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这年春节,靳小透第一次没在母亲身边过年。
外婆给小透买了件旗袍样式的小棉服,衣服边上滚着软软的兔毛,小透喜欢的很,穿上就不肯再脱下来。
除夕傍晚,小透让外婆打扮的漂亮极了。她站在镜子前面,摸了摸头上两个小巧可爱的发髻,忽然觉得,外婆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比妈妈的还要灵巧。下一秒又想起什么,嗖的一风儿,跑进妈妈房间。
外婆不久从外面回来,镜子前的小人儿正玩的不亦乐乎。当看清小透那张脸时,外婆擦了擦手把她拉到身前,看着这个孩子是如此让人哭笑不得,因为此时端着一张“血盆大口”的靳小透正冲她嘿嘿傻笑着。
外婆瞅了眼她手里攥着的口红,问道:“谁的?”
“妈妈的。”小透老实回答。
扳过小透的脸,外婆抽出纸巾为她擦了去。
“妈妈为什么不回来?”老实让外婆擦脸的小透,拨弄着外婆xiong前的纽扣。
“她有事,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被“打回原形”的靳小透看着又进到厨房忙活的外婆,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口红,凑近鼻尖闻了闻。
除夕晚上,老少三口围坐在桌前。小透坐在外公外婆中间吃着大餐,满满的一桌都是她爱吃的,喜欢外婆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她总是给自己做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
喝了一大口可乐,饮料中的气泡顺着嗓子滑下去,凉凉的,小透不由得呼出一口气,又缩了缩脖子,总之是又开始美滋滋地大吃起来。
靳小透没有熬过夜,每年除夕她最多只能坚持到十二点敲钟的时候,就是那样,还是在众人百般阻挠瞌睡虫后的结果。
快到零点的时候,已经昏昏欲睡的小透被电话铃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扯开毯子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外公外婆都跟电话讲了什么,之后外公把电话递给她。
“喂……”还是刚睡醒时候沙哑的声音。
“小透又坚持不住睡觉了?”
靳小透的瞌睡虫一下子跑了大半,开心地大声喊:“妈妈!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听见妈妈在那边轻轻的笑:“等过完年天气暖和一点的时候,妈妈就回去了。”
小透有些失望,因为这个承诺没有具体而明确的时间,这个年很快就过去了,那什么时候天气才会暖和呢?
刚要开口的小透还没来的及出声就被那头的母亲打断,“小透,你等一下啊,有人要跟你说话……”
小透有丝好奇地等着那个要跟她说话的人,开心的笑着。
不久,电话那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喂……”
这个熟悉的声音总是对她说——
“小家伙,你该睡觉了。”然后给她盖好被子,最后还会亲亲她的额头,有时还会拨弄拨弄她脑门前的碎发,指尖带着她熟悉的烟草味道。
“你应该少吃点糖。”可最后还是会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给她买来最喜欢的香草巧克力,虽然总是加上一句“一天只许吃一颗”。
“小孩子不能挑食,会长不大。”可每次他也一样会把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剩下扔掉,每当这个时候,妈妈就会从鼻子里轻轻地哼出一声,然后叹息着:“榜样的力量……”
——而那个熟悉的声音这时候正轻轻的跟她说话呢。
小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正哑着口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那边又传来——“小透想我了么?”
靳小透用力地点了点头,刚才还上扬的嘴角有点下弯。
也许是那边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回答,又问了声:“不想我吗?”
小透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嘴角下弯的弧度有点大,却还在勉强支撑着。
又过了一会,那边的人笑着说:“就一点儿都没有想我呀?真难过,亏我还那么想你呢。”
一直默声的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让两边的人都吓了一跳,而这一声,让刚刚在那边还一直轻笑的男人顿时收住笑意。
这个除夕很特别,靳小透是在眼泪中度过了敲钟的那一刻。
等到终于停止哭泣的时候,她抽噎着问:“你什么时候能来看看我?”
