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心安处是家乡
第十二章我心安处是家乡
吴尚道本想趁着天还未亮小睡片刻,谁知头一碰到那本薄书,转眼就睡死过去。这一觉直睡到太阳刺眼,吴道士方才醒了过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之前梦里的一点一滴却深深刻在心头。
有道是“真人无梦”,人能常清静,心头无挂碍,故而夜中不会起梦。吴尚道虽然离“无梦”的境界还差得远,不过只要不受太大刺激,一般也不会做梦。昨夜那梦却十分古怪,梦里居然见到了列御寇列子,亲自传授自己御风之法御剑之法。
“其实我比较喜欢庄子。”吴尚道摇了摇头,想将这梦从脑中删去。等他一跃而起,这才发现四周只有自己一个,狐女早就不知去了哪里。见狐女独自走了,吴尚道也说不出是解脱还是轻松,反正这足以让他吹着口哨背上登山包进城去了。
“哼,你个寡义小人,见我不在居然如此高兴!”狐女突然从林中闪了出来,拉住吴尚道。
吴尚道难得有些尴尬,只是道:“男女同行,路上也颇为麻烦。”
“那你自走你的,不用管我。”狐女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只是跟在吴尚道后面,倒真的不说话了。她已经换上了女装,乃是一套素白的女裙,罩了一件月白的纱衣。
她本就颇为貌美,容易引人瞩目,尤其是她又爱赤脚,两只玉雕一般的小脚走在路上却不见脏,不论是什么人都会忍不住想看个明白的。而且当时风气以足为隐私部位,她这么赤脚而行,不亚于吴尚道时代的女子半裸上身走在三环高架上。
也有几个登徒浪子,流氓恶少拦路搭讪,只是狐妖即敏感又高傲,附带小肚鸡肠,那些不长眼的家伙自然讨不了好去。运气好些的,被她鞭打一顿,运气不好的,骗到城外荒地之中,活活吊死在树上,又为当地的恐怖故事做了点贡献。
吴尚道也挺感念狐女的保镖之恩,处处忍让,非但问了名字,还问了生辰八字,三姑六婆,七姐八兄,十八代祖宗……以示对狐女一家的郑重。不过狐女除了告诉吴尚道自己和姐姐的名字之外,别的一概都没有说。
狐女叫如意。她姐姐叫一唯。
吴尚道对狐族文化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这种隐居在山野中的世家是否还保留这千年前的习惯。说起来,对于年龄动辄过五百岁的狐妖而言,留有千年前的习惯也是很正常的事。
狐族是女权社会,男性狐妖没有什么地位,往往只是吟诗作对,教育子女。女性狐妖的法力明显更强大,所以家族中自然由女性狐妖掌权。这也是如意看不起人类的地方,居然由男人控制这个世界,看看眼前一堆堆饿死的百姓就知道这有多糟糕了。
说到了狐妖的事,如意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吴尚道知道这是她自信不足的表现,总希望能在自己强项的地方扳回面子。就和故事里的狐妖一样,虽然温柔多情,却永远掌握着故事的主动权。她们只喜欢和那些呆傻的书生们打交道,除了妲己之外也没有别的狐妖去祸乱宫廷,干涉天下。事实上就连妲己也是受了女娲娘娘的委派才去的,只是后来阐教势大,女娲只能丢车保帅,一身骂名都让那可怜的狐狸背了。
剩下的路基本都是如意说,道士听,故而也少了很多矛盾。到了最后,吴尚道一天到晚连两句话都说不到,这让如意大为满意。吴尚道曾经闭关四十九日,一句话不能说,就连自言自语都不行,这路上好歹还有个陪伴,少说两句话算不得什么。
不一日,两人总算走到了天府之国——成都。连年战乱,就算蜀中有群山隔绝,也免不了乱世的波及,一样的遍地饿殍。幸而此地仙风颇盛,蜀中诸山如峨眉、青城、鹤鸣、老君等都是正道支柱,还不至于让邪魔歪道大举兴风作浪。
“你为什么来成都?”如意见到了目的地,总算松了口气。
“因为……我师父家在这里。也算我家。”吴尚道吸了口气,有些黯淡。
如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道士脸上失去微笑,就像是遮住了太阳的乌云一般浮在他脸上。不知怎的,这股哀愁居然比微笑的感染力更大,让她的心情也变得糟糕起来。
就像是回到了没有和吴尚道在一起的时候……
