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晨六点,很多的人还在睡梦中,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已经开始了一天的活动。
    在乡下,在这个时节,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到处都是绿色。
    顾谦把车停在一棵老槐树的下面,独自步行向阡陌小径的深处。
    小路很窄,中间凸起厚厚的土包,这里都是黄土,若是赶上下雨天,这股子泥泞他是领教过的。路的两旁绿草油油,上面点缀着纷繁的小花。不过是些野花,他叫不上名,却十分好看。
    突然想到女儿,若是带她来这里,她一定会像只小鸟一样的飞进花丛。想到这,他不禁微微一笑。但是这念头却在看见前面那个背影后瞬间消散。
    那是个老人,简单的棉织短袖衬衫与长裤,头上是一顶遮阳的帽子。他坐在一个小型折叠椅上,微微向前倾斜的脊背有些佝偻,手却很稳,他正握着鱼竿,身旁是一个蓝色塑胶桶。
    这个阡陌小径的尽头就是这里唯一的一条河,很多来这里踏青的外乡人都不知道,这看似清浅的河水里面充斥着鱼儿。都说水清无鱼,但这里似乎是个例外。尤其到了每年的惊蜇之后,鱼儿从上游下来,过了端午,便又洄游。它们在温暖的时节里繁育后代,而这里,就是温床。
    顾谦一步步走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碾蹋过的青草发出一种很特别的声音,也只有这个时候,踩着水汽如此丰沛的青草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你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老人没有回头,只是语气平淡地说着。
    “我失眠。好久没来这里看您了。”他走到老人的身边,看着鱼线斜拽到水中。
    “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适当的放松一下会有利于睡眠,有空你也学着钓钓鱼,别总是呆在办公室里。”递给他一副备用的鱼竿,那上面已经布好了线,又挑上饵,垫了垫手腕,示意他接过去。
    顾谦接过来,他从未钓过鱼,却也照猫画虎的开始了这新奇的体验。
    “钓鱼讲究心静,有时我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不见得会钓到很多,但是‘收获’的却也不少。等会你就会发现,这并不是在浪费时间。”
    “您的睡眠一定很好,不像我。”
    老人笑了下,没有回答。
    “我每天只能睡上四五个小时,再多就没有了。上个月我见到一位学医的朋友,他说我这样会老的快,可不是么,现在我就已经有白头发了呢。”顾谦语毕笑了笑,淡然道,“我似乎已经把好运都用光了。”
    老人刚刚还平坦的眉头已经渐渐皱起,那双经历多少变故的眼睛仍望向鱼钩沉没的地方,但是那里似乎不再是清浅的河水,而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里真好,环境秀美,民风纯朴,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泥土的味道了。看惯了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来到这里才觉得是世外桃源。怪不得您愿意放弃城市的喧嚣遁居这里。”他还是笑着说道。他的手也极稳,虽然是第一次,但是丝毫没有差错。
    “顾谦,你……”
    “顾爷爷!”
    刚刚开口的言语被一声童音打断,老人回头看见一个身着天蓝色小衫的孩子走向这里。
    牵着小男孩的是一个和顾子枫年纪相仿的老人,那老人见到早已坐在那里的顾子枫就嚷嚷道:“行啊,老顾,今天可比我早。不过别得意,今天来晚都是这小子的缘故,他非要闹着和我一起来,早上又叫不醒,折腾了半天才弄出门的,你等着我,一会我就能赶上你,呵呵。”
    老人走近,又见到顾子枫身旁那个同样手握鱼竿的年轻男子,说道:“儿子来看你啊,老顾!”
    顾谦连忙起身,问候道:“张伯,好久没见了。”
    张伯是这村里的老人,一辈子生在在这里,他的嗓门有些高,因为耳朵不是很灵光的缘故。那小男孩是他的孙子,张家与顾子枫是邻居,关系融洽。加上两个老人都喜欢钓鱼,有了共同的爱好就又亲切了几分。
    小男孩挣脱爷爷的手,跑到那蓝色塑胶桶前,向里看了看,又回头冲他爷爷大声叫到:“爷爷,快去准备,顾爷爷还没有钓上一条呢,咱们还有机会呦。”说完,又一溜烟跑回爷爷身边,笑嘻嘻地看着顾子枫。
    “这小鬼头!”顾子枫无奈地笑道。两人每天的比赛就是钓鱼。
    顾谦看着那祖孙俩走向距离这里有些远的河岸,不禁莞尔。这老头们之间的游戏还真较真儿呢,这是不是在彰显公平?
    那孩子很是活泼,一会跑去捉蝴蝶,一会帮爷爷挂鱼饵,总有他忙不完的活儿。
    顾谦收回视线,不意间撞上父亲那双眼睛,他也正凝神看向那孩子活跃的小身影。
    唇角浮现着一贯的笑容,但是此时这里面又隐隐含着某些令人费解的心思。“能有个小孩子陪伴着──老人是不是都有这个愿望?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嗯……‘含饴弄孙’?是吧,爸?”
    顾子枫意识到自己已经泄露了心底最隐喻的心事,清了请喉咙掩饰道:“我自己一个人才乐得清静。”
    “您这样说是想让我更加愧疚呢?还是您真的是这样觉得?”他看向父亲,脸上没有了笑意,眼睛里更加没有。
    “顾谦……”
    像是忘记收拾自己的情绪一般,顾谦的脸上出现一副懊恼的神色,他歉然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顾子枫原本平稳的手开始有些发抖,那种颤抖源于心中的最深处,即使用尽浑身的力气也不能抑制住。
    “我知道,您在这方面的沉默其实是对我的一种包容,我一直都是明白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却没有传达至眼底,又道,“幸运的是,虽然我这边没有孩子喊您一声爷爷,您还是可以在小颖那里得到一丝期待,等日后她成家、有了孩子,那孩子会喊您一声外公的。”
    “你这样说是想让我难受吗?”
    “怎么会?”
    “当年你和子衿结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已经怀了你的骨肉,如果我知道的话──”
    “您知道的话,结果也是一样的。”
    “不!当然不会!我后来见过她一次,那个女孩子应该、应该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那孩子……她肚子里的孩子──”
    “已经打掉了。”他的声音犹如寒冬腊月般yin冷,打断了顾子枫有些急促的话语,“我已经说过了,你看见那次之后的没几天就已经做掉了。”
    鱼竿轻巧的落在草上,几乎没有声音。
    顾子枫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纠结了多年的心事重提之后竟然还是痛彻心扉。
    一直稳稳握着的另一只鱼竿有些微微震动,顾谦凭借着敏锐的观感,拉起鱼竿──一尾鱼儿被抛上岸来。
    将鱼弄下放进桶里,那习惯了无拘无束的鱼儿在里面横冲直撞。顾谦微微一笑,知道它终将习惯这窄小的地方。早晚。
    “还是把鱼竿握在手里比较好,这会儿水流急,被冲走的话就麻烦了。”顾谦起身拉平衣服上的皱纹,准备离开了。
    就在他刚刚走出两步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略显苍老的声音──
    “你恨我,对吧?”
    “……”
    顾子枫竟然笑起来。“你从小就是这样。”
    之后有个声音好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不,我不恨你。这么多年了,如果在那件事情上非要有那么个人来寄托这种被称作‘恨’的情绪,那么这个人,也会是我,也会是我。不是别人,是我。”
    他究竟在干什么?他折磨了谁?受折磨的又是谁?
    现在,他真的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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