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些年(三)♀
黑暗中,视觉受限,其他的感官能力开始变得敏锐。
掀起的窗帘一脚将月光放进来,一直延伸到她的小腿,夜色的触角拨动着每根神经,忽觉这月光也是有温度的。
她哼起家乡小调,那是爸爸经常唱的一首。
没有词,只是一段旋律轻悠的曲。好久没听到这歌,现在自己哼来也觉得遥远。
轻轻吟唱,一遍一遍。
这曲调带她在这月夜重回那古朴的小镇,她少时生长的地方。
那里有她最爱的山茶。
老人们总是爱那些红得甚是鲜艳的花,可她却偏爱白色的山茶。
干净稚纯的花瓣不算大,却很繁多。层层叠叠的攒在淡黄的花芯周围,簇拥着,温暖着,保护着。
每次妈妈见她采山茶总要念她,说那是给死去的人准备的花──家乡有人故去,逝者的家人就会采来白山茶供在坟前,老人说,白山茶是让逝去灵魂得到安慰的花──妈妈的话,她弃之不理。然后依旧喜爱,越发的强烈。每次回家的路上见到了,总还是要采来。只是,偷偷的采。
她十二岁那年,一个从记事起就相伴多年的朋友离开了。离开了靳轻,离开了她哭得断魂的双亲,离开了那个她一辈子也没有走出去过的小镇。
靳轻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走的前一天。
那天下雨。
雨在那里不算是稀客,一年到头鲜少离开。
靳轻那时候还小,不知道病痛的可怕,总以为朋友的病隔天便会好。就像她偶尔的小感冒,毋须吃药,只需一碗母亲熬的热粥。
她将来时路上采的山茶送给朋友,放在她的床头。朋友年轻却苍白的脸上渐渐露出久违的红晕,有些原来健康时的模样了。
靳轻看见,打心眼儿里开心。她笑着,怎么也止不住。
第二天清晨,爽朗的天气,淅淅沥沥了好几天的缠绵雨终于走了。公**的声音响起后不久,巷口的某户人家就发出一种撕心裂肺的呼喊。
靳轻伫立在墓前,静静的,就连呼吸都是短浅无痕。
这坟上都是新土,下面埋葬的,是一抹年轻的灵魂。
稚嫩的生命也许再也经受不起命运的摆布,过早地放下了自己的坚持。
听说朋友在凌晨时分离开,走的时候,没人知道。
年轻的生命离开时,手里还死死握着一朵白山茶。她的父兄在事后用尽了气力也没有把她的手掰开,那花就一直留在了她的手心儿里,伴着她,入了棺,下了葬。
靳轻看见坟前摆放着许许多多的山茶,又瞧了瞧自己怀里的这捧。再没犹豫,也放了上去。
她想起朋友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花我喜欢,下次看我的时候再带来些,我放在窗前,抬眼就看见。”
刚刚来时还不明白朋友在弥留的最后一刻为何还会死死的抓着这花。但是现在,她想,自己也许明白了。
在见到这里满堆的山茶之后──
白色的、圆滚滚的花在雨停之后那样可爱,比她以前见到的任何一次都要让她喜欢。那花瓣上有露水和花粉,透明的水滴固执的凝在上面不肯掉下。风吹过一阵,才终于落下。
还以为没有留恋。还以为没有坚持。
可她知道自己错了──那朵手心里的花,就是留恋、就是坚持。
哪怕是在最后一秒。
还是那一年,靳轻升上初中。学校离家又远了些,回来的路上不再经过那满是山茶的小径。可她只要有时间,定要绕远走过那条走了很多年的路,再看看那山茶──年轻的白山茶。
看过之后就走了,绕远走到这里就是为了看看它们,只是看看而已。
自此,靳轻依旧执拗地喜欢山茶,白色的那种。但是,只是欢喜地看,再不采摘……
直到声音哽咽,口中的曲再也不成调,她才停下来。
停下来的时候,方才意识到满脸湿濡。用手摸了模,冰凉的一片,传到指尖,同样的冷。
这里,没有连绵的雨,没有新坟,更没有那白山茶,有的,只是黑暗与冷寂。
门口有动静,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
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窝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暗色阻隔了一切,她什么也看不清,是什么阻挡了视线?真的是这夜色吗?
她不知道了。
有人进来,直直走向她,她还可以感觉到空气的流动,这帮了她的大忙。
那人坐在她身前,抚摸她的脸颊,问她怎么了?她不答,那人上下察看她的周身,借以判断她是否安然。
靳轻如猫咪一般偎进一个宽厚的xiong怀,手指纠结着那人的衣襟,紧紧不放。
眼泪渐渐收敛,就连泪痕都被这温暖的身体熨干。
“山茶,白山茶……不放手……”
呢喃的言语,低低的沉吟,谁在说?谁又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