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有始有终
一大早就下起雨夹雪,窸窸窣窣,淅淅沥沥。
缪盛夏自从戒了酒,烟却抽得猛,早上五点烟瘾犯了,一定要起来抽一根。拉开窗帘,看到窗户上结着一颗颗的顽固的雪粒子,心里烦躁,一抬手就把桌上的盒子摔了。
盒子里的钻戒在地板上跳了两下,滑进床底。
门外头有脚步声,轻轻地顿了一下,又轻轻地离开。在缪家做事的全是知根知底的亲戚,知道大倌是喜怒无常的脾气,但总有个由头,所以也不怕他。最近生意一帆风顺,脾气反而莫名其妙地闹得狠了,于是没人敢来惹,恨不得踮脚走路,闭嘴说话。
今天中午的饭局由叶嫦娥安排。这是云泽风俗,正月间要请老板吃饭,请不请是个礼数,来不来是个态度。每年缪家是决不去赴宴的——叶家是小人物。今年却一反常态,缪盛夏并缪家的几位长辈都去了,这样热热闹闹一坐下,包厢便显得有些挤。
一向长袖善舞的叶嫦娥也惶然了,她听说今天是袁市长请缪家吃饭,现在想想只怕是自己听错了日期。不知道竟有这么大的面子,陪着丈夫一气就敬了缪家的贵客三杯,推杯换盏间,气氛就活络了,大家都脱了外套,好似家宴一般亲热。
吃饭的位置选在水库中间的一个小岛上,端上桌的除了河鲜就是养殖场里豢养的诸如孔雀,天鹅,白鹇之类的珍禽,说起来很稀奇,味道却也一般。养殖场的老板本不在岛上,听闻缪盛夏来了,飞车赶回,亲自布菜,每上一道都端到大倌面前,等他先尝味。大家都知道大倌挑剔,他却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只拿筷子戳戳身边的钟有初:“钟有初,你这是在请人吃饭,不停发短信有没有礼貌?”
不等钟有初反应,他胳膊长,一把将手机夺去:“利永贞?利永贞是谁?我只知道马永贞。”
大家心知肚明:钟家和叶家虽然是这场宴席中的主人,说到底不过是赔笑的角色。缪盛夏和钟有初在九月份那场婚礼上发生过什么龌龊,在座谁没听到过一言半句?缪家人就笑眯眯地看着缪盛夏拿小斜眼儿取乐。那小斜眼儿也乖巧,没敢作反:“利永贞是易经里的卦辞,有情操高尚,性格忠贞的意思。”
听到情操高尚,性格忠贞八个字,缪盛夏不知道为什么从喉咙里笑了一声,珍馐佳肴间觥筹交错,那笑声有点难为沧海的味道:“男的?女的?”
钟有初知道他不屑。也是。一个八月出生便取名盛夏的男人,别人的名字深奥一点便想不通。
“马永贞是男的,利永贞是女的。”
钟有初被那烘着龙凤双胎的炭火熏得太阳穴有些疼了;乳汁般的高汤里浮浮沉沉的羊胎盘,鹿胎盘散发出淡淡腥味,叶嫦娥兴奋地招呼着:“大倌,趁热喝一碗。”
缪盛夏停了筷,在炭火上点着烟;有服务员过来给他添茶水,他把眼一瞪:“什么陈年旧茶,也敢斟来给我喝!出去!”
服务员唯唯诺诺退出门去。缪盛夏又没事人一样和钟有初讨论:“你信不信这世界还有人叫钟有终。”
钟有初最恨喜怒无常,乖张暴戾的性格,愈发觉得缪盛夏似足了司徒诚,一样有钱无耻。
“信。”
“为什么?”
“有开始就有结束,正常。”
缪盛夏坚决地摇头:“我说简直是活见鬼。”
他看了看腕表,往干干净净的骨碟里弹了弹烟灰,面前的半碗汤表面已经凝固。一桌子的人都知道他戒了酒,一直没敬他。抽烟也能醉人不成?他的眼神明明是游荡到九天之外去了。
头晕眼花的钟有初站起来,想要出去透透气,手腕一紧,被缪盛夏捉住。
“都给我听着。”
他也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立刻压住了场面。满屋只剩汤沸腾的声音,和炭火哔哔啵啵的声音。缪盛夏突然笑了起来:“装什么太平盛世。都心底偷着乐呢!你!你给我说说,外面都是怎么说我和钟有初的。”
被他点到的那人,正是去年九月份婚宴后来接他的司机。司机揉了揉脸,好像那只是一块擦手的破布:“外面只是说钟有初出言不逊,大家都在等着看她受教训。大倌不动手,也有人会做事。”
私底下是有这些传言。尤其是小地方,一点点的事情也要反刍一样嚼半天。叶嫦娥知道,钟汝意知道,在场的人都知道,只是没人在钟有初面前提过,今天在饭桌上挑明,简直不得了:“有初,没那么严重。我天天在外头打麻将,听说的真没那么严重……”
“这些话都他妈的从去年传到今年了!有意思吗?啊?有意思吗!钟有初,你以为说完了就完了?我是要面子的。你要不要?你也要!你对于尊严的渴求,简直是穷凶极恶!”
