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叶月宾破门而入时看见了地狱。
保险柜已经打开,床上,地上散落着大把美钞,各式珠宝。
女儿的手腕被反缚着,几近半裸地,在这一片珠光宝气中挣扎呼救。
她已竭尽全力仍不能脱难,喷薄而出的眼泪哭湿了整个颈窝与肩头。
而司徒诚正大力捏着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嘴。
叶月宾立刻冲上去撕打这龌蹉的禽兽,崩溃大叫:“放开她!”
一向给人以柔弱感觉的她处于出离愤怒的状态,力气大的惊人。司徒诚哼了一声,撂开手,反过来给了叶月宾狠狠一耳光:“闭嘴!”
这一耳光将叶月宾打懵了。
她定定地望着眼前这龌龊的男人。他的脸上,脖上有抓痕,最狠的一道几乎抓破他的眼球。
这小戏子的软硬不吃令他足足十五分钟不能达到目的。
他也疲了,烦了,被指甲划破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什么兴致都烟消云散。
钟晴从床上滚下来,虚弱地哭泣:“妈妈,妈妈,我的手……”
叶月宾打人的力气那样大,但抖抖索索地无法将女儿的手腕解开。
她仍然絮絮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司徒诚的回答冷酷真实:“我这是看得起你。”
叶月宾实在没有办法解开绳结,一把将瑟瑟发抖的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钟晴受到了极度惊吓,眼泪虽止住了,小小身躯倒噎着,抽搐着,眼神涣散,随时要晕过去。
母女俩互相抱着,就觉得安全一些了。叶月宾也能说出些连贯的话语来了。
“司徒先生,你是有头有面的人,这样强迫一个女孩子……”
他整了整头发与衣服,居然好整以暇地坐下,非常斯文地跷起腿,支着太阳穴,欣赏叶月宾一边哆嗦,一边帮女儿整理衣服。
“强迫她?我是什么人,用得着强迫?你看得到,这些,这些,全是报酬。年轻女孩子么,喜欢粗暴一点……”
“不!”叶月宾声嘶力竭,拉起几乎无法站立的女儿,“我们走。”
“走?”司徒诚冷冷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就这样走了?真轻巧。”
叶月宾整个背影都僵直,继而开始抖动,大脑一片狂乱,四肢不听指挥。
她离门口只有两三米的距离,可不知为何,一步也挪动不了。
“妈妈。”她手一松,钟有初整个人摔倒在地毯上,勉力撑起上身,每个字都在发颤,“我们走,我们回家。”
司徒诚的声音又轻描淡写地响起。
“走啊,只管走出去——我差点忘记,你本来给她请了家庭教师,就是不打算长久做这一行。”他竟然还笑出声来,仿佛是在欣赏犹做困兽之斗的母女,“闹出这么大动静,可见有人来么?你以为这么幸运能够上来,就一定能够下去?好,你们只管走出去,试试看。”
处地狱之中,受炼火之苦,也不会比此刻更难熬。
回忆滚滚碾过,叶月宾的血肉在一寸寸地爆裂。
她一边将女儿拉起来,一边求饶:“她还是个小孩子,她懂什么呢?一点意思也没有,对不对?”
这声音并不平静,但已经竭力做出迎合的姿态。
听了这样荒谬的回答,司徒诚反而笑了起来:“有趣!有趣!”
昏昏沉沉的钟晴没有听懂母亲话中的含义。
可是当司徒诚再度狞笑着鼓掌,然后叶月宾又把她往卫生间里推的时候,她(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了。
“妈妈!”这心情比自己被侮辱更加绝望,钟晴哀叫,拼命反抗,“妈妈!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们走!我们走啊!”
叶月宾将她的胳膊扯得几乎脱臼:“你乖。一会儿就好了。”
钟晴的力气已经竭尽,兼之五内俱焚:“妈妈……我求求你,不要……我以后都会听话,我们走,我们……”
她头一仰,软绵绵地瘫了下去。
安顿好女儿,叶月宾一步步地朝司徒诚走过来。
司徒家的人,脸庞清秀之余,那长长的眼角都蕴着一股邪气——还和当年来看公演时一模一样。
她饰孟丽君,嫦娥演成宗,一折《游上林》,眼角眉梢都是戏,风流天子对少年大学士的缱绻爱恋表述得淋漓尽致。
谢幕时,领导们上台与演员握手。
未卸妆的她,长长的水袖拂在他的方形袖扣上。
掌声如雷动,花香熏得头疼,他竟靠近她的耳边,轻轻挑逗了一句——卿可愿,常在上林伴君王。
不是不心动。
叶月宾自小便在那个多愁书生,多情小姐,娇俏红娘的世界打滚,怎么会没有一点绮思?
