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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最残酷的相逢3

    孔半夏冲着他这个笑容一怔,赫然回想起那日在楼梯上瞥见的包厢一隅,他也带着如此不羁的邪魅,浅笑已惑人。
    孔半夏想:这人真是当得风流倜傥一词。凝思间,她听到他说:“把行李给我。”谭谏严伸出手来,她想开口拒绝,谭谏严却像是知道她要拒绝,带着笑,先一步开口:“一点儿小忙何须挂齿?我不习惯看女士拎重物而不管不顾。”他是这么好风度的人吗?也许吧,可是更多的人,连他的眼都入不了,他自是泰然地不管不顾。
    孔半夏却知道,如果再推辞下去就显得是自己想得太多。
    “谢谢。”她将行李交给他,他接过行李后又按开电梯,不一会儿电梯下来了。待半夏走进去后谭谏严才跟着跨进去。他的腿修长,皮鞋幽黑发亮,一切都仿佛纤尘不染。这个男人入医生这行,实在让人无法想象。他应该更适合从事一些艺术行业,好比用油料画出色彩斑斓的油画,好比用修长如玉的手指拉旋律动人的小提琴曲。
    他将孔半夏送至房间门口,看了看表,他还与人有约,只得略带歉意地说:“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办,先告辞了。”她含笑点头。谭谏严转身,身影没入关闭的电梯门内。
    半夏拎着行李走进房间,想到明日演讲报告尚需准备,还有要一一拜访的与会者名单,诸事繁杂,似乎这才该是她的生活,与方懋扬的重逢像是一场裹着层层纱帐的不真实的梦。
    她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先她一步告别过去了,她怎么能还把他放心上呢?这太不公平了,他们确实应该两两相忘。
    会议上,谭谏严的发言很精彩,整个会场为之沸腾,这样的人到底天才得惹人嫉妒。孔半夏也表现不差,可是和他相比到底不在一个层次。
    孔半夏是替老师来的,而谭谏严,怕是主办方千邀万请才肯来的。
    这天的会议结束后,半夏正要离场,谭谏严从后面快步追上来,喊她:“孔小姐,你来过长沙吗?”她摇摇头。谭谏严笑道:“我老家是这里的,不如我带着孔小姐四处转转?”她想了想,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便跟着他出了酒店。
    她本以为他们要打车的。可是谭谏严不知从哪里变出一辆车来,车是奥迪a6,在长沙也算是好车了。
    他请她上车,然后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
    他们俩在大马路上闲转,她贪看着窗外的风景。这个城市并不像北京一样交通堵塞,车子在路上还算顺畅。虽然说他是本地人,可是大多时候都是靠卫星定位系统找地方。
    半夏问他:“你是湖南人?以前在这里生活过?”他摇摇头,说:“我母亲是湖南人。小时候偶尔回来过年,那个时候大家还是住老房子,烧煤烧炭,一伙人围着炭盆很是热闹。有时候炭盆上还挂一点儿熏肉什么的,记忆中味道极好,可惜并不常回来。后来我母亲过世,就再没有那么一大家子人热闹过。”半夏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许的怅然。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逢年过节,叔叔伯伯姑姑,还有堂兄堂姐堂弟妹,满屋子都有人跑动,踩得地板嗒嗒地响。
    母亲和几个婶婶在厨房里忙活一家子人的年夜饭,从早到晚灶上都开着火,冒出轻烟。那样的情景只要回忆起来就让她颇为动容,她不由得话多了起来:“你说的熏肉大约是我们那儿的腊肉。”谭谏严听她这么一说来了兴致,问:“你是哪里人?你也会做这个?”“嗯,一般是用五花肉,这种肉有瘦有肥,味道最好。然后用盐和香料腌起来,放到缸里三到五天,然后就像你说的,摆到炭火上去挂着。炭火不能太旺,慢慢等它将肉熏透,这样可以长久保存。”说到这里两个人不由得都饿了。谭谏严将车子拐进停车场半夏才知道是到了吃饭的地方。
    那是一家看上去不错的湘菜馆,店面不大,用农家的蓝色蜡染布装饰墙壁,很有特色。服务员将他们引进包厢,一路望去这里的人似乎不多。半夏略略惊奇,吃饭时间人还这样少,不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后来看到杯碗碟都个个精致。玲珑剔透,才知道这里怕是不便宜,肯定是典型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销金店。
    她对点菜没有研究。谭谏严询问过她口味喜好后便自己全权定夺。尽管上来的都是大鱼大肉,红彤彤的一片辣椒,却叫人不自觉地口舌生津。