在缪盛夏的钳制下,钟有初就像一条滑稽的,被扣住腮的鱼,沉默地挣扎着。她的沉默更激发了缪盛夏的恶意。
“这事儿必须有个了局。”缪盛夏把戒指拿出来往她的鱼鳍上套,“结婚。我们两个的面子就都保住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叶嫦娥脸色发青,钟汝意一脸嫌恶,低头嘟哝了一句什么,那口型明显是一句脏话;真是父女连心,这句脏话钟有初是明(超多-书农在线书库)白地喊了出来:“缪盛夏你王八蛋!”
上一次没骂出口的,她全骂了出来,不带喘气,流畅无比,声音也嘶哑了,如同街头巷尾的泼妇一般,把他全家上上下下都问候了一遍。最艰难,最难听的已经说出口,缪盛夏反而笑得狞恶,显出痞气来:“钟有初,你想想看,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王八蛋,嫁给我你至少不会更失望。今天两家长辈都在,做个见证,我不能保证你一辈子快活,但保证一辈子宠着你。”
不能没开始就结束。这种疯狂的想法让缪盛夏几乎要把钟有初的手指掰断了;叶嫦娥见到这场面,不禁心里发慌,她从不(超多-书农在线书库)那么一个玲珑剔透,舌灿莲花的姐姐竟也会横死,现在终于想通了,时势迫人,时势迫人哪!
“我们家有初从来没有想过要高攀啊!呀,指头要断了!”
“高攀?难道怕你把我的钱都花光了?哈,那你还真需要一点想象力才行。”
大家都来劝,真心的,假意的,闹哄哄;钟有初疼得死去活来,整个人往地上缩;砰地一声,门被踹开了,厉寒的空气在室内卷起一阵小小的旋风。
“缪盛夏!我和袁市长等了你一个小时!你给我跑到这里来吃饭!出来!”
缪家父子俩长得极像,尤其是眉眼之间都带着一股煞气。那煞气是在商海里淬炼过的,无坚不摧。缪父久不在公众场合露面,大家都忘记了他也是个火爆脾气,曾经在股东大会上动手揍过人。他见了自己的儿子在强抢民女,一点也不吃惊,也没有劝阻的意思,竟是冷眼旁观着,要看这事态怎么发展下去。
脸色煞白的钟有初松了手;可缪盛夏的戒指却没能顺利地套上——她左手无名指的第二关节已经肿胀起来,皮下一片隐隐的血点,又青又紫。
缪盛夏仿佛吃惊于自己手段这样毒辣,后退了一步。叶嫦娥扑上去,心疼地查看着侄女的手指:“有初啊,疼不疼?早知道小姨就不带你来吃这个饭了呀!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你妈!钟汝意,你这个窝囊废!你女儿被欺负成这样了,你也不出声!”
这已经是第二次惨烈结尾。他不是不会与人相处。相好过的女孩子,打过交道的生意人都对他赞不绝口。真要举例,那个叫闻柏桢的银行家,第一次见面就投机得很;那个格陵有色安排要和他联姻的女人,也说他是值得信任的君子。
可见今天的局面并不是他的问题,从来不是他的问题。他为了云泽拼尽心力,却连一个开始都得不到就要结束。
回去的路上表弟仔细端详钟有初,仿佛过去二十多年没见过一样:“姐,真有你的。”
叶嫦娥呵斥:“别乱讲话!”
“妈!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吗?明明知道五百万的号码,却不去买彩票啊!亏大了!哪怕先结再离,依缪盛夏的脾气,也能拿一大笔赡养费哪!姐,你到哪里去找年薪又高,福利又好的工作!姐,你随便推辞一下就好了嘛,还较起真来了!”
叶嫦娥一耳光打得他再不敢开口。钟汝意开了口:“你打孩子干什么。”
她摸着钟有初的头,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是小姨不好,没发现缪盛夏是个神经病!就不该让你和他坐在一起!有初啊,可惜你妈死得早,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提起逝去的妻子,钟汝意心内大恸,一腔悲愤化成了哼地一声,从鼻子里无比轻蔑地冲出来。然后他就听见女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知道您怎么想的。您就觉得我是盆祸水,您觉得是我招惹了缪盛夏……我自作自受……”
他一耳光结结实实扇在了女儿脸上,打得她脖颈扭向一边,眼泪飞溅。
在车上,缪父举起巴掌,但始终没有落下去。说到底,这个独生子是值得骄傲的,不过是年轻,一时鬼迷心窍而已。
但缪盛夏没迟疑,一抬手就给了自己狠狠一记耳光,又脆又响。
缪父本有几句狠话已经到了嘴边,见儿子对自己这么狠,不由得又心疼起来:“盛夏,大舍大得!我们有全盘计划,完美无缺,现在还是需要和格陵有色联手的时候。”
缪盛夏冷冷道:“我不会签那份婚前协议。”
“我们已经谈过了!”儿子的心智怎么倒退得这样厉害!缪父厉声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物?结婚不结婚,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这只不过是一场交易!和格陵有色的钟有终结婚,离婚,大大方方地付三亿赡养费,我们和他们的账就两清了,比瑞士的户头还要安全!云泽稀土刚刚私有化,前面的路还很难走,你要在乎这一年半载的光景么?”
