗真正的脑袋。
    屏幕被打碎了,玻璃撒了满地,这颗脑袋端端正正地摆在里面。
    一个女人坐在三米远的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好像在悠闲地看电视——只是她的脖子上没有脑袋。沙发上扔着一本高档的《COSMOPOLITAN》杂志。
    从沙发到电视之间的地板上,全是血。
    那颗脑袋正是汪瓜子的脑袋,那个身子正是汪瓜子的身子。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沙发上的身子和电视里的脑袋整整对视了一宿。
    三年前(1)
    三爻市电视台在玫瑰小区买了五栋楼,1号楼是其中一栋,作为电视台新招聘员工的家属宿舍楼。
    这栋楼共三层,每层两套房子。
    大约一年前,这栋楼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凶案:
    女主持人米绢被人害了,她主持的是“美人计”节目,火极了。她是被剧毒氰化钾毒死的,那天夜里暴雨如泼。
    直到今天,这个案子也没破获。
    她住在三楼的301室。
    当时,汪瓜子还没到电视台,住在米绢对门302室的是周角。周角在电视台办公室工作。
    在米绢被害的第三天,周角失眠了。
    半夜里,他隐隐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1号楼里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极其凄惨,极其阴森。
    那就是米绢的声音啊。
    周角吓坏了,爬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去——对面是米绢的门,她死后,这房子一直空着。那青白色的门板静静地关着,像一张失血的脸。
    周角感到一股冷气从门缝冒出来,他的心一下就挂了霜。
    这一天是周日,正是“美人计”节目播出的日子。
    他等了一阵子,再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回到了床上,打算继续睡觉。可是,躺下不一会儿,那凄厉的声音又隐隐约约地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
    他又一次爬起来,竖起耳朵听。
    这一次,他有点判断不出声音的来源了,好像是从对门传来的,又好像是从窗外传来的…
    他就那样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刮风了,那个声音在风声中又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
    它一次比一次渺茫,好像飘在空中的一缕轻纱,被风刮得越来越远,在另一种黑暗中渐渐隐没…
    第二天,周角和1号楼里的其他人说起这件事,很多人竟然都听到了。可见,那声音是真实的,绝不是幻觉。
    从此,周角天天夜里不敢睡,等待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来。
    它没有再响过。
    这天夜里,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爬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看见光线暗淡的楼道里站着李径文,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冻得不停地抖。
    李径文是电视台广告部策划,实际上主要工作是拉广告,他住在二层201室。
    周角打开门,说:“你有事吗?”
    李径文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不安地回头朝301室看了看,低声说:“你没听见?”
    “什么呀?”
    “就是那个声音!”
    周角警觉地转了转脑袋,小声说:“没有哇。”
    “刚才她又喊了!”
    “我一直在看书,没听见有什么声音。你可能是做梦了。”
    “我做梦了?”
    “一定是。”
    李径文迷惑地看了看周角的眼睛,转身慢慢地走了,走到楼梯前才想起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回去了。”
    不久,周角搬到了一楼的101室,三楼就空了。
    三年前(2)
    “美人计”节目在全省收视率是最高的,这个节目从创办起,就是由米绢担任主持人,因此,她的相貌几乎成了这个节目的象征。
    米绢死后,为了保持这个王牌节目的连贯性,避免广告客户流失,电视台领导决定紧急挑选一个相貌和米绢相像的女孩。
    这个消息在电视和《三爻晚报》上登出之后,有三百多人报名,其中有一部分还是从外地赶来的。
    周角也参加了招聘工作,做记录。
    其中有一个女孩,她进入电视台的多功能大厅时,面试的几个人都愣住了——这世上竟然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周角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竟然抖了一下——他甚至以为就是已经死去的米绢走进来了!
    只是,米绢一直是长发齐腰,而这个女孩却是短发。
    她朝大家微微笑了笑,静静地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米环。”
    几个面试的人互相看了一眼。
    “你是哪里人?”
