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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罗袍 (林玮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杜丽娘柔婉绮旎的唱腔和着暮春的夜风,缠缠眷眷,漫了一室。如将一袭曾经风华绝艳的锦绣罗裙缓缓展在人眼前。
    懵懂少女时听这支《皂罗袍》,只觉丽娘惜春自怜的轻愁是种诗意的美丽,便恨不得自己眸中也有几分这样柔艳的幽怨。而三十多年后再听此曲,却只引得满腹渭叹和唇边一丝苦笑-年少时哪里得知,原来这“愁”之一字,人一生里是不会缺的。
    月净虫鸣的夜里,家中的佣人都已经睡下。我独自坐在客厅里等待靖平,如同以往无数个他工作迟归的深夜。而今晚,这支《皂罗袍》我已听了三遍。
    快到十二点时,大门处传来轻轻的响动。我赶紧批衣过去迎他,装做刚醒来的样子–靖平从不让我等他,说是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更深夜寒。但他可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已是我所有的牵挂。不等到他回来,我根本无法睡下。
    微醺的灯下,一个长身如玉的青年正在放轻手脚关好那对沉重的雕花楠木门。听见我的脚步,他抬头对我歉然地笑:“玮姨,抱歉又让你等。”
    “你要是娶个妻子,就该她来等你。那玮姨就能休息了。”我心疼他的辛苦,可又忍不住唠叨。唉,人老了,话也越来越多。
    他只好脾气地笑笑,用长长的手臂环住我的肩,试图把我推回我自己的房间:“玮姨您快回去睡,别着了凉。”
    我不理他,径自走进厨房,为他温热早已做好的宵夜。这样晚的时间,我不想再叫醒家里任何佣人。
    我坐在那张比我的年纪还大两百岁的紫檀梅纹雕花圆桌前,看着他吃完按他口味做的宵夜。他认真地一口口吃着,间或抬头对我温然一笑,仿佛是他在迁就我这因上了年纪而变得固执的老太太。
    食物的热气晕入了他的面颊,洗去了他些许的倦意,那双眼睛又回复了平日的华采四溢。
    我回屋躺下,听他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我这才安心闭上双眼,睡去。
    我和妹妹樱馥都是苏州人。二十八年前,我和她陪我生病的丈夫在瑞士疗养时,认识了靖平的父亲–永喆,一个生长在瑞士,中文说得不太流利的英挺青年。樱馥对他一见倾心。
    永喆出生在一个显赫的李姓家庭,他的家谱甚至可以上溯到中国唐代的帝王。永喆的曾祖父官封清平世爵,是当时清朝唯一的异姓汉王。永喆的祖父承袭了爵位,又因通晓西文而出任清廷驻法国大使。中国结束帝制后,他和家眷便移居去了瑞士日内瓦。永喆便是这个尊贵门楣两代单传的独子。
    疗养结束时,我和丈夫回了中国,樱馥则留下,和永喆举行了婚礼,然后定居在日内瓦。他们婚后第三年有了靖平,这个渊源古老的家族唯一的血脉承传。靖平五岁时,他们举家迁回中国,买下了永喆曾祖父当年居住的平王府,安顿下来。
    当时,宅邸还有诸多修葺事宜,从瑞士带来的一班仆从和与在中国新雇的佣人之间多有矛盾发生,樱馥身体不好,孩子尚小,永喆又还不太熟悉中国的环境,他们便向孀居在苏州的我求援。我应他们之请,搬来和他们同住,管理家中大小事务。樱馥便可安心教养孩子,调理身体,永喆也能静心作画。这一住,便到了今日。
    我从没有过自己的孩子。对靖平,我视如己出。二十年过去,我眼见着他从一个面容精致的孩童长成修长健硕的青年。
    他继承了这个家族男性普遍宽肩长腿的身量,也遗传了他身为姑苏美女的母亲如画的容颜。剑眉凤目,挺鼻薄唇。看他静坐,行走,转身,抬头,动静之间都优雅入画,沉稳英挺。那古老皇族的血统与教养让他即便是着平常衣物也清贵脱凡,风仪卓绝。
