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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节 泪泉

    季林把车发动了,王丽娜便钻了进来。她把季林搁进去的磁带抽出来,放上了喜多郎的音乐。在她看来最终要给这部片子配乐,谁也不可能越过她的见解和审美能力。她在艺术学院,学的就是音乐,搞电视对她来说是一次错位,也是一次机遇。她相信,人要搞什么,并不都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所以搞上了电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王丽娜一边听着音乐,又腾出精力想逗逗季林。她觉得季林活得很实际,和这个社会的前沿走势比较吻合,在他的心灵世界嵌入了至深的商业理念,也许他才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这次石窟之行,最让她无法忍受的就是晓刚。王丽娜太了解晓刚了,在生活中他的唯美倾向使他与实际生活隔着相当大的一段距离。眼下这位梦露小姐是不可能把她的芳颜锁定在晓刚身上的,而这个晓刚居然把她升华到了一个云端雾里的高度。最后,受伤害的肯定是他晓刚。
    王丽娜叫着季林调侃道:“来,陪我坐会儿,你这塔西赫赫有名的风月高手,怎么现在象个蔫茄子似的?”季林说:“你以为呢!自卑呗。是啊,我想,我想有什么用,我能把谁怎么样?你给我说说。”丽娜寻思着说:“在塔西就这么个宝物,你会拱手相让吗?这不符合你的性格吧?”季林知道怎样跟她说话:“正因为她是个灼手可得的人物,盯他的人太多了,我再卷进去,是不是也是一种不怎么明智的表现。有的时候在一旁观察也许比介入其中更惊心动魄。”
    王丽娜再清楚不过了,季林只不过说了一些生活的表象,而他内心的暗流绝没有表达出来。于是她又开腔:“你现在跟我玩起深沉来了,你那点雕虫小技滚到一边去吧!你不是总在不断地征服女人来证明自己吗?”季林哈哈笑了起来:“我总不能鸡蛋碰石头吧!”“这是一个缺乏英雄的时代,”王丽娜说:“你不风流谁风流!”季林说:“怎么能和你比,观众心里的当红主持人,上流社会风云际会的人物,有人说市长都在你的调遣把握之中。”王丽娜朝他后脑勺拍了一下,转过来一脸肃穆瞪着他。季林连忙说:“告饶,告饶!”
    方舟他们几个这阵出来,上车以后直奔“千泪泉”。梦露问方舟:“这‘千泪泉’有没有个确切点的说法。?”方舟说:“所谓的传说,都是后人演绎出来安慰自己的,可能是代表了后世的人们的一些难圆的梦吧。我比较倾向千泪泉的这种说法:说的是古代龟兹国王有一个美妙绝伦的女儿叫阿同古丽,和寨子附近的阿里从小青梅竹马,国王发现他俩的隐情以后,便把阿里派到前方去征战。这时候国王便把阿同古丽许配给了一个富甲天下的波斯商人。阿同古丽便逃婚上了前线寻找阿里,阿同古丽找遍了龟兹的千山万壑,她的泣哭和爱情令高山仰止,日月同悲。从此就在山涧哭出了这一眼一眼的千佛洞,于是就哭出了这一泓如泣如诉的千泪泉。阿里征战凯旋后,便卸去盔甲,削发为僧,用毕生在这里修行,毕其一生,凿成了这流芳百世的千佛洞。”
    季林一边开车一边插话进来:“不要小看这则故事,把这则故事整合好再提升出去,极有可能击中观众那根已经有些麻木的爱的神经,越是在人们都不以为然的时候,咱们拼命地煽,这在乐舞中叫反弹琵琶。”王丽娜灵机一动:“大约不是脱光找卖点吧?”