“那不一样。”
“对你不一样,还是对钟有初不一样?”缪父生起气来,“她不过是一个你看得见却碰不到的女人!所以格外珍贵!一旦得手,她和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两样!”
新尾生传
钟汝意十年没有和钟有初说过话。但也没有动过手。这一耳光把仅剩的一点点父女情意都打没了。等叶嫦娥陪钟有初从医院包扎完回到家,钟父居然已经和没事人一样在二楼上起网来,放在一楼的无线路由器指示灯一闪一闪欢得很。
钟有初上去把网线拔了。过了两分钟,钟汝意冲下来把网线重新安好又上去。
整个过程一眼都没有看坐在客厅里的女儿一眼;她也心熄了,开始收拾行李。
叶嫦娥过来扯她的包:“有初。你爸是死脑筋,不会转弯。”
拉扯之间,包给撕坏了,咧大了口在哭一样,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钟有初一边捡一边说:“小姨。我娇也撒过,泼也撒过,哭也哭过,求也求过,已经黔驴技穷。”
叶嫦娥帮她捡起一堆撕碎的信纸,“你爸不会永远这样!我明天就把电脑搬走,我看他还能不能一天到晚心安理得地躲在房间里!”
钟有初摇摇头:“缪盛夏已经疯了。我还是出去避避风头的好。”
“有初,你真的没有考虑过缪盛夏么?我侧面问过了,他……他不是不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叶嫦娥迟疑道,“所以我想他对你,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你也不是不会回报这份真心。感情讲究个你来我往,慢慢地,就培养出来了。他这种风流成性的人,能娶到你做老婆,是他赚到了!你也不用怕嫁过去被欺负。我就是你妈,你嫁人我给你梳头,生孩子我给你伺候月子……”
“他对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也是真心喜欢的。因为那些他都得不到。”钟有初淡淡说完,又对叶嫦娥仿佛发誓一般说道,“小姨,我这辈子没结婚的打算。”
这是钟有初第一次正面对叶嫦娥说出这句话来。她实在难以置信,又追问了一遍,才大叫:“为什么!”
“没意思。”钟有初瞟了一眼小姨,又转过头去淡淡加了一句,“就算别人能接受我的过去,我自己也不能接受。过不了这一关,没办法。”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的什么过去别人接受不了?!你说什么傻话!发什么傻誓!”叶嫦娥一反应过来即刻破口大骂,越骂越激动,“你不结婚,你妈能活过来吗?你不结婚,你爸就能开金口了?你不结婚——你傻啊?你傻啊!”
她突然心底一片锃亮,突如其来的认知让她脑内卷起一片狂风暴雨。
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客厅里,她打开了姐姐临终前寄给她的信。也是在这个客厅里,她看过后也是脑内一片狂乱。明明全家人都坐在一起哭,哭得阴云惨雾,她却提前解脱了,冷眼旁观。
她唱了半辈子的黄梅戏,俗话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恩怨情仇,回肠荡气,她都看得极淡,宁愿做个大俗人。
手中的信纸被慢慢摊平,是用英文写的。她随团出国访问过,居然还认得一小部分。她去拿了透明胶,试图拼好。虽然钟有初对她说这是不要的废纸,她仍然固执地将它细细粘好——她比谁都(超多-书农在线书库),真是废纸,就不会一直放在包里不扔掉。
“有初。能说的我都已经说透了,说烂了。我也黔驴技穷了。如果哪天你遇到一个人让你动摇了,就找小姨谈谈吧。”
她把粘好的信放在茶几上,走了。钟有初愣愣地看着小姨离去的背影,拿起那封信。是雷再晖写给她的入职推荐信。她都不记得自己居然保存了长达半年。
亲爱的先生/小姐:
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能为钟有初小姐写这封推荐信。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去过四十六个国家,整顿过六百七十三家公司,解雇过一万零一十九名员工,为十三个人写过入职推荐信。其中包括……
这里写着十二个人名和任职公司,钟有初惊奇地发现,其中有三个名字她常在各大门户网站的财经新闻中见到,他们现在都发展的很好。
而钟小姐是第十三个。钟有初小姐的工作领域是……这里使用的专业词汇钟有初羞愧地发现自己不认识——我保证她的专业能力和工作效率都会是最好的。毋庸置疑,她会是最好的同事,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合作伙伴。您可以全心信任她。当然,前提是您值得信任。
另一方面,她的缺点也显然易见。她的缺点并不体现在学历上,而是不够诚恳和专注。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她也许已经改进,但更大的可能是根本没变,因为迄今为止能够改变她的强者还没有出现过。现在您知道为什么虽然只和钟小姐相处了短短的十多个小时,但我仍然愿意为她写这封推荐信了吗?希望您是她的伯乐。
祝
工作愉快
雷再晖(签名及电话)
鼎力大厦二楼的员工餐厅很少会遇到拖着行李箱来吃饭的客人。时近傍晚,一位女孩子好像刚下火车一样,风尘仆仆地从安全通道爬了上来,刚刚站定就看了看,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侍者上前问道:“请问几位?”
