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人言道路古来难
云纵敷衍了众人回房,来到书房看望五弟焕睿的伤势,就见那刑杖打在臀腿上的肿伤已经青紫。
“冰儿,是大哥连累你受苦。”
云纵取来药酒为他揉搓心里满是负疚,想到五弟毫无惧色地在父亲面前为自己鸣不平,小小年纪去面对如此重的刑杖,心里更是难过。
云纵一句话出口,五弟却辩驳道:“冰儿是大哥一党的,自然要站在大哥一边。日后冰儿考状元得了功名,再放个外任离开龙城,就不会被爹爹抓来无端责打。”
焕睿言语自信,又似是经过深思熟虑。
云纵也无心责备,只安抚他说:“若你真得了状元光耀门楣,怕不必离开龙城,父亲大人也舍不得再打冰儿。”
焕睿的目光中半信半疑,但仍是满怀期冀地望着大哥问:“大哥,可是真的?”
云纵鼓励地点点头。
五弟天资聪颖,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落笔千言文采风liu,文章也是烂熟于xiong。只是五弟金榜夺魁的唯一目的竟然是能逃脱父亲的责打,不由令人听得寒心。
“哎哟!”冰儿惨叫一声,云纵无意间触动到他一处将破的伤口。
呻吟片刻,五弟忽然后悔道:“大哥,冰儿还是不考状元了。若是冰儿果然夺魁,爹爹日后不忍再让冰儿替打,那爹爹岂不是要责打大哥了?”
一句话逗笑了一旁的珞琪,五弟平素只出入于家宅和书馆间,同外人接触少,生性单纯。
云纵安顿五弟在书房入睡,冒了大雨带上忠儿出门去衙门。
珞琪担忧地追上他,将一件披风搭在他肩上,目光里满是嘱托,嘴里却没有言语,二人只是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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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云纵踩了一地落花残英归来时,珞琪也是一夜未曾沾床。
珞琪放下手中拆得七零八落的钟表提了裙子迎上丈夫,二人对视时眼里都是红色血丝,不禁哑然失笑。
“可曾找到那涂潞?”珞琪关心案子的进展,这是唯一的线索。
杨云纵摇头道:“派人去寻过,他已经负罪潜逃得没了踪影。”
珞琪不禁失落,眼中熠熠兴奋期盼的目光变得晦暗,反去宽慰云纵道:“不去想他了,或许那个字条也不过是掩人耳目,若真的可信,为什么不出来明告,要暗自诡秘行事?”
“知我者,夫人也!”云纵逗笑着解释:“所以我夜间去了青石滩大堤,安排新军营去筑堤抗洪。如今库银不见,只能让军队挖下游的沉沙装麻袋运去上游筑堤防洪。眼前无钱去购置麻袋、箩筐、车辆、木材等修堤的物品,也无力去安置那些灾民。”
珞琪的心思却不在修筑堤坝上,沉吟片刻打断丈夫的话问:“哥哥可还记得,那个涂潞,似乎这名字很熟,是谁的亲戚?”
杨云纵将一身雨打得湿潮的衫子脱下,扔在椅子靠背上,背过身换衣衫边说:“涂潞,三脚踹不出一声,他是母亲房里那位楼孃孃的弟弟。若非如此,他也得不到看府库的肥缺。”
珞琪猛地记起,是了,那位涂潞,她小时候曾经见过。那时楼孃孃带了她和表哥云纵去她娘家玩耍,庭院里一棵大枣树,簌簌地落着枣花。她调皮用树枝挑着一只莹绿色的毛毛虫扔去表哥云纵的脖颈,却被涂潞叔一把接住。那只手立刻肿了起来,十分吓人,吓得她都大哭起来。
楼孃孃责备道,这若是扔在了大少爷脖颈上,可怎生得了?珞琪终于知道枣树上的绿虫子叫杨拉子,爬过身上就是一道毒肿的痕迹。
如此看来,找到涂潞就能知道府库银两的下落,就能还丈夫一个清白。珞琪宁可信其有。
丈夫继续去黄龙河带兵修堤,防止即将到来的水灾。
珞琪也是忧心忡忡,听老人讲,黄龙河流过龙城,龙王爷发怒时,大河涨水是能水淹龙城,将古城变为泽国。每年在春汛、秋汛来临之季,龙城上下就会紧张忙碌在大堤上。这黄龙河是龙城的命脉,若是河水破堤而入,水淹龙城,则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这库里修堤安置灾民的银子不翼而飞,却是眼前最大的难题。
珞琪的解囊相助,丈夫没有拒绝,这是云纵平生第一次拿妻子的钱,满心地愧意。
珞琪在家里翘首等待丈夫的消息,渐渐的,雨停了,天空露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几只喜鹊在檐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报喜一般,珞琪心情缓和许多。
傍晚,珞琪终于盼得丈夫归来,丈夫一脸愁容,身后跟着义弟顾无疾。
顾无疾书生意气,学富五车,恃才放旷。本是有功名之人,却因同上司不和,辞官在家,被丈夫请来龙城帮忙,顺便帮忙教授五弟冰儿的课业。
珞琪吩咐雨娆备下茶水送去书房,就在书房外听到两个人的争吵声。
“大哥,你不要糊涂,既然证据再手,就该让督抚大人知道真相!做恶之人即使不承担罪责,也要让督抚大人还大哥一个清白!”