    梦露细声软语地说:“人固然生活得很现实,但不能因为现实就完全放弃精神上的某种向望,如果真的失去了向望,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方舟插了一句:“也对,这就是人的复杂性,有人叫做多重组合。”王丽娜就是王丽娜:“那么谁又愿意去做理想祭坛上的祭品呢?你们这些男人,内心总是巴望所有的漂亮女人和你们上床,可是如果自己的老婆和别人有染,你们真的还能泰然处之吗?”季林调侃道:“每次我看到大酒店的门前,新婚夫妻在迎候佳宾,我就想这个男人又戴了一顶绿帽子,我为男人而感到悲哀!”方舟感到这样说上去是有些流俗了,便把话题引开道:“好了!所以人们都保持了几分怀旧心理,女性吗!任何时候总是要受保护的。”翻过一道山脊,就是千泪泉大峡谷。
    河谷间林木葱茏,溪水淙淙,一股股扑面而来的清润凉爽之气使人顿觉另入佳境的感觉。阳光在峡谷里铺出了千变万化的光影,一团团紫气神秘地从林子里蒸腾出来,向瓦蓝的天空飘逸而去。清冽的小溪发出潺潺流水声,清凄的鸟鸣若隐若现,更显出林子的寂静。
    晓刚身上载负的东西总是最多的。方舟看他实在是太累赘拖沓了,便说:“他放下一部分,我们再来一趟如何?”晓刚说:“那又何必呢!”方舟说:“我给你说过,这三角架其实可以不带,用一根木棍一支,效果是一样的。”晓刚自有他的一番理解:“这大约还是一个习惯问题,你知道,习惯是最难改变的。”王丽娜在一边说:“人家的习惯是正规军的习惯,哪象你方舟,拿个木棍支上,是不是就有些土八路的游击作风。”方舟还是说:“最重要的还是结果,至于通过什么手段来实现,我看不是最重要的。”
    晓刚一边累得呼哧呼哧,一边反驳道:“这我就更不敢苟同了,在我看来任何事情过程才是最重要的,结果只不过是顺带的事。”梦露看着晓刚这个样子,上去帮他把摄影包解了下来,而晓刚还执意不肯。王丽娜说:“你这就没意思了,其实你要累垮了岂不是更让人揪心?来吧!我们都给你分担一点。”梦露很真切地说:“我主要是看他又要讨论问题,又扛着这么重的东西,可能会影响感觉的发挥。”方舟一下幡然道:“原来是帮着晓刚来对付我的呀!”梦露急忙伸出手在空中摇着,嘴里不停地喝着:“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们关于过程和结果的争论挺有意思的。”方舟说:“那你也可以参加呀!”“是呀!”梦露说:“依我看呢,过程和结果都重要,只不过过程也许更靠得住一些,而结果呢,总是要以现实的方式才能兑现,一旦兑现的时候,往往和原来向往的结果整个面目全非了。”
    季林从后面赶上来说:“梦露的高论我大体赞同,在我看来,这个过程也是因为这个结果而产生的,所以两者应该说是相互联系的。”丽娜又叫了起来:“你讨厌得很,过来,把这些东西都扛着,否则,你有什么资格谈什么过程。”丽娜把自己的大包小包都挎在季林身上,又转向梦露说:“过来,你把这些都交给他,这也是成全他么,否则哪有辉煌过程轮着他。”
    前面就是千泪泉汇流成的溪水,一年四季没有枯竭的时候,是一种天籁。沿着溪水向源头张望,只见危峰峭壁、直插云天。阳光透过树隙,映在林木和溪水上,水面银光闪烁,给人一个好心情。
    丽娜拉着梦露象鱼一样蹦跳着去踩泉溪水。
    王丽娜一下看到了水底的彩色石说:“露露,你看,咱们下去。”便开始解鞋带,挽裤脚。梦露把手伸进水里探了一下,惊讶道:“太凉了,我穿着鞋下。”丽娜说:“你别出洋相了,你看这水可是仙女的眼泪,多刺激呀!”梦露只好也跟着脱了起来。
    在水里欢悦地捡着五颜六色的石子,不一会儿浸在水里的肌肤的颜色慢慢就变成了紫红色,两个人的表情也失去了刚才的轻松和怡悦。丽娜说:“这水怎么冻得人骨头疼,咱们上吧?”梦露说:“我的脚怕是已经裂开了。”一边说着便上了岸,这岸和水面几乎是平的。梦露选了一块细沙,在上面坐了下来,又拿两手焐着双足,一下提到了面颊前面,底板差点就要挨到脸上了。她往冻紫的脚上哈出了一口口热气。
    不愧是搞舞蹈的,随便一个动作就让旁边人感到惊讶。三个男人围过来,很有兴致地欣赏品评着她俩的彩色石。
