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 (靖平)
我们这次旅行的路线是从楼兰出发,沿丝绸之路中道逆行,经过敦煌,张掖,兰州和天水,最后到达西安,再从西安飞回北京。
选择这条西行路线的原因之一是云深坚持要去看她父母殉难的地方。其二是我考虑到云深从小生活的环境除了布鲁塞尔的皇宫就是北京家里小桥流水的庭院,从没有亲身接触过雄伟的自然。在这时候,亲历自然的博大,拓宽她的视野,对减弱她的丧亲之痛是大有好处的。而且十六岁是人性格成型的关键时期,一次长途的历史之旅能教给她的东西,会比关在家里看书多很多。
经过一路颠簸,我们在一位朋友介绍的当地向导的带领下,终于在午后到达了位于罗布泊西北,孔雀河南岸的楼兰古墓遗址。
整个遗址由于事故的原因,已被暂时关闭,所有考古人员已经撤离。我们只能站在警示牌外,远远注视着那座云深父母最后工作的,坍塌的墓穴。
云深长久地默立着,看着墓穴,无语。她孑立消瘦的身影让我心疼,她长时间的静默让我担心。
我上前,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云深,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晏小山的《临江仙》时,你对我说的话?”
她回过头,目光迷离地看着我,呓语般喃喃说:“你不是一个人,有我陪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任何霜雪风雨,我都会替你分担。”
她深深地望着我,眼中闪动着瑰丽的光彩,然后把头靠在我肩上静静地说:“没有你我怎么办?”
随后我们去了墓葬群旁的古城遗址。我们在这千年前曾经繁华熙攘的街道上漫步,找寻着依稀可辨的城墙,穿城而过的古河道,城内残存的建筑的墙根,和狼藉四散却雕刻精美的房屋的木梁檩条。
楼兰,丝路上西出阳关的第一站,一千六百多年前,这里“使者相望于道”,“城廓岿然”,如今却人烟断绝,只余大漠孤烟。
将近下午四点时,在向导的催促下,我们决定起身回程。
但接下来的发现却让我吃惊-我们停在遗址入口处,装有gps系统,卫星电话,食物和水的旅行社的越野车,不翼而飞。
我们的向导,那个高大粗壮的西北汉子,气得破口大骂并连连自责。
我忙宽慰他:“谁也不知道这样没人烟的地方还会有贼。”
这里离旅行社大概有五十公里,沿途荒无人迹。我们只能步行回去。
我们走得不快,但云深只走了两公里便再也走不动。我把她背在背上,和向导继续前行。
日暮渐渐西陲。大漠上的日落绝艳而孤寂。金芒四溅的斑斓五彩,泼天洒地地盖住了整个苍穹。隐隐的风声仿佛在诉说着那些长烟落日里,被黄沙掩埋的千年传奇。
这时一滴泪落在我脖子里,我忙回头看她:“怎么了,云深?”
她满眼是泪地看着我:“都是我不好,自私任性。一定要来,结果害得你现在这样危险。”
我笑着安慰她:“这样就算危险么?云深可真没见过世面。再说人这辈子会有几次机会在这样美的月光下散步?”
她抬头看去,一轮淡白秀气的月亮刚刚探出头来。而在太阳没入地平线的瞬间,陡然星汉灿烂,明月如炬。她忘了流泪,沉浸于这难得一间的奇景。
入夜,月光下的道路仍明晰可辨,但气温却骤然下降。我把外套脱下来穿在云深身上,放她下来自己走一会儿,她累了时又背她一会儿,这样她就不至于被冻得僵住。
她轻巧地伏在我背上,温润的呼吸吹在我颈脖间,柔软的心跳透过衣物,轻击在我背心,一下,再一下,乐音一般好听。
“我们会死吗?”她怯生生地问,大概是夜晚四周的荒漠让她害怕。
“不会,不会!”向导抢先安慰着她,然后为了让她转移注意,不再害怕,他便甩开嗓子唱了一首甘肃民歌花儿。
他声音虽有些破,但却唱得高亢明快,情真意切。把个心怀爱意的少年情怀,唱得沥沥动听。
云深听罢在我背上鼓起掌来,我也替他叫好,那个粗壮高大的西北汉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靖平,你也唱首歌来听好吗?”她央着我。
我干脆地回答:“好。”从疏影去世起,我再没有哼过歌。
我启口,一首sting的《shapeofmyheart》就自然而然地唱出来。疏影去世时,我在霍普金斯学院的实验室里,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听sting的歌,而这一首《shapeofmyheart》是我当时的最爱。
“hedealstheoneyheofaprobableoute
thenumbersleadadanaybethinkthere-ssomethinghospeakknohofeararelost
iknothattheeanmoneyforthisart
butthat-snottheshape
theshapeofmyheart”
(中文意译–
和他一起玩牌的人从不知道
他只是把玩牌作为一种冥想
他玩牌不为他已赢得的金钱和尊敬
他只想找到一个答案
那神秘的几何概率
那无法预料的结局背后隐藏的法则
这些数字让人疲于奔命……
如果我告诉你我爱过你
你也许会觉得诧异
我不是一个善于做戏的人
我戴的面具只有一个
口出狂言的无知者和那些总是抱怨自己不走运的人
都为此付出代价
而胆怯者也注定会输
我知道
在这个游戏里
黑桃代表卫兵的剑
梅花代表战争的炮枪
红方块代表财富
但它们却都不是
不是我心的形状)
我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疏影刚去世时,那些在巴尔蒂莫寂静的深夜里,我独自靠着实验室的窗,看着灯下纷扬的雪片安静地飘落在沉寂的树梢和道路上,听着sting低沉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唱“那不是我心的形状。”
那么,什么是我心的形状?
歌唱完,背上的云深半天没有声响。片刻后,我感觉她身体微微的颤抖。
“冷吗,云深?”我问。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把我抱得更紧。
“好多年不唱歌,一唱嗓子就疼。我们改讲故事吧。”我不想再唱,便转了话题。
我给她讲楼兰的起源,辉煌,覆灭,以及各种有关的神奇传说。向导也不时地插话补充。就这样说说笑笑,直到她在我背上睡去。梦里,她在我耳边模糊地呓语:“靖平……别难过。”
终于在天明时分,我们走到了旅社。
向导报了案,偷窃者和失窃的越野车当天就找到了,但车上的各种器械设备已被卖掉或损毁。我写了一张支票给旅社,算是补偿他们所有损失的费用。旅社的经理和向导喜出望外,对我感谢再三。快乐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样容易,对另一些人却这样难。
我和云深在旅社修整了一天,第三天早上出发,沿丝绸之路的中道逆行而上,前往敦煌。
临行前,那位向导悄悄对我说:“您昨天晚上唱的那歌,我听不懂词,但唱得是真好听,您背上那小姑娘听得眼泪哗哗直流。”
她哭了吗?那种心碎成齑粉的情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她会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