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阳光暖洋洋的洒落下来，连带初冬的寒风都有了几许和煦的暖意。
    照得我惬意的眯起双眼，驼色长大衣的短短绒毛亮晶晶的折射出细微的光芒。
    小巧的喷泉溅出欢快的水花，在金色的光线下闪出美丽的霓虹。
    和亦凡一人端着一杯热茶，坐在午后的小花园里晒太阳。
    偶而有午休的医生经过，向亦凡点头微笑，三三两两的病人，在家属的陪伴下在草地上散步。
    “小陈志快出院了，”亦凡喝口水，“你给他画的和奥特曼在一起的肖像他一直摆在床头，当个宝一样。”
    “是吗？太好了。”我想起那个瘦瘦的小男孩，咳了那么久，终于痊愈了。
    “他爸爸妈妈想当面谢谢你，为他费心了。”
    我摇摇头，看着远处一位正在扶着支架练习走路的老奶奶出神：“有什么好谢的，能让陈志乖乖吃药，看着他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我真的很有成就感。让别人快乐，还有比这更好的奖励吗？”
    周末闲来无事，我经常会应亦凡之邀，帮小朋友画一些他们最想要的画，跟他们嬉闹一会儿，然后和亦凡一块儿吃个饭聊聊天。
    其实，我当然知道，亦凡是想让我做些不相干的事情，多多转移注意力。
    要知道，跟这些生机勃勃的小家伙们在一起，任你多么的不起劲的人也会情不自禁的开始热爱生活。
    在医院里，生生死死只在一线之间，所有的人都在努力的，不惜一切代价的活下去，活得更好。
    “看多了死亡，只会让我更珍惜生命。”亦凡上班后不久就曾经认真的对我说过。
    后来，她好几次在我面前小心谨慎的重复这个感慨，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点头微笑，呵呵，亲爱的亦凡，我明白。
    “你呆会儿打算去见那个苏眉吗？”亦凡问我。
    我点点头：“去，她明天要走了。”
    亦凡靠在长椅上，微微蹙着眉。
    “怎么了，赵大夫？”我回过头，好笑的看着她。
    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摇摇头，叹了口气。
    “看到前面那位奶奶了吗？她60多了，上次中风影响到腿，现在每天都在练习走路，努力恢复，她的意志真的非常坚强。”
    此刻，头发花白的她正坐在花池旁休息，神情愉快。
    我也见过她好几次，感觉上，似乎走得越来越轻松。
    “常欢，你的样子让我害怕。”
    “嘁，”我摸摸脸，“我有那么难看吗？好好睡一觉，混个三、五年岁数应该不成问题吧？”
    “本来我觉得日子久了，你的心境也不同了。虽然你不再接受宋铭轩，但，到底心情开朗多了，能开开心心的就好。可是，你怎么越来越瘦？瘦得叫人担心。”
    “我减肥呢。”我拍拍她的手。
    “不管是减肥还是什么，常欢，适可而止。”她严肃的注视着我，看得我有些不自在。
    “真罗嗦，哎哟，等等啊。”我摆摆手，站起身往前跑去，避开她的目光。
    有个病人的轮椅陷在了路边的花砖缝里，他的家属正在想法子把轮子抬出来，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显然力气不够。
    轮椅上的人努力想要站起来，撑着扶手身形却有些摇晃。
    我走到轮椅另一边扶着把手：“我帮你们。”
    那个女孩子看我一眼，笑起来。
    一个简单的马尾巴，露出光洁的前额，她看上去十分大方可爱。
    对我解释：“我同事去拿车子了，我一个人还真使不上劲。”
    轮椅上的人背对我们斜撑着身子，站着不动。
    那个女孩子叫他：“没事，你坐下来，刚治疗过，别撑了。”
    天还没那么冷，他已经戴着帽子，围着围巾，裹得严严实实。
    我感慨，病来如山倒，看他的样子，身材似乎也挺魁梧，人的肉身是多么的脆弱。
    他顺从的坐下来，我们一起用力，顺势一转，终于把轮子扭了出来。
    “太谢谢了。”那女孩子冲我灿烂一笑，推起轮椅。
    “别客气。”看着他们走开，我回头。
    亦凡瞪着我，若有所思，仿佛忘了刚才的话题。
    我乐得轻松，拿起包：“我该过去了，守时是美德。”
