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一条新信息(上)
七月十三日。
放在白色铁艺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闪动,显示有一条新短信。一只被池水泡至泛白的手放下了泳镜,拿起手机。
“有初,我是利永贞!怎么一直联系不到你?去你那儿,也说你已经退租。难道你被无脸人捉走了吗??”
“我回家了。前一段忘记把格陵的手机转接到云泽来。”
钟有初穿着一件式泳衣坐在泳池旁的休息区内,手边放着一杯冰牛奶。现在是下午四点多,室内游泳池的绿色穹顶和透明玻璃窗并不能隔绝热情的阳光直射入蔚蓝色的池底,明亮喧闹的泳池和阴凉安静的角落对比鲜明。
原来如此。利永贞把落地扇风速调大了一个档,一边发短信一边问林芳菲云泽的天气如何。林芳菲回答二十七度。
“云泽好凉快,格陵现在已经超过三十五度了!我正在家里看电视吃冰棒,你在干啥呢?”
“和家人在稀土馆游泳。”
“喔!云泽的稀土馆可是鼎鼎有名!什么时候带我去转转。”
稀土馆是云泽最大的公共休闲健身场所之一。像这样的大型公共健民系统云泽一共有四处,但只有两家有标准游泳池。而钟有初现在所在的这一家,因为是由云泽稀土开采公司捐助兴建,所以附近的居民私下就称之为稀土馆。稀土馆设施完善,除了泳池外,还包括多个羽球,国球,田径的场地。因为场地充裕,交通方便,年中总会举办多场运动会,外地游客也吸引了不少过来。自从钟有初回到云泽,叶嫦娥就每天抓着她到离家不远的稀土馆去锻炼。
“格陵不是规定气温超过四十度就放高温假么。抓住机会就来吧。”
深水区里,缪盛夏正抓着钟有初表弟的泳裤,大声呵斥:“你是不是男人!换气都学不会!老子不教了!”
骂完他竟自己焦躁地游开。白瘦的表弟死命扒着池壁,眯着近视眼找他的母亲叶嫦娥。叶嫦娥正在浅水区里拿着游泳圈逗弄别家小孩,一时半刻顾不到自己的儿子。
“做我们这一行,别人休息我们就要保电哪!命苦。”
黝黑的身躯在碧波间穿梭,缪盛夏已经游到泳池另一边,划水间结实的肌肉显得更加贲张有力。他矫健身形吸引了几个腰细腿长的泳装美女,倾谈了几句,即刻聊作一堆。
“没关系。什么时候想来,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可以。”
“你会在云泽待多久?什么时候回格陵?失业怎么了,大不了从头来过,又是一条好白领。”
有小孩吧嗒吧嗒跑过来,看见钟有初大腿上洗刺青留下的痕迹,大叫:“脏东西!脏东西!”
钟有初把浴巾搭在大腿上:“乖,找你妈去。”
小孩立刻大喊:“妈!妈!快来看,这个姐姐腿上有脏东西!”
缪盛夏把美女甩在一边,双臂一撑池壁就上了岸。他抹着脸走到钟有初面前,抬起脚丫子去踢小孩的屁股:“滚一边去!”
他看钟有初正在发短信,便蹲在她面前,湿漉漉地伸出一个巴掌:“五个。我拿到五个电话号码,答应教她们游泳。”
钟有初嗯了一声:“我在发短信。”
不满被忽视,缪盛夏伸手遮住手机屏幕。钟有初把手打开,他又笑嘻嘻覆上来,反复几次,乐此不疲。
她皱起眉头,望住他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游泳池里也能要电话号码?你记在哪里?”
“我说,电话号码要用这里记。”缪盛夏戳戳自己的左胸,“她们真信了!比猪还笨。”
他自己就是傻缺一个,怎么还敢物化女性。
钟有初捋着手机吊饰上的流苏:“她们是哪里人?聊了些什么?”
