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知秋献碧血 紫玉获新生(二)
自立是机务组负责人,实质上是一台机器,就他一个人。因机房设在科技队的地片里,自然就与科技队浑为一体。开抽水机不累,不浇地时不用开机,浇地时开起机器来再也没事,因此,自立有空暇帮紫玉干活。紫玉也不反对,多个人总比少个人强。自立打量着紫玉不像先前那样烦他,就涎着脸皮去献殷勤。有时从家里带些糖果送给紫玉,紫玉也不拒绝,就分给众人吃。自立笑话连篇,逗得众人捧腹大笑,紫玉从来不笑。自立感到奇怪,有一天,终于发现了秘密——原来她在恨知秋。
知秋经过科技队,远远望见紫玉在撒种,特意迎上去打招呼。紫玉扭了头不搭理。知秋讨个没趣,就与自立说话。紫玉见了,脸色一沉,高声喊道:“自立,把鞋拿过来!”自立受宠若惊,疾忙撇了知秋,狗颠屁股似地拿起紫玉脱在地头上的鞋,拍着鞋上的土送到紫玉跟前。紫玉头不抬眼不睁,将脚提起来。自立顾不得众目睽睽,慌忙矮了身子,捧起紫玉的脚,掏出手帕为紫玉擦脚,直到脚上连土珠也没有了,才替紫玉穿上鞋。紫玉微微一笑:“自立哥,你真好!”说罢牵了自立的手,替他拍打身上的土。这哪里是拍打,简直是过电,自立浑身都酥了。紫玉冷笑着瞟望知秋,知秋低头走了。
自立骤觉身价倍增,更加不遗余力地讨好紫玉。他对紫玉说:“我教你开机器吧。”紫玉是心高气盛之人,什么也想会,处处不想居人之下,略一寻思,爽快地答应了。自立耐心地教她如何添水灌油,如何点火启动,讲后又为她示范。紫玉天资聪慧,这等粗放的技术一看就会,忍不住抓起摇把就摇。这是一台12马力的柴油机,庞大的铸铁飞轮几百斤重,凭她的纤纤香臂如何撼得动?自立一旁看着,想去帮忙,紫玉坚辞不用。她摇得飞轮转起来,忘了点火,等点了火,转速又慢了,真是人们说的,天下的事都是看着容易做起来难!自立风趣地说:“徒弟要想会,须跟师傅睡。咱俩睡了,保你会了。”紫玉抹把额上的汗,气呼呼地说:“去,去,要睡和你娘睡去!”自立不气不恼,嘻皮笑脸地说:“娘,孩儿要和娘睡觉。”一句话逗得紫玉开怀大笑,手里的摇把“吧嗒”掉在地下,浑身一点劲也没有了。待紫玉笑够了,自立拾起摇把插到机器上,帮她摇动。紫玉明显感到自立的胸紧贴在自己的背上,他的鼻息吹得她的头发乱飘,手被他的手紧攥着。她没有拒绝,为了学技术,这算什么。“腾”地一声,机器转起来了,一股成功的喜悦像抽上来的水一样喷薄而出。她手舞足蹈,难以自控,倘若知秋在场,她会勾住他的脖子亲几个嘴,可看到自立驴头似的脸,和那一对闪光的假牙,她的心凉了。
紫玉走出机房,撩着渠里的水,冲洗手上油垢。恰知秋收工回来,紫玉激动不已,欲言又止。自立看在眼里,高声对知秋说:“紫玉会开机器了!”边说边将拧过的湿手帕递给紫玉。知秋似乎没听见,只是说:“浇过的麦畦要松松土才好,免得板结了,苗不齐。”紫玉万万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鼻翅一撬,嘴角一撇:“哼!你管得着吗?”自立见风施舵,望着知秋的背影,顺着竿儿往上爬:“哼!好木不搭床,好人不帮忙,派出去帮忙的,没个好东西。妹,甭和他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紫玉嘲讽地说:“帮忙?你想去公社帮忙,恐怕人家还不要你哩!”自立被弄糊涂了:这个女人真是怪,呛着不行,顺着也不行!
仲秋这天,晴空万里,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圆似铜盘,亮而不炽,活像夜间的明月。紫玉触景生情,想起了那年的仲秋夜,家里设了宴席,自己傍着知秋,时而高谈阔论,时而窃窃私语,满腹柔情,一片痴心,是多么令人留恋哪!越是怀念逝去的热恋,越是悲叹眼前的孤单。她后悔不该冷淡了知秋,不该当着知秋的面与自立亲热。知秋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误以为是真的?知秋提醒麦畦松土本是善意,应该借此修好。可她味的矜持不逊,将知秋气跑了。知秋还会回到她身边吗?她苦恼极了,以至麦畦是不是缺苗,都忘了查看。
紫玉突然觉得头上痒兮兮的,伸手摸时,蓬松的头发上别了一枚发卡,猛回头,见自立笑嘻嘻地站在身后。她并不惊慌,因为近日来,自立始终不离左右。这是一枚十分罕见的翡翠发卡,洁白中带着绿色的斑纹,她在县城住了一年,也没见卖过,不知自立从哪里弄来的。紫玉托在手里,没有别到头上去,也没有退还给自立。自立看她喜欢,笑盈盈地掏出一个绵缎袖珍盒,说盒子是专门盛发卡用的。紫玉想把发卡放进去。自立慌忙拦住:“慢着,等我合上眼睛你再放。”紫玉打开盒子,里面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紫玉,我想煞你了,今晚咱俩睡觉吧……”那纸条她没有看下去,“蹭蹭”几下撕得粉碎。“给你!”她将发卡及盒子退给自立。自立不接,愕然注视着紫玉。紫玉气势汹汹,“啪”地将发卡及盒子掼在渠边。自立心里一阵疼,匆忙捡起发卡及盒子,揩净泥污装进衣袋里。
实验田播了几畦麦种,说定的下午浇水,可自立迟迟没来。紫玉等得心里发毛,深知是惹恼他了。转而一想,又觉得自己做得对,那东西着实令人厌恶,苍蝇见了血似的整天粘缠人,不给他点脸色看,他会踩着鼻子上脸。眼下急需用水,他却不见面,分明是给她难堪。她将心一横:自己开机器!