    她看我一眼，起身喝光剩下的茶，耸耸肩：“好好，美德小姐快去吧，多吃一点东西。”
    说罢，向我挥挥手转身进去了。
    苏眉昨天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出来见个面。
    我早到了，坐在咖啡厅里百无聊赖的等了20分钟，她终于出现。
    一件惹眼的白狐披在身上，夸张的墨镜，上面点缀着若干水钻。
    我笑，招招手，她还是老样子，衣不惊人誓不休。
    施施然在我面前坐下，拿下墨镜，她呆了呆。
    “喝点什么？”
    她看看我面前的杯子：“跟你一样吧。”
    扬手帮她也点了一杯摩卡，回头看着她依然精致美丽的脸庞：“你说你要走了？”
    她好象刚刚回过神来，点点头：“对，是的。你，你变了很多。”
    我低笑，今天第二个人说我变了，不知道是不是跟亦凡一样，我真的瘦得那么明显吗？前阵子，连石叔叔都看出来了。
    吃饭的时候往我碗里夹了若干的红烧肉，我刚一抬头，他立刻说：“不想听我罗嗦就把这些全吃了。”
    我选择了后者，真的不想再让他们为我担心。
    石叔叔最近越发沉默，看我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神情严肃。
    看着他背着手站在阳台上，范奶奶小声跟我嘀咕：“别怕他，我们等小华回来就吃饭啊。”
    我看着石叔叔的身影，耳畔响起他说过的话：“常欢，你的样子让我失望，也会让浩正失望。”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规律的作息，充实的生活，大家都觉得我在痊愈。
    可是，我惊惶的发现体重计上的指针永恒的往左倾斜，这在从前想都想不到的好事，此刻也令我自己害怕。
    我现在刻意吃的很多，穿得也很暖，其实已经比以前略好了一点，但连我自己都觉得斗志似乎越来越薄弱……
    我高估了我自己。
    “常欢？”苏眉在叫我。
    我呆呆的看着她，回过神来：“哦，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她神色复杂的看看我，啜了口咖啡，蹙起眉头：“你为什么不加糖？”
    “这样很好啊。”我笑，本来人的口味就大相径庭，我们喜欢同一个人，并不代表喜欢同样的味道。
    “我，本来很讨厌你。”她看我一眼。
    “后来呢？”我很有兴趣的问。
    “后来？哼，没想到是你救了我……谢谢。”她仿佛很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现在看见你的样子，我倒觉得有点替你难受。”
    “你太憔悴了，好好收拾一下吧，活着的人总要过下去。你真的想让正哥放心，就别再这样折磨自己。”
    我撑着头，转着杯子不出声。
    窗外的树干光秃秃的，一片萧瑟。
    连它都知道如何去适应环境，我何尝不知道……
    “我要走了，去加拿大。大龙、老七、正哥都不在了，姓佟的也被抓住了，我对这个地方已经再没有什么留恋。正哥那些日子很照顾我，我也有些积蓄，去那里养老，换个活法还是没有问题的。”
    “走之前，我想见你一面，我知道你现在一个人，开头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在乎他。”她抽出一根烟，就象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点燃，优雅的夹在指间。
    “有些事，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正哥跟我没什么的。”
    咖啡清苦香醇，有丝巧克力的气味，我捧着杯子，知道，我当然知道。
    “你很迟钝，我不明白正哥为什么单单喜欢你。你想不到吧？很早之前，我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我霍的抬起头，瞪着她。
    她的眼中有一抹小小的得意，吁出一口烟：“正哥不知道，最了解他的人其实是我，我在这个圈子里混了那么久，而且，别忘了我也是个女人，我的直觉相当灵敏。”