“她们都是格陵过来度假的大学生,我说我在这里做义务救生员。”缪盛夏四仰八叉地往钟有初身边的椅子上一倒,“平时卖卖工业味精。”
这人有时候缺心眼,有时候又很精明。工业味精既可指表面活性剂,也可指稀土。而后者更有一个美名叫做“工业黄金”。
但缪盛夏再精明也只是云泽的土财主,不明就里的外地人怎么可能对他这样的“城乡结合部商贩”感兴趣。
“趁你现在还记得,快去试试这五个电话号码有几个是真的。”
缪盛夏的笑容僵住了。他去更衣室拿来手机,当着钟有初的面开始拨,拨一个换一个。有相熟的女孩子走过来,软软地绕住他的胳膊,用绵绵的云泽话发嗲:“盛夏哥,请我喝杯果汁!盛夏哥……呀!”
没有一个电话是真的。狼狈的缪盛夏把手机啪地一声按在她脸上:“要喝自己买!”
女孩子的尖叫声中,钟有初慢慢地回复着利永贞的短信。
“我暂时不会回格陵。我打算休息一段,再考虑工作的问题。”
八月十八号。
以嫩黄玫瑰为装饰的喜宴现场,宾客签到桌上的水饺包突然嗡嗡地移动起来。
“谁的包?电话响了!”
“不好意思,是短信的声音。”
正陪在新娘身边迎接宾客的伴娘急匆匆地跑过来打开手袋。
“有初,是我永贞呀!还在云泽?天气预报说格陵今天达到了建市六十年来同期最高温度,要热出人命了!你在干啥呢?”
“小学同学结婚,现在不方便,等下和你聊。”
“好吧。”
利永贞关上手机。其他同事都下电站特巡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带着时刻不可离身的卫星电话留守监控。这个时候尤其嫉妒在北极避暑的人哪!昨天还在参观新奥勒松电厂,今天就已经往极点出发探险,生活丰富多彩,不像她只能坐在空调房里,百无聊赖地转椅子。
钟有初把电话放回手袋里。穿着黑色西服的伴郎突然走到她身后,悄悄地说:“你屁股上的别针掉了。”
“缪盛夏,主人家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不准胡闹,不准搞笑,要庄重,要严肃……”话虽这样说,钟有初还是伸手到背后摸了一摸,果然不知道何时,用来收紧腰身的四根别针都已经松开了。
伴郎缪盛夏低头帮她别好:“你比刚回来的时候瘦了。水土不服?还是你小姨又不给你吃饭?这是虐待。等会多吃点。”
“伴郎和伴娘要不要照张合影?”喜宴的摄影师突然将镜头对准了他们。
“好。”缪盛夏爽快地答应了,旋即搂住钟有初的腰。镜头里,伴娘的眉间有一闪而过的嫌恶,但很快恢复了常态。
“伴娘笑一笑。”
咔嚓一声,一对微笑的影像永远地保留在了存储卡上。
“没想到她会叫你做伴娘。以前上学的时候你们两个是王不见王。”
“大概因为还没结婚的同学只剩我一个了。”钟有初正要回到新娘身边的时候,缪盛夏拉住了她。
“真巧,我也还没结婚。”
“所以你想做伴郎就可以做。”钟有初冷冷地说。
“话里有刺啊。”缪盛夏眯起眼睛望向她,那笑容在钟有初看来简直恬不知耻,“哦,你是指新娘曾经和我好过。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和新郎之间,估计还隔着好几个人哪。”
钟有初心里一瞬间对此人简直厌恶到了极点,于是加重了嫌恶的口吻:“确实没什么。你只是……”
缪盛夏怎么听不出她语气不善:“只是什么?”