    他拥有这个家族里每一个人的重视和宠爱。然而对所有人,即便是家里最粗使的佣人,他都谦和体贴,温煦有礼。他七岁那年,家里祭祖。由于当时照看他的佣人和使女的疏忽,让他一时贪口,喝多了一种酸辣鱼子汤,结果撑得几乎无法坐下。为怕佣人受责备,他便没告诉他父母,只让我陪着,在花园里走了近两个小时。
    他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早慧,勤勉,而且极有主见。他才十五岁就入读美国霍普金斯医学院,二十三岁时便获得了当年的医学界大奖。他现在二十五岁,已经创立了亚洲最大的医药公司和连锁医院–慷泽,有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实验中心,并成为了瑞典医学院最年轻的终身院士。他的事业和声誉如日中天,他研制的药品也让他的财富不亚于他的祖辈。
    随着他年纪和历练的增长,他的俊朗丰神和四溢华采里,愈发多了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我有时奇怪,一个生在欧洲,十五岁起又离开中国的人,身上哪来的一种沉静平和的古风?大概有的东西是血脉里承传下来的吧。
    然而在那种看似温静的平易谦和背后,却是不容置疑的果决笃定,必要时甚至会是不留情面的犀利决绝。这种性格让他能在事业上头脑清醒地决策,从风险里把握机遇,并在学界的政治斗争和商场的名利堆里游刃有余。
    我也是生于世家,且到了半白的年纪,已阅人无数,但风华资质,能出靖平之右者,平生未见。
    无论是世家名门还是新兴权贵的女子都盼着他的垂青,他也对任何人都周道殷勤,进退有节。大多女子都以为他易于接近,但却会被他不露痕迹地挡在千里之外。只有我明白,那温润笑容的背后是怎样一颗平淡的心。
    他的心里,只有和他青梅竹马的疏影。而疏影,已去世了六年。
    疏影的母亲锦惠是我和樱馥在苏州的发小,和我们极亲厚,也是一个出身大家的美丽女子。当年她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和一位清贫的中学教师私奔,并因此与娘家断了关系。他们婚后生了成碧和疏影两姐妹,生活虽清苦,但也平静幸福,直到后来他们夫妇因车祸去世。当时锦惠的父母已双双离世,这两姐妹便被托给了锦惠唯一的弟弟。但他弟弟和弟媳因为怕家产被瓜分,对两个孩子心生嫌恶,时常冷语相向,生活上也不管不理。樱馥和我可怜两个孩子孤苦无依,便将她们接到家里,认作永喆和樱馥的养女。
    疏影只比靖平小两个月,而成碧就比他们俩人大七岁。因此疏影成了靖平的妹妹和玩伴。我眼见着他们两小无猜,情意投合,便以为此后会花好月圆,佳偶天成,但哪知疏影十九岁时却因血癌去世。
    从此,靖平便对身边女子不看不顾,只一门心思放在事业上。从他少年时起,我便知道他是个长情的人。但却未曾想,这段情会绊得他这样久。
    他在二十岁上没了母亲,二十四岁那年,他父亲也去世了。自此我便和他相依为命。他除了工作,应酬,和满世界飞来飞去,剩下极少量的时间就是在这深宅古院里陪我,和读那几屋子他祖上传下来的读不完的书。
    他爱在这诺大的庭院里散步,最爱去的是东面宜园的荷塘。每次我找不到他便会到那里去寻。
    有次他冒着初秋的风露,在荷塘前坐了一夜。被我发现,于是痛急攻心,第一次跟他发了脾气:“这世上不止一个疏影!为什么要拒所有人于千里,而让自己独苦?”
    他静静回头,清晨荷塘的水汽湿了他的头发,却洗得他一双凤目澈明无比。
    他看着我,一字字道:“沧海水,巫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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