鼾声(1)

    周德东谁摸了我一下在线全集:鼾声(1)鼾声(1)
    山路上恢复了死寂,那只嗓音难听的鸟也不再叫。
    那五具死尸的脸上又贴上了黄表纸,胳臂平伸,排成一队,在赶尸人的引领下,蹦蹦跳跳地朝前赶路了:“刷!——刷!——刷!——刷!——”
    赶尸队伍慢慢走近了那盏灯光。
    又是一个三合院,又是猩红色的大门,黑洞洞地敞开着。
    大门里的照壁上,涂了猩红色的漆,堆出四个很丧气的字:“喜气洋洋”,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赶尸人牵引死尸跳过高高的门槛,像上次一样,他朝里面喊了一声:“赶来了。”
    堂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噢。”
    赶尸人把死尸分成两拨,左侧大门后站了三个,右侧大门后站了两个。那个女尸站在右侧。
    赶尸人依次揭下他们脸上的黄表纸,然后从大门后走出来,低声叨咕了一些什么。这些曾经借了人气四处狂奔的死尸,又变成了一双双鞋子。
    堂屋里走出一个老头,他驼着背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这个院子没有花,显得很冷清。这种感觉也可能来自大门旁的那棵橘子树,它已经死了,枝杈干枯僵硬。
    院子四周也听不到水声。
    赶尸人走到堂屋前,低声问:“刚才有没有人来过?”
    “有一个。”
    “十七八岁?”
    “十七八岁,气喘吁吁的。”
    “他在吗?”赶尸人紧张地问。
    “他要住下来,被我赶走了。”
    说完,老头步履蹒跚地走到厢房前,为赶尸人打开了一个房间,点上了茶油灯。现在我们看清了,这个老头的脸十分苍老,像风干的大枣,一双老眼浑浊而颓废。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这次的终点是哪儿?”老头问。
    “上固。”
    “再走一夜就到了。”
    “只要不变天。”
    “什么时候吃饭?”
    “中午吧,我太累了。”
    “我昨天刚刚打了一只野山鸡。”
    果然有一只鸡在黑糊糊的院子里不安地叫起来,还奋力地扑棱着翅膀,看来它被绑着。
    老头朝门外走去。
    赶尸人叫住了他:“今夜,不论出现什么人,你都不要收留他。我可以给你双倍的钱。”
    “晓得。”
    老头走出来,轻轻把门关上,然后站在院子里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没有任何异常情况,他这才走进堂屋,把门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很沉重,发出吱呀的响声。
    接着,堂屋的灯灭了,厢房的灯也灭了,这个三合院和大山一起融进了广袤的黑暗中。
    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可能是微风吹树叶,可能是田鼠从草中跑过,可能是松子落地,可能是蛇在自我拥抱,可能是草动,可能是猫头鹰在抖翅膀…
    过了很长时间,黑暗的三合院里响起了一个粗粗的鼾声。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受这个鼾声传染,又一个鼾声响起来,比前一个鼾声更香甜,更悠长。
    鼾声分不清哪个是老头的,哪个是赶尸人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院子里的活人都睡着了。没错儿,因为那五具死尸不可能打呼噜。
    这时候,有一个黑影出现了。他穿一身白色衣裤,像虫子一样从堂屋后的草丛里慢慢爬出来。
    是那个男孩。他还背着赶尸人的包。
    他的神情变得十分诡异,轻飘飘地朝那两扇猩红色的大门走过去。好像那些死尸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吸力,他千方百计要接近他们。
    不知道你怎么看,反正我觉得这个男孩有问题。他的身上一定藏着一个无比巨大的秘密,或许比这些尸体本身更可怕。
    终于,他走到大门前,停下了。
    这两扇大门高一些,不但露出了鞋子,还露出了脚脖子。
    这些死尸曾经追过他,但是他似乎并不害怕,他在审视这些鞋子。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轻轻伸向一扇大门,把它拉了过来。接着,他把另一扇大门也拉了过来。
    两扇永远不关的大门终于被他关上了。
    或者说,长年都不曾打开的大门后面,终于被他打开了。
    五具尸体暴露出来,他们的脸暴露出来。他们都穿着不合体的黑袍子,僵直地站立,脸色纸白。他们头顶那高筒帽子尖尖的,像火葬场的烟囱。