她终于还是忍住了。这一方土地上,多少人靠缪家活着。她犯不着去捋龙须,剥龙鳞。
“没什么。”
新娘招手叫她:“有初,你怎么跑开了?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快把红包收好,然后叫化妆师过来,我要去休息室补个妆。”
新娘把一把红包塞给钟有初。她正要往礼金盒里放,突然胳膊被人大力一扭,礼金盒跌落,洒了一地的红包。
“钟有初,把话说清楚。”
她被扯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直面着怒气冲天的缪盛夏。这可不是远在格陵挂他的电话,开了一个小时零七分的车去见她,什么气都散了,还能开玩笑。
新娘赶紧拉高裙摆跪下去捡红包:“缪盛夏!你答应过今天不搞事!收收你那脾气!”
闻讯来了几个同学,好不容易才把缪盛夏劝开。到了休息室,新娘又念钟有初:“钟大小姐,缪少就是这种喜怒无常的脾气,拍他两下马屁不仅不会死,还有大大的好处。你看看礼金盒,最薄那包就是他封的——是张支票,都够我去马尔代夫度蜜月了。”
钟有初最喜欢的娱乐就是参加小学同学的聚会。因为那时候她还不是明星,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上课的时候画美女,传纸条,一下课去买无花果丝和杨桃干。那时候女生间分小帮派,她和今天的新娘分别是两大帮派的头目,可是成年后在同学会上再见面,却又好得不得了。
也正是在每一年的聚会中,钟有初不停地听到关于缪盛夏的新闻。全班的女同学,长得好看点的,他全都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招惹过,一个不留。
这还只是她所知道的一部分。钟有初真心厌恶这种人。因为有钱有势,所以无法无天,自以为是。
“你为什么叫缪盛夏做伴郎?以前说定的不是他。”钟有初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抱怨。
新娘按化妆师的要求仰着头,翻着白眼画眼线:“他主动要求的,谁敢不听?我还想着他是不是最后一刻要把我抢走呢。算了!想来他这样的性格,我可制不住。我说,你不会是喜欢他,然后用这种方法吊他胃口吧?没用的。那谁,二班的班花,也是故意和缪盛夏唱反调,结果他掉头就走。我看他不吃这一套。”
眼线终于画好了,新娘对着梳妆镜左端详,右端详,突然放下,转身问站在自己身后捧着镜子的钟有初:“怎么了?我是和你开玩笑呢!你还没忘了当年那个姓闻的老男人哪?估计得四十多了吧。”
钟有初觉得自己很可笑:“原来你们已经习惯了曲意逢迎,我居然还替你们抱不平。”
“你知道缪家的稀土开采公司股价多少?每年盈利占云泽市生产总值多少?你知道班上的同学现在有多少在缪家的开采公司里做事,有多少在缪家的冶炼厂做事,又有多少在缪家的稀土研究所里做事?就连今天这酒店,也有缪家的股份。再说云泽稀土正在进行私有化,一旦从格陵有色独立出来,拥有完整产业链条的开采公司只会更垄断——时势就是这样。再说了,和缪盛夏在一起的时光,我还是蛮开心的,一度以为自己将来可以拥有整个稀土王国哩!不过今天他送了大红包,也算补偿得过。”新娘拉起钟有初的手,“有初,今天我结婚啊,高兴点嘛!”