    晓刚一下被这双翘起的细嫩而美丽的丰足吸引住了。脚趾整齐、指缝细直、脚背柔和、光洁如玉。他觉得在窟内拍照的那一次他并没有看仔细。他想:为什么这么娇羞的一双脚,居然没有被她那高跟鞋、没有被多年的练功扭曲变形。女人肉体的奇异,男人是永远也弄不清楚的。就象女人的身体,为什么能经得起男人狂风暴雨般的重负和冲击。此刻,他真想把这双白兔一样的赤足搂在自己怀里,他忽然在内心涌出一股懊恼:何止是这双丰足,本来这个奇妙的身体就可以属于他,可是她为什么是私生子呢?难道是私生子他就不能拥有吗?他下意识地瞅了王丽娜一眼。看她是不是把他看脚的行动看了出来,王丽娜则朝他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怪相,让他感到琢磨不透。这样的事情是很烦恼的,说也说不成,猜也猜不透,于是他又去参与对那些石子的品头论足。
    走过一段清溪以后,前方的路开始沿着崖壁绕。方舟只管往前走,王丽娜紧随其后。季林拎着一把气枪在后面东瞅西转。
    梦露略有所思地对晓刚说:“你说这漫漫黄沙中间怎么就会出现这么一个溪水淙淙、奇石林茂的峡谷,如果再下一点雨,确实可以与江南水乡媲美了。”晓刚自然感觉到了梦露的江南情结,便说:“我去看过苏州河,也去过著名水乡周庄,要让我说真话,这些地方的污染太严重了,也就是说稠密的人口是对纯洁自然的一种破坏。我倒觉得这千泪泉峡谷才是一片清纯的自然,尤其是人们给他赋予的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更是一片可以让人心灵憩栖,寄托庄严梦想的地方。”梦露的脸上露出一丝感伤和迷惘,思绪仿佛在遥远神秘的幻景中漂流。
    千泪泉发出的各种声音,时断时续飘忽缠绕着这座山谷,有的象古筝如泣如诉,有的象玉笛优雅委婉。
    前方的悬崖阻隔了他们的视线。方舟说:“这就是千泪泉,这是一泓悬泉,泉水就是由这陡壁上流下来的,你们注意一下整个泉眼的造型,多象一只眼睛。”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汩汩的泉水,从一个个石孔中渗出,就象一串串晶莹的雨珠,滴在二十余米以下的深潭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汇成一曲奇妙的交响乐,绵绵无绝期。水花飞溅在婆娑点点的阳光下,悠悠地飘洒着,发出微弱幽远的回响。
    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听,在这泉水的交响之中,仿佛听到流逝在远年的爱情故事,听到人类绝望的唤呼。
    梦露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了泉水里,不知道是要测度它的凉热,还是要感受它的慰藉或感伤。方舟在一旁说:“你应该亲口尝一尝,看看是甜的还是咸的。”梦露说:“你别说了,好残酷呀!谁又喝过情人的眼泪?”
    晓刚问丽娜:“找到感觉了么?”丽娜说:“应该有不俗的表现吧!我们准备一下开机吧!”晓刚说:“那好!你化你的妆,我去看看机位。”晓刚给季林说:“今天你还要帮一下,要用一下返光板。”方舟问:“带了?”晓刚回答:“可不是,平时你们总是赚我琐碎,我要不带着丽娜面部的层次是出不来的。”他把脸仰起来,又用手指指着阳光释射的地方说:“这显然是逆光,还有这一面泪壁挡着,如果要没有返光板,丽娜这张脸就惨了,你就是再有表现力、再漂亮、再生动,采不到光有什么办法。”丽娜说:“其实大家也都明白,在关键的问题上,你是最靠得住的,要不台里那么多摄像,方舟怎么单单选中你。你说是不是?”最后这一句她是瞅着梦露说的。梦露迟疑了一下,心想我又不是你们台里的人,这话跟我说干啥!可她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她只是含蓄地点了点头说:“丽娜姐,准备给你化妆吧!”各自都忙了起来。
    都准备就绪了,准备开机。方舟说:“今天这场戏有一阵子折腾,我就全交给你们了。我在这儿,反而影响你们感觉的发挥。”他给梦露挥了一下手说:“咱们走!”季林说:“你不在怕是不行吧!”丽娜接话道:“咋晚我们已经磨合好了,我知道怎么体现,他不在我反倒觉得自如一些。”晓刚说:“那你们就走吧!”