    左侧那具男尸,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八的样子,他死之前一定好长时间没有理发刮脸,他的头发和胡子都乱蓬蓬的。
    那具女尸中等身材,头发很长,很黑,不过看上去已经不像活人的头发那样柔顺,而是像麻一样干枯和僵硬,它们从高筒毡帽的四周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但是隐约能看见她的嘴唇很红,一看就是死人的那种鲜艳。
    右侧三具男尸,靠大门起第一具是个矮个子,但是他很粗壮,只是左右脸不对称,有些歪曲,不知道死前就是这个样子,还是死后走形了。
    第二具男尸个子挺高,不过比大门左侧那具矮一些。他很瘦,黑袍子下那两个脚脖子就像两根麻秆。他的神态最不安详,皱着眉,好像憋着尿一样。
    鼾声(2)
    最后一具男尸有点胖,好像年龄稍大一些。他的脸平平板板,没有任何倾向。
    男孩一个个盯着死尸的脸在看。
    终于,他走到那棵枯死的橘子树下,折了一根很长很粗的树枝,又回到了死尸前。
    他选择了右侧那具又瘦又高的死尸。
    他站在他的面前,相距大约一米远,伸出棍子,捅了捅他的肚子,那肚子鼓囊囊的。他又捅了捅他的嘴巴,牙咬得死死的,捅不进去。最后,他用棍子狠狠戳了戳他的两只眼睛,那眼睛像蛋糕一样软…
    男孩停下来想了想,突然举起棍子,朝他的脑袋砸下去,“嘭”的一声,就像砸在一块石头上。
    这声音太大了,似乎惊动了梦中人,那个粗粗的鼾声停止了,只剩下了悠长的鼾声。
    男孩一下跳到那个胖尸体旁,靠墙站在阴影中,和几具死尸站成一排,一动不动了。
    过了好半天,那个粗粗的鼾声才接着响起来。
    男孩迅速离开死尸,朝堂屋后面的草丛走去。
    走出几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了那五具死尸。很显然,他发现了重大的问题。
    你也一定发现了。
    刚才,赶尸人是这样停放死尸的:大门左侧三具,右侧两具。而现在,变成了左侧两具,右侧三具!
    有人换了地方!
    赶尸人停放尸体时,男孩一定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现在,他呆在那里,快速地思考着。
    或者,左侧三具男尸中有两具跑到了右侧,而右侧的女尸跑到了左侧;或者,左侧三具男尸都跑到了右侧,右侧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都跑到了左侧。
    这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这些死尸不贴符咒也可以四处乱窜,可能连赶尸人都蒙在鼓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赶尸人就离死不远了。
    第二,这些死尸…都是活人。
    这两种可能性显然都被男孩考虑到了,他的脸上显出惊怵的神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后面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哆嗦了一下,猛地回过头去。是那个高大的赶尸人,他换上了劳动布衣裤。
    “你回来了?”他问。
    男孩傻住了。这件事太诡谲了,因为那两个鼾声还在响着,一个粗粗的,一个香甜、悠长…
    很显然,这个赶尸人一直在什么地方监视着他!
    他小声问:“师父,你,你是怎么降住他们的?”
    赶尸人说:“我更想听听,你是怎么逃出他们掌心的?”
    “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回头看,他们已经不见了。”
    赶尸人似乎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他淡淡笑了笑,说:“不,是你不见了。”
    男孩没有反驳,他突然笑起来:“师父,要是我被他们掐死了,你会不会…把我赶回家乡?”
    “你说呢?”赶尸人也笑起来。
    两个人都笑了一会儿,赶尸人突然说:“你怕死吗?”
    “怕。”男孩又恢复了有气无力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还返回来?”
    “噢,我是来给你还包的。”
    男孩一边说一边把背包卸下来。
    赶尸人并没有接,他一直看着男孩的眼睛。
    男孩看了看那几具死尸,又看了看赶尸人,问:“你怎么了?”
    赶尸人说:“我知道,你是来要我命的。”
    男孩似乎很迷惑:“你说什么?”
    赶尸人冷冷地说:“你逃不出我的眼睛。”
    男孩说:“我要你命干什么呢?”
    赶尸人说:“我们的心里都明白。”
    男孩说:“你越说我越糊涂。”
    “你刚才关门干什么?”
