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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推波手

    第六十三章推波手
    这一日晚间,理诚理灵正在房中练字,听得有人敲门,便齐齐望向吴尚道。此时的吴尚道身穿一身白锦云纹道袍,跪坐在榻上凝神煮茶。榻上一共三个杯子,他面前一个,另两个平平放在对面,理诚理灵本以为练完字后师父要开讲,听到来客求见的声音才知道自己料错了。
    果然,理诚开门便见三个女子,一般的紫袍金线大斗篷,将半个脸都藏在其中。为首那女子掀开帽斗,轻轻理了理发髻簪钗,上前拜道:“小道长,妾身诸嵇山一唯,求见青木真人。”理诚连忙请她们进来,正要转身回报,却被走在最后那女子轻轻拉了一下。
    理诚回头看去,那女子微微抬起下颌,扬起头也在看他。理诚只觉得奇怪,并不觉得自己认识此女,却好像哪里见过一般。再等那女子除下斗篷,理诚脑中一片空白,失声道:“原来是你?”那女子朝理诚笑了笑,又看了看大人,低声道:“是我怎的?还不跪下谢我救命之恩!”理诚满脸通红,心中不想跪她,却又觉得人家说得在理,只得转向师父求救。幸好前面一唯见女儿放肆,回头低声教训两句,才算解了理诚的尴尬。
    吴尚道将水从小手炉上提起,烫了杯,笑道:“道友来得正好。贫道从长安出来时带了些许终南茸茶,颇有滋味,可以一尝。”一唯眼尖,认出吴尚道身上那套道袍正是当日离开狐岐山时狐族所赠,心知吴尚道早就知道她们要来,不由心下忐忑。
    “小朋友晚上不能喝茶。”吴尚道对两个徒弟和小九笑道,“上隔壁屋写字去吧。”理诚收拾起笔墨纸砚便走,理灵却拖延着时间,想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吴尚道本来性子就温吞如水,也不催他,直等他走了出去带上门才对二女道:“小徒顽劣,让二位见笑了。”二女对视一眼,不知说什么好。原本打好的腹稿在吴尚道这种真人面前像是稚童的玩笑一般,若要开门见山地求他,却又担心惹恼了真人。
    在狐族看来,世上固然有不求回报的高洁之士,但出于多疑的本性,她们更相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等价交易。只是吴尚道这种人,该用什么去收买呢?金钱?美女?地位?权力?最最可怕的是,别的修行人还贪图奇珍异宝,高功大法,吴尚道却连这些东西都不要。面对吴尚道,二女只觉得像是在茫然无际的大海中行船一般,心里空空荡荡的。
    “你不问问我们怎么找到你的么?”如意爽朗笑道,“你这一路居然一日三变,莫非又欠了谁的风流债?”
    吴尚道见如意今日亲来,神情开朗,又开口调笑,知道她心中情关已破,自然为她高兴。他笑道:“贵山要找个凡人,那还不是瓮中捉鳖一般简单。不过贫道听人说,夜行之人非私奔便是行贿,二位道友不知占的是哪一条。”论说伶牙俐齿口无遮拦,这个时代谁能比得过吴尚道?千八百年的知识积累对于一心向道的道人来说,也就是用来过过嘴瘾而已。
    只是狐妖也不是省油的灯,饶是稳重如一唯这般的狐族掌门人,还是会不自觉地流出些许狐族狡黠的天性。“妾身是来行贿的,舍妹却是来私奔的。”一唯在吴尚道面前总是毕恭毕敬,此语一出,杀伤力极大,让吴尚道也只得哑然以对。如意原本还是白皙的面庞登时上了一层胭脂色,偷偷去掐一唯。
    一唯避过妹妹的报复,微敛笑容道:“言归正传。不知道长是否知道阳明书院之事?”吴尚道面如止水,喝了口茶,悠然道:“还望道友告知。”一唯轻轻正了正衣摆,却是在整理思路。
    “阳明书院乃是前不久才创立的,隐在扬州城外的石柱山里。”一唯款款道,“初时也不见有什么异相,讲的都是儒门经典,与寻常书院无异。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却风头日盛,竟已经将手探到了朝堂。”
    吴尚道当然知道赤明的野心。虽然他并未对赤明讲过控制舆论,教育洗脑之类的事物,但赤明乃是天纵之才,这些事自己迟早会想出来。控制朝堂只是控制舆论的必经之路而已。
    “道长恐怕不知,朝廷已经下了诏令,明年的科举将独存进士科,罢诗赋,用经义策论取士。”一唯说道此处,眉头紧皱。
    吴尚道微微颔首,心道:赤明便是要弄个八股文出来也没什么稀奇。
    一唯见吴尚道毫不以为意,愁容上涌,道:“道长或许以为这与我族毫无关系。其实不然。”吴尚道轻轻哦了一声,等她继续说道:“我族虽然隐于山中,却也要与世俗往来。当年道魔相争,我狐族可以稳守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可如今佛门被立为国教,建镇妖塔,欲灭天下异己。魔门却脱胎换骨拜入孔氏门下,我狐族瞬时便站到了风口浪尖,危不胜危啊。”
    吴尚道还是微微颔首,良久方道:“道友是怕魔门进了朝堂与佛门遥相呼应,对狐族不利?”一唯重重点头。吴尚道却笑道:“道友对时局的分析入木三分,见微知著,贫道佩服。只是道友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唯连声请教。吴尚道道:“魔门貌似脱胎换骨,实则借尸还魂。赤明是何等人物?到手的地藏禅杖说不要便不要了。这种人,若非无欲无求,便是心里存着个更大的天地,已经看不上一件小小物事了。”
    “呵呵,道友,你说赤明是哪种人?”吴尚道轻声问了一句。
    一唯豁然开朗。赤明自然不可能是无欲无求之人。既然他心存乾坤,必然不会与佛门同声呼应。只是……“妾身观览孔门经典,却也是排除异己之说,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让儒门势大,恐怕对我族也是灭顶之灾。”一唯忧虑道。
    吴尚道摇了摇头,道:“道友放心。赤明既然将世俗这条路走得更深,必然不会让门下再接触玄功。日后的儒门,必然不见修士,只尚清谈。”一唯奇道:“道长何以知之?”吴尚道道:“但凡修行,性命须臾不可离。不明性,至多不过一介术士而已。但若是不修法,道何以彰?性何以明?赤明既然要控制人心,必然不会真让人明性,只会弄些玄而又玄的哲学清谈让人自以为得道。”
    一唯听了吴尚道此言还是将信将疑。天下哪个教门会让弟子只清谈不修法?那不是指日可灭?何况现在佛门已经占了朝堂大势,儒生再不修法如何与之抗衡?