    “三爻县。”
    电视台的人都知道,米绢的老家就是三爻县的。人事部主任笑着问:“你是米绢的妹妹吧?”
    “不是。”米环也笑了一下。停了停,她又说:“不过,大家都说我和她长得像。”
    文艺部主任显得很兴奋:“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过表演吗?”
    米环安静地答道:“我在美国加州音乐学院读书,刚回国。没学过表演。”
    这是一个遗憾。不过,在后来的小品考试中,米环表现得相当出色,绝不亚于一个专业学表演的人。
    在试用期内,她录制了三期节目。尽管她是个新手,但是她在镜头前显得很老练。
    她主持的风格和米绢十分接近,在观众中反响很好,甚至有人不知道换了主持人。
    于是,她在电视台扎下根来。
    米环和电视台签定试用合同的时候,按照规定的待遇,她应该在玫瑰小区分到一套房子。
    这事归周角管。
    这天,周角找米环谈了一次话,试探地问她:“你住1号楼301室…可以吗?”
    米环淡淡地笑了笑,说:“可以啊。”
    周角有些意外,他说:“你知道那套房子原来是谁的吗?”
    “知道。”
    周角还不放心,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她…”
    米环平静地说:“被杀了。”
    周角一边观察她的眼睛,一边把钥匙拿出来递给她。
    “那房子一直没打扫,你叫两个钟点工吧,办公室出钱。”
    “不用,我自己收拾。”
    就这样,米环住进了那套曾经发生过凶杀案的房子。
    她是一个娴静的女子,平时很少和单位里的人来往,也很少跟社会上的人来往。除了在摄制棚录节目,她多数时间都呆在那个房子里,谁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在那个房子里生活得似乎很平静,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有一个周末,办公室主任让周角走访一下招聘人员在玫瑰小区的居住情况,做一个登记。
    他走访的最后一户是1号楼301室。
    当时,天已经黑下来。
    他站在301室门外,听见里面隐隐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他把耳朵贴在门外仔细听,终于确定那是米绢的声音!
    他的心一下就缩紧了,努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可是,怎么都听不清楚。
    他转过身,慢慢下楼了,他回到自己家门口,站在那里想了一阵子,终于又返回来,按响了301室的门铃。
    过了好半天,米环才打开门,“周先生,你有事吗?”
    “我来看一看,这房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请进吧。”
    “谢谢。”
    周角进了门,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一番,并做了记录。要离开时,他突然问米环:“我刚才怎么听见这房子里有人在说话?”
    “只有我一个人在,你听错了。”
    周角盯着她的眼睛,笑了笑:“不,我没有听错。”
    米环似乎有些迷惑:“说什么?”
    “我没听清。”
    “不会是男人的声音吧?”
    “是女人的声音——我说了你别害怕,好像是米绢…”
    米环掠了掠头发,淡淡地说:“哦,是她的录像。”
    周角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那台电视机放在一个黑色木柜上,木柜里摆着几瓶洋酒。现在,它被关掉了。
    “什么录像?”周角问。
    “因为做这个节目,我经常观摩一些过去的录像资料。”
    “噢,是这样。”
    米环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屏幕上果然出现了一年前的“美人计”,米绢正在主持节目。
    可能是录像带保存的时间太久了,也可能是电视的颜色调得不对头,米绢的脸红红绿绿,显得有点古怪。
    周角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米环:
    她和米绢惟一的区别就是一个长发一个短发,而她到了电视台之后,好像从没有剪过头发,那头发越来越长了…
    他打了个冷战。
    “对不起,打扰你了。”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走了出去。
    米环在后面轻轻把门关上了。
    周角一边朝下走一边忽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那柜子上好像只有电视机,并没有录像机。
    从那以后,周角对301室越来越恐惧了。
    他每次回家,特别是夜里,都要朝那扇门瞄几眼,他总觉得米绢好像又回来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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