她回答得有点迟疑:“呃……我找人。”
她把拉杆收起,又拉开,又收起,侍者连忙道:“如果您放心,可以寄存在我们前台。贵重物品请随身携带。”
“谢谢。”
她进去找了一圈,大概是约的人还没来,回到前台的时候神情轻松了不少:“我要一个两人桌。”
“请问您是坐无烟区还是有烟区?”
“无烟区。”
侍者引着她往无烟区走的时候,她却又指了指窗边一张空着的桌子:“坐那里可以吗?”
“不好意思,我们的窗边都是有烟区。”
“没关系。”
钟有初刚刚在半年前的位置坐下,手机就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喂?……嗯。我已经到了。……难道不怕你冲去云泽用鞭子抽我么?”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他还没有到。……我知道。……我知道。……别夸张。……是吗?你不是说你们书记已经病很久了?……那你自己保重。嗯。再见。”
等她接完电话,侍者把餐谱递给她:“现在是五点十二分,再过十八分钟,我们就有晚餐特供了,今晚的特供是酸菜牛肉拌乌冬,您是否等到那时候再点餐?”
“你们的服务态度比半年前好了很多啊。”
侍者一边倒茶,一边悄声道:“我们老板说要请雷再晖来做事!你知道雷再晖吗?半年前把十八楼的百家信给整垮了。”
她笑了:“那你们老板还敢请他?”
“听说他是个大帅哥呀,有异国血统。我们老板见过的,至今念念不忘!还说百家信是自作自受。”
有其他座的客人叫他,他就去了。到了五点半,侍者果然又过来问她要不要点餐。她摇了摇头,有点迷茫:“我等的人还没来。我想再等等。”
六点半,来吃饭的人多了,竟然遇到几张熟面孔,看到钟有初,不免大呼小叫:“钟有初?你变得比以前漂亮多了!你在哪层楼?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你?我?我的四级考过啦!真是剥了我一层皮!现在一楼的物流公司做个经理助理,嘿嘿。那个谁谁谁你还记得不?和咱们一起被炒掉的,据说考研也成功了,去年年底还来看过我,带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师妹说是女朋友,真是羡慕死人!”
因为一起被炒鱿鱼而建立起来的革命感情比山高,比海深,即使之前在百家信他们只不过是个点头之交,现在也熟稔得好像旧友重逢。
他们都在前进,她却停滞不前:“你们都还有联系?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还在鼎力的,我还知道几个。大多数都不知道。对了,听说席主管开了个土家菜馆,不过我不相信。开饭馆要多少本钱哪?他哪有那么多钱。对了。你知道这里的老板是谁吗?”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站起来,热情地迎接一位慵懒的大美女,“邝萌,不常见你来视察工作嘛!”
“钟有初?”在室内邝萌也戴着一副大墨镜,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声音却是懒懒的,慢慢的,“你来了啊。”
前百家信员工,现任餐厅老板邝萌坐下来看了看表,快七点了:“钟有初,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
“是啊!我们刚刚说到你!当初我知道邝萌接管了这家员工餐厅的时候,震惊极啦!”
“有什么可吃惊的。我从不丹旅游回来之后,我爸就把这里买下来给我了。他要是不爱在家里看到我,我就来上班,下班了又可以去逛海伦街。”邝萌淡淡地说,“我以前不想做餐饮,就是怕吃胖了。但看过这里的厨房之后,一点食欲都没有。”
身为老板居然拆自己的台,曾为同事的两位食客简直没有办法接话。邝萌又看了看表:“你们慢慢聊。我去逛街了。”
她常去的那家精品店为她延长了一个小时才关店,刷卡的金额甚至惊动了拿着主卡的母亲,打了电话来问,听出女儿情绪不高,便也没说什么:“你要是不高兴,就随着性子来吧。妈给你善后。”
等她回到餐厅已经十点半,准备打烊了,顾客三三两两地分散着,已经没人再下单。
她在前台逗留了一会儿,才叫了服务钟有初的那个侍者来问:“她还在那里吗?就是刚才我和她说话的那个女孩子。”
侍者点点头:“她一直陆陆续续有点餐,估计也是怕我们会赶她走。不过老板,我们不会这样做!进门都是客,我们都会以最大的耐心,最美的微笑去服务!”他没说自己觉得她等的人一直没有来,真是可怜。
邝萌没耐心听他讲废话:“把她的餐单拿来给我看看。”
她看了看餐单,便朝钟有初那张台子走过去。
在邝萌的记忆中,从来没有钟有初的一席之地,她只是个名字,二次元的存在而已。但今天她在灯光下,细细地欣赏着钟有初没有修饰过的眉毛,斜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冬天厚重的衣服掩去了她的曲线,但慢慢地,钟有初的形象还是立体起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坐在了钟有初的对面:“我看你吃了不少东西啊,撑不撑?会不会不舒服?”
何止不舒服?她坐在那里,胃挤着心,心顶着肺,肺压着肝,五脏六腑全都在抗议她居然牺牲自己来消磨。
邝萌又问:“你这半年过得怎么样?在哪里高就?”
