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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3月21日:另一种绚烂

    另一种绚烂
    “那人是谁?”
    “一个永远爱着我的人。”
    “他说什么?”
    “他说他永远爱我。”
    在上世纪80年代,北方某座小城灰暗的街道上,发生着这样的对白。不远处,是嘴里叼着半个包子的男人,他斜靠着自行车站立,车横梁上坐着他两三岁的孩子。
    很多年,时光流变,那一个英姿勃发的伞兵不见了踪影。先前俊朗的面孔上徒增了风雪过后的疲惫。下巴上的胡子,却勃勃生长起来,很久没有去清理了吗?我想起,那一年荒原上的相逢,在年轻的时候。她,脸色单纯的女孩,白衣蓝裙,纤细的辫子轻垂双肩。当漫天的伞兵落下,当你落在她的车前,她这么深深地决定了:去做伞兵。
    理想,在轻快的音乐中蔓延开来,揪住她的心,一刻不得喘息。她仰卧在屋顶。蓝空辽远,飞机隆隆飞过。本来,她也可以,可以登上那卡车,驶向自己的梦和天空。然而,没有。许多的梦,总是在未及去沉迷就被匆匆击碎。好像那傻哥哥手举向日葵奔向幸福的下午一样。向日葵绚烂如此,而幸福终于只是无力的幻想。只一个瞬间,全部的美丽就无情改变了。
    她可以把自己缝的降落伞挂在自行车后,她可以就这么雀跃呼喊着骑车穿越闹市,她可以在自己狭小的缝里继续着空洞的迷梦。我知道,车轮飞快转动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可以飞,她以为梦想就在手心。这不失为另外一种幸福,可以坚定于一种虚妄,迷醉于变形的满足。
    而终于,最后的缝也被灰黑的煤渣堵死。当母亲踉跄着跑去扯下车后的降落伞,天空被撕破了。多年后的某天,她在西红柿摊子前,簌簌落下泪来。西红柿鲜嫩非常,完满而美好,握在她纤弱的指间。会有谁知道,背负一个支离破碎的幻梦所需的坚强和力量?
    “我刚才还和弟弟说,你一定会永远爱着我。”
    男人停下塞满包子的嘴,把手上的油在衣服上蹭了蹭,半晌无语。
    终只从齿缝挤出:“您贵姓啊?”
    她却依旧回答弟弟:“他说他永远爱我。”
    这并不是一场爱情的悲剧。是青春,是梦与理想在时代的深暗背景里沉沉地喘息。我坐在空荡的电影院里,看这一幕幕悲喜无常,透过另一个时代人的眼睛。
    去看《孔雀》前,有人告诉我:“80年代后生人,不会看懂这一部电影。即使明白,也不会深切。”那么,我应该是没有看懂。因为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我只是浮在这是非的表面,却无法沉入水底。然而,在影片的最后,当兄妹三人各自携家人从孔雀笼前走过,我竟有了想哭的冲动。是有什么滋味和体会在暗中轻轻交会了,穿过茫然的许多年头。
    弟弟说:”走吧,反正孔雀冬天也不会开屏。“
    是吗?但最终我见到孔雀那一身绚烂无比的羽翎,瞬间绽放。
    有人说,人就好像那笼子里的孔雀,这一生的绚烂,只是给别人欣赏。我却想起姐姐骑车飞驰过闹市的样子,车后的降落伞灿然张开。那样子,像极了孔雀开屏,不是吗?只那一刻,梦想如此近了,近了。怎么会是给别人欣赏?那一种绚烂只在那一年纯白无染的心灵中绽放。姐姐可以坚持着,心灵中早已残破褪色的梦。她竟那么执著地睡去,不肯清醒。
    清醒了,便又是清晨。蓝空空阔,没有了伞兵,亦没有了绚烂。
    青春与理想,长久地活着,却可以痛哭。只有另一种绚烂,于寡淡的日子里,瞬间绽放。
    我们终于会遗落一些什么,是吗?
    却也总会有些,坚定地相信和执著。
    正文2005年5月23日:奈何
    2005年5月23日
    奈何
    世间,总有那无可奈何之事。
    是由得你去接受,而不容你拒绝的。
    只可叹一声,奈何。
    奈何,成了一剂宽慰的药方。顺口说出,便有了天高海阔的境界。
    获释的囚徒似的,在狭小阴湿的牢房外,见得了朗朗晴川。
    不能够争辩和解释的全部际遇,或许,就不该心生怨尤。
    毕竟,天自有天的道理,而人,也该有人的一点精神。
    大概,总须到了绝境,方才觉悟和智慧。好像佛徒劳苦肉体,来寻求精神的解放一般。许多事,不吃些苦头,你便不会明白。
    生病,给人很好的机会。死不掉,又好不了的病,岂非命运眷顾,老天恩赐?