怎奈使君有妇,罗敷有夫。
所以唱作俱佳的叶月宾,做不到这句戏词,可也忘不掉。
“不用我教你怎么做吧。”
叶月宾默不作声地开始解身上的衣服。
她面容姣好,身体轻盈——十几年前,确是司徒诚会喜欢的类型。
可一向对女人更残酷。
现在的叶月宾对于司徒诚来说,已经老到足以令他眼中充满了不耐与厌恶。
直到她不着寸缕,司徒诚才冷冷开口:“当年你先是欲拒还迎,后又三贞九烈——现在倒肯为女儿做出这样的牺牲了。”
叶月宾交叉着双手,面无人色:“司徒先生,我知道你从来不强迫……”
“不错。我从来不强迫。所以当年才被你耍了一道。”司徒诚语调轻蔑,像一条游地毒蛇,一寸寸地缠上来,“你凭什么以为我会选徐娘,舍少艾——总不会以为我还念着你吧。”
她竟天真认为被迫脱光衣物已经是最大的羞辱。
叶月宾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捂着脸跪下去:“司徒先生……请你放过我们……”
“站起来,”司徒诚指着她,命令,“站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见叶月宾如死一般没有动静,他上前将这十几年前的孟丽君使劲拉了起来。
□的胴体毫无遮拦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绝不是欣赏,而是审视。那目光再没有一丝□了。
她当年怎么嬉笑来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
叶月宾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寒。
扪心自问,她是否挑逗过他?玩弄过他?亏欠过他?
现在的代女受过是否也有一丝丝心甘情愿在里面?
“司徒诚……都是我的错……你放过我们吧……”
“放过?你们两母女可曾放过我司徒诚的儿子。”
如晴天霹雳炸在了叶月宾的头顶:“这是从何说起……”
“别告诉我,连你也不知道闻柏桢的身份。”司徒诚冷冷甩开手,她重又瘫软委地,“我司徒诚的儿子,岂容你们这对戏子母女随便玩弄。”
叶月宾头痛欲裂,无从辩驳,只能艰难回答:“不管你信不信——小孩子一厢情愿……”
“是她一厢情愿,还是你顺水推舟?好叫自己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
叶月宾心里是否真有这样的念头,她自己都没办法深思。这可怜又可悲的母亲已经被司徒诚的言语鞭笞得足够:“我……我会让她(超多-书农在线书库)……”
“(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什么?(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柏桢乖乖地给她做了四年的家教?(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柏桢正月里不来看我,却跑到晶颐和她谈判?(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柏桢昏了头,连那一盘小生意都不肯转手——你怎么知道钟晴在这里?”
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叶月宾作声不得。
“我早该想到是他通知你。”司徒诚长长地冷笑,“记得曾经有个女孩子在他窗下候足一天一夜,他看都没有多看一眼。钟晴不过是好好地在俱乐部里白等,淋不着,饿不着,左不过生一场闷气,他就忙不迭地叫你来接她——好极,母女一路货色。叫我上了你的当还不够,现在又来仙人跳。”
他虽然和闻柏桢的母亲离了婚,失去抚养权,但对这个儿子一向上心。
上心却不细致,等儿子入了局才惊觉——他这四年来如何浪费在这小戏子身上。
闻柏桢是他独子,是他骄傲——滔天怒气怎能令他不用最残酷的手段对付这一对贱人。
“我现在就明(超多-书农在线书库)白地告诉你。”司徒诚看也不看气若游丝的叶月宾,开始收拾珠宝钞票,“我对你那个张牙舞爪的女儿已经没兴趣了。对你,更提不起兴致。”
“不过,今天之后,我会告诉所有人我已经得到了钟晴和她的母亲——我不认为有人敢质疑我的可信度。她的纹身,你的胎记,我全部看得清清楚楚。”
叶月宾绝望地挥着胳膊:“不……没有……”
“没有什么,钟晴还是处女?哈,那种东西,能做假的太多了,不是么。所有人都会很愿意相信——他们巴不得有这么一个人,首先得到了钟晴,那他们就可以开始排队了。至于你,买一赠一,很有情趣。”
“而且你大可以放心,这种好事,他们只会口耳相传,不会张扬。”
他平静到一如在做格陵重工的来年展望:“等你女儿醒过来,一定以为母亲做出了巨大牺牲,痛不欲生。你敢不敢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今天所遭受的果,都是昔日你种下的因?”