    半夏吃了没两口,就红了眼圈。谭谏严却仿佛如鱼得水,吃得不亦乐乎。这一次他全没有了前两次吃饭时的优雅,大快朵颐时添了几分人间烟火。
    半夏也不是那般讲究礼仪的人,见他这样红着脸张嘴哆嗦的样子,不自觉也跟着放开了。
    谭谏严吃到熏肉时,略带怅然地感慨味道不对,他似是有心地说:“真想尝尝你的手艺。”半夏笑道:“那也不是难事,只是好像如今小区里都不让生火烧炭。”熏肉自然要搁在烟上熏,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不是难事。”他说着,眸子里有光芒闪过,薄唇不自觉中微弯了起来。
    第二天他让半夏见识到了为什么说这不是难事。
    那天中午,他二话不说拉了她到郊区的老房子,那房子有个大院子,正门进去是宽广的空地,旁边是一座简陋的砖房。谭谏严拉她进去,才知道里面一应俱全,最神奇的是这样生炭的暖房,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了。
    时值隆冬,一走入暖房,顿觉温暖如春。
    烧炭的屋子大多空气不畅,故此屋:“你有没有时间?我有好东西要带给你看。”她说有,他于是欣然和她约了晚上见面。
    他比半夏早到,等在一边,上半身倚靠在墙上,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
    半夏到时,便注意到了他手里拎的袋子——他在电话里神秘兮兮说的好东西。
    她走过去,心里想:这个男人,三十而立了,还有这样的“童真”?
    谭谏严走过来,一脸笑,看着她说:“半夏,我今天带来的东西保准你看了喜欢!”她失声笑,问:“是什么东西?”真金还是白银,或许他要送她的是什么贵重礼物?
    她接过他递来的袋子,鼻间飘过熟悉的肉香。她顿悟,不用打开便知是上次在长沙时她亲手做的熏肉。
    他们都很忙,离开长沙后她早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还有机会一尝家乡菜。这个男人,事情做到这份儿上,也不过是巴望着一餐她亲手下厨的菜吧,她心里暗想。果真她就听得他说:“现在真饿,中午一个手术从一点到现在才结束,刚有机会让我喘这一口气。赚钱真不容易!”他眸色一转,俯首认真诚恳地看着她问,“你饿不饿?看我千里迢迢地把这些带来,你犒劳我一下,我们一起自己动手做饭好不好?”半夏不是时下不爱下厨的女子,他的要求在她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她当然不会拒绝。
    这人不过是想吃一顿家常菜,何需这样兴师动众地拐着弯儿?
    觉得好笑,她爽脆地提议:“不如就到我家里吃吧,我家离这儿也不远。只是我的厨艺不好,你吃不惯可不要怪我。”谭谏严大喜,笑声爽朗。其实家常菜他到哪里没得吃?这样花心思,不过是因为孔半夏拒绝他的邀请不止一两次了,何况还是让她亲自下厨。她那一脸表情好像他是兴师动众,自己有多大方似的。其实她就是一小气鬼,乌龟一样温吞,一定要眼见他进一百步才肯小心翼翼地回应他一步。
    他薄唇勾笑,眉眼弯起来看她,说:“不会的,我早听朋友说过你的厨艺在你们院里是数一数二的。”半夏自然知道他从哪里听来,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她倒不知道介绍人向谭谏严介绍她时还强调了这么一句。
    谭谏严坐在她的车里两人一起去她家。路上她问:“你要点什么菜?我家可什么都没有,你现在不说,回去就只有吃蒸熏肉了。”谭谏严当然不愿意放过这样难得的机会,他毫不客气地点了几样**鸭鱼肉,都是大菜。半夏想:好在他没有点生猛海鲜,不然累个半死不说,还要被他吃穷。她可不像他,资历高。钱多。她才买了房子,还是苦哈哈的还贷一族。
    菜自然都要去超市买的。他们停了车进超市,孔半夏挑菜,谭谏严就站在一旁看着。孔半夏低着头弓着身子站在购物架前挑挑拣拣,柔和细腻的神态叫他一览无遗。他看她白皙的颈。精致的粉色耳坠。细长的睫毛,最后他的视线回到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楚楚动人。
    他搭在推车上的手不自觉地放下来。他朝她靠近,紧贴着站在她身后,这样他们显得更亲密,俨然是一对下班后一起逛菜市。回家做饭。cāo持家务的小夫妻。
    这样熙熙攘攘的超市里,他的心渐渐地飞升雀跃。偶尔有一两个小姑娘路过他身边时,抬起头来睁大眼目光娇羞地在他身上打转。
    他泰然自若,只亦步亦趋地推着车走在她身边,在她停下来选菜的时候他就安静地驻足一旁。
    他其实还是不平的,这个女人怎么可以抵挡住自己的魅力?好歹也该给他几个媚眼鼓励一下呀!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在半夏刚买好一只**,正准备去拿点土豆。青椒时,他终于耐不住寂寞找话题干扰她。
