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扶桑,当年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已经留情了,不然你连她一缕神魂都保不住。”
    “我知道。”扶桑伸手捂住脸,罕见的无助:“金乌蛋也是你给的。”
    “可我各种方法都试过了,都没有用。”
    顾昀析霍然起身,银纹宽摆,若霁月,若清风,声音却是凉的,冷意渗透进骨子里:“扶桑,和天道抢人,财神的下场,你看见了吗?”
    “可对财神,你也手下留情了。”
    顾昀析居高临下地瞥了扶桑一眼,下颚绷紧,已是动怒的前兆,他反问:“难道我不该手下留情?十三重天空出一个神位,好让你给死去万年之久的少神落渺续命?”
    这些话,俨然像是万斤重的巨石,压在扶桑的身上,他的脊背也不堪重负一般地弯了下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指缝间绷出来,一字比一字吃力:“我没这样想过。”
    这对他而言,实在太难了。
    一边是挚友,一年是挚爱。
    如何抉择?
    能如何抉择?
    “扶桑,是你喜欢落渺,不是我。别总拿她少神的身份压我,我没点头,就算天道乱凑姻缘,她也不是帝子妃。”
    扶桑听着顾昀析的话,冥冥之中,突然觉出一丝违和之感来。
    六界之中的生灵,包括他们这些先天神,对天道都是忌惮加恭敬,像是这样公开的叫板,基本不敢有,顾昀析却处处破例。
    财神违背规则,救了兔妖,被九天玄雷劈了数万年,险些丧命,包括现在,也仍是一副孩童模样。
    顾昀析呢?
    他救的可是一位神!
    至今,未看到任何因果。
    还有,白日天道的力量突然降临,一个退字之下,他们忌讳颇深,顾昀析却敢当着它的面,施施然断掉天君的一条手臂,天道眼睁睁看着,没有阻止,也没有事后惩戒,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走了。
    帝子的身份,能有这么多的特权吗?
    当时只是觉得天君作恶多端,不可轻饶,所以天道才对顾昀析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想想,也不全是那么一回事。
    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扶桑没有能及时抓住它,再一细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哑着声音道:“可这是天道赐下的姻缘。”
    “天道瞎了眼。”顾昀析冷声打断他的话,拂袖就走,声音飘在风里,每一个字眼都带着十分的力道,“我不希望下次,我们交谈,还是这样的内容。”
    “这是最后一次。”
    空荡荡的殿中,山风过境,扶桑向来淡定温和的面具终于挂不住,他靠在竹椅上,颓然又无助。
    怎么办,他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快被逼疯了。
    小红雀叼着根仙草进来,一路畅通无阻,飞到他的桌前,把仙草放在桌上,看着扶桑,道:“我才从余瑶那回来,那个小龙太子去看她了,我在她那喝了口茶,这是余瑶让我给你的,说看到你的手臂被天太子砍了一刀。”
    它眼睛在他遮得好好的胳膊上瞅了瞅,问:“伤得严重吗?你让我瞧瞧。”
    扶桑笑着摇头,声音里略带暖意:“不严重,一点擦伤。”
    等小红雀扑棱着翅膀蹿到外面去玩,扶桑的目光才幽幽黯了下来,他将桌上的那株仙草捻起来认真看了看,然后收到广袖中,面色无波无澜,指甲却泛出了惨烈的白。
    ===
    一刻钟以前。
    打赢了天族,余瑶将记灵珠里的内容散播出去,回到住所没多久,就迎来了客人——西海龙太子夏昆。
    月光下,清俊的男子一身银甲,头上的两个龙角微微突出,看起来,他还是更喜欢凡间的相处模式,因为在蓬莱岛,她到底是神女,光是他进余瑶房门的一瞬,空中就有三四道隐晦的气息波动起来。
    因此,他耳朵有些红,说话的声音清润依旧:“小神女。”
    到了十三重天,他遵守规矩,十分自然地换了个称呼。
    余瑶起身给他倒茶,她笑:“你知道,我是黑莲嘛,喜欢在水多的地方住着,这里高,外面的瀑布里还养了很多鱼,我喜欢看,所以就挑了这里,但第一次来的话,是不大容易找到的。”
    小红雀从他身后飞出来,稳稳站在余瑶的肩头,道:“笨呐,我带着他来的。”
    等小红雀叼着仙草飞走,夏昆才不那么拘束,余瑶看出他的不自在,道:“坐吧,人间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蓬莱也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夏昆笑得十分好看:“该注意的礼节,还是得注意。”
    他顿了顿,由衷地夸奖:“小神女今日,十分厉害。”
    绝不是外人口中所言的废神,他心道。
    余瑶微愣,然后笑得眉目弯了弯,小星星一样的温暖,“我知道,是西海龙王叫你来找我的。”
    夏昆耳朵根都要烧起来,他点头,又摇头,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外人面前的沉稳冷静早就飞到了天边,“就算父王不叫我来,我自己也想来的。”
    余瑶瞳孔纯黑,里面映着温润如玉的少年,她不想辜负夏昆眼中的星光,所以更得将一切说得明明白白给他听。
    “小龙太子,我可以将你当做好朋友,但我们的关系,不能是道侣。”
    夏昆十分认真地听,这个时候,将西海龙族良好的教养提现得淋漓尽致。
    “我记得,你从见我第一眼,就冲上前将我卷了起来。”
    对,想卷回龙宫,将珍宝藏起来。
    “但实际上,不止是你,几乎所有生活在水里,海里的,不管是妖还是仙,都有和你同样的冲动和想法。”余瑶每一个字眼都说得清楚,她并不藏着掖着,而是将这其中的道道如实告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你以为的喜欢,其实并不是,那只是一种天性的接近和吸引。”余瑶想到了什么,神色越发认真:“而且,我答应了人,不找道侣。”