    男孩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我觉得这几具尸体有问题!”
    赶尸人眯起了眼睛,盯着男孩问:“什么问题?”
    “他们脸上的符咒都被揭下来了,可是,他们却偷偷调换了地方…”
    “你怎么知道?”
    “刚才,大门右侧是两具尸体,现在变成了三具。那个女尸原来在右侧,现在她跑到了左侧!——至少有三个人换了地方。”
    赶尸人淡淡地说:“没什么,那是我指使的,刚才我在房子里念了咒。”
    男孩似乎松了一口气,马上问道:“师父,你还没说呢,你是怎么降住他们的?”
    “很简单,我情急之下念出了藏密金刚护身咒,他们就停住了。”
    “那个咒不是不顶用吗?”
    “也许是因为上次我赶的那两具尸体死的时间太长了,而这些,都是刚死的。”
    “这么说,我可以跟你走了?”男孩兴奋起来。
    赶尸人在幽暗的星光下观察着他的眼神,说:“我让不让你跟着,你都得跟着。我知道我摆脱不了你的。”
    “到了上固,我肯定就不跟着你了。”
    赶尸人重复道:“不,你是来要我命的。”
    然后,他转头朝堂屋喊了一声:“杨幺爹!”
    没有回应。
    “杨幺爹!——”他又喊了一声。
    那个香甜的悠长的鼾声停止了,而那个粗粗的鼾声依然在响。接着,传出那个老头的声音:“谁?”
    “我,祝先生。”
    “噢,怎么了?”
    “你再开个房间,算我账上。”赶尸人把头转向男孩,说:“你的食宿费我付了。”
    “不,祝师父,我自己有钱。”这时候男孩知道了,这个赶尸人姓祝。
    赶尸人没有坚持,他一边朝大门走一边说:“那你就睡吧。”
    他走过去,把那两扇猩红色的门轻轻打开,挡住了那五具死尸。
    老头摸黑走出堂屋,手里的钥匙“哗啦啦”响。他走过来,看了男孩一眼,有些诧异,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蹒跚地朝另一座厢房走去。
    男孩跟在他身后。
    他来到一个房间前,准确地选中一把钥匙,打开门,回头问男孩:“还点灯吗?”
    男孩说:“不用。”
    他就沿着院子中那条石板甬道回堂屋了。
    男孩进了房间,闩好门,又迅速来到窗前,朝外望了望,这时候,那个赶尸人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荡荡的。
    他摸黑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那个粗粗的鼾声更加真切了,就像在男孩的枕边。
    是的,它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这不免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这个鼾声是谁的?
    祝尤科(1)
    天一点点亮了。
    天阴得很圆满。厚厚的乌云阴着脸压着山峰,山峰阴着脸撑着乌云。
    可是,雨还是没有下来。整个世界都好像在等待什么。
    天色黑咕隆咚,显得有些古怪,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实际上是中午刚过头。
    老头做的同样是野山鸡和蘑菇,但是手艺比那个女人差远了,鸡肉里有一股尸体的味道。
    老头夜里似乎一直都在等赶尸人,因此他做好饭就进堂屋睡觉去了。
    赶尸人和男孩在院子里埋头吃饭,都没有说话。米饭里好像有沙子,两个人都吃得很小心。
    饭桌摆在赶尸人的房间门口,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两扇大门。在阴鸷的天光里,那猩红色十分怪异。
    赶尸人先吃完了,接着,男孩也吃完了。
    赶尸人突然说:“我知道你现在还怀疑他们。”
    男孩弱弱地问:“谁?”
    赶尸人朝那两扇门扬了扬下巴。他的下巴很宽,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沟。也许,这是给人造成凶相的最主要的特征。还有他的脸,都是横丝肉。
    “有点。”男孩低低地说:“…我总觉得他们眼皮里的眼珠子在转。”
    “不,你是觉得他们的大脑在转。”
    “那不成活人了吗?”