    半夏把菜放进推车,往蔬果区走。“以前在家的时候我母亲上班来不及回家做饭,都是我先把饭菜做好,他们一回来就可以吃上。”他感慨道:“生女儿真好。”半夏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其实有心的话儿子女儿有什么分别?下厨早已不是女人的专利。
    后来她小露厨艺,谭谏严吃得赞不绝口,几乎扫光了所有盘子。她看着他满足的表情,禁不住发笑。
    末了他坐在沙发上吃她切好的水果,冷不丁说:“这真是佳妻如梦,我已经在梦里头睡着了,不要叫醒我。”杜炀风尘仆仆地从山区回来,人瘦了一大圈,却还是那么精神,一大早敲开孔半夏的家门,大包小包地给她带了很多东西。
    “你怎么也不歇会儿?”“哪能呀?半夏,快来抱抱,我想死你了!”她张开双臂,半夏迎上去,她两手使劲一环,两人便亲密地抱在一起。这是多么好的朋友,她们认识这么多年,童年的友谊延续到现在,是真的不易。
    杜炀不知道她重遇了方懋扬,只是询问她相亲的事宜。
    “这一次的人怎么样?我都没有帮你把关!”半夏想到谭谏严,用了三个词概括:“英俊,有才,没正经。”杜炀首先跳过了最后一个词,哪个有钱有能力的男人是正经的?再说了,男人要那么正经干吗?太正经了就没情趣了!她还是对头两个词汇感兴趣,直奔主题问:“这有-cái-,是有-才-还是有-财-?”“两个都有,大医院的名医,和程潜住在一个小区。”“哇!半夏,是金龟呀,要抓住。不过你还要调查调查,程潜那厮还欠着巨额房贷呢,空有个花花架子就到处招摇撞骗。那个人怎么样?高级打工仔很多都外表光鲜实际上是负债累累的,那样的你别要。我们家半夏配得上最好的男人!”半夏被她逗笑,却并不太在意。现在哪一个人不是这样呢?她自己也是欠银行钱,要养家,要孝敬父母。能有多少人得天独厚,生出来就含着金钥匙的!
    她现在只求平平淡淡,找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嫁了便是万幸。“家世”“权位”这两样东西太重,她自己没有,也不指望能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
    半夏永远也忘不了杜炀刚来北京那会儿,她们两个孤单的穷女人总是半夜跑到天桥上去乱喊一气,舒缓压力。
    杜炀总是喊:“孔半夏要找最好的男人,孔半夏配得上任何好男人!”杜炀的声音飘向远方,用肉眼仿佛都能看到空气中层层荡开的涟漪。
    杜炀喊得那么用力,是因为心疼半夏,愤恨方懋扬那个可恶的浑蛋,憎恶方家的狗眼看人。
    她是半夏最好的朋友,却还要在她喝醉之后才知道她心底的痛。
    杜炀心酸地想:半夏该是有多痛,才会一个人闭紧嘴巴不说?
    她心底也有死守的秘密,所以她能理解半夏的感受。
    “程潜上次还和我说你走也不和他讲一声,太叫他心寒了。”半夏笑着告诉他。
    她听了欷歔不已,“他身边美女如云,本小姐可没有这种荣幸能伤了他的心!”她龇牙咧嘴说要狠狠宰程潜一顿,电话打过去,说了要他请客吃饭,程潜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了。
    这下换回杜炀一怔,问:“你是转性了,还是受刺激了?我说要去南苑吃饭,你还笑得那么开心?”他说:“有喜事,哈哈,你们来了就知道。”程潜在电话里笑得合不拢嘴。杜炀被他莫名其妙地挂了电话。南苑一顿饭下来,少说也要上万吧,她原也只是开玩笑啊,没想到他真答应了!是什么喜事,让他这样高兴?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痛,这痛像波涛一样袭来,最糟糕的是,自己都不知道缘由。
    南苑在城中心,占地面积很大,建得美轮美奂,内部装潢一片奢华。每次进这样的地方前,杜炀都会担心自己的着装是否会叫人给挡在门外。
    今天她其实也穿得很随便。他们三个人里面她工资最少,不能像半夏。程潜那样潇洒花钱。
    她大大咧咧地和他们混在一起,像从前一样。可有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在他们两个名校毕业。事业有成的老同学前,拿着不值钱的破职校文凭的自己总是尴尬而自卑的。
    她一走进包厢就先点了许多好菜,山珍海味她没少点,可程潜只是坐在一旁笑着。她垂下眼,试探地调侃道:“突然这么大方,到底是什么喜事让你这么高兴?”程潜呵呵地笑道:“双喜临门。”她一愣,心咚咚跳了两下,才问他:“双喜?”半夏也好奇,坐在一旁看着他。
    “我的公司即将上市,还有,曹莞来北京了。”程潜笑容明朗,明亮的灯光更衬得他一张脸意气风发。
    这确实是双喜。他们三个人当中,就他成就最大,当初小城里考出来的穷孩子,如今也在这个城市里如鱼得水,还感情事业双丰收,曹莞回来了,云英未嫁,他的机会很大!