“啊,我竟然忘记了——她一身做戏本领都是你传授,你讲真话给她听,说没有被侮辱,她会不会信?抑或更绝望?”
“还是你自己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已经看不上你了。”司徒诚轻轻地哼了一声,“叶月宾,别以为自己有多聪明。最可怕的从来不是谎言,而是失信。”
“以后的路,你们母女俩就好好地走下去——我且看着呢。”
钟有初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格陵的公寓里。
她从床上跳起来,身上是全新衣裤。
不堪的回忆一时全涌上心头,她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却呕不出东西。
“醒了?”叶月宾推开门,并不看她,“那就出来吃点东西。”
她听见卫生间里的洗衣机轰隆作响,而母亲的身上传来一股香皂的味道。
她一向最喜欢嗅妈妈身上的香味,但今天这味道传递的是一种耻辱的信息。
“妈妈。我们回家。报警。”
因为说得太快太急,钟有初咬着了自己的舌头,疼得眼泪立刻飚出来。
“报什么警?”叶月宾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有初,我没有被他侵犯。”
钟有初立时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叶月宾冷冷地端详着女儿——她真的不相信。女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她教出来。那带一点斜视的丹凤眼,天生就该娇媚多情,现在却死气沉沉。
她痛哭流涕:“妈妈……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愚蠢任性……对不起……”
司徒诚说过的话成真了。母女之间并无信任可言。
她不相信那个禽兽会轻易放过自己美貌不老的母亲。那叶月宾还有什么好说?
她对女儿的教育不过是失败而已;而司徒诚不要她,才是最大的耻辱。
叶月宾狂笑着挣脱女儿的拥抱,重重地摔上门。
母女俩回到云泽,有初再提及报警,叶月宾就发狂了:“有证人吗?你?那些家教全都是你去报性骚扰而被开除了!还会有人相信你说的话吗?不会了!有初!不会了!以后我们说什么都没有人会相信了!”
这番话令钟有初更加绝望,更加寡言。
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出现了。而司徒诚放出来的那些狠话正在逐渐地显示出它们的效力。
叶月宾一直以为这个男人没有得到过自己,会将自己视为白月光,朱砂痣。
不不不,他只不过当你白饭粒,蚊子血。他说要虐你,就是要你万劫不复。他绝不会心慈手软,又或者自伤八百。
他的报复又准又狠。令叶月宾身心都受到重创。
“……不。你知道我们家钟晴从来不去陪酒。……不。没有那回事……”叶月宾急急地解释,又摔了电话,“不!”
再没有通告电话,钟晴手头的工作也全部停摆。
女儿一天到晚失魂落魄,本来就无心工作,竟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叶月宾去沟通过一次,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任由丈夫与女儿不停拍门呼喊。
半夜,她摸到女儿床边,炯炯地盯着她,直到她惊醒:“……妈妈!”
她轻声慢语:“有初,你知道什么叫‘人尽可夫’吗?”
看到女儿再度痛哭失声,直至恸绝,叶月宾才离开。
当家人发现时,她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精神分裂症状。
今天,她对钟晴说:“算了。不要再发明星梦了。留在家里备考吧。”
明天,她又将复习资料都撕碎:“考试还有什么用!”