    “你一直怀疑他们是活人。”
    “他们要是活人,我就不害怕了。我用棍子捅过他们,肯定是死人。”
    那五双鞋还是一动不动,不过,在这种对话中,它们很像是在屏息聆听。
    天色越来越黑,起风了,山上的树丛和竹子“噼里啪啦”响起来,这个世界显得冷清和悲凉。
    开始的时候,乌云静静地悬挂,现在,它们疯狂地滚动起来,总让人觉得,那黑糊糊的云雾深处,说不准就会突然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或者伸出一条毛烘烘的大腿。但是,却不打雷,不闪电。
    天地间闷热异常。
    “哎,祝师父,我问你一件事,你别生气啊。”
    “你说吧。”
    “你能让活人变成僵尸吗?”
    “把死人弄活难,把活人弄死容易。你想看?”
    “想。”
    赶尸人慢腾腾地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放在饭桌上,表情忽然变得阴森起来:“现在是一点四十七分,两点十五分,我就让这家的老头变成僵尸。”
    男孩蓦地瞪大了眼睛。
    接着,赶尸人面朝堂屋方向,闭上了眼睛,过了好半天,他好像倦倦地睡着了,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叨咕起来,类似说梦话,那声调让人不寒而栗。
    男孩坐在竹椅上,一会儿看看堂屋的门,一会儿看看赶尸人的脸,一会儿看看饭桌上的手表。
    当指针刚刚指向两点十五分的时候,男孩就看见那个无辜的老头出现在堂屋黑洞洞的门里,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直,平伸双臂,一跳一跳走出来。
    他一直朝男孩跳过来。
    男孩看了看赶尸人,有点紧张地低低叫了一声:“祝师父…”
    赶尸人皱着眉,微微摇了摇头,好像不让男孩干扰他。
    男孩就不敢再叫他,紧紧盯住那个越来越近的老头。
    祝尤科(2)
    老头终于停在了男孩面前,不动了。他穿着一双难看的草鞋,几乎挨着了男孩的脚。男孩盯着他苍白的脸,把脚朝后缩了缩。
    随着赶尸人的咒语,老头又掉转方向,朝大门后跳去:“刷!——刷!——刷!——刷!——”
    终于,他跳进了左侧的大门后,和那一男一女两具死尸并排站在了一起。
    那些鞋子中又多了一双草鞋。
    终于,赶尸人的巫术停止了,他缓缓睁开困倦的眼睛,看了看大门。
    男孩急忙问:“祝师父,你还能把他救活吗?”
    赶尸人的长脸上浮现出一丝恶毒的表情,说:“人死如灯灭。”
    “太可怕了…”男孩吓呆了,喃喃地说。
    赶尸人问:“你还想看吗?”
    男孩一惊——现在,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赶尸人总不会把他自己变成僵尸。
    “不,不想看了。”男孩弱弱地说。
    赶尸人阴鸷地笑了笑,说:“到了上固以后,你还可以找我。我会让你见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你是哪里人?”
    “上固人。”
    “可是,我到哪儿找你呢?”
    “我就住在火葬场后面。”
    “你说过你爷爷在重庆。”
    “我父亲带我闯到了黔东,他死后,我又跑到了湘西。”
    “我一定去找你。”
    “我等你。”
    男孩想到了什么,问:“你们这一行太神秘了,外人都不晓得内情。那些死人的家属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你要留意才会发现,在一些偏僻的胡同里,有的人家挂着三角形的杏黄小旗,上面写着‘祝尤科’三个字,那就是了。不过,那往往只是一个联络点,通过那户人家的主人,才有可能和赶尸的人接上头。”
    “‘祝尤科’是什么意思?”
    “是古代巫医专科,我们一直沿用着。”
    男孩小声说:“太巧了。”
    “怎么了?”
    “我偷过一具尸体,那个死者就叫祝尤科。”
    “真的?”
    “真的。我偷过的尸体,多数是在野坟里偷的,没姓没名没人管。只有一具,我是在一家祖坟里偷的,有墓碑,上面写着——祝尤科之墓。”
    院子里的臭味似乎越来越浓了。
    赶尸人看着男孩的眼睛,问:“他长得什么样?”
    “不知道,他的脸都烂掉了。”
    说到这里,男孩突然停住了,他敏感地问了一句:“祝师父,你叫什么?”
    “你猜。”
    男孩不自然地笑了笑:“中国字这么多,我哪能猜到?”
    “不,你一定能猜到。”赶尸人鼓励道。
    男孩愣愣地和赶尸人对视着。
    赶尸人的眼睛一眨不眨,黑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更长,不知是极度松弛,还是绷得更紧。假如把这张脸揭开,很可能藏着上下两张短一些的脸。
    男孩突然说:“你叫祝尤科!”