“等天气暖和一点的时候。”
睡觉的时候,困得迷迷糊糊的靳小透终于被外婆扒下那身棉服,外婆把她放进自己的被窝,她嫌冷,渐渐缩进外婆温热的怀里,小手不客气的放在外婆肚子上温着。
过了没一会,外婆还没有睡着,就听见小透喃喃地说起梦话来。
外婆掖了掖靳小透的被角,轻轻拍抚着小声说:“我的乖乖,睡吧……睡吧……”
春暖花开时,邻居家与小透同龄的孩子开始纷纷到镇上的小学上学前班。小透每天看着小伙伴一行成群结伴的去上学,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在家里。
每天,小透早早起床,抱着老猫站在门口。太阳渐渐热起来,熏得脸蛋有些发红。
这里的生活与原先不同,起初的新鲜感逐渐淡去之后,慢慢生出了一种百无聊赖。以前一直觉得上幼稚园是最讨厌的事,但是现在想想,好像也没当初的那般反感了。
怀里的猫喵喵直叫,小透转身走进院子,看准了院子的大树,一口气把老猫掷过去,没想到那猫矫健地顺着树干爬上去,不一会就攀到了屋檐上,一溜烟儿不见了。
这下她更无聊了。
终于熬到午后,外婆在摇椅上织毛衣,而外公正在修剪一株得意的盆栽。突然院子大门有动静,再然后……
靳小透仿佛做梦般地度过了之后的几分钟。
小透第一次见到一向不善言语的外公抡圆了拳头打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叔叔被人打。
不久,外公被外婆拉走了。
小透最后看了眼门外,确定外公没有再追到这里才跑到母亲身边,傻傻看着那个被打的人。
原来,大人也有挨打的时候。
“叔叔,疼么?”注意到他左眼下框处的淤青,小透踮起脚伸手抹上伤处,还没碰到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
他正看着自己呢。
她觉着心里藏了只兔子,刚才发生的事现在仍让她惴惴不安。靳小透瞬间感到自己面前有一只天平,好多种假想呼的一下子跑进脑子里,她开始考虑自己的立场问题,如果外公再对叔叔下黑手的话。
小透被抱起来放在他腿上,这下不用踮脚就可以碰到他的脸。
他还是那样好看的笑着,好像丝毫没有因为脸上的伤而难过,反倒是更开心的样子。
妈妈拿了药擦在叔叔脸上,从一进门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自从妈妈和叔叔回来,家里的气氛很诡异,大人们都沉着一张脸,只有靳小透一个人是开心的,在整片低气压周围,这样的欢心就显得更加特殊。
当晚,小透抱着枕头敲开了母亲房门。不算宽大的床上硬是挤下了三个人,她躺在两个大人中间,像一尾不小心落岸的鲶鱼,一会翻到左边一会翻到右边,还不时的发出几声轻轻的傻笑。
妈妈好像很累,很快就睡着了。小透一时了无睡意,抻出妈妈颈子上的链子,拿着玉石把玩。握着玉的小手被另一只大手环握住,身后的人翻过那枚玉,背后刻着一个字。
“我认识这个字呦,妈妈以前有告诉我的。”靳小透难得的卖弄一次。
“哦?念什么?”身后的人淡淡地询问。
“念‘见’(音同)!”小透xiong有成竹的说出来。
“错!念‘谦’,你得记住这个。”
这个初春的夜晚,暖风渐渐光临这个南方古镇,带着一丝甜腻,还有孩子那餍足而不知轻愁的笑意。
半年里,靳小透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巨变。
最令她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有了爸爸。
爸爸在另一座城市买了大房子,据说,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
离开小镇的时候,小透和每一位小伙伴都告了别,然后拉着父亲的手到处走动,见到认识的人就告诉他——这是我爸爸,他来接我们了。
外公外婆拒绝了妈妈的邀请——搬到他们即将要定居的城市——外婆摸着小透的额头说:“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已经习惯了,别处再好都不是家,只有这里才是。”
还有一件让小透感到讶异的事,妈妈说,这个家不久会再添一个成员,小透会变成姐姐,她会多一个弟弟或是妹妹。
摸上母亲已经圆滚滚的肚皮,小透倒抽了一口凉气。因为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里面会藏着一个小人儿,因为妈妈说,当年她也是在这里面整整呆了十个月的。起初的怪异不久便被另一种期待取代,姐姐这个词无形中给靳小透一种威严感,她突然觉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于是便开始向往母亲肚子里那个小人儿出生后的情景。
夏天的时候,小透终于入学。
第一天上学,妈妈起的很早,即使她的肚子已经像河马一样大了。给小透梳了最喜欢的辫子,穿上一身新衣,镜子前面那个看上去很精神的小人儿便成了新出炉的一名小学生。
妈妈说:“从今天开始,我的小透就是一名小学生了。”然后香香吻了她额头。
不顾爸爸的劝说,妈妈硬要跟着去送她。
一个人走进校门的时候,小透忽然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无助感,慢慢放缓了脚步停下。
身边与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都一个个地跑向里面,她却忍不住回头。
校门口,许多家长都站在那里,有的正在朝里面招手,有的则一脸专注的盯着自己的孩子,还有的正准备离开。
回头的时候,小透一眼就看见他们。因为妈妈是那么特别,没有一个家长像她一样挺着那么大的肚子,妈妈很辛苦,爸爸站在后面,一手撑扶着她的腰,似乎是将重量分散一样的护她在怀。
铃声响起来,门口有一双年轻夫妇朝着某一处,微笑着。
第一堂课开始之前老师要点名,窗外有几只鸟儿和着老师的声音在鸣叫——
“34号,靳小透……”
“到!”