    天，太可怕了，浩正大概不会想到，自己的身份一早就有人猜到了吧？
    “可是，我不会揭穿他，他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喜欢他这个人，我决定帮他。”
    我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人，她的世故精明和单纯浪漫形成太过强烈的对比，令我肃然起敬。
    “不是我，佟四海早就怀疑他了。那一次，他又借故溜开，我找过去，他很吃惊，佟四海赶到的时候，我装做跟他调情，他只好将错就错，我们衣冠不整的被发现，哈哈哈……”
    她痛快的笑，很为自己的机灵骄傲。
    我听得替他们捏了把汗。
    “你说，我是不是很有当间谍的潜质？电影里的女特工，也不过如此吧？”看见我眼中的赞许，她笑得更加畅快。
    “但是他的心还是只在你身上，”她收住笑，脸色暗了暗，弹掉烟灰，“我知道他搬家是为了你，这个笨蛋。人搬走了，还是会往回跑。”
    “他回来过吗？我没见过他。”我惊讶。
    “哼，他怎么会让你发现。我去找过他，一个大男人，躲在楼梯角落里抽闷烟。我也想恨他，恨他看不见我，可我恨不起来。”
    她仰起头，眼圈微红。
    “他对我，已经很好很好，男人，我见多了，他们想的是什么，哼，我太清楚了。象他那样跟本不想要我，还处处照顾我的，我还从没见过。况且，任何人见过他痛苦的样子都会舍不得，我也一样。”
    “我出事那天晚上，他在我那里陪我，我酒醒了，爬起来去喝水，看见有人影黑咕隆咚的坐在墙角。我吓一跳，打开灯，他立刻走开了，我追过去，拉扯中还是看到了他眼角的泪痕。他，挨了那么多刀都没哼过一声的人，居然哭了！我当时就知道，一定是你，是你这个狠心的女人害的。”
    是，是我，我闭上眼睛，都是我。
    那天我把链子扔给了他，还有那只漂亮的戒指。
    “我能开一下灯吗？”他平静的声音。
    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啪”的打开门口的壁灯。
    弯下腰，一寸一寸那样仔细的找，极有耐心，仿佛在做着一件非常重要而艰难的工作。
    终于，在鞋柜和墙角的夹缝中，他发现了要寻找的目标。
    小心的摸出来，温柔的用手擦去上面沾染的灰尘，捧在掌心，看着我弯起嘴角。
    是的，我是一个狠心的女人，低下头，一滴眼泪落进杯子里，转瞬消失。
    感觉到苏眉灼人的眼光，她有充分的理由恨我。
    “他搬走第二天，我以为他多少会重新开始，谁知道晚上他又不见了。我想，一定又去见你了，我不甘心的找过去，楼上楼下找了半天，才在你那一层的楼梯拐角发现他，象个傻子，靠在墙角发呆，满眼的血丝。常欢，那个时候，我真的妒忌你，讨厌你，你凭什么让正哥为你受那么多苦？”
    搬走第二天？我怔怔看她：“你找到他时还记得大概什么时候了吗？”
    她对我这个问题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想了想：“什么时候，我提前从包房里溜出来的，那天有两个恶心的客人，我记得很清楚，我急着找正哥，让老七去应付了。找到他，怎么也该12点了吧。”
    12点？我舔舔干燥的嘴唇，12点。
    那么，那一天我从9楼跑下来，蹲在楼梯口痛哭的时候，他一直在我的身边？
    眼泪大颗落下，我捂住脸，心脏在一阵一阵抽搐，痛得我忍不住弯下腰，缩起身子，额角抵着桌子，泪水从指缝间不停的不停的流出来……
    难怪，我似乎闻到空气中总是萦绕着一股熟悉的烟味，当初还以为是幻觉，原来，原来是真的……
    躲在一角，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哀哀哭泣，却无法现身，只能就那样无奈的看着……
    浩正的心有多痛，我想都不敢去想。
    可恨我哭了那么久，他就躲了那么久。
    那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的煎熬，是怎样如同一把利刃，扎进了浩正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