她挂上拉带,摸起摇把发动机器。机器刚刚保养过,各部零件清洗如新,启动并不费力,摇了几圈,竟“腾”地转起来了。紫玉搓着手上的油污冷笑:“想难为姑奶奶,没门!离了你小犬(权),地球照样转。”她走出机房,安排队员们看水浇地,自去渠边洗手。“嗵!嗵!哐当——哐当——”一阵巨响,惊得她心头乱跳,回头看时,机房里冒起黑烟。她急忙去关机器。刚到房前,“轰隆”一声,机房四分五裂,砖瓦满天横飞,浓烟滚滚之中飞出了一个庞然大物,不偏不斜朝着她砸来。她顿觉腿像铡了一般,一阵钻心的剧疼,眼前发黑,啥也不知道了。
紫晨正在耪地,听到巨响,知道出了大祸,扔下锄头奔向机房。人们看到机房成了一片废墟,机器成了一堆烂铁,油缸里冒着缕缕浓烟,飞轮压在紫玉腿上。紫玉皮开肉绽,卧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紫晨当机立断,撕下衣袖扎住紫玉的伤口,又令人迅速回村报告。一霎那的工夫,思洪赶来了,济苍、根卫、紫云、天霞也来了,一个个面如土色,不知所措。月欣跌跌撞撞地赶到,望着血肉模糊的女儿,心系子像断了似的,不顾一切地搂着女儿,“儿呀肉呀”的大放悲声,哭得众人眼泪横飞。紫晨厉声喝道:“哭啥?把人的心都哭乱了,赶快送医院!”一语提醒了众人,但送医院又谈何容易?通往县城的公路尚在修筑,公共汽车早已停驶。队里连台拖拉机也没有,五、六十里,步行赶往县医院,什么事也耽误了。日已沉西,只能送公社医院,人们找扁担弄绳子绑担架,乱成一团。
自立懒懒地睡了半天,一觉醒来,听到大街上吵吵嚷嚷的,说机房出事了。他心里一沉,疾忙往科技队跑。紫玉脸色蜡黄,满身血垢,一种残酷的犯罪感在他的心头盘旋。昨天,他拆洗保养机器,毛里毛燥地忘了装插销。后来想起来了,天色已晚了,曾想今天重新安装。孰料今天早上经紫玉一闹,又忘了。自立做贼心虚,怕众人责怪,就佯装痛心地说:“都怪我,下午肚子疼得厉害,来迟了一步,想不到出了事!”人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人听他聒噪。他不敢幸灾乐祸,从别人手里夺过担架,随众人抬着紫玉上了路。
赶到公社医院已是掌灯时分,恰逢县医院的巡回医疗队转到公社医院,带队的是外科程主任。程主任查看了伤情,说:“大腿受伤,股骨横形折断。因是新鲜骨折,容易痊愈。要紧的是病人失血过多,需要立即输血,否则,昏迷久了有碍生命。”公社医院没有血库,到县医院取血来不及,当务之急是需要人们献血。紫玉是A型血,护送紫玉的十几个人中,除了体弱有病的外,剩下六七个青壮年男女,逐一查验了,都不是A型。自立吓得心惊肉跳,他是A型血,可怎么舍得献给别人哪?再说紫玉失血太多,也不是一星半点的血就够的。他灵机一动,对程主任说:“大夫,去年参军验过血,我是B型,今天就不用验了。这样吧,我赶紧返回村里,约些青壮年社员来,总会有A型血的。”不等程主任首肯,就向思洪讨了自行车,蹿出了医院。
自立离开医院,仰天长笑:“紫玉啊紫玉,谁叫你瞧不起我,老天爷降灾给你,是罪有应得!”他一身轻松,觉得没有必要风风火火地往回赶。于是,放慢了车速,悠闲地串起了《铁道游击队》插曲:“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紫玉的末日就要来到……”
知秋施工回来,闻讯大惊,家也没顾得回,拼命往医院跑。撞进急诊室,听说急需A型血,他爽快地说:“我是O型,快,快抽!”医生不信,待验血后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知秋焦急地问医生:“病人有危险吗?”程主任说:“失血太多,正在昏迷,十分危险。最少先输00CC血。”知秋想也没想,张口说:“就从我身上抽00CC”“那怎么行?一次只能抽400CC血,抽多了对你身体不利!”程主任说。知秋挽起了袖子,急不可奈地说:“我不怕,救人要紧!”思洪和月欣看在眼里,感在心里,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唰唰”地流下来。医生抽到500CC,打算停下,知秋斩钉截铁地说:“别停,我顶得住!”知秋身体不太强壮,又加过度劳累,抽到800CC血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涓涓的碧血从知秋的身上流进了紫玉的血管里,这哪里是血?这是知已的心送给了知已的人,这是博大而又纯贞的情,送给了高尚而又真挚的爱!这血、这心、这情、这爱,千古难寻,千金难买啊!第二天,紫玉醒来了,知秋却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