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2)
唐劲缓步走进病房,视线落到纪以宁的背影上,看见一幅安静守护的画面。
每次看见这个女孩子,以及和她谈笑间言及的谈吐,总叫唐劲想起伦敦老城区爬满常春藤的暮色墙面,落雨的泰晤士河,浓雾中维多利亚式样的街灯,一切安静的、美丽的、好似旧日时光才有的平和细致。
有她在的地方,就算走在兵荒马乱的世间也能如陌上花开缓缓归,心中自有桃花流水,刀剑去不到的天清气朗。
唐劲看着她,静静地想,是少年时代同在剑桥的相似经历吧,让他对她总存了一分眷顾与怜惜。即使现在她做错了事,伤了唐易,连带着把他也无辜卷了进来,他也仍然不舍苛责什么。
收了思绪,唐劲缓缓上前,抬起左手,想搭在她的肩膀上,想给她安慰。
感到身边来人,纪以宁微微抬了抬眼,视线触及是唐劲,眼神刹那间就有了慌乱。这慌乱源自她内心的歉意与内疚,她的一句话,既伤了唐易,也对唐劲好抱歉。
人与人是不能用来比较的,一个不小心,便会让双方都陷入神伤。如此简单道理,她从小就懂,可叹竟也还会犯错。
看见她不自觉的不安,唐劲抬起的左手一时在半空悬住了。
……唐劲心里微微有点崩溃。
明明他行得正坐得直,安分守己远离祸害,他也告诉自己不要太介意唐易的行为,反正这个男人疯起来一向是没有分寸的,但此时此刻看到病床上深睡中的唐易,看到一贯强势傲慢不可理喻的男人忽然间寂静了下来,唐劲内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充满了负罪感,莫名地就觉得好抱歉。
怔愣了下,唐劲绅士地收回了手,用落落大方的态度掩饰住了内心同样的不安。
这场面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以至于唯一一个安全置身之外的局外人终于看不过去了。
邵其轩咳了一声,走上前,拍了拍纪以宁的肩膀,柔声劝她。
“已经凌晨三点了,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也没休息过,这样不行的,”邵医生从职业角度出发,精心敬业,“走,我带你出去吃饭,好歹吃一点,你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不能勉强的。”
“我不想离开这里,”她紧握着唐易的手不放开,摇头轻声说:“我哪里也不想去。”
“我保证,吃过饭马上带你回来,”想了想,邵其轩压低声音道:“好歹,你要让唐劲一个人留在这里待一会儿才好,他那个人和你一样,心思重得不得了……”
这句话的作用还是很大的,纪以宁忍不住动摇了。
唐劲对她淡淡道:“听其轩的好不好?”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唐劲的声音里充满复杂的心情,“我在这里单独陪他一下……”
纪以宁是多么识情知趣的人,即刻明白话中深意。于是,纪以宁缓缓放下唐易的手,起身跟着邵其轩出去了。
室内重归宁静。
唐劲在床沿边坐下,一抬眼,便看见唐易身影。
整个空间只剩下他和他两个人,唐劲柔和凝视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还有面庞,他想传闻果然是对的,这男人是真美真漂亮。
也真倔强。
唐劲看着他,过去那么多年的亲情纠缠在这一刻全部浮起来,慢镜头播放在眼前,这才让他知晓一份血浓于水的不老情劫。
呵,哥,你已成为暗影铺天盖地在我眉目,即使我离开唐家离开你,我的世界也依然看到有你蛰伏。
“……你有没有搞错,不放过别人也就算了,连你自己都不放过,你做事都不考虑后果的吗?……”
唐劲的声音淡淡的,静静陪着他。
“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他缓缓开口,语气好温情,“……苏小猫,她的性格,你总了解吧?天不怕地不怕,越是危险就越有兴趣,天堂地狱都敢闯,和她结婚之后,我怎么骗她哄她骂她都没用,有的时候被她惹火了,真的很想打她一顿,可是呢……”
唐劲笑了下,低下头静静说着故事,“可是有一次,她哭了。……你能想象吗?那么肆无忌惮的苏小猫,这么多年都像小怪兽一样惹是生非的苏小猫,竟然在我和其轩面前哭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是被我吓哭的,确切的说,是被唐家吓哭的。她看见我被人暗杀刺中手臂的伤,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唐家的一切,她承受不了。那天晚上我抱了她好久,只要放开她就会醒。”
唐劲看着病床上的那个人,心里的眷恋一点点流淌出来,“你看,连苏小猫这样的人都承受不了唐家的事,更何况是纪以宁呢……”
他看着他,眼里浮起浓重雾气,“在那种情况下,她被你吓得口不择言,才会说出那句话,她是无心的……”
“那样无心的话,你怎么也能当真呢……”抚上唐易的脸,唐劲的表情好难过,“那种话,如果连你都当真了,你要我怎么样面对你呢?……”
纪以宁跟在邵其轩身后,整个人无力得很,像大病一场,让她的世界兵荒马乱。
走廊里齐刷刷两排唐家下属,每个人的动作神情都那么一致,一片黑色,压迫感十足。在走廊尽头和谦人擦身而过,纪以宁连忙向他欠身致歉。
“对不起,我很抱歉……”
“不用,”谦人的态度很冷淡,没有看她,“你是易少的人,不必对我这么客气。”
可以想象,像纪以宁这样脸皮薄的人,被人当众说这样的话,心里有多难过。当即低下头,脸色很苍白,连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
谦人闷闷地转身,不想再说什么。
邵其轩上前,冷不防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你有没有搞错,连女孩子都欺负。”
谦人一时控制不住心底的怒意,转身吼道:“你知不知道易少他从来没有——”受过伤——
邵其轩冷冷扫他一眼,谦人一下子收了声。他可以不给纪以宁面子,但还真不可以不给邵其轩面子。
郁闷地看了其轩一眼,谦人转身就走。
其轩拍了拍以宁的肩,站在她身边安慰她。
“不要在意谦人,他从小就跟在唐易身边,整个世界观人生观都被唐易那变态扭曲掉了,走,我们不要理他……”
走下楼,两人来到医院后方的庭院里。
邵其轩转身望了望八楼病房,看见里面依然亮着的柔和光线,忍不住笑了笑,低声感叹道:“今天我们家唐劲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
纪以宁抬头,有点疑惑,“为什么?”
“呵,”其轩笑了起来,有点玩味,“告诉你的话,你会为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而难过的,还想知道吗?”
她点一点头。已经做错了事,她不怕自责。
其轩看着她,表情有点深邃,有点复杂。
“纪以宁……”他唤了她一声,平静地问:“有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什么?”
“唐劲那么复杂的背景,曾经掌握着唐家的资金链,但他手上没有唐家的实权,换言之,他手上没有可以对抗暴力的势力,想要全面又安全地退出黑道,你认为有这个可能吗?”
“……”
其轩温和地告诉她一个事实,“唐劲从不杀人,从不沾血,甚至最后可以安全地全面退出那个世界,是因为有一个人,在他身后帮他挡下了……”
她僵住,彻底怔愣。
夜风正凉,月光里,花树有极清寂的形与影。
她忽然想起漫天烟火的那一夜,想起唐易说的那句需要你。
原来,他是真的需要她。
她想起那天晚上的后半夜,他抱她在床上,修长手指摩挲过她细洁脊背,床第间散落他替她罗致的衣裙,她记得他进入她身体时精致性感的表情,喑哑疼惜的声音,记起他说,你好瘦,接着嘴唇就吻下来,滚烫如烙铁。
温柔唐易,眩天惑地,定下她情字路上终生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