    程潜吆喝着喝了许多酒,喜上眉梢,说:“她来北京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我。”他隐隐有些自豪。
    杜炀坐在一旁猛吃山珍海味。程潜继续说:“前阵子我去上海出差碰到她,她看到我竟然很激动,回来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后来我知道她们公司在北京的总部有职位空缺,就鼓励她来这里了。她喜欢的人不爱她,她过得不幸福,这不就是我的机会吗?”程潜喜滋滋的话叫半夏心里猛地一震,不自觉地就想到在病房里时,方懋扬以怎样的语气告诉她他过得很好。
    当时她是不是在失望?
    如果他过得差一点儿,是不是就能证明当初分开是错误的?是不是她就有机会再和他在一起?
    可惜他过得很好……
    那个从他口中听到的“很好”让她耿耿于怀,揪心疼痛。
    她甚至恶毒地想:他凭什么过得这么好?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他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过得很好!
    孔半夏最近都跟在老师身边研究一个新入院的病患的病情。这个病患来头很大,德高望重。每日提着水果篮探病的人络绎不绝,病房俨然变成了花房。门外还有穿军装的士兵把守,门禁森严。
    这个病患的病情其实很不乐观,他却坚持不肯出国治疗。他的家人也不常来,只有一个生活秘书陪在身边为他跑进跑出。
    “半夏,你来说说是做搭桥手术还是支架介入?”贾修海突然抬起头来征求她的意见。半夏蹙了蹙眉,说:“病人有糖尿病,动脉病变又是多支病变,部位比较分散,受影响的部位包含左主干分叉,搭桥比较合适;可是病人年龄大,搭桥手术的时间过长,一般难以承受。”贾修海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说:“我比较主张opcabg非体外循环下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半夏自然知道老师的意思。可是opcabg近年来才开始重新兴起,它相较于ccabg体外循环下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过程更符合生理状态,在跳动的心脏上进行血管吻合不易造成呼吸。循环。血液。机体免疫系统等重要脏器功能受损,可是手术中无体外循环的支持,手术难度很高,风险加大。病人身份又这么特殊,出了什么事,老师很容易身败名裂。
    半夏有些担心。医疗小组每天都会提出一些新的方案,可是人人都知道,只有opcabg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天她走进病房,病人正坐在离病床不远的椅子上看报纸。他生活似乎十分规律,这个点儿都坐在窗前品茗读报。她做完例行检查正想走人,病人却出声叫住她:“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他的生活秘书不在,病房很大很豪华,此时却显得冷清。半夏点了点头,坐在一旁,听他问她:“你当医生几年了?”“三年多。”“真年轻。”老人笑了起来,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感怀往事。他脸上爬满岁月的痕迹,眼神温和中透出锐利,依稀看得出昔日的英姿。“我三十岁的时候还带兵打仗,时局不好,饭都吃不饱可是却做什么都起劲。”他这个年龄的人,多是戎马半生,“下午我的孙子要来看我,你看,我的精神还好吗?”“您的精神很好,手术后就又生龙活虎了。”医生总是善意地欺骗病人。后来半夏出了病房,老人还坐在椅子里,看向窗外。窗子外面是冉冉升起的朝阳,可他已经是风中残烛,连健康都摇摇欲坠。
    下午,半夏和医疗小组的同事一起走进病房,看到了坐在病床边身着浅色衬衫的江远,昔日的记忆一下子像破茧而出的蛹,像翩翩飞舞的蝴蝶,在眼前姹紫嫣红,遍地开花。她一下子停滞了脚步。江远礼貌地站起来一一点头。最后他看到她,目光一顿。
    “半夏,你在这家医院?”所有知道江家来历的人俱是一震,孔半夏居然认识江家的大少爷?哎哟,江家是什么人家,原来孔半夏还有这样的关系户!