云泽是一座富含稀土的城市。二十年前格陵为了刺激卫星城经济发展,一度将采矿权下放至民营企业,缪家是最早购买开采机器和研发技术的,所创立的云泽稀土开采公司很快开始盈利。随后一家家正规不正规的采矿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布满了整个云泽市。钟有初记得上小学时,班上一共三十六个同学,有十七家做稀土开采,另外十九家也做着加工相关的行业。做这一行不仅仅是有钱那么简单,因为大部分的稀土都是直接流往海外,所以赚的是不用交税的外汇,全云泽的小孩子都玩着美国的玩具,穿着日本的洋装,做着去瑞士留学的美梦。
这时候最先吃螃蟹的缪家却坚决不和外国人做私帮生意,严格执行着政府的稀土储备制度,所有简单加工过的初级产品除了卖给格陵有色之外,就是拿来进行冶炼和深加工的工艺升级。这种刻板的生意手法一度被很多同行当做笑话来讲,有钱也不赚,不是傻子么。
在全云泽疯采稀土的浪潮中,缪家的稀土开采公司一直默默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很快,整个格局就翻了盘。对稀土的快速流失,格陵政府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以雷厉风行之势,收紧了稀土开采。随着新政策出台,一批不正规的矿采队最先倒闭,心存侥幸的小企业也因为高压政策纷纷支撑不下去了。全云泽一片愁云惨雾——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稀土却不能采,岂不是要人活活饿死?此时被格陵有色唯一认证的,由缪家经营的云泽稀土开采公司贷了一大笔款项,开始扩充经营,大量兼并其他矿采队,并开放了近千个岗位招聘。原本是趾高气扬的小矿主,如果想生存下去,就得仰缪家鼻息。很多人因为家境的颠覆,心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很想挣脱这种生活方式,但无能无力。钟有初的父亲钟汝意就是其中一员。当时他在一家矿上做会计,矿山被政府强制关闭后,他和其他人一样突然失业了。
幸好在他失业的同一年,钟有初走上了演艺道路。而正是因为前半生命运的捉弄,叶月宾认定了任一行都做不久,于是为一出道就大红大紫的钟有初请了文化课的家教。
婚礼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司仪宣布由伴娘送上戒指时,钟有初捧着戒指垫慢慢由花门走上台去。新郎解开枕头上的缎带,将戒指戴在新娘手上,新娘的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钟有初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整个仪式过程中,缪盛夏都恶狠狠地盯着手中的酒杯,他攥得那么紧,几乎要把它捏碎。他那一桌的人都知道他在生气,于是个个赔笑。
“真不知道这钟有初哪里来的底气,竟然不把我们缪少放在眼里。”
“拍了几年戏,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也不过混成个小白领。”
“已经被炒了,还拽得二五八万。”
“缺少教训。”
“缪少赶紧把她给办了,就温顺了。”
猝不及防,说这话的人被酒泼了一脸,讪讪地扯了张纸巾来擦。缪盛夏一言不发,把空酒杯墩回桌上。
仪式结束,伴娘陪着新娘去换了旗袍出来,接着由伴郎陪一对新人敬酒。钟有初到自己那桌坐下。
“有初,累坏了吧?快吃。”
这就是小学同学。不认为你是钟晴,只把你当做钟有初。会把桌上好吃的菜使劲夹到自己孩子碗里,但不会忘记给你盛满满一碗汤,又给你夹上一筷子最贵的菜。不会问你怎么工作没了,但会问你怎么还不结婚,有没有对象。
“有初,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告诉我,我帮你物色。”
钟有初被缠不过,只好说:“顺眼就行。”
“那可不好找了!凡是开出具体条件的,无论多高标准,在这云泽市里我也能给她找出来。但像你这样给个大概条件的,没一个能顺顺当当找到。有初啊,你真是没诚意。”
话题岔开去,变成了谁家老公升迁了,谁家婆婆又生幺蛾子了,谁家孩子上培优班了,谁要生第二胎了,谁病了,谁去做抽脂了,谁在外面有情况了。钟有初饶有兴致地听着,不时还插嘴问一两句,完全忘记了要给利永贞回短信。
丈夫们都在另外一桌喝酒猜拳。云泽作为一座通过稀土开采暴富的城市,毕竟还未开化,一对敬酒的新人艰难地从一桌跋涉到另一桌,各种刁难层出不穷。
钟有初这一桌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看缪盛夏,挡起酒来跟不要命似的。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呀。”
“你心疼呀。心疼去替他喝!”