    这句话似乎触及了上天的机密,黑黑的天上突然亮起一道极亮的闪电,把世间万物照得白惨惨的,包括赶尸人和男孩的脸,接着就是一声惊雷:“咔嚓——”
    地球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剧烈地抖了一下。
    “再睡一会儿吧,晚上我们还得赶路。”赶尸人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嘴动了动。
    男孩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站起来,一步步朝房间退去。
    有时候,事情总是出乎人预料,甚至截然相反。
    比如,大家都觉得是一个高大的人在赶五具尸体。这大家可能包括那个女房东,那个老头,你,我,甚至还包括那个男孩。可是,也许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不过,任何人都很难完成这种角色对换——五个赶尸人,每个人的额头上都贴着黄表纸,装扮成一具具僵尸,合伙赶着一具高大的尸体。
    事情从刚开始就埋伏着一个问题:赶尸人走在前面,那怎么叫“赶尸”?那是“领尸”。只有赶尸人走在后面才是“赶尸”。
    赶尸是这个样子?
    没有人亲眼见过,谁说不是这个样子?
    也许,赶尸的人只有进入了某种梦游状态,才能够施展这种巫术。而被赶的尸体,则像鬼故事里讲的那样,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摇铃,甚至与人交谈…
    戴墨镜的车(1)
    雨还是没有下。
    天彻底黑了,另一个世界缓缓睁开了眼。
    祝尤科换上深蓝色道袍,走出房门,要上路了。
    那个男孩没有出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逃了。
    祝尤科把黄表纸贴在四男一女的脸上,然后慵倦地闭上眼睛,嘴里嘀咕着什么。
    那四男一女剧烈地抖动起来,接着,一个个跳出来,站成了一队。
    祝尤科木木地转过身,摇着铜铃,跨出了大门。
    那四男一女尾随着他,一个个顺利地跳出门槛。
    不知道是前面的牵着后面的,还是后面的赶着前面的,诡异的队伍又继续赶路了。
    我之所以不再叫他们死尸,是因为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院子里死寂无声。黑糊糊的大门敞开着,下面露出一双呆板的草鞋…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一直盯着这双草鞋,说不准它也会有举动,甚至颠儿颠儿地跑进堂屋去。不过,我们还是离开这个古怪的院子,跟上那赶尸队伍,草鞋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天黑后,乌云反而退去了,露出了月亮。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走出了一段路,祝尤科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排成一队朝前走,没有哪个从队列里冒出来。他们脸上的黄表纸也贴得好好的。他们身后,一条山路蜿蜒,很快就拐了弯,被茂密的树和竹子挡住了。
    不知道又走出了多远,远处传来了狗吠,看来附近有村寨。
    祝尤科又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还是规规矩矩地朝前走着。
    月亮越来越明朗,林子越来越深邃,里面好像藏着无数的眼睛,不知道是高级动物还是低级动物的眼睛,都在不安地窥视着山路上行进的古怪队伍。
    又走了一段路,旁边出现一个平缓的山坡,山坡上长满萋萋的野草,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坟茔,有的坟头上用石块压着一摞摞黄纸,跟那四男一女脸上的黄纸一模一样,它们在风中不停地跳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这让人想起一首小诗,那诗说:
    也许,这片坟地就是一个美丽的小村,所有的人家都门户紧闭,外面的人不进去,里面的人也不出来。
    走过坟地之后,祝尤科停下来,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行走的速度一如从前,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
    他把目光收回来,继续朝前走。他刚刚把头转回去,那四男一女也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用眼睛的余光朝后看了一下,或者说听了一下。
    山路空寂,一无所有。
    他们只是侧了一下头,马上又转了回去。
    祝尤科慢慢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来。
    一个黑影出现在后面,好像刚刚从那片坟地里冒出来。
    祝尤科突然喝了一声:“你过来吧!”
    那个黑影纹丝不动。
    祝尤科又说:“你不是会念护身咒吗?”