    夏昆耐心地等她说完,既没有追问,也没有露出伤心的表情,还反过来安慰她,温声细语:“小神女觉得开心就好,我们是好朋友,你别因为我的喜欢而有负担。”
    余瑶与他四目相对,松了一口气:“你是除他们九个以外,相处时让我觉得最轻松的人。”
    没有所求,没有索要,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干净而纯粹的。
    夏昆在她说出除了他们九个这种字眼的时候,就隐隐猜到了,她答应的人是谁。
    除了那位,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如果仅仅是顾昀析,或者仅仅是帝子顾昀析,他会觉得压力大,但不会颓然到无力,甚至生不出比较的心思。
    真正让他一想到那个名字,就觉得自己输了的。
    是五万五千年无法逾越的陪伴和教导。
    是敢为了小神女一句委屈,毅然堵了九重天仙门,不惜挑起两界战争的护短和无畏。
    是在战场上,将本命神器留给小神女护身,自己退而求其次去挡住九重天最强大的天君时的细节和保护。
    这样一想,他甚至都不该生出酸涩的心思。
    夏昆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是笑着的,两人略略聊了几句,他就起身告辞。
    毕竟是神女居所,他不能没眼力地待太久。
    门帘之后,是一条千丈高的瀑布,因为有一个小小的隔音结界,在里面歇息的人并不会觉得吵闹,余瑶从椅子上起身送他,月光皎皎,衬得水流波光粼粼,夏昆侧首,温声对她说:“小神女,经此一战,我知自身不足,山外仍有山,修炼一途,永无止境,回去便开始闭关,小神女若遇到了什么麻烦,可去西海龙宫寻我。”
    说完,他又很认真地加了一句:“我们是好朋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余瑶回了他一句好。
    “聊完了没有?”门帘与瀑布相连的暗处,不知站着听了多久的男人幽幽出声,颀长的身子倚在墙面上,浑身都散发着慵懒和散漫的劲。
    夏昆朝他不卑不亢行了一礼。
    顾昀析看了他两眼,突然抛出一个小玉雕,嘴唇翕动:“拿着,我不欠人人情。”
    夏昆才想拒绝,却见他人已化作一缕黑烟,飘进了瀑布后的小洞天,余瑶抱歉地看了他一眼,朝他打了个手势,背影消失在他的眼帘中。
    蓬莱仙岛外,西海龙族前来帮忙的强者准备撤离,夏昆掠至身材魁梧的西海龙王跟前,轻声道:“父王,咱们回吧。”
    “如何?小神女怎样作答?”西海龙王拉过他,布了一层结界,迫不及待地问。
    “小神女已有心仪之人,她和我说得明白,我和她是朋友,不谈其他。”夏昆说这话时,神色自若,并不见怒气,也不见伤怀,西海龙王一看,憋了满肚子的安慰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那你如何想的?真能放下?”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西海龙王就怕他表面想得开,实际内心的求而不得转为怨恨,酿成错事。
    夏昆眼睛黑白分明,笑意清和:“我喜欢她,看不得她困扰的样子,更不好以喜欢之名,干扰她的生活,使她感到歉疚和不安。”
    他的喜欢,没有顾昀析那样的力量,但至少不会让她感到不舒服。
    这样就可以了。
    西海龙王什么也没说,大力地拍拍他的肩膀,声如洪钟:“好!我儿随我,有男子的气概,早晚会遇到合适的,咱们不着急,慢慢等。”
    银龙族生性如此,豁达大气,这等事情,哪怕是天道定下的姻缘,也得讲个你情我愿,现在小神女不愿,他们焉能强迫,做死缠烂打之事?
    那般行径,与天族也没有差别了。
    看到这,顾昀析慢悠悠地拂了画面,朝余瑶招了招手。
    他洁癖到了一定的程度,拎着凌洵和云浔打了一顿后,就回了自己的地方,用灵液洗了一身,现在浑身清爽,又处处有莲香压制着脑子里的那根弦,加上夏昆的知情识趣,他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
    余瑶凑近,细细观察他眼底颜色,发现猩红已消得一干二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蹙眉,有点担心地道:“好几个人跟我说,你最近情绪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心魔也不该发作得如此频繁,以前就没有这样过的。”
    “你听他们瞎说。”顾昀析对这些控诉嗤之以鼻:“不往我眼前晃,什么事也没有。”
    余瑶看着他眼角红得妖异的小痣,手比头脑快,轻而稳地按了上去。
    男人散漫的声线戛然而止。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余瑶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顾昀析对上那双有些不知所措的杏眸,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他喉结上下滚了滚,问:“做什么?”
    余瑶憋了一会儿,最终憋出来一句:“这痣,长得好看。”
    顾昀析默了默,记忆很好地反驳她:“我记得,你曾说,我这痣长在眼角,像女子,不威风。”
    余瑶确实有说过这句话。
    还被削得有点惨。
    余瑶还没反应过来,顿在她眼角的手,就被一只有些凉的大掌给虚虚握住,一路向下,停在了他的胸膛上。
    余瑶更慌了。
    “我就是一时……”
    “余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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