今天,她抓紧女儿的肩胛摇晃:“这全是为了你。你要永远记住。这全是你的错。”
明天,她又抱着女儿痛哭失声:“把它忘记了吧。这不是你的错。”
今天,她打掉女儿手里的碗筷:“不要再爱闻柏桢了。不值得。”
明天,她又半夜坐在女儿床边:“你一定要得到闻柏桢。一定要狠狠玩弄他,然后再抛弃。”
今天,她把女儿堵在卫生间里,认真地表示:“我并没有被司徒诚侵犯。他一直在撒谎。”
明天,她又逼女儿发誓:“我被司徒诚侵犯这件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
钟有初被母亲折磨得昼不能醒,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睛,全是那天发生的事情。
她明明晕倒在洗手间里,可是魂魄却出窍了,那张床上发生的所有恶心污秽,一遍又一遍,历历在目。
出事的那天是钟晴的阴历生日。到了阳历生日那一天,闻柏桢打她的手机却打不通。
他不知道钟晴的手机开始收到无数措辞□的短信,叶月宾便停机了。
踌躇了很久,他才打到她家里去,钟汝意接起:“……请你等等。”
他已经知道了所谓的“真相”——妻子被迫为女儿的任性愚蠢买单,受到侵犯;所以并没有和女儿沟通,而是告诉了正在吃药治疗的妻子:“闻老师的电话,找有初。你接吗?”
叶月宾正在奋笔疾书,置若罔闻。
隔了半个小时,她拿着信走出房间时,才看到话筒仍搁在桌上。
不会有人傻到一直等。
她欲挂上话筒,发出的动静却惊动了那头一直等待的男人。
“钟有初。”他说,“……我确定一下,你以后是不是不再来补习了。”
“是的。”叶月宾回答,“不会再来了。”
他们几乎是同时挂机。
她真的再没来纠缠过他。
这个女孩子再不会问他什么叫做loveatfirstsight,再不会赶走他的女朋友,再不会逼着他看大腿上的刺青,再不会对他射出爱的子弹,再不会不知羞地幻想自己和他生出什么样的小孩,再不会罚他老了替她推轮椅。
既然是从未得到过,为何还是会有剧烈的失落感?
闻柏桢逃离了格陵。
叶月宾一直到死,都没有讲出实话。
也许是因为事实太残酷;也许是因为没有人会信,但一切都并不会随着她坠楼的那一刻终结。
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每个人都守着自以为是的那个真相活着,痛苦着,卑微着,憎恨着。
永无止境。
蝉过别枝
“雷先生,我们即将在云泽稀土的一号停机坪降落。”
“好的。”
因云泽特殊的地理环境与矿业背景,空中运输一直是紧急救援的重要方式。经过多年发展,云泽稀土的直升机坪已经引入全自动化管理。驾驶员在三十公里外即可以VHF无线电频率遥控开启降落指示灯。指示灯通过不同颜色标示滑降角度,保证夜间降落的安全性。
直升机降落之后,指示灯随即关闭,地嵌式照明设备自动开启,指示出一条通向坪外的阶梯。
缪盛夏来的稍微早了些。
晚上若非有应酬,他一般都随意,属于那种穿人字拖开跑车的人物;今天却难得穿起正装,套一件貂领外套,愈发衬得剑眉是剑眉,星目是星目。
等待贵客的同时,他若有所思地摸着指环。
对,他的左手又戴上了一枚婚戒。还被迫买小半个号,叫他时时警醒,不好摘下。
司机打开车门:“大倌,客人到了。”
他自沉思中惊醒,抖擞精神,下得车来,朝甫下机的高级企业营运顾问迎过去。
“既然是声名遐迩的雷再晖先生到访,我当然要亲自来接。”缪盛夏微笑着伸出手与他一握,“在下云泽稀土缪盛夏。”
“缪先生,你好。”
除开眉头紧蹙,左手有伤之外,这位雷先生根本看不出来狼狈模样。
况且包谨伦只在电话里对缪盛夏说雷再晖被恶人骚扰,并未提及有女眷同行:“这位是?”
女眷裹着雷再晖的外套,可能是飞行太累导致耳水不平衡,发丝拂在低垂的脸庞上,兼之脚步虚浮,昏昏沉沉。
雷再晖简短回答:“她不太舒服。请尽快先送她回家休息。”
随着雷再晖的手指拨开女眷的长发,缪盛夏惊见一双半闭的凤眼,虽眼泡红肿,也太熟悉不过——钟有初?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浑然忘却已婚身份,下意识地想将她接到身边来;可是才扶住她的手肘,雷再晖便道:“有心。我一个人能照顾她。”
缪盛夏的手势滞一瞬,讪讪地缩回去。雷再晖轻声唤她:“有初,我们到了。”
“不要惊动她。我知道她住在哪里。”缪盛夏轻声制止,“上车吧。”
钟有初的视野很暗。
明明是在室内,举目所及之处,却是快落雨的颜色。挂钟是阴暗的,沙发是阴暗的,茶几是阴暗的。
想揉一揉眼睛,却碰到镜片;她木然摘下墨镜,朝自己身上望去。
深V字领的T恤和低腰牛仔裙包裹着青春的身躯;青春的身躯里包裹着伤痕累累的灵魂。
钟有初摸摸了婴儿肥的脸颊与细细的胳膊,倏地站起——怎么会在这里?