    那个黑影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底气十足,就像突然打开的水龙头。不是那个男孩,那个男孩的声音总是弱弱的。
    祝尤科一定听出了这声音的陌生,他愣住了。
    那个黑影一边笑一边快步走过来。祝尤科终于看清,这个人衣着褴褛,蓬头垢面,大约是个跑进深山的疯子。
    在人迹罕至的山路上,深更半夜突然冒出来一个疯子,这事儿显得极不正常。祝尤科讲过的经历重现了。
    疯子对祝尤科似乎不感兴趣,他更喜欢那几个脸上蒙着黄表纸的人。他走上近前,笑嘻嘻地推了推那个女人,她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她没有笑。
    戴墨镜的车(2)
    疯子伸过手去,一下就撕掉了女人脸上的黄表纸,露出一脸毛乎乎的黑发,隐隐约约能看见黑发后那张苍白的脸和血红的唇。
    祝尤科一直在观察这个疯子,似乎在判断他的真假。
    疯子突然不笑了,他低了低脑袋,把嘴朝女人的嘴伸过去。
    祝尤科低声叨咕了几句什么,好像是某种咒语,那四男一女突然动起来,一转眼已经围成了一圈,把疯子困在了中央…
    祝尤科坐在一棵树下,掏出烟斗,开始“吧嗒吧嗒”地抽。
    几分钟的工夫,那四男一女就重新站成了一排。那个疯子躺在路上,脑袋已经和身子分家了,浓浓的血在月光下呈乌黑色。
    祝尤科走过去,捡起那张黄表纸,帮着女人贴在额头上,可是,没贴住,那张纸又飘下来了,他从道袍里掏出了一瓶胶水之类的东西,重新粘上。
    然后,赶尸队伍继续前行了。
    “铃…铃…铃…铃…”
    “刷!——刷!——刷!——刷!——”
    祝尤科再没有回头看,那四男一女也再没有回头看。
    目的地已经不远了,这时候是午夜,天亮之前差不多就能到达。可是,又一个黑影出现在了赶尸队伍的后面,他忽隐忽现,像猫一样无声,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是的,他是永远甩不掉的。
    天蒙蒙亮了。
    这一天果然是个响晴的天,空气十分清新,像没有一样。
    群峰竞秀,积翠堆蓝。
    远处有条河,河上有道桥。
    更远处,是一座山城,房屋接瓦连椽,掩映在花草树木中。
    一辆半旧的依维柯停在山路上。所有的车窗都是黑色的,看不到里面。
    祝尤科直接走到车门前,收起铜铃,“哗”一声拉开了车门,回头说:“到了。”
    四男一女纷纷摘掉高筒毡帽,撕掉脸上的黄表纸,都露出了炯炯闪光的眼睛,他们一个个敏捷地钻进了车内。
    祝尤科四处看了看,最后一个钻了进去,“哗”一声,车门又关上了。
    这时候,一些轻型防弹钢盔从附近的草丛里冒出来,他们灵巧地跑动着,很快就包围了这辆“戴着墨镜”的车。
    他们大约有十几个人,衣服上都写着“POLICE”的字样。他们隐身在车辆四周的石头和树干后,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车窗。有七九式微型冲锋枪,有八五式狙击步枪,枪管在阳光下泛着蓝色的油光。
    开始,那辆车企图逃窜,却被木头和石头设置的路障拦住了。接下来是一场枪战,持续了十几分钟,和电视里演的差不多,不赘述。
    最后,那辆车的墨镜被打得稀巴烂,车身全是筛子眼,两只轮胎瘪了。
    车里五个人被擒获,死了三个。
    车里原来有两个人,都穿着西装,其中一个死了。
    还有两个伪装尸体的人真的变成了尸体,一个是脚脖子像麻秆的瘦子,还有一个是年龄稍大一些的胖子。那个瘦子死了之后,神态竟然变得安详了,好像憋的那泡尿终于撒了出来。而那个脸部表情木然的胖子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心有一个黑乎乎的弹洞。
    还有两具“尸体”——那个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高个子,和那个左右脸不对称的矮个子,他们两个人受了伤。
    那个女人安然无恙。
    除了死的,这些人都被戴上了手铐。
    一直跟踪在后面的男孩终于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走到赶尸人面前,弱弱的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
    高大的赶尸人口干舌燥,脸如死灰。他依然穿着那身怪模怪样的深蓝色道袍。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
    终于,赶尸人木木地说:“我早说过,你是来要我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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