    王丽娜以千泪泉为背景解说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成了千泪泉这样一个地方。如果没有一颗虔心,千泪泉这样的地方并不是谁都可以来的,也不是想来就能来得了的。当你身临其境的时候,你是不可能对这一神奇景观不屑一顾的。你看,这泉水不是从地下涌上来,而是从这泪痕斑斑的崖壁上渗出来的,悲痛欲绝的泪水已经流过了许多年。”她是诚恳的,她懂得怎样去俘虏自己的观众。
    方舟携着梦露顺着千泪泉流往下走,泉流经历了一段高坡向下的跌宕以后,在一片沙枣林里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回漩,他俩便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梦露穿一件蓝色碎花短袖衬衫,方舟在泉水弥漫的凉爽里担心会影响梦露的兴致。便说:“你冷吧!我们换个地方。”梦露说:“哪里,女的比男的耐寒,我在学校的时候,有一个夏天,集体到野外郊游,有一个项目就是游泳,下水以后,女生倒也从容,可是男生们不久就冻得象猴一样地往岸上跑。”方舟想借此搞点恶作剧,便说:“那好,咱俩试试,把手放在泉水里,我们看着表,看谁放的时间长。”梦露其实今天进谷不久就和丽娜挨了一会,既然方舟有这个雅兴,那她也是愿意奉陪了。
    于是她先把手伸了进去,方舟接着也把手伸了进去。她说:“你这样不行,必须把手腕伸进去。”他感觉到她是较真了。一边看表一边看梦露的表情,他感受着自己的麻木和疼痛,又后悔做这个游戏对梦露太残酷。在他难以自持的时候,他看出梦露的表情居然是那样的恬然。当然他也可以再坚持,但这样的时候认输,也许雅然一些。于是他一下把手抽了出来。她看他认输了,抽回手以后张开手臂,双腿弹起来把身体一下腾向空中喊道:“我赢了!”声间在山涧回旋,衬衣扯得飞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肚皮。
    泉水旁边,人们给她修筑了一座伊斯兰教式的古墓,古墓上插了许多枝条,枝条上捆了许多布条。据悉是不能生育的维吾尔妇女,在这里喝了圣水以后系上布条凭吊亡灵。把繁殖后代的最大希望寄托在亡灵身上,可能是因为现实的孤独无告吧!一颗颗悲凉的虔心!
    他们在一颗倒地的胡杨上坐下了。仿佛进入了一个古老的童话世界。他问:“怎么样?”梦露感到这个问话太不确定,似乎也缺乏应有的认真感。她本来想回答:“挺好!”但说出的是:“什么怎么样呀!”方舟说:“你看你,我是把余地留给你了呀,随便聊呗。”梦露说:“我知道,这就是你的风格!”方舟说:“每个人心里其实都缠绕着一个重要而又不便向他人提起的迷梦,说实话吧,我也觉得应该和你好好聊聊。”梦露手里拈着一根树技,两只眼睛脉脉含情地注视着枝头的摇曳,而内心则翻卷着属于她和林毅的世界。她不说话,是因为这样的时候语言不好表达。对于她和林毅,他是最清楚的,他知道他俩的情有多深,他也知道他俩内心的隐痛。他说:“人嘛,有的时候是需要倾诉的,当然怎么说并不是最主要的,关键在于怎么办?”梦露说:“对,你是我唯一可能毫不顾忌真诚袒露内心世界的人,不过怎么办,我们的问题谁也回答不了。走到这一步,谁都不会轻松,又怎么能权衡出一个得多失少的方案呢?”梦露的眼里噙着泪花。方舟说:“其实他并不轻松呀!”“这我清楚,在仕途上的成功,引发的都是情感的地震。权力总是以牺牲人的真情实感为代价的,他不可能逃脱这个命运。如果你要问我想清楚了什么,可能就是悟到了这一点。”方舟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爱情消亡的年代,爱情能否存在?何以存在?我常常也是困惑而思。千泪泉的故事固然慰藉了人们伤痛的心,可是最终还是以悲剧的形式出现。为什么?因为一旦回到现实中,又会变得不可能。”
    方舟沉思:“在这样一个强大的社会面前,个人的爱情显得太微不足道了。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非常具体的环境里,你可以抛弃这个环境,但你一旦身在其中,你绝不可能改变它。最终被吞噬掉的当然是个体,至于你个人的心灵的破碎,你去找谁负这个责任,这个责任谁又能真正负得起。”他不知道谁受的伤更重一些。
    梦露想:“最优秀的男人应该去从政,这才是社会的普遍共识,这有什么好羞答的。作为一个男人,他在仕途上能有今天,也可能是他的最高价值体现,让他放弃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也绝不会让他这样做。在权力面前任何东西都要给它让道。什么叫真理,什么叫道德,什么叫爱情。在权力面前,一切都得给它让路,一切都显得太微不足道,太不堪一击了。”
    一个人不可能全赢,也不可能全部都拥有。作为一个搞政治的人,客观要求就是以牺牲某些个人觉得最好玩的东西为代价的,所以人都是悲哀的。也许这个世界上,真正永恒的爱情都是短暂的,都是以悲剧的形式结束的,我们又怎么能逃脱呢?所以选中了一条路只能是越走越窄,但是这样的结果可以越走越远。如果所有的路你都想走,最终也许会走上歧路、不归路。
    晓刚说:“收拾东西吧!”丽娜喊了起来:“千泪泉!再见了!”方舟和梦露不约而同地向泪泉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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