钟有初说了三个字,邝萌满怀心事,竟然没有听清楚,钟有初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家里蹲。就是在家里蹲着。”
“哦。没谈个男朋友?你们云泽很有些青年才俊嘛。我听我爸说,云泽稀土的缪盛夏很不错。”
钟有初摇摇头:“不太熟。”
邝萌心想也对,那是高门大户:“对了,你几点来的?”
这个问题她不是已经问过了么?
“五点十分。”
邝萌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三十九了:“你还记得李欢吗?听说他做完了心理治疗,去一家叫求是科技的公司工作了。”
钟有初嗯了一声:“楚求是对我提起过。”
等一个男人等了快六个小时,她倒是挺云淡风轻的。混得这么差,居然没有什么自卑的神情。邝萌拿起桌上的水杯,晶莹剔透,在鹅黄的灯光下,一点也看不出久经风霜的磨痕:“钟有初,你还记得雷再晖吗?”
钟有初先是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邝萌,接着又笑了:“住在大明湖畔的那个?”
邝萌先是一怔,也笑了。钟有初笑着笑着,打了个嗝,于是倒了热水来咽。
“我老实告诉你吧。雷再晖不会来了。”邝萌停了一停,又道,“我见过他了。所以我知道。”
她就说了这么多。“见过他”,“我知道”,充满了令人遐想的余地。钟有初缓缓地放下了水杯。
这时候侍者过来了:“老板,夜已经深了,您是否先回去休息?晚上开车也不安全。这位小姐……”
邝萌道:“挂我的帐。”
“谢谢,不必了。”钟有初赶紧拿出钱包来。邝萌眼尖,看到夹层里有张火车票:“今天晚上还要赶回云泽?”
“嗯。”
邝萌拿了火车票来看:“是今晚十一点二十分的啊。还不走的话,就赶不及了。我送你吧。”
“不用了,谢谢。”
侍者将找回的零钱恭恭敬敬地递到钟有初面前:“临走的时候请不要忘记您的行李还在前台。”
邝萌突然道:“喂,你都不想找她签名么?她以前可是鼎鼎有名的明星钟晴呢。”
他连这个也告诉她了?钟有初看着邝萌。邝萌知道她误会了,但并不想将这误会点破。钟有初被挟持的事情自然有大把爱传八卦的人在鼎力传得沸沸扬扬。
侍者一愣,诚惶诚恐:“钟晴?我……我是宅男,我孤陋寡闻。”
钟有初摇了摇头,笑着说:“他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啊。不是一代人了。”
邝萌接了个电话,知道自己晚上扫的货已经安全抵家,母亲说:“这倒好,人还没回,衣服和鞋子先回来了。听店员说,有些你都没试过?算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别等我。”
她挂了电话,快走几步追上前面的钟有初:“你真的不坐我的车么?赶不上火车,我也可以送你回云泽。”
“不用了,谢谢。”
“这是你自己说的。”邝萌冷冷道,“其实你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么,再见吧。”
她去停车场拿车,车库里没有人,保安也不见一个,苍白的氦气灯高高地挂在管道之间,高跟鞋笃笃地敲打着地面,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最后小跑起来,一直上了车还不觉得安全,直到冲出车库大门,到了路上,才稍微心安一些。
她以为钟有初不会出现的。二次元的存在,怎么可能谈三次元的恋爱。跑车经过鼎力大厦的正面,她不经意地往阶梯上扫了一眼——那里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身边竖着个行李箱。
你就等吧。等得到我跟你姓!她心里也发了狠,一踩油门,直接飙到两百,然后拨通了雷再晖的电话。
每次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心情是甜蜜的,也是复杂的,他说的每句话,哪怕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喂,她都会回味很久。包括半年前炒她的时候说过的话,她都能清清楚楚地想起当时的场景,他的动作——他简直已经长在了她的心里。
“喂?”
放慢了车速,邝萌轻言细语地问:“雷先生,我是邝萌。您的父亲好些了么?”
她听见背景很安静,只有规律的滴滴声和咕噜咕噜的水气声,便知道他还在ICU里。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还是不太好。”
她能自动为他的声音配上背景,配上动作。他坐在父亲雷志恒的床边,穿着那件藏青色的西装,打着同色的领带,他左手拿着电话——半年前她没有看见过他的手机,现在他的电话是三星最新款的智能机,多有品位!他的眉头一定皱着——半年他看她的简历的时候,他也是皱着眉头的,很迷人。他的右手呢?一定会捏捏鼻梁,因为他最近真的太累了。
半年前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邝小姐,你被解雇了”,但她做梦的时候,总觉得他说得明明是“邝小姐,我们会有结果的”。他是接了自己父亲公司的案子,她却觉得他明明是为她而来的。直到他打电话来请她帮忙——不,那也一定不是真的。她等了半年,不可能是这个结果。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了;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沉默了超乎寻常的。电话那头的人已经三天三夜没闭眼,于是错误理解了她的沉默:“我知道了。”
邝萌打了个激灵。
良久她才开口道:“四点钟接到你的电话,我真是以最快的速度就赶过去了。像你说的那样交给服务生去办,我不放心。”
她常听母亲这样和朋友巧妙交谈。他会笑吗?听到她这样得体而亲热的解释,他会扬起嘴角吗?可惜隔着电话她看不见他的笑容哩——她虽然没有见过他笑,但直觉他笑起来一定很迷人。
“有劳。”
这两个字,再配上邝萌头脑中幻想出来的画面,真是温暖无比:“我真的希望能亲自把她带到医院来。”
“谢谢。”
他说谢谢的口吻勉强中带着低沉,连邝萌都难过起来,难过之余又惆怅无限:“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了。”
邝萌松了一口气:“我过来看看令尊好吗?”