如白驹过隙,十年一晃而过。
怎么能等到如今,傻到如今。
她朝俱乐部的门口疾奔而去,却生生撞入了一个怀抱。
来人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贴着她的发丝,嗅她的气息。
他多怕来晚了。
闻柏桢——他竟来了!
钟有初自他胸前抬起头来。
他是当年的模样,清秀窄脸,双眼细长,鼻梁挺拔,没有那么多笑纹,鬓角乌黑,一根白发也无。
她也是当年的模样,发质润泽,容貌姣好,皮肤光滑,曲线流畅。
她觉得胸肋下面隐隐作痛,他怕什么来晚了。
他不松手,立定心意要拥抱到天长地久——他多怕已经来不及。
都说小女孩不识世界,所谓情爱,不过是一时冲动。
为什么这样看轻她?
戏曲中的书生小姐初次见面也不只是十五六岁,便结下鸳鸯盟誓;他们深信月老在凡人刚出生时便系上了红线,那就是一生一世——怎么现代人连古人也不如?
钟有初清楚知道,闻柏桢是她倾心爱过的男人。
因为爱过,才会伤过。
因为伤过,才会难过。
因为难过,才想重来。
慢慢地,她也举起双臂,在他背上收紧。
他们订婚了。
闻柏桢为钟有初戴上一枚粉红色的梨形钻戒。
他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属于她。
她从来不涂指甲油,指甲泛出健康的粉红色,与钻石色泽一模一样。
他的吻轻轻地落在未婚妻的面颊,决心等她长大。
她仍在娱乐圈中浮沉;他则结束了家教中心,进入百家信工作。
情侣之间能想到最甜蜜,最幼稚的事情他们都做了个遍。
可是年龄、身份和性格的不同,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观念上的差异。
一旦进入对方生命,便全部摊开来。
很自然地,吵了第一次。然后第二次,第三次。
一个聪明而高傲,一个机灵而任性;吵到激烈时,都是愚蠢而凶恶。
什么狠话也说得出口,怎样能令对方伤得最深怎样做。
试过一个玩人间蒸发,另一个遍寻不着,差点车毁人亡;也试过一个说分手,另一个在直播现场中突然崩溃痛哭。
可毕竟还是爱着。
一切的不愉快,都是太在乎的副作用。
于是结婚了。
婚姻与恋爱不同。恋爱令人幼稚,婚姻令人成熟。
婚约缔结,家庭建立。责任与义务,琐碎与辛苦,接踵而来。
凡此种种,如她的斜视,又如他的偏头疼,终身伴随,必须接受。
又不是接受洗礼,变成圣人。恩爱之余当然还会吵。但没有以前吵的那么凶绝,也绝不斗狠。
两人约定,任何争吵必须在睡觉前解决。
他们都不忍心看对方那么辛苦,生着气还要坐在床边不许睡,很快便互相体谅,和好如初。
这样一来,婚姻气氛大大升华。
试过一个将水壶烧穿,差点引致失火,另一个只好叹息,重新设计整间大屋的保全系统;也试过一个被记者偷拍,乱造故事,另一个一笑置之,私事不作回应,不供大众消费。
爱人与恋人是不同概念。不炫耀,不抱怨,说起来简单——只有生命饱满,才做得到。
当热烈渐渐变成深沉;激情渐渐变成缱绻。她减少出镜率,对熨衫与烹饪产生浓厚兴趣;他谢绝董事局邀请,不愿与她聚少离多。
不,爱不需牺牲,也不需付出。
他们不过是懂得取舍,做令彼此都快乐的事情。
于是生了一对龙凤胎。
大家都担心。她自己还没长大呢,哪里还能再照顾两个。
上爱若水。有些人的爱,惊涛骇浪;有些人的爱,风平浪静;有些人的爱,冷暖自知;有些人的爱,水滴石穿。
爱这种情绪,是如何强大到令人改变,他们已经领教过。
一有,夫妻两人就不要保姆插手,亲自带这一对孪生儿。
教他们蹒跚学步,引他们牙牙学语;有时逗得这一对新手父母笑痛肚皮,恨不得将他们放进口袋里,随身携带;有时也气得发狂,不知为何生了这样一对活宝出来。
再生气,再着恼,只要看到一对孪生儿的笑脸,就烟消云散。
一切都很美好。
为何心里一片荒芜,再也盛开不了?