    让你终于静定淡泊下来,终于可以空白了头脑,只思量身内之事情。
    是已无气力和世人争抢世间种种的好,是只守住自己的小小田地,就已感激得不知所以了。
    某种意义上,病,引人向着近乎荣辱皆忘的境界前进。
    并不是病人的自我调侃。病,确有病的好处。
    难得,在雨天对着窗口发呆。难得,听着月光奏鸣曲,想起水痕斑驳的日月。我的年年与岁岁,在这小房间里,踱着不轻快的脚步。我听见自己,走去又走来。时而欢笑,时而哭泣。
    那个小女孩呀,穿着睡衣,暗暗地自怜悲叹,想人生的不公,一遍又一遍。她是脆弱的,是太过脆弱了。我给她吃樱桃,那么鲜美可人的果实,她才明白,可以换一种活法,一种甜美的活法。
    在本子上写下:我会好好的,真的,完好如初。
    不要担心。
    奈何事情,总是这般。轻轻地发愁,轻轻地思想。等一个出口降临,或者有灵丹妙药,玉露仙草。不能奢求病可以灰飞烟灭,因为,神仙很忙。为了更深切地明白些什么,需要隐忍,需要牺牲。
    病中的日子。
    难免胡想。
    奈何……
    正文2005年6月20日:苦味
    2005年6月20日
    苦味
    如果不去医院,人总很难想象世间有多少的悲苦与无常。
    白灿灿的日光刺眼,照得万物光明。
    我撑伞疾行,穿过树木稀少的马路,去对面的医院。在路旁,在没有任何荫蔽的阳光里,有人泪流满面,抢地痛哭。是一个衣衫破旧的男子。身边,一席土色的棉被上仰面静卧着面色灰白的女人。他是要救那女人。任谁也看得出,发生了些什么。在这家医院附近,这样的事情几乎时刻在发生。所以,似乎已经没有人为之惊异,路人神色镇定地走过,没有人停下脚步,甚至,没有人回头。于是,在那一片光明之下,那一片苍白掉的光明下,白花花的,只有远远的我看见,平静的世界上这一角落的无助和凄荒。哭声,时而被城市车流的喧哗掩盖,只有男子,扭曲了的脸,和女人僵直如尸的身子,无比清晰。
    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永远不知道,我们究竟拥有多少。
    我匆忙穿过马路,和许多的人一样,脸色茫然。
    检查血常规,排在我前面的,是背影单薄的女孩。细弱的肢体,像夏末池塘里,残败的疏疏荷茎。她轻轻伸出左臂,无血色的一段雪白绽露,护士把针头插进去,拍打了一阵,竟没有出血。于是,换右臂。不知道,她患的什么病,头发已经精光,用花色的纱巾包在头上,勉强遮住。我看见她的锁骨高起,枯瘦得已经不起一阵秋雨。这一针,依旧没有出血。隐隐听她说:“向下边扎也行……”她请护士扎她的手腕。不过20岁的模样,却是干涸。在她身后站着的,大概是她的母亲,看不清表情,只听到喃喃的一句:“真受罪。”罪,无可奈何的罪,无穷止的徒刑一般?我不忍再看她。抬头时,已经轮到我。我同样伸了手臂。这一次,我是看着针头扎进我的血管,又一丝丝望那鲜红的血流出。我从没有这样的勇气。起身后,转头见她坐在不远的椅子上,弓着背,母亲的手扶在肩头。
    病,总是难免狼狈的。病人,多数是这样的神情。在不确定的忐忑中,渐归平静,接受安排。想自己的心事,熬自己的煎熬。若有钱,有药吃,已是幸运,只有快感谢上天眷顾,没有草草就放弃了你,让你至少还有了某种憧憧如影的希望和可能。希望和可能,是病人的良药。病人总爱问医生,我还能好吗?这病要紧吗?那一刻,他所期望的,不过是医生能坚定地说,能好,你要有信心。
    在医院逗留的几小时中,我不觉自己是病人。因身边到处是比我更病的人。只是看便能看出。才惊叹,这么多人在挣扎。恍然间,竟生出莫名的安慰,我原不是孤独的,病,似乎是常态,是世人总须经受的历练?有人说,人的面容,本便如一个“苦”字。佛家讲,生便是悲苦。对镜时,我却常笑,为了看上去美些。我的确是臭美的孩子。小鹿说,她最近的照片照出不是愤怒便是面无表情。而她,不过是缺乏安全感,活在精神世界的小姑娘。我总说,我老了,心老了。小鹿也在老去,我们明白越多,就越糊涂。不是吗?我大概是虚伪的,才会在照片里刻意甜美。或许,是为了让记忆中的自己,产生幸福的错觉。我一直这么做着,而毫不自知。于是,我容易沉溺于回忆,容易被自己的谎言欺骗。而悲苦,不是很明显吗?是从哪一天起,人终于懂得了生命?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千年之前,你就对我唱着,我没有明了,因我未曾真切地活着。这千年后的日月,我便仔细地度过,一寸一毫地默数细品,不敢怠慢。而人,终非金石,这一路跋涉奔波,我力不从心,拖着并不康健的身子。生,终究是如何?活,终究是如何?我依旧没有明了,只是继续你的歌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没有很多的时间。逆旅之上,谁也没有回程的幸运。而风雨总是无常。
    白灿灿的日光,一直是这样,每年的夏天,我们像茉莉一样发出幼芽,开一片馨香。在自己生活的范围中,我们悲戚自己的悲戚,烦忧自己的烦忧。就不知道,世间原有多少的悲苦与无常。看似的平静安宁,其实,隐匿多少不幸。看自己的脸,就明白佛的悲悯。而我,终是凡夫俗子。只是见到一己悲苦而已。