“已经很晚了,有心。”
刚刚买了鲜肉小馄饨上楼来的利永贞接到钟有初的电话:“有初!你怎么会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
“永贞啊,他没有来。”钟有初充满倦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你从医院回家了吗?”
“还没呀!怕是要熬通宵。我师父还没走,我也走不了!雷再晖那个王八蛋竟然不来,我们封杀他!你现在在哪里?现在回不了云泽了吧?我给我爸打电话,叫他去接你!”
“不用了,我住宾馆。明天早上回云泽。”
“或者,或者你来肿瘤医院找我!这里附近好多宾馆的!”
“不用了,你自己多保重。”钟有初挂了电话,抬头望了望利永贞家的窗口,那里漆黑一片。她拖着行李离开了。
轱辘碾在鹅卵石上的声音,在深夜里听起来特别孤独。
利永贞气坏了,她把小馄饨送到病房去给雷暖容:“吃吧!”
雷暖容正在问倚在病床上的母亲艾玉棠:“哥这次不走了吧?你说哥这次还会不会走啊?爸爸都这样了,他不会走了吧?不会了吧?是不是啊妈妈?我想他不会走了,他走了我们怎么办呀?你说是不是?”
整个一复读机。利永贞气急败坏地回到ICU门外,屈思危正倚在墙边闭目养神。他站着都能睡着,也是年轻时长期奋斗在保电一线养成的绝技。
“师父!师父!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
“永贞,稍安勿躁。”屈思危闭着眼睛回答,“如果不是雷书记的夫人也病倒了,我不会叫你来。你来,主要是为了给雷暖容做个伴。你现在应该到病房那边去,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的,大家都是女的,比较容易沟通。”
利永贞心底大骂脏话。她真正有需要的朋友正在水深火热当中,她却要来陪雷暖容!一个她恨不得用大拇指碾,碾,碾死的行政人员:“我肚子疼,我来例假,我好难受,师父,我要回家呀!”
“你在这里陪一晚上,会有好处的。”屈思危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耍赖的利永贞,傻丫头啊!雷书记又不是一个独人,他也有父母兄长,很多都还身居高位,不然你以为我没事在这里陪夜,人家赶我走我都不走?
“永贞。雷书记下一线的时候不是还握过你的手,拍过你的肩膀,要你好好干?要不是封雅颂在北极,连他我都要叫来。做人要饮水思源。”
“那你就叫他来陪雷暖容嘛!”
“胡闹!我告诉你,这是任务!你不要给我撒泼!现在十二点半,六点就有人来换你,再忍忍!”
利永贞原地转了两圈,又一路踱过去把ICU外面贴着的海报又都看了一遍。最后在预防癌症的宣传栏前站定,抱着手看了一会儿,就开始在身上左摸摸右摸摸,一会儿摸甲状腺咳两声,一会儿又吸着气去摸肚子。
屈思危喝止道:“别看了!越看越觉得自己有病!”
利永贞嘿嘿笑了两声,又走到观察窗外:“这真的是雷书记的儿子?我从来都只听说雷暖容是独女。”
陪着雷书记的那个人她一直没看清楚,只能看到他戴着无菌帽,穿着鼓鼓囊囊的无菌服,他正在打电话,放在耳边的手机也是用一个无菌袋装着。
“他是雷书记收养的。”
“收养的!”
“人家可是真正的孝子。在北京听说父亲病了,立刻星夜兼程赶回来。衣不解带照顾了三天。现在没几个小孩子能做得到了。就是雷暖容,也从来没有耽误过工作。”
“他叫什么名字?”
“不清楚。他又要照顾父亲,又要安慰妹妹,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有句话屈思危没说——看他的气势和派头,应当是非常令雷书记骄傲的,但不知为何从未听说过。
“我看雷暖容的哥哥八成叫雷冷面。”
“……”
“哎呀,师父我饿了,我出去找个冷面摊子吃点东西。”
“大冷天的吃什么冷面!回病房去!”
“师父!如果我病了你肯定不会这么上心的!”
“你连这也要比?好,你要是病了,师父一定衣不解带照顾你!还叫上封雅颂!”
无
一到节假日就化身宅女的何蓉万万没有想到,难得亲临超市采购,居然会让她重遇钟有初!
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又花了眼,因为这种错觉在过去半年内常常发生,她都不记得自己曾经拍错多少肩头,回转的却是一张陌生脸庞。再一恍神佳人已经袅袅远去也。何蓉立刻推着购物车一溜小跑,堪堪撞上一个突然从右方货架前头冒出来的女孩子。那个手里拿着两盒脱毛膏的女孩子还没来得及惊叫,已经有人把她拽开了。
混乱间何蓉撂下句sorry继续追:“有初姐!有初姐!是我!何蓉啊!”