杨云纵正声答道:“眼前之事,修堤放汛应急,救助灾民,免生民乱!至于孰是孰非,已不重要,你我心中有数就是。”
“大哥,你迂腐!那三爷果然是真疯?依无疾看,他是在装疯!他要挟涂潞私造公文,挪用库银去外省银号生利息,如今见春汛将至,事情败露就装疯。大哥你想想,这事情前后疑点之多。如今涂潞被追杀灭口,他一口供出三爷,并拿来证据,大哥你不能养虎为患!”
珞琪拉住雨娆站在门外,示意她不要作声,心里噗通乱跳。
果然是三弟,三弟向来yin险。过去也曾有过三弟几次设计害云纵,但事后都是时间长短解释了一切。
难道此番的冤案又是三弟设计?四十八万两银子,三弟设计得真是巧妙,难道枕云阁捉奸也是三弟巧计安排?可三弟如何知道她要去枕云阁?楼孃孃说红绡曾拿过表姨娘庄小凤的一纸诉状递进府里,之后就被诬为贼偷卖去妓院。
珞琪将几件事联系在一起思忖,越发觉得三弟用心险恶,仿佛所有人被他玩弄于股掌间,所有一切都是他为了逃避杀头的罪责而巧计安排。
“大少爷,大少爷!老爷来了!”
忠儿一路小跑进来通禀,真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杨家的规矩,只有子女去长辈房里请安的份,父母绝少去子女的房中。公公已经是二次来到她们夫妻的院里。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珞琪随在丈夫身后迎出去。
父子二人在廊下对视片刻,公公yin冷着声音吩咐下人:“把这畜生给我绑了押来书房!”
珞琪不能跟进书房,她和顾无疾含愁对视。
“说!你因何欲盖弥彰,派人送了那涂潞登上洋人的火轮逃出龙城!”
云纵闭口不答。
“为父手下留情,给你机会,你竟然不思戴罪立功,抢修堤坝,安顿难民,竟然一心去遮掩罪证,送那涂潞逃跑!”
“大人!”顾无疾毫无惧色地闯入,撩衣跪地昂然道:“大人息怒,送走涂潞是因为防止真正的罪犯杀人灭口!”
“无疾!”杨云纵厉声制止。
“难不成尔等查出谁是真犯?”杨焯廷厉声追问。
“儿子不知,只是想保全涂潞与相关的当事人。”杨云纵遮掩道。
杨焯廷冷笑几声,吩咐左右将云纵绑去大牢,这可慌了珞琪,几步进来跪地刚要吐露实情,却被丈夫沉声喝止道:“珞琪!你想好,凡事不能有第二次!”
丈夫话音不高,却是声色俱厉,珞琪心存不甘,但不知道丈夫为什么要在此危难时刻袒护三弟,让爹爹这般误会。
珞琪失望后,心想既然丈夫执意不肯说,她总不能再如前番一样为了保全丈夫供出三弟,惹得丈夫对她怨恨。
但她总不能让丈夫受苦。
公公杨焯廷走到她面前俯身问:“琪儿,你是个明白孝顺的孩子,你对爹爹讲,那个涂潞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珞琪望了眼丈夫,垂头沉思片刻抬头道:“爹爹,琪儿是您的儿媳妇,相公他是您的亲生儿子,纵是有什么做得不周的地方,但凭爹爹教训。只是四十八万两银子事关重大,且不说相公他绝对不会私挪这银两,若真是他挪用,传出去也是爹爹脸上无光,朝廷未准能真以为爹爹清白。依媳妇拙见,爹爹不如容相公修好堤坝,过了眼前大难再做定夺。琪儿不会走,未能沉冤昭雪,相公也不会走!”
屋里霎时沉默,风卷门帘,帘下坠着的两粒银蒜轻叩门槛发出单调的声响。
珞琪泪眼望着公公杨焯廷,目光里却含着坚强。
公公缓缓抬起手,那手却重似千钧难以落下。
“老爷,老爷……”管家福伯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气喘吁吁地结巴道:“老……老爷……老祖……宗……”
杨焯廷怒道:“放肆!成何体统!莫说喊‘祖宗’,就是喊玉皇大帝天王老子也休想为这畜生求情!”
福伯顿足揉拳摇头长吸口气定神道:“老爷,老……老爷,是老祖宗她老人家连夜下山了!”
一句话众人皆惊。
珞琪看看神色骇然的公公杨焯廷和丈夫云纵,迟疑地问福伯:“福伯,是老祖宗从普陀山回龙城了?”
福伯连连点头如**啄碎米一般,又惊又喜道:“老祖宗夙夜兼程,从普陀山赶回来了。”
杨焯廷目光中露出疑惑,猛然回头望着地上跪着的长子云纵,压低声音质问:“畜生!是你把你祖母搬回来救你的?”
杨云纵摇头一脸懵懂,珞琪怯怯道:“爹爹,老祖宗去普陀山吃斋念佛清修三月为杨家祈福,孩儿们定然不敢去叨扰。”
杨焯廷俨然不信,手指指了儿子的额头半晌无语,又咬了牙恶狠狠地骂道:“不要以为你祖母回家就有人为你撑腰,为父就奈何你不得,你且等了,迟早有你祖母不在跟前的时日,仔细你的皮!”