因为有一部影片参展,钟有初与同事们远赴利多岛参加威尼斯电影节。
配合拍摄了一辑照片,做了几个采访之后已近黄昏。
钟有初支开助理,走出酒店,租一只小小的刚朵拉,在城中穿行。
她已经年纪不小,兼是两名孩童的母亲,不好再穿那些俏皮可爱的衣物。
一条西装领无袖连衣裙,颜色清素,式样大方,腰间系一条两指阔的黑色皮带,不规则的裙摆蓬松而柔软。
没有那么多工作人员在旁喧嚷,一个人静静地重新欣赏这异国风情。
她最喜欢那仅仅能够通过一条小舟的窄巷。时刻像要触到岸边,可又慢慢悠悠地继续前行。
半倚在船中,教堂的尖顶,修道院的彩色窗格,全部压迫而来,令她的灵魂觉得热闹。
再次经过钟楼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逛遍这座城竟然不需要一个小时。
这样小的一座城,却如此丰富。
弃船上岸,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款款而行。
在船上和在岸上,看到的风景原来那么不同。街角有一家卖各式面具与玻璃制品的小店,店主见是外国人,十分热情,用蹩脚的英语招呼她随便看。
那么多面具,不乏金银宝石镶嵌,色彩缤纷涂抹,钟有初单单拿起一个纯白色的。
面具上只有一对圆形的眼睛洞口,额头平平,鼻尖耸起,下颚方正,古怪精灵。
钟有初举起来一试,立刻爱不释手。
丈夫教给她的英文早就忘光了,只够支撑问一句多少钱。可店主却摇着头来夺,一连串流利的意大利文从鹰钩鼻下流淌而出。
钟有初一着急就说起中文来了,表示想要这个,又去拿钱包。
“他说这副Bauta还没有完成,不能卖给你。”
一把男声在她身后用中文解释。
她转身,先看见的是一双诡异的眼睛。
一眼深棕,一眼天蓝,如夏日的天与地。
可他明明是中国人。
他年约三十,穿着一件棉质的白色休闲衬衫,袖口挽至臂肘处;修身的咖啡色长裤,衬出两条结实的长腿。
店主仍然说个不停,双色瞳走上前来翻译:“Bauta是威尼斯最古老,最正统的面具之一,大量繁复的装饰工艺是其特色。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半成品。他不肯卖,是怕影响自己的声誉。”
钟有初不放手:“我觉得这样朴素就很好,何必画蛇添足。”
双色瞳将钟有初的话翻译给店主听:“既然她喜欢,就成人之美吧。”
那店主见这名外国人能听会讲,激动地说了一大串话,然后指指钟有初。
双色瞳笑着对钟有初解释:“很多游客觉得Bauta的含义是掩饰,其实不然。Bauta的含义是真我与平等。再善良的人,戴上它便会有犯罪的冲动。再懦弱的人,戴上它便会有决斗的勇气。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戴上它便能隐藏身份。无论美丽还是丑陋,戴上它便能找到艳遇。你想要的是什么?”
钟有初微微一笑:“我就是喜欢白色。”
“如果你喜欢白色,他推荐Larva,线条柔和,更适合女孩子。”
“不。这副面具让我想起一个梦。”
“梦?”
