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森林里的男人》的作者,其实另有他人。
    说起来,不是别人,是母雅芳的影子,或是说母雅芳是他的影子。
    他也是作家,但从来没有发表过作品,在文坛谁也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至今他写过200000多字。发表出来的却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母雅芳的名字,就是这部《森林里的男人》也一样,母雅芳只不过出了些思想,真正的作者是他——冯文彬。
    冯文彬,在江城,人们不了解他,因为他本人从来就没有进入过所谓的文学圈子。现在,他的工作是在一条叫瘟市的街上摆地摊,收售旧书。他和母雅芳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不过那时是同行,空了交流点收售旧书的经验,时不时地来一两句玩笑调剂一生枯燥的生活。
    人们叫他冯老板,实实在在是寒碜他。不过,在生活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什么风雨没有见过?他也就不以为然了。
    冯文彬是才子,是很多年前的才子。
    1965年,冯文彬考上了大学,当时叫西南财经学院,现在叫西南财经大学,按现在的标准是重本。进了校一年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热血青年冯文彬自己家庭是店员,一直以来在社会上受岐视,于是成了红卫兵的热衷人之一。
    这年,他18岁,准确地就还是个半大孩子。
    冯文彬喜欢一个女同学,叫曾羞羞,因为曾羞羞长得太漂亮了,那年代没有选美一说,但是美是客观存在的。曾羞羞的漂亮,是那种说不出来的,不能简单地说她的脸,或是身材,而是她有一种风韵,一种磁铁般让少男们过目不忘,心被吸引的风韵。
    喜欢曾羞羞同学的很多,但人家曾羞羞全拒绝了,因为她有个好爸爸,是成都军区后勤部的大校。大校,按50年代初次授衔标准,就是师级干部,在地方上就是地区一级的干部。
    大校的女儿不喜欢冯文彬,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心向往焉。但是,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曾羞羞的爸爸就靠边站了,后来被抓了起来,成了地地道道的“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因为这曾大校是刘文辉的部下,1949年随着刘文辉起义的。说他是历史反革命,不是无根无据。这时的刘文辉也不能自保,当然也就没有办法保护大校了。
    曾羞羞一下从天堂落到了地狱,于是机会就给了冯文彬。
    大家都像是躲狗屎那样躲着曾羞羞,而冯文彬却主动去关心她。给她送吃的,送药,这时的曾羞羞再也矜持不起来,居然让冯文彬牵了她的小手。
    就这样,冯文彬得到了曾羞羞同学的爱。
    但是,学校的文化大苦命如火如荼,学生们分成了若干派,但无能哪一派都有个共同目的,要抓曾羞羞批判,要她交待她老爸的反革命罪行,交待她老爸如何和台湾联系的,如何想配合台湾蒋光头儿的国民党反动派反攻倒算的。
    曾羞羞当然交待不出来,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国民党为何物。她是48年出身的,解放时她才一岁多,只会讶讶学语。虽然她没有生在新中国,但长在红旗下。交待不出来就是态度问题,于是红卫兵小将们热血沸腾,拳打脚跌。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倒在了血泊之中。冯文彬也加入了红卫兵,不过他是小角色,没有多大的用。在人们发泄了怒火后离去后,冯文彬才敢把曾羞羞扶起。
    想不到,有人出了黑脚,把曾羞羞的肾给跌坏了。送到医院,医院一听是黑五类的子女,拒绝治疗。所以说:救死扶伤是医院自己吹的,以前是看你什么成份,现在是看你手头有没有人民币,否则,你的死和活关医院屁事。人们为什么对医院不满?根本原因就是医院从来不把人当人看,死个人和死条猪,死头牛,在很多医生的眼里是一样的。
    医院是最值得诅咒的地方。
    比如这个时候的冯文彬就恨不得一把火把医院给烧了。
    一家医院,两家医院,三完医院,所有的医院,都是一个态度——拒绝。
    冯文彬抱着的曾羞羞已经不行了。她倒显得那样从容,她说:“你别找医院了,我能死在你的怀中,算是前世有缘吧。我死后,你把我埋了就是,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为我报仇!”