正在挑选酱菜的钟有初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新烫了齐耳卷发的女孩子,穿一件短大衣和牛仔裤,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对她大力挥动手臂。半年未见,何蓉变得比在百家信的时候有活力多了,没有加班染黑的眼圈,也没有宿醉灌红的双颊,她把满当当的购物车往旁边一推,过来抓着钟有初就是一个熊抱:“真的是你!我好想你啊有初姐,我好怕你又换个名字潜伏起来!”
说着说着她居然抽抽搭搭地哭了;钟有初赶紧拿纸巾给她:“傻丫头,哭什么?求是科技里面有人欺负你吗?”
何蓉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没有……我们公司的影印机超好用的……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求是科技?”
“你入职没有多久,你们的大老板就打电话给我,”钟有初笑道,“他说何蓉小朋友很乖,又聪明又听话,不尿床,不挑食,天天拿小红花。”
何蓉想象不出来一向腹黑的楚求是能用这种口气说话,不由得傻笑起来:“当初我打算回家休息一段,只待了八天,天天都在相亲!正好求是科技发信来让我去面试,我就赶快回格陵了。有初姐,你喜欢吃这个牌子的酱瓜吗?”
“我爸爱吃,我带点回云泽。”
何蓉赶紧把购物车推过来:“放我车上!放我车上!有初姐,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她心里有憋了半年的八卦,终于可以叽里呱啦讲出来,求是科技没有她想的那么差!楚总原来是技术出身的销售,对物流也很了解,所以从来不瞎指挥……楚总对客户很有一套,客户的名片上有特别的代码,哪些是雷区不能踩,哪些是顺毛要多摸摸……楚总有家族遗传的洁癖,应酬大多吃西餐。非要吃中餐的时候,一定不吃火锅,一定用公筷……楚总的父亲是外科医生,听说很有名,我查过了,格陵有名的外科医生只有一位姓楚,楚汉雄,是肿瘤医院的副院长……楚总不喝咖啡不抽烟只喝绿茶……楚总从不需要别人帮忙挡酒……楚总喝完酒绝不会开车,也会劝客户不要开……楚总看谁最近很辛苦就会带到饭局上去吃点好的,有时候也会专程点两个菜打包回去……楚总从来不强求加班,如果加班一定会买宵夜……楚总收留了李欢,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很靠谱的室友帮助他……楚总放春假也比别的公司放得长……
钟有初基本上插不进什么话,于是就微笑着听她不停地讲“楚总的故事”。
“有一次楚总接到一通不太妙的电话——有初姐,我偷偷告诉你啊,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听那电话的内容,是他追女孩子反而被人家嫌烦哩——挂掉后立即把手机往墙上摔。当时我正好在请他签一摞文件,手忙脚乱,一时慌张就摔倒了,文件也洒一地。我从没见过他脸色那么差,大脑一炸就扯着他的裤腿说,楚总!请息怒!小的不敢了!”何蓉真的就在货架过道里蹲下去扯着钟有初的裤腿做示范,“就是这样!好笑吗?不好笑呀!楚总却笑得前仰后合!后来好几天他一看到我就笑!笑得全公司都知道了!”
其实钟有初也觉得蛮好笑的,尤其是配上何蓉从下往上仰视时,那副惶恐加茫然的表情,不知道多治愈:“打工的难道不希望老板心情好?”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现在楚总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家都会说,喂,小蓉子,快去请个安!”何蓉突然右手一指,“有初姐,你最爱吃的芝麻饼干!还有楚总喜欢吃的鲔鱼条。我买一点回公司。”
她蹬蹬蹬跑过去拿了好几盒。钟有初心想,除了八卦,终于有别的“东西”能让何蓉双眼发光了。
排队结账的时候,何蓉问有初姐要她新的手机号。
“我还在用之前的那个手机号。”
“啊?那个已经是空号了呀!”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别人说她电话打不通了。钟有初把手机拿出来给何蓉看:“天地良心,我的手机一直好好地。”
何蓉现场打过去:“你听。”
听见话筒里穿来的刻板女声,钟有初傻了眼:“这……我一直有和朋友联系,没问题啊!我去营业厅问问吧。”
“是不是中毒了?现在手机木马很猖獗的!”一说到这个,何蓉又双眼发光,绘声绘色,“以前我们公司技术部有个骨干,MIT毕业,眼高于顶,最爱和楚总抬杠,楚总惜才,从来没有和他正面冲突过。他却越来越嚣张,每次开会都戴着个蓝牙接电话,好像自己才是日理万机的那一个。突然有一天他的手机出了问题,只能接听和拨打楚总的电话。他知道是中毒了,但就是没办法杀掉。还是MIT的高材生呢,你猜是怎么回事?他入侵了楚总的手机,偷偷复制公司机密。没想到楚总写了个小木马在客户资料里面,就等他中招!这事一爆出来,他都没法在这个圈子混了。有初姐,我说这个方法用来追女生真是太猛了。有初姐?”
“何蓉,你的电话借我打一下。”她翻看何蓉的通讯录,怎么没有楚求是?