    这一个光明世界。来去皆是匆忙。我在病里沉沦成长。
    没有人是不同的。
    我们殊途同归。
    我又一次匆忙地过马路,脸色茫然。路旁的男子已经不见。医院门口,包花色头巾的女孩子斜立在树影里,等候着什么。
    突然,却想微笑。微笑着,受我们各自的罪。
    是虚伪吗……
    正文2005年7月26日:谁等待(1)
    2005年7月26日
    谁等待
    读到布兰迪亚娜的一首诗:
    疾病比我
    离我自己更近
    恰似腐烂
    比核
    离果实更近
    正如核只需等待
    夏季过去
    才能从果实中脱落
    我只需等待
    生命流逝……
    病中的时光,简单而慵散地过。许多的等待,已堆砌成坚硬无形的一面墙,洁白的墙。
    我想着,我安静的回忆,想着,一个个模糊了又空白掉的人形。在遥远的,终于陌生的院落里,我看见祖父,坐在明净的玻璃窗背后,望树缝间蓝到虚伪的天。
    我看见祖母,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忙忙碌碌地,洗衣做饭。她的手,她的身子,那么瘦弱。祖母很憔悴,偶尔,独自掉眼泪,不让我们知道。她依着老屋弯曲的门框,日子不紧不慢地度去,她低声说着:“他就这么整天看他那两棵树。”
    两棵柿子树,健硕地长在院子中央。父亲说,那是在他还小时就栽下了的。
    那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而祖母,本是定了亲的姑娘。
    祖母,十几岁的祖母,会也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吗?或还会梳着乌黑的辫子。她会是茉莉花一样的姑娘,会是羞涩而勇敢的爱人。是么,遥远的那一年,那终于陌生的往事。他们相爱,用尽有些唐突潦草的一生。
    而平实的幸福,却是真实。
    让我望你的老去,再望你的消逝。
    祖父走的那天,是秋季。柿子树结满鲜亮的桔色果实。天,蓝成虚伪。祖母瘫坐在树下,许多人搀扶着她,她却无法站起。她瘦弱的身子,那么重那么重了,无处可藏。
    她反复说着:“只要他活着,我伺候他也好……”
    吃饭时,祖母拿起筷子,就掉下泪来。
    祖父,总是望着,他的树,和树间斑驳的蓝。他只可以这么坐着了,康健的日子一去不回。他难得地这么拥有安宁,或许就在前夜,他又咳嗽得整夜无法合眼。祖父的病,家里人都清楚,只是瞒着他一个人。就以为,他是不知道的。
    正文2005年7月26日:谁等待(2)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好起来。而祖母,是劳累如此了。她照顾着祖父的一切,靠她那瘦弱的手,瘦弱的身子。我常常觉得不忍心。祖母,却依旧忙碌着。
    安静地为祖父梳头,擦洗,做他爱吃的菜,坐在大木盆前搓洗着衣服。
    祖父在等待么?祖母在等待么?一种转机,或者,一个终结?
    日子不紧不慢地度去。
    夏天,某个午后,祖父在门前的槐树下独自坐着。玩耍的我,听见祖父和路过的问路人说话。“怎么,老爷子身体不好?什么病啊?”“我得的是癌,好不了了。”
    原来,他全都知道的。我没有告诉谁。
    祖母,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她好像风的缝隙中吹来的一缕青烟。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轻。好像许多年以前。
    我看见,另外的祖母,祖父。
    祖母的腿被一辆摩托车撞坏,她不可以走路。康健的祖父悉心地打来热水,每一天为她按摩双脚。祖父蹲在那儿,高大的身躯,弯成精美的弧。年幼的我,早已忘记其他,只是记得那一段弧,和弧形中的祖父。
    在祖母过世后,我才知道,他们是私奔出家结婚的。
    好像中的情节。祖母十几年离家,没有一点消息,几个姐姐都以为她死了。
    “他还没有吃呢。”她喃喃着。
    尽头的等待,是终于的安宁,也是终于的空白和虚无。只落下回忆,碎成粉末的片刻和片刻连绵成的生命。爱,爱人,甜美又乏味,平常却隽永。几十年,日子不紧不慢地过。
    病着的祖父,望他的树,他的蓝。
    他不会知道,这一天的我,一样在病中,却想起他来,还有他的爱情。
    是否在动荡的年代,人们更容易,坚定而质朴地相爱?
    等待着生命流逝,而我依然在这里。
    日子,总是不紧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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