如意一念及此,突然发现自己脸有些酸,好像多年来加起来也没有最近这一路上笑得多。虽然不曾大笑过,但是内心的积郁却已经一扫而空。
府南河边的小楼里是吴尚道童年里最舒畅的地方,师父有讲不完的故事,家里有看不完的书。每每到了夏天师父还会带自己去游泳,喝茶,总有无数的开心事。
“原来……这个世界里的这个位置,是吕公祠!”吴尚道穿着道袍,额头上系着一字巾,进门也没人阻拦,只当他是一个寻常云游的道士。这吕公祠供奉的是前朝道士吕岩吕洞宾,乃是八仙之首,道号纯阳。
重阳祖师开山演教,也是将吕祖奉为五祖之一,尊称吕祖。世传《孚佑上帝天仙金丹心法》便是最正宗的内丹心法,号称最上乘修仙妙法。吴尚道进了吕公祠,见里面香火寥寥,却打扫得颇为干净,不由满意。径自来到了吕祖圣像,拈香祝祷,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一旁一个小道童见有人上来参拜祖师,连忙请了师尊出来。那道人已经六七十岁年纪,须发全白,瘦骨嶙峋,身上道袍兜风,倒也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吴尚道却一眼看出此人修行不足,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那道人见是个如此年轻的道士,不由心下疑惑,问道:“这位道友,敢问仙山何处?尊师上下?”
“见过老师。”吴尚道稽首道,“后学全真龙门苗裔,道号至真。家师道号太虚。因祖师从纯阳真人得传无上金丹大道,故命门下以祖师礼参拜纯阳真人。”
当时天下道门林立,又有无数隐宗不问世事,谁知道哪位祖师传出来了一派隐宗?适逢乱世,又不见度牒玉符,编撰个身份也无从核验。那道士到底修行日久,略一感应便知道这至真子身中果然是金丹道气,纯正无杂,自己修行五十年方才结了丹砂,这后生却已经凝丹在即了。
常人总以为开山祖师传下修行法门,第一代弟子总是领悟最全最透。其实乃是大谬。个人资质不同,有些法门并不适合此人修行,往往事倍功半,更甚至有断了宗嗣的危机。只有经历了几代人的积累,将各种资质的人分门别类,完善和细化理论,才能因材施教,光大宗门。
这老道显然并不适合走金丹大道,一根筋硬走,故而进展奇慢。而且此时的金丹大道理论还是总纲,吴尚道学得的却是被后世修道者总结分析细化了近八百年的道法,不知凡几的宗门,总有一门适合这老道士。
两人聊了一夜,相互印证,各得所需,十分欣慰。老道长总恨自己没有收得一个嫡传弟子,恐怕大限将至,要将这吕公祠托付给吴尚道。吴尚道以自己年纪尚轻,不足以承担此任为由,还请道长上青城山让掌教指派一位弟子承挑香火。
那道长深以为然,硬留了吴尚道两日。吴尚道本就闲云野鹤,成都又是天下少见的安稳之地,索性就长租了吕公祠对面的民居,反正如意有的是金银财宝。而且除了偶尔出现的那些以抓捕逃犯为生的人,整个城市都处于安宁之中。
道士的悠闲生活一如在兰若寺,整日玩弄花草,要不就是随性指点几个后学,却不让人知道他也是真有法力之人。以至于常来吕公祠的一些同道,以为他只是学得心性口头上的功夫,只与他瞎扯。
直到老道长要入山潜修,青城山派下了弟子来接管这吕公祠,吴尚道才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该挪个窝了。想必这几个月以来,宁采臣应该要从牢里逃出去了吧。吴尚道是个随性而动的人,既然决定要走了,连一刻也不肯耽误,反正也不曾有什么行囊,便连押金都不要了便往东行去。
如意却对此大为不满,道:“好不容易走了这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也不去看看都江堰,拜拜青城山,莫名地赶这么急回去。”吴尚道笑道:“你说的是,我当初在鹤鸣山皈依,这次倒也应该去看看。不过我有个朋友,牢狱之灾刚满,鬼煞之灾又来,我当去看他,再为他避过此劫。”吴尚道隐隐中觉得自己被扔到了这个世界大概与宁采臣有着说不清的关系,而且宁采臣虽有颇多缺点,却还是个良善之人,不能看着他死。
如意听吴尚道这么一说,也只能唠叨两句,总不能不让他去救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