    半夏笑了,笑容浅淡,心里却波澜起伏。
    这个温和有礼的男子,看过她最落魄的样子,知道她最痛苦的往事。他居然是江老部长的孙子,方懋扬的朋友果然都是皇亲贵胄,难怪当初都那么看不起她。
    医疗小组会诊,讨论,江远就在一旁听着,不时提出一点儿疑问。众人这才知道江少爷是学医的。真是怪了,这样的出身,跑去当医生,不是糟蹋吗?要换成了他们,怎么样也得找份金贵的差事,要养尊处优。他们学医是因为出身苦,指望着熬几年后能过点儿好日子。
    后来半夏跟在同事身后准备一起离开,江远却叫住她。半夏转身,他站在阳光里。金色的阳光穿过玻璃窗,带来一室的明亮,穿过光线可以看见点点灰尘在空中纷纷扬扬,忽起忽落。
    时间仿佛在这些明灭的光线里凝滞定格。江远笑问她:“我们出去走走?”她点头。他们并没有走远,就站在走廊的尽处。江远低头看着她,目光似在探询。
    “阿扬也有心绞痛的毛病,没想到你是心血管科的医生。”许多年没有人在半夏面前提到过方懋扬,江远一句阿扬就能叫半夏眼耳口鼻都痛起来。
    江远见半夏目光滞愣,低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们不应该再互相折磨。”孔半夏抬起头强笑道:“我什么时候折磨过他?他明明过得很好。”而被折磨的人分明只有她。
    江远眼神动了动,说:“原来你们已经见过了。”江远叹了一口气,目光越过半夏看向走廊另一端,有病人被推着走过,有穿着护士服。手里端着药盘的年轻护士慢慢走远。
    他知道阿扬是怎么年纪轻轻得心绞痛的。阿扬发了疯一样地投身工作,不过是想借工作忘了她。他那样自我折磨,和他母亲斗气,留在国外不肯回来。自虐到了一定程度,人是会崩溃的。他的身体先一步崩溃,一个人昏迷在实验室,被送去医院。那个时候苏绣月每天坚持不懈地去看他,在医院不辞辛苦照顾他。
    江远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阿扬结婚了。”半夏听到这么一句话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是没有一丝光亮的绝望。
    “半夏,我们结婚吧!”他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攥紧拳头。那仿佛是一个梦,梦里依稀有她最诚挚的感情。最歇斯底里的爱。她以为还没到山穷水尽,她以为一切都还有转机,她心里是这么想的。抱着这么一点儿微弱的希望,她以为她能安然地在这个偌大的冷漠的城市里好好地生活下去。
    没想到她心底最亲密的那个人已经娶了妻,做了别人的丈夫,成了另一个家庭。另一个女人的支柱。
    她不觉得心碎,只觉得心被一层层地剥下来,刮下血肉,各处狰狞不堪。她张着嘴,声嘶力竭地想要说点儿什么,嗓子里却像是堵了块石头,透不过气来。
    她躺在病床上最痛苦的时候,他对着她发誓:“半夏,这辈子我只爱你!”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她为他打掉过孩子啊!他们那么亲密,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和她一样与他亲密了。怎么一转身,他已经再也不可能属于她了?!
    她浑身僵硬地站着。江远看出她的不对劲,出声问她:“你不要紧吧?”她拽紧江远的衣服,张着唇,发出啊啊的轻声。她眼里蓄满泪,一颗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下来。
    她好恨,她想要发泄出来,他对她说过这辈子都要和她在一起的,他抱着她发过誓的。他的这一生不是早就许给她了吗?是她说的分手,可是他打了她一巴掌啊,他打的时候不心疼吗?打在她脸上的时候他是什么感觉?他明明知道她的性格,怎么还可以做出那样的事,那样叫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事?!
    她那一段时间脾气不好,对他不好,他有没有想过她的苦?她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到家还要给他做牛做马,他怎么就不能体贴体贴她呢?
    她是寒了心啊,那一巴掌打灭了她心里所有的火光。
    熄了火的夜,黑漆漆的,就只留下她一个人受苦,他已经另结新欢。她好恨,她好恨这男人这么快就把她忘记了。
    她站立不稳地滑下去,幸亏江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她抬起头来,满脸的眼泪。
    医院的走廊里,连两旁的墙壁都刷得那样惨白。
    江远看着她,心想:这是怎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女人!他从她模糊不清的声音里分辨出那三个他熟悉的字眼儿,她在叫方懋扬的名字。
    他突然冲动地想用指腹抹去她颊边的泪,可他的手才微微松开她准备抬起来,她的身体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往下滑。
    江远只能用手托住她下滑的身子,看着她趴在他xiong口垂泪。他想:你真是傻,竟然傻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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