“楚总的电话我记得,没存。”
钟有初用何蓉的手机拨通了楚求是的电话。
“何蓉?放假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楚求是,我是钟有初。你发给利永贞的搞笑短片是不是有木马?她看都没看就转给我了。整整三个多月我只能和利永贞联系——我真是躺着也中枪啊!”
“那都是去年国庆节的事情了吧?你现在才发现?”察觉到钟有初是真的生气了,楚求是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也是一时糊涂,听一个笨蛋说这样追女生很猛。我等下发个铃声到你的手机上就没事。你和何蓉在一起?”
“嗯。”
楚求是突然压低了声音:“她背的是那个红色的帆布包吗?”
钟有初感觉他问得蹊跷:“我没看到。”
去拿寄存的包时,何蓉嚷嚷着好渴,从包里拿出半瓶矿泉水来;钟有初立刻问她:“何蓉,你的包怎么香不香臭不臭的?”
何蓉嗅嗅自己的红色帆布包:“是有股怪味儿——都好久了。洗了几次,晒干后就又变个味儿!可我好喜欢这个包包,洒点儿香水凑合着用吧!”
她一边说一边去掏自己的包:“你看,里面只有钱包,手机,MP4,嗨,衬里破了个大洞,我一直想缝上也懒得弄……”
“洞里有没有东西?”
何蓉把手伸进衬里去:“大概是些硬币什么的吧——咦!为什么有一包吃剩下的茶叶蛋?妈呀!上次吃茶叶蛋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不对,楚总说我的包有味道,还帮我检查过一次……对!他当时的表情很有问题啊!怪不得每次我背这个包上班,楚总心情就格外好!”
钟有初已经笑得弯下腰——如果楚求是这样对利永贞,后者估计早大耳光扇过去了。何蓉虽然也会生气,但性不宿憾,糗过了也觉得好笑:“当时没找到垃圾桶嘛!我拿小红花的,怎么会乱丢垃圾。”
确认手机通了之后,两人在超市门口分手。何蓉千叮咛万嘱咐,钟有初下次来格陵的时候一定要找她:“你知道席主管开了个土家菜馆吗?就在格陵大北门的鱼米村那里。我去吃过一次,各种好吃啊!”
“好。”
钟有初冲她挥手再见。今天风很大,大概是环卫工人也放假了,北风一紧,整条街都在飞垃圾。她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拖着行李箱,低着头慢慢走。
风中夹着的砂石吹得钟有初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突然想起这附近有个药店,不如去买支眼药水。
她刚抬头想看看路,一团红色的东西挟着满满的鱼腥味,朝她兜头兜面地罩过来。有人从药店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红塑料袋罩头的怪物——大概是这阵怪风吹上去的。双手都腾不出来的女孩子已经完全懵了,朝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他便举手之劳,帮她把塑料袋给揭了下来。
“谢谢,谢谢!”
几欲窒息的钟有初吃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对色彩迥异的瞳仁,一半湛蓝,一半漆黑,不由得目瞪口呆:“你……雷先生。”
她看出他的吃惊不亚于自己。
雷再晖知道自己一定还会遇到钟有初,但没有想到是这样戏剧化的场面——一阵风,一个塑料袋,就把狼狈的她送到了他面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帮她把脸上的一片鱼鳞揭了下来。
钟有初在甜蜜补给的洗手间里把脸洗干净。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除了粘过鱼鳞的那块皮肤有点过敏之外,发丝光滑,衣着整洁,倒也没有什么见不得故人的地方。
并不像是刚被放了六小时鸽子的傻瓜。
“谢谢你。”
她对着镜子,礼貌地说出这三个字。
停了三秒,她又换上笑容:“谢谢啦!”
“谢谢!”
说了五六遍之后,她放弃地将用过的纸巾扔进废纸篓。
钟有初,你现在连一句谢谢你都演不好。
雷再晖坐在她从洗手间出来,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在甜蜜补给这样温馨的轻食店里,就连一贯西装笔挺,严肃恭谨的雷再晖周身也散发出一丝丝人情味儿。他搁在椅背上的深色风衣,毛茸茸的里衬是幽蓝色的,光可鉴人。她的行李箱和购物袋正好好地放在风衣下面。
穿上风衣,就是冬天的雷再晖,脱下风衣,就是夏天的雷再晖。不知道为什么钟有初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他的西装是缝在身上的吧?脱不下来的吧?
听到了她的脚步声,雷再晖回过头来。半年前的钟有初是标准白领穿着,衬衫加半身裙;也是标准白领面相,淡妆加黑眼圈。现在的她,素面朝天,比半年前清减,气色却好了些。
一件式样简单的墨绿色长大衣,却出乎意料地衬出她白皙的精致。
“你脸上有纸屑。”他指了指额头,钟有初摸过去,果然有一条。她用指尖搓着那条纸屑,昨晚那种五脏六腑大挪移的感觉又来了。
“坐一会儿再走吧。”雷再晖示意她坐下来,“现在天气很恶劣。”
他所言非虚,风比刚才更大了,吹得靠街的玻璃哐哐直响;街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仅剩的几位勇士也是举步维艰;钟有初专注地望着外面的情况,打了个电话给何蓉,得知她已经平安上了的士,快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