“看新娘子喂。心疼啦,让新郎也喝点哩。”
“等下转到我们这桌,就别劝酒啦。”
暧昧的笑声四下响起。因为身体曾经属于这个男人,所以连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和缪盛夏的后宫坐在一起,真是充满了各种无力。
喜宴结束后,伴娘帮新娘清点头饰和服装还给化妆师,新郎则拉着伴郎说起了感谢的话。
“谢谢你,兄弟。今天拼命帮我挡酒。”
“不客气。洞房的时候多努力,别辜负了我一番心意。”
新娘关切地看着缪盛夏泛红的眼睛:“盛夏,你今天喝了不少,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缪盛夏揉了揉眉心,“我心里有数。让我歇一会。”
随着宾客三三两两地离开,宴客厅的灯也一盏盏地熄灭了。钟有初正要回家,听见身后有个带着浓浓醉意的声音喊她。
“喂!”
钟有初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钟有初!!那个穿绿裙子的!!叫你呢!!这就是你的家教?”
这下她不能当做没听见了。钟有初一步一步地朝缪盛夏走过去,一对不对称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似乎要将他卑劣的灵魂击溃。
“干什么。”
缪盛夏的西装已经脱下了,像堆抹布似地揉成一团堆在桌上,熨烫得很平整的白衬衫在他身上绷得很紧,显出充满力量肌肉线条。他撑着额头,坐在刚才主家那一桌旁,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令人不安的幽暗中。
钟有初在离他还有三米处停下了,不想走近那团幽暗中。缪盛夏按了按眉心,不耐烦地将左胸口袋里插着的嫩黄玫瑰一把扯下,扔开:“过来。给我倒杯水。”
钟有初正要喊服务员过来,缪盛夏一拳砸在桌上:“我叫你给我倒!其他人站着!”
她猛地一颤——不是不怕,而是很怕。她这个小人物原来也怕这有钱有势的云泽一霸,怕他雷霆一怒。
于是没种地提了水瓶来,给他倒了杯开水:“请用。”
缪盛夏喝了一口水,又从药瓶里倒出两颗保肝药来吃:“我不能开车。给你爸打电话。叫他来接我们两个。”
钟有初平心静气,也不试图和醉徒讲道理:“我叫你家的司机来接你。”
“我要你爸来接。”
“缪盛夏,我爸不是你家的工人。”
缪盛夏突然笑出声:“真佩服你,只会东拉西扯。”
钟有初拔腿就逃。缪盛夏一伸手钳住了她的手腕:“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我就是想听听。”
她惊恐得连连挣扎,多少不堪的回忆一时都涌上心头。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他醉了,又很较真:“喜宴开始前你说的那句话。说话不能说半截儿。”
“我已经忘了!”
缪盛夏冷笑一声,将水杯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怎么?不敢说?哼,原来你也和他们一样怕我。也是,为了一份工作就能卑躬屈膝的人,身上哪里还有一块硬骨头。”
完全忘记自己还受制于人,钟有初气得几乎是咆哮了:“想听真话是吧?!确实没什么。只是你就像一方领主,享有领地内所有新娘的初夜权——无耻而且下作!”
缪盛夏一扬手就把桌上的杯杯碟碟扫落在地。钟有初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冲起来的缪盛夏摁倒在桌上,他的力气毕竟比她大多了,真激怒了他,她简直不堪一击。
他永远闪闪发亮的眼里燃着两小簇狂怒的火焰:“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是谁在造谣!”
“四面八方!每次同学聚会,都会有人哭诉被你玩弄!而你,就会在婚礼上写一张支票作为补偿!缪盛夏,有钱了不起?有钱就可以只手遮天,随意侮辱女性?你就是变态!迟早有一天……”
嘶哑的诅咒还没完成,缪盛夏已经痛吻了上来,用他的轻佻和浅薄肆意地践踏着她的自尊。
他知道如何让一个女人从心底开始战栗,也知道如何激起一个女人全部的羞耻心。他仍钳着她的手腕,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以一种不可一世的态度粗暴地疯狂地吮吸碾磨她的唇瓣。疼痛与灼热之余,钟有初咬紧了牙关,心底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绝望。
这个世上就是有些人占着绝对优势的力量和权势,而其他人即使再不甘,再怨恨,一旦被击倒之后,一辈子就只能匍匐地活着。
缪家的司机来接缪盛夏,看到这一幕惊慌得赶紧上来干涉:“大倌,现在是云泽稀土私有化关键时期,怎么能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情呢!大倌!大倌!”