钟有初摸着那面具平平的额头:“很久没有做过的一场梦。如果不是看见它,我都记不起来了。”
她坚持要买,付出三倍的价钱,翩然离去。
在这浪漫的水乡,没有人会去介意一个戴着面具散步的游客。
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走得摇摇晃晃,钟有初却自得其乐。
突然有人超到前面去,拦住她的去路,声音很熟悉:“让我牵着你。”
她猛然摘掉面具,看见面前是刚才那双色瞳的男人,对她伸出右手。
神使鬼差,她默许了这唐突,重戴上面具;但伸出去的是戴着婚戒的左手。
他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握住。
缺少视觉协助平衡,而且他的步调比较快,她的脚步开始凌乱,好像一名跌跌撞撞的盲女。
他也意识到了,扶着她的肘弯,示意她上船。
刚朵拉上,双色瞳讲给她听沿途的风景典故。
这是钟有初第三次游运河。
第一次是用相机记录,第二次是用眼睛看,第三次是用心听。
拜占庭帝国与十字军东征对她来说非常新鲜——什么,连马可波罗都是威尼斯人?她只知道割一磅肉的威尼斯商人。
“你笑了。”
连她在面具下笑,他也明了。
天已经黑下,他们上岸,来到一家露天咖啡馆。
他替她摘下面具。亮晶晶的汗滴,细细地挂在她的额上。
咖啡上来后,他们聊的都是一些浅显的话题,亲近又疏离。
钟有初问:“你是侨民?”
“不。我只是接了这里的工作。”
原来他在本地的一家Casino做营运顾问。
“如果我去Casino,会见到你吗?”
“不会。”双色瞳道,“电影节开幕之前,我就会离开。你是游客?”
钟有初想了想,笑着将面具放在桌上:“也许吧。如果你留到电影节后,便知我是谁。”
坐她对面的双色瞳垂下眼帘,陷入沉思。
“你很迷人,令我心折。”他终于坦承,“如果没有那枚戒指,我会觉得完美。”
钟有初沉默。
这座城美艳又黯淡。到处都是青苔遍地,就连灯光也是潮湿的,像阴天里湿答答的一个梦。
他拿起咖啡:“我的视而不见,只能再维持这一杯咖啡的。”
一直到起身付账,双色瞳都十分绅士体贴。
“再见。”
“再见。”
他们分手,并未交换姓名电话住址。
钟有初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越行越远,过了一座小桥,又跳上一条刚朵拉。
他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船夫手中的木浆一点,小舟离岸而去。
钟有初在心底默默与他告别。
再晖。再会。
她回到酒店,一打开房间的门,一对孪生儿就扑向了母亲怀中,一叠声地叫,妈妈抱抱。
他们已经长到五岁多,男孩眉眼细长似足父亲,女孩则有一对漂亮的丹凤眼。
眼神一般地纯净天真。
这年轻的母亲又惊又喜,蹲下去一把揽入怀中,亲亲这个,又亲亲那个——为什么不上幼儿园?路上累不累?乖不乖?
他们一直很乖,只是一落机还看不到母亲,就不肯吃饭。
原来丈夫特地放下生意带一对孩子来看她,要让他们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因为年龄太小,闻柏桢不许跃跃欲试的孪生儿用刀叉,只能用调羹。
钟有初只顾着帮孩子将食物剥壳拆骨,自己的那份沙拉一动也未动。
他将一块扇贝肉送到她嘴边。
一直都是这样。她照顾孩子,他照顾她。
她莞尔,就着他的手吃了,又伸手摘掉女儿襟上的饭粒。
哥哥素来喜欢模仿父亲,便拿着调羹,有模有样地舀一勺豌豆泥伸到妈妈鼻下。
妹妹也不甘落后,整盘端起送来,结果翻了,肉酱烩饭洒了一身,被哥哥嘲笑个不停。
洗澡又是一番折腾。分开洗要闹,一起洗要问。洗一个要半个小时,洗一双要两个小时。
两颗小脑袋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浑身湿透的钟有初哼哼哧哧,渐渐招架不住,好在有闻柏桢挽起袖子来替妻子解围,耐心地一一回答。
好容易洗完,孪生儿换上睡衣,睡眼惺忪,还缠着母亲讲睡前故事。
孪生儿有一本独一无二的童话书。每一页是钟有初在拍片间隙亲手绘制,又由闻柏桢上色装订。
她今天讲的是《野天鹅》。才讲到美丽又勇敢的艾丽莎公主如何坐在天鹅背上飞过山川,孩子们便头挨着头,脚抵着脚,沉沉睡去。
夫妻俩还没能休息。一个把行李打开来整理,另一个收拾泳衣沙铲等物,明天好带孩子们去海边游玩。
怕吵醒孩子,他们压低声音说话,动作也十分轻柔;待一切忙毕,丈夫过来抱住了对着一副白色面具发呆的妻子。
一如十年前在俱乐部,他抱住她,留她在身边。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回应。
而他们还和十年前一样。
一个头发一直乌黑;另一个没有再长高过。
他抱着她,心一点点地凉下去。
这是一场梦啊。已经沧海桑田的两个人,又回到当年的场景里。
只因认定对方还是当年的模样,所以愿意留在梦境中相陪。
其实早已物是人非。
如果你来了。如果我的心不曾荒芜——最终逃不逃得过蝉过别枝的结局?