甚是洪亮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响起,年轻的老师不由得抬眼,然后不自觉露出笑容,因为有个很精神的孩子正高举着小手看着她呢。
靳小透终于如愿当上姐姐。
妈妈平安生下一个男孩,从此,小透有弟弟了。
外婆住过来帮妈妈坐月子,小透觉得家里变得热闹很多,与以前的冷清不同,她现在有妈妈,有爸爸,有外婆,如今又多一个弟弟。
“给……给我,我抱抱。”这是靳小透第n次要求抱婴儿了。
小贝比在母亲怀里被逗得发出咯咯的声音,妈妈看都没看靳小透一眼就干脆的拒绝:“不给,摔到怎么办?”
“不会!”斩钉截铁的声音。
“会!”这是更加斩钉截铁的声音。
靳小透失望至极,不由得眼泪淌下来。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怎样,刚刚还笑眯眯的弟弟这时也哇的一声大哭出声,妈妈赶忙又是哄又是拍的,只不过对象只是弟弟一个人,靳小透完全成了隐形人。
晚餐小透吃的很少,食欲不振多少让外婆有些意外,毕竟她的胃口向来很好,鲜少有吃不下的时候。
那天,早早爬上床,其实是了无睡意。一种从没有过的情绪困扰着她,自从弟弟出生以来,母亲似乎已经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小婴儿的身上,这让小透生出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妈妈会把爱分给别的小孩子,一直以为妈妈是她一个人独享的,弟弟的降生似乎将母亲的对小透的爱一并分走了大半,这让小透很气恼,但更多的是悲伤和失望。
小透的房门被打开,眼缝瞧见爸爸走近。
还是那满是烟草味的手掌拂乱她细软的头发。
“宝贝,你今天吃的好少,不舒服么?”
小透想说些什么的,毕竟心头堵着许多话,可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始终赖在床上不做声的靳小透像一尾死鱼一样被抱起来,当被揽进那个宽大温热的xiong怀的时候,暗藏多日的委屈一股脑的倾泻而出,她哭的稀里哗啦。
爸爸的手一直拍抚着她的后背,她抽噎到打嗝,其实小透想听他说话的,可是他一直默不作声的,只是任由自己一个劲的哭。
等到她终于止住抽噎的时候,爸爸抱起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
“把手指给我。”爸爸说。
小透递给他右手食指,大手拿着她的小手在键盘上按了几下。
“按的是什么?”小透问。
“这个密码是你的生日。”
黄色文件夹打开来,里面全是同一个人的照片,从刚出生直至现在的都有,主角正是她自己。
“这个——”他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这个是你刚出生一个月的时候照的,那时候你才那么小,软软的一团,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抱你,生怕把你的小胳膊或小腿弄折了,那时候你总是哭,是个难伺候的小孩儿……
这张,你一岁的时候。那时你妈开始教你说话,只是你还口齿不清,总是能把人逗的合不拢嘴……
还有这张,你三岁的时候……”
一整晚,靳小透都窝在父亲怀里听着一些她已经没有任何记忆的往事,有关于自己的,也有关于妈妈的。
“爸爸,你喜欢我么?”好久,小透才鼓足勇气问出这一句早就存在心里多时的问题。
她面前的这双眼睛笼罩着最柔软的情结,然后听见他说——
“爸爸曾经做错了一些事,本来以为不会再有机会了,可因为你,小透,是你给爸爸再一次靠近幸福的机会,你也许永远都不能理解你对我的意义,其实也不用去想那些,爸爸只要你知道,小透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有没有弟弟,你都是爸爸妈妈最疼爱、最珍贵的宝贝,因为之后出生的孩子都是你带给我们的,没有你的话,就不会有他们了。”
一把搂住爸爸的脖子,脑袋埋进爸爸的xiong膛,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出来。
“我以为……我以为有……有了弟弟你们就不喜欢我了。”
“小呆瓜又胡思乱想了?”
突然想起的声音吓的小透一惊,转头看见妈妈端着一杯牛奶站在身后。
“晚饭吃的那么少不饿呀?”妈妈捏住小透的脸蛋摇了摇,“这小脸都没有以前那么圆了,喏,把牛奶喝了。”
连日的小小忧愁就这样简单的打散了。
那晚,小透又睡在父母中间,小手放在母亲温暖的xiong房上,鼻息间还有弟弟身上的奶香味道,不久,便做上了甜甜的梦。
梦里,靳小透生出一双翅膀,仿佛瞬间拥有了赫艾里斯那样的神力,她高高飞起,身边云雾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