缪盛夏停止了动作。他的嘴唇仍然停在她鼻尖上方,喑哑地说:“好。那你给我记牢——那也包括你。”
他摔开她的手,直起身来。司机早已帮他把西装抖开,穿上,眼睛望也不望如同死人般无力躺着的钟有初:“大倌,这边。”
缪盛夏没有动。他看着这个曾经无比骄傲的同学从桌上滑下来,双膝一软摊倒在地。约过了十多秒,才伸出颤抖的手臂扶着椅背慢慢地站起来,垂着头,摇摇晃晃走出酒店。
还没有走出二十米,钟有初突然冲向绿化带,弯下腰吐个不停。晚上吃过的东西不停涌出喉咙,她一霎间想起所有学过的脏口,句句都骂得畅快。
缪家的车驶过,车窗里扔出她的包,包里的东西甩了一地。她颤抖着弯下双膝一样样捡起来,钱包,镜子,手机。
“有初,我是永贞啊。我在等,等,等,等你理我一下。”
钟有初的眼泪夺眶而出,越擦越多,打湿了手机屏幕。
躺在床上看《万报拾萃》的利永贞听见短信响了,赶紧拿起来看。
“我现在正在回家。”
利永贞回覆:“喜宴散场了?吃了什么好吃的?”
“龙虾。”
利永贞想了一想,又回覆:“什么时候回格陵?格陵也有龙虾吃嘿!我请你去大富贵!快回来吧!快回来吧!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一直到睡觉,利永贞再没有等到钟有初的短信。
番外四
那一年刚刚流行起行动电话,机型单调,24色屏幕,只得短信和电话两种功能,资费又高。钟有初十分新鲜,缠着闻柏桢拿到他的行动电话号码,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时时刻刻发短信给他,字里行间都是小女儿情态,看得闻柏桢一阵阵寒栗。
那时收件箱空间有限,她还会提醒闻柏桢别忘了删掉早前的短信,免得收不到最新的——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发的都是废话。
待到了十月份的一天,钟晴发了好几个短信,又打了电话过来:“闻柏桢,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和影迷见过面后,我在格陵国际俱乐部等你。你要来呀!”
他就知道这一天她毕竟要耍些什么花样,也早就决定要断然拒绝。钟有初耍起无赖来真是令人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钟晴!求你放过我。”
他生平第一次低声下气,却比强硬态度更让人伤心。
“闻柏桢!别以为我要求着你!”