    吴尚道看出一唯的疑惑,也不多说,喝了口茶道:“道友此来,未必就是听贫道胡扯的吧?”一唯见吴尚道开门见山,拜倒道:“妾身实是想以全族性命托付道长。”吴尚道早就心如止水,却还是不免一惊。狐族最是排外多疑,居然说出这种委身相托的话来,实在有些反常。
    “道长的道德人品妾身是再明了不过的,托与道长,乃是我族避祸之路径。”一唯从袖中取出一卷玉册,双手递上,道:“这是我狐族三十六山拼凑起来的《天妖密炼大法》的下册,乃是诸山镇室之宝,今日献与道长。”
    吴尚道看也不看玉册一眼,笑道:“贫道当不起。”《天妖密炼大法》是当年截教的普传功法,时至如今已经消弭于世。一唯名义上是将狐族托庇于吴尚道,实际上却是在劝吴尚道开山立教,颇有成为狐族挡箭牌的味道。若吴尚道真的不甘寂寞,受了这天妖密炼之法,那便成了新的魔门,狐族也得以再次躲在暗处蛰伏于世了。
    若是换个人,一唯她们非但要装得高高在上,还要将这扶持视作恩赐。那领受之人恐怕也会感恩戴德,任由狐族躲在幕后操纵。当年噬血教势大之时也对狐族敬而远之,一者顾忌狐族三十六山的实力,二者也有狐族暗中相助的交易。
    偏偏吴尚道是个野道,并不想着成祖成宗,更没想过要开山立教。他开什么山?立什么教?一旦立教,置全真诸子龙门先贤于何地?
    如意也道:“道长,你生性慈悯,难道看着我们狐族被人欺凌么?”
    “你们啊。”吴尚道叹了口气,“何不学学赤明?”
    “他是人,我们是妖,学也学不来的。”如意不满道。
    “呵呵,若是从心而论,他恐怕比你们更像妖。”吴尚道道,“他是魔门,却能壮士断腕,投入圣教名下。假以时日他便是天下士人表率,那时门下尽是凡人又如何?和尚能杀光天下士人么?呵呵,只有天下士人封杀佛教!”
    吴尚道索性点开迷雾,又道:“你们所顾虑的,无非是狐族人丁稀薄,难以与人抗衡。呵呵,殊不知,心存抵抗之心便已经落入了下乘啊。”一唯如意连忙拜倒,求吴尚道指点明路。
    “何不重启巫教?”吴尚道食指轻挑,“天下比和尚多的是士子,比士子多的是愚人。你们回山之后定下条则,在愚人之中选些尚可往来之人,许他们神通法术,通过他们弄些占卜天命,假以时日,自然无患。”
    一唯如意面面相觑,心道:“这妖通巫术古已有之,只是今时今日再行此道岂不是不识时务?”吴尚道一眼看穿了二女的心声,出言道:“心有多大,天地便有多广。你若是还要像上古之时那般弄个教主,搞些大巫出来,那必定是天下共讨之。依我之见,每个村落都可以找个巫婆神汉,替人看看病,去去灾,只说狐仙助人,千万别扯什么大旗。有道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贫道此计,足以保狐族安身立命千秋万载了。”
    一唯犹自踟蹰,如意却道:“姐姐,小妹以为道长所言确是良策。小妹愿意下山,力成此事。”一唯看了一眼妹妹,又觉得与狐族威胁不大,点头答应。
    吴尚道起身送客,要回身时方道:“天下之谋无非阴阳。阴谋或能得逞一时,阳谋方能成功立业。”他这一说,顿时点破了狐族之前的小小阴谋,让一唯与如意满脸通红。
    二女领了小九,刚走到楼下,幡然醒悟:赤明的阳明书院与吴尚道的山野村巫,乃至和尚的佛教兴国,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想通了这一节,二女登时明了自己是何等的目光短浅。在如今山雨欲来的大势之下,狐族若是没有今夜的拜访,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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