钟有初醒了。
两百一十三公里外的闻柏桢也醒了。
“闻叔叔醒了。”守在床边的卫彻丽一扭屁股,颠颠地跑到妈妈身边,“妈妈,我拿牛奶给闻叔叔喝可以吗。”
宿醉后仪容狼狈,气味难闻。他翻身坐起,揉了揉太阳穴,头疼欲裂。
“闻叔叔不喝牛奶,你自己喝。”蔡娓娓拿两粒阿司匹林给闻柏桢,又递来一杯温水。
腕表上的指针已经指向早上九点——他竟心累至此,在蔡娓娓这里睡着了。
闻柏桢吃了药便下床来。卫彻丽亦步亦趋地跟着,抬高脸庞,合上小小手掌,放在腮边:“闻叔叔,你睡觉的时候会笑的。闻叔叔,你是不是梦见好吃的了?”
是么。
他只记得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全然忘记。
经小小的卫彻丽无心提醒,又有一鳞半爪开始在头疼间隙中闪现。好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间或有一道雷电劈下,触目惊心。
洗手间里有全新剃须膏和刀片。一刀刀刮过面颊,有刺疼感觉。
“柏桢。我对胡安提出离婚了。他不反对。”蔡娓娓倚在卫生间门口宣布。
闻柏桢回头看了一眼正低头拆吸管的卫彻丽——她竟不避讳孩子,就这样开诚布公。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留下。有个朋友开了间舞蹈教室,找我去教弗拉门多。”
闻柏桢专心刮着胡子,没有回话。
整理完毕,他打电话叫助理送全新衣物过来。助理提醒道:“您十点钟约了天勤的季先生签承销协议……十二点半有午餐宣讲会……”
助理在电话里将今日行程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半个小时后来接我。”
闻柏桢挂断电话,背对着蔡娓娓将袖扣取下收好:“朋友?是我在马德里见过的那个舞娘吧。”
蔡娓娓毫不讳言:“是。和她在一起我很快乐。你们男人不会(超多-书农在线书库)的。”
闻柏桢皱眉。蔡娓娓耸肩:“你知道我这个人。只要快乐自由就够了。”
因为这句话,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女孩子是如何打开了蔡娓娓的欲望之盒。她轻易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格陵的生活指数之高,超过了我的想象。怎么通货膨胀的这样厉害。”
真残酷。自由原来也要有经济基础。
她欲泡一杯速溶咖啡给昔日男友,他拒绝了:“胡安总不会连赡养费也不拿出来。”
“他?”蔡娓娓冷笑,“那间破画室,能养活他自己就不错了!我不指望。”
“娓娓。自由不是随心所欲,是要付出代价的。”闻柏桢抚着眉心,“你即使不愿意做妻子,也总还有个母亲身份。”
“老大和老二和我根本不亲,而且已经接受了西班牙的生活方式,成天闹着要回去。但是彻丽,她还挺喜欢这里。”蔡娓娓道,“我不知道她怎么想——彻丽!”
卫彻丽正在往牛奶里吹泡泡,听见母亲唤她,愣愣地抬起头来。
“彻丽,你想跟妈妈住在这里,还是和爸爸回马德里?”
小小的她从未觉得自己这样重要过。妈妈和闻叔叔都在等她的回答。
上次她觉得自己很重要,是闻叔叔抱她上车,叫她坐好。
卫彻丽慢吞吞地回答:“我想住在自己的心里。”
蔡娓娓摊一摊手:“有时候真怀疑她是不是我生的。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说的话没有一句听得懂。唉,我都听不懂,胡安更没法教育她了。还是跟我吧。”
闻柏桢走过来摸了摸卫彻丽的头顶:“彻丽。”
她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闻叔叔的腿。此刻她才像一个小孩子。
在梦里,他似乎也有过一个女儿,和卫彻丽一般大小,机灵可爱,浑身都是牛奶香味。
在梦里,她被抱在母亲怀中,那母亲有一对眼角上掠的丹凤眼。
“娓娓。她才懂得什么叫自由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