她誓要在气势上压过他一头,啪一声抢先把电话挂了。
他想都没有想过要去赴约。家教中心被一家中介机构看中,开出了一个好价钱来收购。对方很有诚意,将三年计划做得很好,但闻柏桢并不想卖。他自己也想不(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为什么?这事业明明已经失去挑战性。
对方一直没有放弃与他对话,喋喋不休让闻柏桢的心思陷入困境。到底是卖还是不卖?他心里好像有百爪在挠,周身好像有火在烤,脚底升起一阵又一阵的焦躁,和毒瘾戒断症状一模一样。
他关了行动电话,但不能切断家教中心的热线。
“闻,有学员打电话来骂人。”有接线员向他投诉,“好没有家教,实在招架不了。”
“转给我。”他按下二号接听键,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心里确实有一份隐隐约约的期盼。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满嘴粗鄙字眼,因为老师没有满足她种种无理的要求,所以中心必须退钱。除了用词不雅,声音高亢之外,跋扈态度真是和钟有初如出一辙。闻柏桢沉默地听着,心情越来越平静,平静到接近空灵。
“明天上午带上发票,我们会为您办理退款。”
不是钟有初。他不知道是空虚还是什么感觉填满了他的胸腔。
闻柏桢拿起桌上的电话:“替我接通——叶月宾女士。”
这一天,钟有初再没有打来。这以后,钟有初再没有打来。
三个月后,闻柏桢将家教中心卖掉,离开了格陵。
钟晴把手机扔到沙发的另一头。
她戴着墨镜,穿着深V字领的T恤和低腰牛仔裙,在格陵国际俱乐部的大堂里安静地坐着。
这时格陵国际俱乐部只是小部分有钱人的聚会场所,常来消费的演艺明星倒是不少,但坐在大堂里等人,还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的就十分罕见了。早有服务员认出钟晴来,结伴装作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不时偷偷瞄她,再交头接耳。
下垂的嘴角和僵硬的脖颈明显地写着厌烦,但仍有大胆的直接拿了本子过来索要签名并祝她生日快乐。钟晴勉强签了两三个,又合了两三个影就起身走开。
堂堂的少女明星居然在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人。她走进咖啡厅将把自己订的桌子取消,却意外被一名穿烟紫色长裙的高个女子拍了肩膀。
“钟小姐?真巧。”
她三十来岁的年纪,头发高高挽起,露出一对造型夸张的耳环。与端庄的造型不同的是,她的声音十分亲切,样貌很眼熟,应该是圈子里的人,但钟晴实在想不起她是谁,又是在什么场合曾引见过。
高个女子自报家门:“我姓阎,在新星公司主要负责杭相宜。你叫我阎阿姨吧,我和你妈妈经常一起吃饭呢。”
第一次有人把她当做大人看待,双手递给她名片。钟晴抿了抿嘴唇,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正面:“谢谢。”
阎经纪当做没有看见钟晴眼中的不屑。无论镜头前表现的多么投缘,她们这些少女明星在私底下听到对方姓名时总是这个态度:“今天是钟小姐的生日,行程赶不赶?一起坐坐吧,虽然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但我也有祝贺的话想说呢。”
这个圈子里总有人不断地对她示好。但叶月宾告诫过钟晴多次,不许她私下和圈内人交际:“我还有事。”
阎经纪笑着表示理解:“妈妈不在,钟小姐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要是在等人,我就不陪你了。”
毕竟年少气盛,被激了一句,钟晴就没急着动。阎经纪是见风使舵的老手,便轻轻拉着她往自己位置上走。一路上专讲些奉承的话,阴着脸的钟晴终于微微有些笑容。
“钟晴,我为你介绍,这位是司徒诚先生。有印象吗?”
隐蔽的包厢里已经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因为光线幽暗,所以看不清相貌。但钟晴在他对面一坐下,便有种无名的压迫感迎面而来:“没听过。”
司徒先生嘎嘎地笑了起来,嗓子因为抽过太多烟而嘶哑:“不认识很好。”
阎经纪也附和地笑着,又对钟晴解释:“司徒先生拥有格陵重工呢。哦,你可能不(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怎么说呢?格陵重工在格陵的地位,就相当于云泽稀土在云泽的地位,还要更重要。”
现在又把她当做小孩一样看待。钟晴撇了撇嘴——她对金钱没有什么概念,对有钱人更没有什么喜好。
遇到这样傻的女孩子真难得。司徒先生随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擦亮了一根。借着磷火的光芒,钟晴看清了他的脸庞。
那是一张和闻柏桢有七分相似的窄脸,同样的眼睛细长,鼻梁挺拔,只是嘴唇略厚了一些。
“你的亲戚里面有姓闻的吗?”