    冯文彬含泪点头,曾羞羞安祥地离开了这个混乱的世界。倒是他的老爸在监狱中挺了过来,看到粉碎“四人帮”,自己被评反。
    冯文彬经过调查知道了下黑脚的人叫胡德平,以前也是曾羞羞的追求者之一,和冯文彬不同班,同系。这人有个好爸爸,他爸爸是江西老红军,时任一个军分军的副参谋长,因此文化大革命中,他出生好,所谓的“根正苗红”,很快成了一派的领袖。
    冯文彬就加入这个叫“红革联”的派别,在胡德平面前殷勤不断,终于成为他的贴身保镖之一。胡德平这时人称“胡司令”,那年代的司令不需要批准,只要造反就行。
    冯文彬天天为胡德平打洗脸水,为他洗脚,深得胡德平喜欢。反正现在不读书了,脱产闹革命,于是这胡德平花天酒地起来。他的逻辑是:天下是他的老子打下的,他们不享福谁享福?自古以来就是打天下坐江山。
    凡是胡德平提倡的,冯文彬同志一概赞同。
    凡是胡德平需要的,冯文彬同志一定要弄到。这是冯文彬的“两个凡是”。
    终于有一天,冯文彬把胡德平请到一个野外单独喝酒。闹革命也要劳益结合,胡德平欣然同意,何况听说有好酒呵。
    在一个人迹偏远的地方,冯文彬拿出两瓶文君酒,这在当时是很稀罕的东西了。菜呢也早准备好了,卤猪头肉,茶叶蛋,油炸花生米,盐黄豆。这几个菜现在不值一提,可在当时就算是好东东了。胡德平好酒,这有遗传。据他的爸爸说,有一次,他被**打伤了,躲在一个好洞里,没有药,没有吃的,就是靠着水壶里的那点酒,活了下来。后来脚虽然一拐一拐的,但官却一年比一年大。
    不到两上钟头,胡德平已醉得一蹋糊涂。
    但他醒来,不是酒醒了,是被痛醒了,才发现自己被捆成了粽子,绑在一棵树上,冯文彬恶狠狠地拿着把水果刀正面对着他。
    胡德平怕了,以为冯文彬要杀他。
    可是冯文彬没有杀他,而是先说话,有点梁山好汉的味道——“姓胡的,我今天不杀你,只是要给你做个手术,割掉你的一个卵子。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曾羞羞报仇!”
    胡德平要分辩,可是嘴是被堵着的。想分辩也分辩不了呵。胡心里恨死了自己,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人,居然包藏祸心。但世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
    冯文彬没有学过医学,他学的是宏观经济学,就是制定经济政策的那种,当然给胡德平的手术做得不利索,让胡德平痛得死去活来。何况冯文彬也没有给胡德平准备麻药。
    做完这一些,冯文彬再没有回学校,把胡德平的那颗卵子放在曾羞羞的坟前,祭奠她,然后就隐进了深深的夜色。至于胡德平是死是活,他也不管了,也管不了。
    据说,后来一个打柴的农民把胡德平救了,胡德平到医院去治了两上月,出来后就退出了造反组织,到一人乡下隐居起来。就是这隐居,才救了他的命,因为后来武斗,胡德平这派人全都冤死在枪林弹雨中。有部电影叫《枫》,看过的人就知道,当时死个红卫兵,就像死只蚂蚁,谁也不会在意。现在重庆沙坪坝,有个红卫兵坟地,死者几千,无姓无名。据说,这是全国最大的红卫兵墓葬地。
    好在那个年代没有居民身份证,全国治安也混乱。冯文彬没胆量回到老家江城,而是到了汉藏结合的汶川县,就是后来发生大地震的地方,不过那时的汶川很少有人知道。
    他在那儿做了个煤窑的工人。所谓煤窑工人,就是在地下,一手拿把锹,一点点地挖煤,然后又用小背篼,慢慢地背上来。一天挖多少,背多少,以此算工钱。
    那时这些煤窑不是私营的,打的是社队企业的招牌,就是公社或是县上办的。因为这个工作极苦,基本上没有正式工人愿干,所用的全是些盲流们,现在叫农民工。
    这一干就是10年,世上再没有人听到有个叫冯文彬的人,他也不叫冯文彬了,叫陈刚。陈刚是个太普通的名字,谁也不会在意。10年,刘彬极也快30岁了,终于等来了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可是,没有户口,没有文凭的他,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何况他还是担心胡德平的事。
    后来,政策越来越宽松,他回到了江城,见到了父母亲,家人还以为他是鬼呢!通过好多关系,才让他上了户口,不过只能安排在街道的五金厂工作。所谓五金厂,其实只生产几样最简单的东西——剪刀,菜刀,火钳什么的。冯文彬也不怕苦,这点苦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不久,一个同样在五金厂上班的女青年成为了他的妻子。
    空余的时间太多,他就读书,读托尔斯泰,读屠格涅夫,读十二月党人的作品,对他们有种深深的敬意。为了理想,他们敢于付出。读多了,就想写。不过他很少投过稿,有一天他心血来潮,把个中篇的稿子寄给了《江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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