阎经纪对钟晴使了个不妥的眼色,但司徒先生好像并没有受到冒犯,任由手中的火柴燃尽熄灭,整张脸又陷入幽暗中。
“我第二任妻子姓闻。”
钟晴本来还想问什么,阎经纪为她点的柠檬汁端了上来。她渴极了,大口大口地喝着,把已到喉头的话又咽了下去。
“真人比电视上有趣得多。”他这样评价。阎经纪笑了:“钟小姐可是靓绝云泽一枝花的。当年我们剧组到云泽挑选小演员,一眼就看中了她。她镜头感很好,天生吃这碗饭。我们相宜就差远了。”
看来她并没有把这当做奉承话,反而有点反感,小斜眼珠子骨溜溜地转着像要翻白眼。
在黑暗里,司徒诚目不转睛地看着钟晴。她发质润泽,容貌姣好,皮肤光滑,曲线流畅,一切贵在天然。
阎经纪还在喋喋不休:“……剧本很好,场面浩大,意义深远,只等您投资。”
“再看看吧。”
他懒散地回答,点起一根烟,袅袅烟雾升起。钟晴皱眉起身:“我要走了。”
“看来钟小姐不喜欢烟味。”他将烟掐熄,“再坐一会儿。”
“我在等人。”
“谁敢让钟小姐等?”他轻佻地摸摸下巴,“怎么舍得让这么可爱的小美人等。”
轻薄的话听得钟晴汗毛直竖:“我高兴走就走,高兴等就等。”
“坐下。”
语气平淡而□,连阎经纪都吓了一跳,拉着钟晴的胳膊劝说:“我们的新电影打算邀请你出演女一号,再坐下来聊聊。”
钟晴轻蔑地看着阎经纪:“你怕他?我可不怕。”
他又嘎嘎地笑起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钟晴:“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钟晴厌恶地别过脸。她怎么会觉得他和闻柏桢像呢?与闻柏桢的沉静优雅不同,这张脸上写满了各种欲望,眼神黏黏糊糊,五官阴晴不定。
“再见。”
她刚要起身,却不带倒了放在桌边的杯子,一整杯冰水洒向她的牛仔裙。冰凉的液体一直流到大腿上,冻得她一下子蜷缩起来,一把抢了纸巾盒在手,一边走一边擦。
阎经纪追上去陪:“你是明星,去洗手间被偷拍。我带你去清理一下。司徒先生跋扈惯了,对我们相宜态度更差。你不要放在心上……”
司徒诚坐在包厢里,冷眼看她们两个拉拉扯扯,最终还是登上了通向客房的电梯。
他慢慢地抽了两支烟,然后起身。
格陵国际俱乐部的五楼整体做成灰和黑的色调,一共八个套间,全是长租房。为了客人的隐私考虑,墙壁、地板和房门上都铺着华丽的厚毛毯,隔音效果非常好。
他一边走,一边从墙角的花瓶里折下一朵海棠,无意识地揉烂了,便不可惜地丢在一边。他在南翼的0508号房门口打通了一个号码。
把手轻轻一抖,门悄声从里面打开了。
惶恐的阎经纪闪身出来,让司徒诚进去。
门关上前,从里面扔出来一张请勿打扰的牌子。
她卑屈地挂好就离开了。噔噔作响的高跟鞋,走在陷到脚腕处的地毯上,像猫一样没有声音。
空无一人的走廊恢复了平静。此时正是傍晚,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望下去,与紫红色晚霞相连的是波光粼粼的海面,鳞次栉比的建筑挡住了沙滩,街道间塞满了赶着回家的车辆,有人在车阵中奔跑。断断续续的音乐,传到五楼来的时候已经荒诞走板。
在这荒诞走板的音乐声中,0508房的门把手突然拼命地扭动起来,请勿打扰的纸牌也在左右摇摆,晃动得令人胆战心惊,撞击声,哭喊声,巴掌声,都随着耳鸣的错觉而来。
过一会儿,把手又拼命地扭动起来,但声音已经微弱了许多。再过一会儿,又恢复了完全的平静。
这里静得好像一座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